愛情里沒有邪惡,你用自己的想象為邪惡找借口,最終,被自己的想象殺死。
北京的冬天來得猝不及防,以一場雪為分界線。這是我在北方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一邊忍受著寒氣襲人的折磨,一邊享受著置身雪界的美妙。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的,你要它的美,同時就必須承受它的寒冷。就像我和志昂,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須放棄一些屬于自己的東西,來到這個遙遠的城市。早晨一個人背了相機出去,踏著厚厚的積雪像是走進了川端康成的雪國里。這條林蔭路很窄,卻因為行人寥寥感覺空闊。樹枝低垂,一抬頭,臉便貼到雪上去了。終于走進了那片小樹林,我撿了一個樹木稀疏陽光容易篩進來的地方停下,把背包掛在樹上,開始拍攝。
積雪循著樹枝的形狀勾勒出一截一截的輪廓,漸漸稀松,有時候啪的一聲掉下來;陽光正照的地方,雪粒子簌簌下落……
我調好鏡頭。“不行,根本不行。”我一邊自語一邊向樹林更深處走去,直走到一個邊緣,我在鏡頭里看到一輛紅色汽車直沖向路邊的小樹苗,一瞬間的驚愕,車身已軋斷樹苗陷進溝渠里,從里面飛出一個紅色的東西,正落在我面前,是一個皮質小本子,我下意識地撿起來。
找手機,報警。
晚上回到家里,心神漸漸安定下來,才想起那個紅色皮質本子,我一邊翻看一邊考慮著是否交給警察。
3月2號
豫,不想再對你堅持。我的堅持對別人成了一種困擾,他們終于厭倦了,我的親人將我遺棄,我的朋友將我放棄,連我自己也將把自己放逐……
可是,我不想,成為你的困擾。
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去看電影,我們連欣賞電影的品位都那么相同。出來時,外面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你用外套遮雨,我就像躲在母親翅膀下的小雞一樣感受著溫暖和安全。我害怕雨會停,也害怕那么快就走到家了。
4月1日
人是不可以認真的。而我活得太認真了。認真對別人成為一種暴戾,對自己成為一種負累。
豫,我會試著放棄你,去做我喜歡的事情。你送的那部車我收下了,因為喜歡滑行的感覺,我想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買得起那樣一部車。所以我收下了,連同你的愛。我開始學開車,準備考駕照。你知道我這個人很笨的,學什么都要比別人用更多的時間……
5月16日
寂靜的夜里,忽然有貓聲傳來,微弱的幾聲,讓我記起陳升的貓女郎,“這個城市少有不孤獨的,不要問我是誰說的……”那個美麗蒼白卻年華已逝的孤獨女子,她最終回家鄉去了,帶著她的貓兒,也許有一天她不再需要貓,而我,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爹娘。但是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不需要貓
盡管事實上我并沒有養任何寵物!
你讓我明白,有些人必須孤寂地生,孤寂地死——
10月28日
她昨天來找過我了,說要給我五十萬,條件是離開你。她說我本來就是為你的錢,這部車就是證明。其實這部車只是證明我收下你的愛。車子還給你,我希望她對你好一點,既然你們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
志昂從警局回來,我說這樣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子真是可憐,發生了意外也沒人來認領。他說未必是意外,他們檢查過車子,剎車松動了,有人為的跡象。
“你是說有人蓄意謀殺?”我一邊問一邊把心思轉到那篇日記。“11月28日,也就是案發前一天這個男人剛把車還給她——”
我趕緊拿出那個本子遞給他:看看這個對你們有無幫助?
第二天志昂便告訴我,他們去那個男人家里搜查,還沒開始,他就承認了,他說是她把車放在這里就走了,他回來之后看到車和字條,不同意她這么做,便在當天晚上又送回去了,之前給車做了全面檢查,在修理剎車的時候因為有人叫他就忘記把螺絲擰回去了。因為這場雪,松動的剎車就出事了。
“這是他的解釋。”志昂說。
“我不明白,他的解釋?也就是說你們還有另外的解釋?”
“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仍在調查中。”
“我想見見他,可以嗎?”
“未定罪之前是不可以接受采訪的。”
“不是采訪,我只是想見見他。”
我穿好大衣,圍了圍巾,懷揣著十足的好奇向警局走去。
他是一個魁梧的男人,面色有些黝黑,深邃的眼睛在幽暗的燈光下閃出智慧的光芒,我忽然有點明白她為什么愛他。
“我撿到了她的日記本。”
“謝謝你,但是我更希望你交給日記的人是我。”
“很抱歉,現在拿不回來了。”我開著玩笑。
他輕笑了一下,說:“經常看到你的大名。你是我比較欣賞的一個人,不是因為你的采訪,而是因為你的攝影作品。”
“不用擔心,我今天不是來采訪的。只是順便一睹日記里那個男子的風采。”
“希望沒有讓你失望。”
“說點別的吧,比如關于你和她和你妻子之間的事情。”
“沒什么可說的,老套的劇情。”
他的回避更增加了我的興趣,索性去他的家里尋找線索。好大的一幢別墅。按了好久門鈴沒有人來開門,我繞到后面去,竟然有一截沒有圍墻,是用籬笆圍起來的,細竹結成一個個菱形,連繩子也是竹葉擰成的,纖細,柔軟。我想,真是一個有情調的男人。不自覺得便邁過了樊籬,走到他的院子里去了。我從窗子里望進去,一幅幅放大的攝影作品掛在墻上,立在桌邊,那景色奇異得讓我驚嘆。我爬上陽臺,從廚房翻身進去,欣賞著那么多作品。走到一幅夕照前,一滴鮮紅的東西凝在上面,恰到好處。我搬起來看,卻看到了鏡框后面的一柄扳手,修理汽車的工具不應該放在這里的,以記者的敏感我迅速抓起那把板手,上面竟然纏繞了幾根長發,然而我的想象停滯在這里,沒有繼續,所以才會有了后面的劇情。
我再次見到了他,告訴他,他的妻子應該已經不在北京了。他微笑著不語。
“你是在替她頂罪?”
他仍舊不置可否。
“她故意殺人是不是?!你為什么要包庇她,為什么要替她頂罪呢?”我有些激動了,聲音不由得提高了。
他說:這是在警局,你最好不要把這些臆測的想法叫嚷出來。
“我們把她找出來好不好,不管結果如何,找出來對質。”
“找不到的,你們找不到她。”
“你知道?她到底在哪兒?”
他仍舊笑了笑,很沉靜的樣子。
“我只是想幫你。”我說。
“為什么要幫我,你不會也是愛上我了吧?”他笑吟吟地說。
“你知道嗎?你有可能被判刑。”
“也許吧,如果法官一定不相信我修理剎車時的一個失誤的話。”
“你在賭博?”
“人生就是一場賭博。”
謎一樣的男人,我甚至都開始生氣了。
再不理他的固執,回到家里,仍舊在考慮他妻子的問題。不知道要不要把扳手的事情告訴志昂,好像因為日記的事情他在怪我,我竟開始在乎他的感受了,不禁嚇了一跳。
志昂回來之后,很累的樣子,我幫他熱了一碗湯都沒喝便去睡了,像是給了我不告訴志昂的借口。
結果出來了。是無罪釋放。
他請我喝咖啡,在他家里。
“你縱容犯罪。”我仍舊放不下。
“現在你和我一樣,”他微笑著,把剛煮好的咖啡端給我,“我們是同謀。”
他帶我去參觀他的工作室,其實這間工作室我上次就已經來過了。我徑直走向那幅夕照,用手摸了摸,拿起來端詳,奇怪,那一點紅色不見了。而且,扳手也不在那里,我想起上面的頭發,心里仍舊不舒服。
“我把它收好了,不想讓它破壞氣氛。”他溫柔地看著我,語氣那么平靜。
“哦。”我盡量掩飾了自己的疑惑。
“你喜歡這幅夕照嗎?”
“啊——是的,很喜歡。”
“這是三年前在秦淮河拍的,船上那個人影就是她。那天傍晚,霞光滿天,她的小船徐徐駛過來,我們就認識了——”仿佛沉浸到一個美妙的幻境里去了,他臉上的表情充滿回憶的味道。
“都說秦淮多出妖女艷姬,她卻是出水芙蓉一樣清麗,卻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冷漠或者無知。她的性情很真,叫我看著忍不住憐惜;我們一起劃船,一起去看電影,一起走遍金陵大街小巷,就像流金歲月里的少男少女……”
“后來,我回到北京,就只能通過電話聯系。她說她不能見不到我,當時我也很想她在我身邊,就同意她來北京的決定。本來我會給她安排工作的,可是她很倔強,非要自己找事做,你知道像她那樣的人很難適應陌生環境的,少有不被人欺負的。”
“我看著心疼,想方設法彌補,還給她買了車,我知道她喜歡在風里滑行的感覺。也就是那個時候,她知道了我妻子的存在,很傷心,要離開,決絕的。但是最終還是留下來,她說她不能沒有我。”
“你的妻子呢?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你的印象里她一定是一個兇殘暴戾的人,其實沒有那么嚴重,她只是比較精明,比較自我罷了。”
“她殺死了她?”
“我們不要再談論這個問題了,好嗎?我希望它隨著時間融化掉,就像那天的雪,不留痕跡,這也是為了尊重你。”
“我?”
他放下杯子,俯身下來,開始吻我的臉,唇。他有一種魔力,好似某個電影里周迅制造出的荷爾蒙,把我所有的疑問都拋擲出去了,只剩下這一刻迷醉的享受。
很像那一場雪,潤物細無聲,其實是殺人不見血。沒有任何防備,不知不覺中你就突然被他殺死了。那么安靜,那么隱蔽。沒有鮮血來暴露這里曾經有一場爭斗。
我從他的床上醒來,穿好衣服走出臥室,他在廚房,準備早餐。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對志昂說,我會愛上一個為我做早餐的男人,可是他卻置若罔聞,不是在我還沒睡醒毫無知覺的時候就去警隊了,就是我已經從外面拍攝回來了他還沒起床。對志昂的不滿在這幢別墅里無限放大起來。
外面又開始下雪,我們坐在落地窗前吃早餐,看雪花紛紛揚揚落著,“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他要去公司里,而我因為還沒有想好怎么面對志昂,所以暫時留在家里。他說不必再上班了,如果喜歡攝影就只去拍攝好了。
我在他的別墅里逛蕩,這是第二次,有的是時間,不必驚慌失措。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院子東頭走到西頭,竟孩子氣地學著展顏丈量尺寸。
我不是為了他的錢,但是有錢比沒錢好,可以錦上添花。而且又是怎樣一個癡情的男人啊,他對她的愛讓我妒嫉。我想,他很快就會像愛她一樣愛我。
他竟然也喜歡讀《雪國》,我微笑著,從書架上抽出這本書。手指漸移,書頁便刷刷地翻開去,好像有一張紙條。我停下,仔細地翻到那一頁,真的有一張紙條,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帶著橫格子的那種。
愛情里沒有邪惡,你用自己的想象為邪惡找借口,最終,被自己的想象殺死。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聲:如果愛會消失,那么我也會消失,像雪一樣融化,沒有痕跡。
“像雪一樣融化,沒有痕跡。”我忽然想起他說過同樣的話。顯然這張紙上的字不是他寫的,是她。我認出來了。
我思考著在書房里踱來踱去,“像雪一樣融化,沒有痕跡。”那么,她事先就已經知道自己會死。“如果愛會消失,那么我也會消失。”
自殺!
肯定是自殺!
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要認罪呢?“還沒有開始搜查,他便馬上認罪了。”搜查?
我真的很傻,什么紅色的東西,還以為是夕照里的妙筆,那根本就是血跡。我迅速跑回攝影工作室,找到那幅“夕照”。仔細辨認擦過的痕跡。我搬開所有鏡框,沒有扳手的影子。我找遍房子的角角落落。
有些失望。我站在走廊里一眼望出去,院子里一色的純白。視線飄移,落到那棵松樹旁邊,雪地上有些污漬。我走過去。
泥土?新的,蓬松。鐵鍬?我從廚房的食物柜后面找到一把鐵鍬。
這時候所有的信息一起砸過來,“不要到花園里去,外面很冷,尤其是那棵松樹下,不要在那里坐,很冷。”他在夢里說。
我提起鐵鍬又跑到花園里,秘密一定在這里,我想。我圍著那棵松樹,撅起地面上的雪,尋找異常。
我挖啊挖,我想他是把扳手藏在這里了。
挖啊挖。
一段粉白色的藕露出來。是藕嗎?我蹲下身子,用手掃了一下土,抓起來。
啊——
那段藕應聲掉在地上,我差點嚇暈過去,是胳膊,女人的,還染了紅指甲。
天旋地轉,我幾乎暈倒。
然而手還在繼續,我慣性地挖下去。
頭發,臉。
應該是流汗了,不然我不會不停地去擦臉。終于停止了挖掘,我走不動路,愣頭愣腦地站在那里,倚靠著鐵鍬。
我看見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來,那張俊美的臉變得相當恐怖,或者只是幻覺。
“我不允許我的女人忽略我的存在。”他說話了。不是幻覺。他真的回來了。
我定了定神,脫口而出:“所以你殺死了她們。”
“她不是我殺死的。”
“那她是自己把自己敲破了腦袋埋到這里來的了?”
“我是說我沒有殺死她,我只殺死我妻子一個。”
“只殺死一個?你嫌少?”
“如果你認為我是嫌少的話,也可以。”他笑了,從未有過的詭異的笑。“不愧是跑政治新聞的記者,在什么情況下都能發揮嘴皮子功夫。”
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不知道恐懼是什么,手里拿著鐵鍬,如果他過來,就和他拼了,只剩下了這一個念頭。
他真的過來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躺在病房里,看到志昂,我急忙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說:志昂,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
他們說我掉進雪窟里,那個女孩子撞車的地方,所以精神受了過度刺激。志昂把我反鎖在家里,我說的話他都不屑一顧。其實我沒有瘋,我一遍遍地重復著那句話:“愛情里沒有邪惡,你用自己的想象為邪惡找借口,最終,被自己的想象殺死。”
“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聲:如果愛會消失,那么我也會消失,像雪一樣融化,沒有痕跡。”
我要告訴志昂,她死于自殺,他殺死了他的妻子。
“她為什么要自殺?”志昂有時候會問我。
“愛消失了,她就會消失。”
“愛為什么會消失?”
“她看見他殺人了,她看見他殺死了自己的妻子。”
接著志昂便笑著搖頭不止,他說,“你的想象力越來越豐富了,但是不適合破案,更適合寫小說。”
周而復始,幾次三番,我再沒有力氣解釋什么,就當自己死了,我們都是被想象殺死的人。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