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少年行三題

騎駱駝的李安

清早起來，我瞧見李安，騎著一匹駱駝，站在胡同口。我問他干啥。他說等張梅。我說你等張梅，為啥騎匹駱駝？李安斜著眼角瞧我，說我騎不騎駱駝，關你什么事？我聽了很生氣，更看不慣他驕狂自大的樣子，因此當我走過去，就回身狠狠踢了駱駝一腳……

張梅來看我，說你的小鳥沒事吧？我聽李安說你的小鳥讓駱駝給踢掉了。

我頓時感到了羞恥，我跟張梅說，你喜不喜歡騎驢？我可以把我奶奶的驢牽來讓你騎著。張梅說可別了，上回你奶奶的驢差點顛碎我的屁股，還是騎駱駝好，走起路來穩穩當當真舒服……張梅說完就拄著拐杖走了，當然，她沒忘記留給我一個鼓勵的笑容。

我趴在床上，因為屁股受傷了。沒想到看起來溫馴善良的駱駝，踢起人來下腳足斤足兩真夠狠。但駱駝畢竟是畜生，我不跟它計較。令人痛恨的是李安，他對駱駝傷害我不僅沒道歉，而且……竟然還在張梅面前顛倒黑白詆毀我的形象，說傷了我的小鳥。

——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我決心給李安一點顏色瞧瞧，否則我咽不下這口氣。首先，我對騎著駱駝的李安表現得視若無睹，尤其對我受到的傷害只字不提，雖然我知道李安刻毒地巴望著我會找他理論，他可以騎著駱駝居高臨下地斜著眼角斜睨我，然后從輕薄的嘴巴里噴出一連串譏誚來……

然后我去跟張梅說李安的壞話。張梅笑吟吟地聽完，然后說可是我怎么感覺……李安挺好的？我說是啊，人無完人么李安的確是有很多優點的，比如愛幫助人，比如撿到一分錢會交給老師……說了許多個比如以后，我發現張梅的眼睛閃亮得如天上的星辰。

我突然很后悔。

離開張梅，我憤怒極了。我來到李安家的莊稼地，踢倒了十多棵玉米。還不解氣，我又來到李安家門口，朝他家的院子里扔了兩塊石頭。很快李安的爸爸捂著腦袋出來了，我手指著前方叫嚷著，有種你別跑，看老子怎么教訓你！李安的爸爸說是誰——誰扔的石頭？

我說一個賊。

李安的爸爸焦躁地轉了幾個圈兒，喃喃地說狗雜種瞄上我的駱駝啦，狗雜種看來是想偷我的駱駝啦……我說大叔，你別怕，駱駝有李安護著，他每天都騎著駱駝接張梅上學呢！李安的爸爸聽了就瞪大眼，說老子都舍不得騎駱駝，他竟然接張梅上學，而且還免費？

到了晌午，我看到李安爸爸掄著肥大的巴掌在跟李安的屁股交流。李安在尖叫。

對于李安爸爸如此地教訓孩子，我挺痛心，掄著巴掌打，手多疼啊，應該掄著棍子打么！在李安的尖叫聲里，我很想翹著二郎腿，像街頭上曬著太陽的老人們很享受地吸著老煙袋，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打著拍子，嘴巴一開一合美美地哼京戲……后來張梅出現了。

張梅說大叔不要責怪李安，都怪我這不爭氣的腿！

李安的爸爸氣咻咻罵李安，打死你這不長腦性的東西，你送張梅上學，難道不曉得把駱駝鞍子墊厚實一點嗎？李安頓時就擦著眼淚笑。張梅卻抽抽搭搭感激地哭了起來。我一旁看著，心里酸溜溜的，于是上前說李安，我家里還剩了點金創藥，你要不嫌棄……

我恨不得李安的屁股爛掉！看他以后還敢不敢騎著駱駝來氣我。

回家以后，我就開始了絕食。任誰勸也不好使。我奶奶低聲下氣地問我說小祖宗，你到底為啥不吃食你倒說出個理由來呀。我說看見李安騎著駱駝我就肚子疼，你看著辦吧。奶奶一聽，說這還不好辦嗎？說完心口疼的老毛病就犯了，躺在炕上哼哼起來……

兩天以后，李安家的駱駝就被我爸殺了。當屠戶的我爸給出的價格很高，由不得李安的爸爸不心動。一刀下去駱駝就放倒了。我爸咦了一聲說，看著駱駝塊頭挺大，可殺起來跟殺頭驢一樣簡單……我爸把第一塊駱駝肉割下來扔給我，說給你奶奶送過去！

捧著駱駝肉回家的時候，我遇到了李安。他憤怒地看我。

迎著他的目光，我不由打了一個哆嗦。我以為他能罵我，或者趁我不防備，他會回身狠狠踢我一腳……可是沒有，當我走過去后，我聽到了李安哭泣的聲音。我加快腳步跑回家，將駱駝肉端給奶奶，奶奶說我哪里能咬動肉呢？還是送給旁人吧！

走出房門，我看到了張梅，我將駱駝肉送給張梅。張梅皺著眉頭說，那么好的駱駝，你爸怎么忍心殺掉，真殘忍……說完張梅就拄著拐棍離開了。我張口喊張梅，可她不扭頭，不理我。我惱怒地將駱駝肉扔在了地上。很快，兩只綠頭蒼蠅開心地飛了上去。

撞 鬼

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一片墳地，看見兩個鬼，坐在墳頭上抽煙。看見我，還朝我笑，讓我歇會兒。我朝他們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撒腿就跑。跑回家，一頭扎在炕上，我隨后就病了，發燒，還說胡話，把我媽嚇得慌忙去請醫生，醫生開點藥，我吃了，卻不見好。

于是我媽就懷疑我撞鬼了。我不敢說，害怕鬼來報復。

二大爺來跳大神，殺了我家一只小公雞，雞血噴在我的頭上，雞肉讓他吃了。我很憤怒，強撐著病體，將他騎來的小毛驢給放跑了。我媽也很憤怒，攥著笤帚來打我，我撒腿就逃，后來逃到墳地里，猛然想到這里有鬼。于是嚇出了一頭汗，身上卻感覺輕松了些。

這時我遇到了二皮，他在撿狗屎，想到他借了我一毛錢一直不還，我就告訴他墳地里狗屎多。二皮惡狠狠說你要敢騙我，回頭看我不捏出你的狗屎來！說完，二皮就將我綁在一棵樹上，然后飛快地跳進墳堆里，像狗一樣撿狗屎去了。我很害怕，覺得自己要挨揍。

過了沒多久，就見二皮臉色煞白，躥過我的身邊，撞鬼一般地逃了。

我很開心。開心完了，我隨即又犯了愁，二皮這狗雜種忘記給我解繩子了。我掙扎著，拼命喊救命，喊了半天，不知從哪里出來一個人，把我從樹上救下來。我感謝他，他很羞澀地微笑，透過他的身體，我看到了二大爺的驢，正在啃食誰家墳頭上的青草……

我牽著毛驢回家，走到村頭，看見二皮在吃煎餅果子，嘴角都冒著油。我說二皮，煎餅果子香嗎？能不能讓我聞一聞？二皮搖著腦袋說不香，半點都不香，聞起來就像狗屎一樣臭。我吐口唾沫，牽著毛驢掉頭就走。二皮說咦？你怎么牽著我家的驢？我爸呢？

二皮的爸，也就是我二大爺，此刻正坐在我家炕頭上。

我說我撞見鬼了。二大爺哧了一聲。我說真的，我瞧見二皮在村頭吃煎餅果子。二大爺一頭從炕上栽下來，說二皮真的在吃煎餅果子？我說是啊。二大爺一個高兒從地上跳起來，然后他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就往外沖：真是撞見鬼了，這個小雜種哪里來的錢呢？

我跟在后頭看玩意兒。當二皮逃跑的時候，我還伸腳絆倒了他。

二大爺兩棍子上去，二皮就交待了。他說在墳地里撿狗屎的時候，撿到兩個金鎦子，一個換煎餅果子吃了，另一個還沒舍得換……于是二大爺就從二皮褲襠里搜出一個金鎦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拿牙齒咬了咬，然后就喃喃地罵，說草你個媽，真是金鎦子啊！

過了兩天，我媽手上，多了個金鎦子。我看我媽。我媽說再看，剜你的眼！

我也想撿個金鎦子，換煎餅果子吃。于是我來到墳地里撿狗屎。轉了一會兒，金鎦子沒撿著，卻遇到兩個人，其中一個感覺面熟，他救過我。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他說把你撿去的東西還給我們吧？我說什么東西啊？他齜著白牙伸出手，說，兩個金鎦子啊！

我撒腿就跑。東西不是我撿的，要找，你們應該去找二皮啊！

跑了沒幾步，我就腦袋一疼，眼前一黑，昏過去了。

當我醒來后，不知深陷何處，我呼喊，聲音卻傳不出去，我皺著眉頭想，想起我被兩個人抓住，要我歸還他們的東西，莫非他們是鬼？莫非……我在陰曹里嗎？我恐懼了，瞅見頭頂有個洞口，就拼命往上爬，眼瞅著要爬出去了，沒想到洞外有張臉也在往洞里瞅：

——鬼啊！

……二皮瘋了，據說去墳地撿狗屎，撞鬼了。瘋了的二皮手舞著狗糞叉子“鬼啊、鬼啊”四處喊叫著亂跑。沒有誰去同情可憐他。這蓋因為老祖宗的墳被盜了，而二皮不久前曾拿著金鎦子去換過煎餅果子吃——現在瘋成這樣，罪有應得，報應啊！

我媽手上的金鎦子沒了。不是怕鬼，是因為我爸回來了。我爸找到我二大爺，說二皮瘋了，你不是會跳大神嗎？二大爺把臉苦成苦瓜，低著頭嘆著氣。我爸拍給二大爺一些錢，說這是我在外面賺的錢，你拿去，給二皮看病，說什么撞鬼了，凈他娘的胡扯！

二大爺牽著驢，驢上綁著二皮，去城里看病。路上掉進了山崖。我爸一邊剝著從山里獵回的兔子皮一邊跟我媽說青天白日掉下山崖，這不是撞見鬼了嗎？可惜借給他二大爺那么多錢，原本打算給你買個金鎦子呢，可現在……唉。我媽臉色灰土，活像撞見了鬼。

我跑出去跟人說我撞見鬼了，而且還被鬼拖進黑洞洞的墳穴里……可沒有人相信，人們斜睨著眼睛看我，吐口唾沫說呸，鬼才信呢！說完他們就走了。于是我很郁悶，抬起頭來，不由感到驚訝，因為我看到兩只鬼，抽著煙，丟蕩著腿，坐在我家的屋檐上。

地 道

從喜歡上張妮子那天起，我就想在她家和我家之間，挖條地道。從小我就是個說干就干的角色，這一點我爸很欣賞我，說我將來不是棟梁之才，也差不離兒。因此給了我比較寬松的環境，比如我干什么，基本不管不問，任由我折騰去……因此，我挺膜拜我爸的。

只要有空我就挖地道，挖出的土趁著夜色被我倒進村中的水塘。水塘是張妮子家承包的，里面養著魚和荷花。每倒進一筐泥土，我心里就默默地說張妮子，我喜歡你一萬年！看著水塘里安穩沉睡的魚兒和荷花，我的心里充滿了沉甸甸的幸福和感動，當然還有憧憬！

我的憧憬是將地道挖到張妮子的屋里，每天晚上等她熟睡后，我能夠站在她床邊看看她，如果她蹬被子了，我就幫她蓋好；如果她說夢話了，我就記下來等她長大；如果她做噩夢了，我就幫著把噩夢趕走……每當憧憬到這些，我渾身就熱乎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地道口藏在狗窩旁，有個空糧囤子遮蓋著，有虎視眈眈的大黑狗守著，沒人會去注視和關心那里。有一次張妮子被我欺負了，她的媽媽來我家找門子，就被我家的大黑狗給咬出去了，我獎賞了大黑狗一根豬尾巴，然后平靜地跟我爸解釋我是因為什么欺負張妮子的。

聽完我的解釋。我爸沉思了一下，然后說兒子，你做得很對！

我爸的夸獎增添了我的憤怒。我走出門去，想著再欺負張妮子一次。找到張妮子，我看到張妮子正在跟張螞蚱吵架，我看不順眼，就說張螞蚱，你怎么欺負張妮子？張螞蚱說我欺不欺負關你什么事？我聽了很生氣，上前一個黑狗鉆襠，就把張螞蚱扔進了水塘里……

張妮子和她媽來我家感謝我。黑狗咬張妮子和她媽，于是我打了狗。

張螞蚱和他爸來我家找門子。黑狗沒咬張螞蚱和他爸，于是我又打了狗。

我很郁悶。原因是我爸揍了我，說張螞蚱他爸借了咱家的錢，這下子是甭指望還了。我安慰我爸說你別著急，用不了幾天，張螞蚱他爸就會還咱們錢的。我爸說兒子，你有什么鬼道道兒？我說天機不可泄露，你靜聽好消息就行了。我爸不動聲色點頭，說好。

我決心將地道向張螞蚱家開挖，到了夜深人靜，就在他家房子底下裝妖做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要讓張螞蚱和他爸知道老古人的話是沒有半點虛假的。我的進展很快，因為通往張螞蚱家的土層比較松軟……每天夜里，我都撒許多泥土到水塘里。

張妮子起了疑惑，說咦？怎么回事？塘里這么多泥土？

我壞笑著說這是我弄的土。張妮子鄙視我，說憑你？切，打死我也不信。到了夜里，我就使勁挖地道，然后肆無忌憚往水塘里填土。果然，我被張妮子發現了，她扭著我胳膊問，你這樣做，就為了讓我相信你？我說是啊。張妮子說你腦子是不是有病？

我腦子沒病，并且還很好使，經過努力，我確定把地道挖到了張螞蚱房子底下，我能聽見張螞蚱和他爸咳嗽的聲音、放屁的聲音、吵架的聲音、摔碗的聲音……尤其是某一天，張螞蚱神神怪怪地問我：房子下面有古怪的聲音，你說那是啥？我說那是鬧鬼。

對于我的言論，張妮子嗤之以鼻，說鬧鬼？我才不信呢！我說倘若有一天，有東西從你屋子的地下鉆出來，你不害怕嗎？張妮子說我為什么要害怕，別說是鬼，就是你從地下鉆出來，我也絕不害怕！我咬著牙齒說張妮子，到時候你害怕了，記著別朝我吼叫！

我加緊挖地道，為了縮短距離，我決定將地道從水塘邊穿過去，我要讓張妮子知道，我不是一個說謊的人。每個夜里，我像鼴鼠一樣奮力地挖土，土筐滿了，我就小心地背出洞去……星光下，我看見黑狗朝我晃尾巴，還聽見我爸在屋子里打著不沉實的呼嚕。

我知道我爸的呼嚕為什么不沉實，他想念著我媽，就像張妮子的媽想念著張妮子的爸爸一樣……當然我也想念著張妮子，我除了挖地道之外，還大膽地跟張妮子表露心跡，比如我把從土里挖到的不知猴年馬月的一個骷髏頭悄悄放到張妮子的書包里……

張妮子堵著我家門口，惡毒地罵了我一個晚上，詛咒我將來有個孩子沒屁眼！

我氣惱極了，突然覺得挖地道很愚蠢，于是把地道口堵死。傍天亮的時候，我被黑狗奇怪的叫聲驚醒了，爬起來跑出門去，看到水塘里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很快，就從張螞蚱家低洼的房子里傳來了呼救聲……我驚愕地看到張螞蚱的房子里噴涌出水來了！

我爸首先沖進水淹的房子里救人，很快就拖出了張螞蚱的爸爸和張妮子的媽媽，他們兩人都光著身子。隨后我也拖出了睡如死豬般的張螞蚱，我狠踢了他一腳說你怎么跟豬一樣？張螞蚱迷迷瞪瞪地說昨晚我爸跟我喝酒，我喝三瓶沒事他喝一瓶就倒了……

張螞蚱他爸很快就向我爸歸還了借去的錢。我想我爸應該高興，可實際上，我爸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嘴角起了好大幾個燎泡。我很奇怪這是怎么回事，就像張螞蚱奇怪他家的房子好端端的，怎么會泡了水一樣。另外還要說說張妮子，她轉了學，離開了村子。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