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歲月五題

荒誕的夜

我們縣有個紅三村，為了反抗地主老財?shù)膲浩葎兿鳎@個村的很多小伙子都參加了八路軍，因此村里人也遭到了地主還鄉(xiāng)團最殘酷的報復(fù)，留在村里的人大半被殺死。紅三村的劉大娘多次被請到學(xué)校為我們做憶苦思甜報告，劉大娘對地主老財聲淚俱下的控訴，每次都讓會場上哭聲一片，也激發(fā)起了我們對地主老財?shù)臒o比仇恨。

破“四舊”的時候，我們專撿大戶人家的墳挖，因為我們覺得大戶人家肯定都是地主老財，只要看到這樣的墳，我們個個奮勇爭先，不一會兒巨大的墳頭被鏟平，黑漆或紅漆的棺木很快也露了出來。我們將棺木撬開，有的棺木已經(jīng)朽爛，有的棺木依然完好，把棺木撬開后，將骨殖隨便扔在地上，再踩上幾腳，然后我們就揚長而去，再去挖另一座墳。一次，有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將一個頭蓋骨從墳里鏟了出來，然后用鐵鍬一拍，頭蓋骨立刻四分五裂，碎成了很多塊。幾個女同學(xué)看了，捂著嘴嘔吐不止。這時候站在不遠(yuǎn)處看熱鬧的一對村民，突然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有個村民過來告訴我們，這兩個人是墳主人的孫子和孫媳婦。聽說有地主的后代，我們喊起口號來，在我們喊聲震天的“革命”口號聲中，那一對男女灰溜溜地走掉了。

我的鄰居中有個王木匠，他有6個兒子，王木匠也把6個兒子都培養(yǎng)成了木匠。那些天王木匠家格外繁忙，家里一天到晚砰砰啪啪響聲不斷，很快他們家的院子里就擺滿了柜子、箱子、桌椅、條幾和各種各樣的門窗，聽說這些東西都是用棺木做的。大戶人家的棺木都很厚，拆下來是做家具的好板材。

有一次，當(dāng)我們挖開一個墳?zāi)拱压啄厩碎_，我清清楚楚看見棺木里躺著個年輕婦女，這個婦女黑黑的頭發(fā)，白白的面龐，紅紅的嘴唇，好像剛剛咽氣。有人說這肯定是地主的姨太太，于是，一把把憤怒的鐵鍬鏟向棺木，那個面容嬌好的年輕婦女頃刻間就面目全非了。之后，我們將棺木搗爛，看看太陽快落下去了，就各自散去回家了。

后來“復(fù)課鬧革命”，我們又回到學(xué)校。新學(xué)期開學(xué)，學(xué)校組織了一次拉練，目的地就是紅三村。紅三村的群眾熱情接待了我們。中午，給我們蒸了剛從地里刨出來的新地瓜，剁了“花里虎”卷子。所謂“花里虎”，就是一半白面，一半黑面，把兩種面分開合好后，再放在一起做成花卷。那時候別說在農(nóng)村，就是住在城里有國家商品糧供應(yīng)的人，也吃不到這么好的飯食。

我穿了雙布鞋，拉練的時候被后邊的同學(xué)踩到鞋后跟，鞋被撕裂，下午參觀紅三村種的棉花和地瓜，我還勉強可以堅持，但如果不縫上，回去的時候就跟不上隊伍了。給我們做過報告的劉大娘負(fù)責(zé)接待我們，吃過晚飯我找到劉大娘，讓她幫我把鞋縫縫，劉大娘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跟劉大娘來到她家，劉大娘的兒媳給我縫好鞋，我就回我們借住的紅三村小學(xué)了。

紅三村小學(xué)在村外，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剛一出村就有個老大爺叫住我說有人找我，他像是在這里專門等我，我感到有點蹊蹺，這個老大爺我根本不認(rèn)識，這個村里的人除劉大娘外我更是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怎么會有人找我呢？

我疑疑惑惑跟著老大爺向前走，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可能是陰天吧。我們來到一處墳地前，墳地里除了大大小小的墳頭外，還有幾棵稀疏的柳樹，不知為什么我當(dāng)時一點也沒覺得害怕。我看見有十多個人坐在墳地的一棵老柳樹下說話，他們一看見我就給我打招呼，讓我在他們身邊坐下。這時候那個帶我來的老大爺不見了，當(dāng)時我并沒在意，以為他完成任務(wù)自己回去了。我打量著眼前這些人，雖然天很黑，我卻能看清他們的模樣，他們大都是很老的老人，有老頭，也有老太太，但無一例外的都很陌生。只有一個人非常年輕，還是個女的，黑黑的頭發(fā)，白白的皮膚，紅紅的嘴唇，我覺得有些眼熟。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來，她就是我們挖墳的時候，挖出來的那個面容嬌好的年輕婦女，其余的人當(dāng)然就是曾被我們從墳?zāi)估锿诔鰜淼牡刂骼县斄耍皇钱?dāng)時我們看到的是他們的骨頭。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想跑，腿卻是軟的，站都站不起來。有位老人看出了我的恐懼，安慰我說，小伙子你不用怕，我們找你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見個面，說說話。

我想對他們說，挖墳的事不是我?guī)У念^，我只是跟著別人做做樣子罷了。這是實話。在班里我個子矮，體力弱，像挖墳這種體力活，根本輪不到我。但我什么都沒說，不知道是不敢說還是想說開不了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我就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那里，他們也不再理我，只管說自己的話。

一覺醒來，天蒙蒙亮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紅三村小學(xué)教室的地鋪上。我睜著眼愣了一會兒，看看房頂，看看教室的窗戶，都與我們住進來的時候沒什么兩樣。對于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我記得那樣清楚，清楚得就像乘法口訣，或某類數(shù)學(xué)題的公式。開始我以為是在做夢，后來又覺得不是夢。但我是怎么從墓地回來的，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同學(xué)們還都在熟睡中，為了不打擾別的同學(xué)，我就一直睜著眼躺在那里，直到吹響起床號。

魚宴

學(xué)校停課了，校園里除了一些新的和舊的大字報，沒什么人。我無聊地在學(xué)校里轉(zhuǎn)了一圈，就去城墻海子玩。

海子里有很多魚，主要是頭大鱗細(xì)的大頭魚。蘇軾在《后赤壁賦》中寫到：巨口細(xì)鱗，狀如松江之鱸。我不知道這種大頭魚是不是松江之鱸，或是否與松江之鱸有血緣關(guān)系，但這種魚除了頭大之外，肉質(zhì)鮮嫩肥美，優(yōu)于其他魚種。當(dāng)然除了大頭魚，還有鯉魚、鯽魚和別的雜魚。每年到了冬天，滴水成冰，哈氣成霜，都會有人早早地來到海子上。在寒冷的冬天，有的魚會被凍得失去知覺，貼在下面的冰上，透過冰面看下去，能看到一個魚形狀的白白的印，將冰砸開，就能把魚取出來。也有人在冰面上鑿出幾個窟窿，將綁在長長竹竿上的網(wǎng)兜伸到深水里，人守在冰面上，當(dāng)有魚群走過的時候，手持竹竿用網(wǎng)兜快速去抄。

風(fēng)把水吹成一波一波的，一波推著一波涌到岸邊，在岸邊濺起一些浪花，浪花堆積起如雪的泡沫。我用手撈起一把泡沫，用嘴朝天上一吹，泡沫就在空中飄飛起來，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五顏六色的小水晶，像散開的禮花一樣在空中飄舞。我覺得實在太好玩了，吹了一把又一把，直到兩腮都吹酸了才罷休。當(dāng)我正打算繼續(xù)向前走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前邊不遠(yuǎn)的泡沫下面躺著一條魚，一條大魚！它側(cè)身躺在那里，當(dāng)有水沖過來的時候，它就隨著波浪上下掀動著身子。我驚喜地剎住腳走過去，起初我還懷疑自己看錯了，沒錯，是一條魚，我彎腰把它撿起來。這正是一條大頭魚，一尺多長，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足有兩斤多重。這條魚死去不久，全身銀光閃閃，眼睛黑黑的不鼓不突，我甚至還能看見它的嘴一張一合拒絕離開這個世界。這條魚現(xiàn)在屬于我了，我用兩根手指勾住魚腮興奮地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我娘正在洗白菜準(zhǔn)備做午飯，我說娘你看這是啥？我娘見我手里提著一條大魚，驚奇地站起來用手捶著腰問，哪弄的？我說撿的，在城墻海子里。我娘說你到街上去賣了吧，我正愁沒錢打洋油呢，你大這個月發(fā)工資還早。我對我娘說不賣，不賣，我想吃魚。我娘就沒再堅持。我娘說拿過來吧，我一塊兒洗了。我娘剝魚洗魚我蹲在一邊看，魚鰾被剝出來，我急忙給娘要過來，洗凈了曬干可以吹著玩。后來魚洗好了，我娘把魚剁成一塊一塊的，與白菜放到了一起。那時候油少，炒菜的時候不放油，等菜熟了，用勺子舀一點油滴進去，叫做放明油。我大下班一回來我就說，大，今天吃魚。我大是個五級瓦工，當(dāng)時在我們縣這是瓦工中級別最高的，我們縣總共只有3個五級瓦工，我們縣的最高建筑電影院就是我大領(lǐng)人蓋起來的。我大不信，說我的兒，嘴饞了是吧，別說吃魚了，有窩窩頭吃就不孬了。我說真的，說著我就找出娘剝出的魚鰾叫我大看。我大就高興了，問我哪來的魚，我說是在城墻海子里撿的，撿的時候還新鮮著呢。我大把我夸了一頓。

我二姐在縣一中讀高中，那時候正轟轟烈烈地“鬧革命”，我立即把中午吃魚的消息告訴了二姐。我二姐不信，她那天不知道為什么不高興，沒給我好臉，說，滾一邊去。我一點也沒生氣，說，真的，我今天在城墻海子里撿了條兩斤多的大頭魚。我二姐看著我的臉終于相信了，臉上立刻有了笑模樣，說二弟是你撿的？我說嗯。我二姐說好二弟，剛才可別生姐的氣啊，我說我沒生氣，我二姐就哼著“北京的金山上”去洗手準(zhǔn)備吃飯了。這時候我哥回來了。我妹本來就在家，在幫我娘燒火。我三姐高小畢業(yè)后，說啥也不上學(xué)了，那時候正在街道辦事處幫忙，等著招工。工廠已經(jīng)很多年不招工了，因此很多人盼望招工就像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盼下雨一樣。三姐經(jīng)常唱著“小苗兒長成大樹，生鐵煉成純鋼”，突然毫無來由地罵一句臟話。我知道三姐在為工作的事發(fā)愁。三姐是最后一個回來的，我也向我哥和三姐報告了吃魚的好消息。三姐聽說有魚吃，立刻心情大好起來，嗤哼著鼻子向廚房走去。我們一家人都在等待著那個幸福時刻的來臨。

飯終于端上來了，一筐窩窩頭，每人一碗白菜燉魚。我們像搶一樣每人拿了個窩頭捧了碗就吃起來。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聽見一片呼呼啦啦的咀嚼和吞咽聲，不一會兒我們面前的碗就空了。這時候我才想起魚來，魚呢？我怎么沒吃到魚？我說。我哥也說，對，魚呢，魚哪去了？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娘，好像我娘把魚偷吃了。我娘說，魚，魚全讓你們吃肚子里了，沒吃出腥味來？我用勁咂吧著嘴，努力回憶著剛才吞咽下去的食物。這時候我二姐說，有腥味，我還吃出來一根魚刺呢。說著，二姐把放在飯桌上的一段魚的脊骨拿起來讓我們看。這時我似乎也感到了魚腥味，說對有腥味。我三姐、我哥、我妹妹也說，對，有腥味，有腥味。說著我們?nèi)夹腋５匦α恕?/p>

逃離黃昏

許多年后，我不止一次想起那個令人驚恐的黃昏，有時候我覺得它是真的，因為每當(dāng)想起那個黃昏的時候，畫面是那樣栩栩如生；有時候又覺得根本不可能，因為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難道說那是一場夢？還是記憶發(fā)生了錯誤？我真的說不清楚。

當(dāng)時，我們都是只有十多歲的小男孩。一天下午，不知怎么闖進了縣一中教室頂棚的天花板上，一個對我們來說神秘的世界。

整個天花板上只有一個小小的百葉窗，剛剛爬進去的時候，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漸漸地眼睛適應(yīng)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堆滿了干草，這時候我們聽見到處都是吱吱的小鳥叫聲，我們進一步發(fā)現(xiàn)那一堆堆干草竟是一個個鳥巢，幾乎每個鳥巢里不是堆著一堆熱乎乎的鳥蛋，就是一窩餓得吱吱叫喚的小麻雀。小麻雀還沒長毛，渾身光溜溜的通紅通紅透明一般，眼睛也沒睜開，只有黃黃的小嘴大張著，等待鳥媽媽或鳥爸爸喂食。我們的突然闖入，使那些正在孵小鳥或者打食歸來的鳥媽媽或鳥爸爸受到驚嚇，它們撲棱棱飛起來，驚慌地在房梁上到處亂竄，弄落許多陳年老灰，使我們頓時呼吸困難，甚至被嗆得咳嗽起來，后來它們鉆出百葉窗，飛落在附近的房頂或樹枝上，不停地尖叫著，向我們發(fā)出抗議。

我們摘下帽子——是那種當(dāng)時最為流行的綠色軍帽，將鳥蛋一只只撿入帽子中，我們還集中起足足有一大抱干草，然后把所有光溜溜的小鳥都放入草中，然后把小鳥和干草一起從天花板的窗口扔下去。這些干草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不知多少麻雀辛勤勞動的結(jié)果，我們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摧毀了這些鳥們一代又一代用辛苦勞動建造起來的家園。

做完這一切之后，我們帶著“戰(zhàn)利品”從天花板上爬出來，滿滿的兩軍帽麻雀蛋我們是小心翼翼，一點點從上面?zhèn)飨聛淼模瑐飨聛砗舐槿傅巴旰脽o損，而那些吱吱叫著的小麻雀連同干草一起從天花板上扔下來，一些雛鳥被摔出鳥巢，在地上一邊無辜地叫著，一邊瞎子一樣跌跌撞撞四處尋找它們的爸爸媽媽。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卻無法掩飾興奮的心情，不知道誰拿起一只麻雀蛋向黑板上扔去，“噗”的一聲響，麻雀蛋碎裂開來，蛋黃和蛋清在黑板上淋漓成一幅水彩畫。一只接一只的麻雀蛋飛向黑板，飛向窗玻璃，飛向課桌，飛向講臺，飛向日光燈管……這時不知誰打開了教室的門，我們又把麻雀蛋扔向走廊的廊柱，扔向窗臺，扔向樹干，扔向我們所有能看到的地方。

麻雀蛋很快就被消耗光了，我們開始扔那些小麻雀，它們光溜溜的身子，可憐地張著黃黃的小嘴卻絲毫也沒引起我們的同情心。麻雀蛋摔破后留下的是一片金黃，而小麻雀留下的是一片淡淡的紅，教室內(nèi)外立刻變成了一個屠場，墻壁上、樹干上、門上、地上，到處是一片片的艷紅，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

仁慈的上帝，寬恕無知的我們吧！

當(dāng)我們完全沉浸在殺戮的快樂中時，突然發(fā)現(xiàn)太陽快落下去了，太陽的余暉把房頂和樹木渡上一層金黃。這時候我們聽到四周一片尖叫聲，起初我們幾乎沒分辨出那是什么在叫，只聽到叫聲從四面八方的房頂和樹上水一般傾瀉下來，把我們的耳朵都震痛了。后來我們才看見不管是房頂還是周圍的樹上到處都落滿了黑壓壓的麻雀，樹枝被壓得一律下垂著，麻雀們用眼睛憤怒地盯視著我們，一邊叫一邊焦躁不安地扇動翅膀。我們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心里發(fā)毛，急忙穿好衣服，準(zhǔn)備回家。這時候太陽完全落了下去，突然間，一陣旋風(fēng)向我們刮過來，緊接著我們感到臉上頭上手臂上如被刺進一只只小刀，鮮血立刻從臉上流下來，我用舌頭舔舔，一股咸咸的腥腥的味道。這時候我們才明白，撲在我們臉上的旋風(fēng)是鳥的翅膀制造出來的。麻雀們匯集成一股又一股旋風(fēng)，不停地向我們發(fā)動襲擊，用它們鋒利的喙和爪，用它們有力的翅膀，向我們進攻，進攻。我們只聽到一陣陣風(fēng)響，只感到一陣陣刺痛，眼前除了鳥影還是鳥影。

我們抱頭鼠竄，而麻雀們也風(fēng)一樣向我們追過來，跑出十多步的時候我曾經(jīng)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數(shù)不清的麻雀——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覆蓋了天空，遮住了樹木，布滿了校舍。飛在前面的麻雀用它們尖利的叫聲和翅膀的扇動匯聚成一股帶響的旋流，緊緊追在我們后面，一群麻雀襲擊過我們之后，帶著我們身上的毛發(fā)和血肉飛走了，又一群麻雀向我們猛撲下來。我們一邊拼命奔跑，一邊拼命揮動手臂，但平時膽小如鼠的麻雀這時候變得英勇無比，我們揮起的手臂雖然時常將它們擊落，但它們前仆后繼，決不后退。很快，我們頭上臉上手臂上被啄出一個個小洞，衣服被撕出一個個碎片……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我不止一次在夢中被麻雀追趕，有時候想跑怎么也跑不快，躲又沒處躲，我恐怖地喊叫著從夢中醒來，渾身大汗淋漓。

我們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但整個校園里空無一人，根本不會有人聽到我們的喊聲。

后來我們跑到大街上，一群扛著鐵鍬的農(nóng)民收工回來，將手中的鐵鍬一陣亂舞，趕散了瘋狂追趕我們的麻雀，但是我們誰也沒敢停下來，一路狂奔著回到家。

白菜地

每年入冬，我們都要收獲大白菜，在自然生長過程中，大白菜把自己越包越緊，這樣可以避免凍害，讓它們生長得時間更長，也讓它們長得更高更大，每棵大白菜都在20斤左右，有的甚至能長到30多斤。

我們把大白菜一棵棵砍下來，碼在一起，大白菜抱在懷里就像抱個孩子。休息的時候，有人想起了老趙，老趙是我們農(nóng)場從附近農(nóng)村聘請的農(nóng)民，50多歲，是個光棍，大家七嘴八舌，最終商定給老趙說個媳婦。

老趙的故事我們很早就聽說過。老趙弟兄兩個，父親去世早，為了給弟弟娶媳婦，老趙耽擱了自己。弟弟娶了媳婦分開過了，老趙與老娘生活在一起。30多歲那年村里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討飯的，老趙的母親給他們盛了飯，吃完了兩個人卻不走，后來男的說他們是兄妹，想給妹妹在村里找個婆家。后來男的從老趙家背走半口袋糧食，妹妹就留下了。老趙終于結(jié)婚了，過門3天，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女人要回娘家，老趙借了頭毛驢去送媳婦。走了大半天，前面不遠(yuǎn)有個村莊，女人讓老趙停下，老趙以為女人撒尿就吆住毛驢，扶女人下來。女人說，別送了，前面就是娘家，我自己能回去，你趁早往回趕吧省得摸黑。老趙心眼實，就沒再送。目送女人走得看不見了，才牽著毛驢回來。結(jié)果那個女人一去不回，原來是遇上了“放鷹”的。

我們問老趙，這么說你也嘗過女人的滋味了？老趙說，跟她睡了3個晚上，她棉褲棉襖都沒脫，誰知道她是黑是白？

我們哄地笑了。

因為沒嘗過女人的滋味，老趙是遠(yuǎn)近聞名的媳婦迷，聽說要給他說媳婦，立馬就答應(yīng)了。那天晚上月亮很好，照得滿地慘白，還沒風(fēng)，一點都不覺得冷。約會地點就在剛收完的白菜地里，事先我們藏在那一大堆白菜下面，離這堆白菜不遠(yuǎn)，一個身穿花棉襖，頭裹紅圍巾的女子在白菜地里蹲著。8點半鐘，老趙按照約定時間摸摸索索進了白菜地，離那個女子還有1米多遠(yuǎn)，老趙停下來，也蹲在地上，然后從懷里摸出個東西，哼哼唧唧說，天怪冷的，趁熱吃吧。我們知道是烤地瓜，老趙在牲口棚里用棉花柴剛烤好的。老趙把手伸過去，那個女子卻不接，老趙的手伸了一會兒只好縮了回來，把東西重新在懷里揣好。

好幾分鐘，兩個人都沒說話。

后來我們聽見老趙嘟嘟囔囔說起來。老趙說，哪村的？女人像是害羞沒回答。老趙說，我50多了，只要你不嫌我，我就沒意見，好好和你過。我現(xiàn)在在農(nóng)場喂牲口，一天記10分工，吃喝完，到年底還能分100多塊錢，農(nóng)場有粉坊、香油坊，除了錢每年還能分1瓶香油，20張粉皮，10斤干菜。干菜就是粉條。

女人不說話。

老趙說，家里還有兩間老房子，收拾收拾就能住，你要想到場里來，我找領(lǐng)導(dǎo)說說，你就到場里來干，結(jié)了婚我就不住牲口棚了，在場里找個房子。

女人還是不說話。

我們想笑，但都極力忍著，等著看下面的好戲。

老趙往前湊了湊，女子沒動，老趙說，你哪村的？怎么不說話？女人依然不說話。老趙終于忍不住，上前去抱女人，女人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頭從身上滾下來，圍巾掉在地上。老趙嚇了一跳，慌忙把頭從地上抱起來，原來是棵白菜，再去摸身子，身子也是棵白菜。

當(dāng)然身子是一棵我們專門挑出來的最大個的白菜，外面裹了件花棉襖，頭是一棵個頭最小的白菜，圍了個紅圍巾。棉襖和圍巾都是我們向女生借的。那時候我們高中畢業(yè)不久，到農(nóng)村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都十七八歲，正是上墻爬屋的年齡。

我們正想轟然大笑，只見老趙突然松開白菜，一屁股坐在地上，過了一會兒，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老趙的哭聲先是藏在喉嚨眼里，像水憋在水閘里，嗚嗚咽咽了一會兒，終于沖了出來，嗷的一聲，就一發(fā)不可收了。他大概以為白菜地里只有他一個人，所以哭得才這么放松，這么放肆。老趙的聲音低沉、嘶啞、悠長，忽高忽低，忽粗忽細(xì)，悲涼、滄桑、奔放，滔滔不絕，繞梁三日。

我們再也笑不出來了，想出來勸勸老趙不是，繼續(xù)躲下去也不是，終于我們也跟著老趙一起哭起來。

紅蘋果

鉆井指揮部組織機關(guān)人員去農(nóng)場勞動。勞動的內(nèi)容是挖一條排堿溝。這條溝在一片蘋果園附近，正在成熟的蘋果已經(jīng)紅通通的了，一嘟嚕一嘟嚕地隱藏在碧綠的樹葉后面，陣陣秋風(fēng)吹來，把蘋果的香甜味送過來，令人垂涎欲滴。從看到蘋果的那一秒鐘起，我就打算弄一個。可這么多人，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明目張膽地去摘吧。我看見陳螢在離我十多米的地方，揮著鐵鍬正與政治部的人一起干活，汗水已經(jīng)濡濕了劉海。休息的時候如果能把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送給她，一定既解渴又解餓還解饞。當(dāng)然送也得是暗度陳倉地送。整個上午我?guī)缀醵汲两谠趺磁教O果，弄到蘋果后怎么送給陳螢的思緒里。這并不是說我不想吃蘋果，我當(dāng)然也想吃，只是我吃與把蘋果送給陳螢吃，后者是我更渴望的。當(dāng)然我可以多弄幾個，但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青年的思想里，偷一只蘋果就已經(jīng)是很嚴(yán)重的事了，多弄幾只，那簡直就是犯罪了。所以我只想弄一只。

開始人們干得十分賣力，漸漸地身體吃不消了開始松懈，有人去找水喝，有人借找地方小便偷一會兒懶。我覺得機會來了。我裝著小便溜出去，躲開勞動的機關(guān)人員，圍著果園慢慢轉(zhuǎn)，果園里有一些婦女在給果樹打藥，但是她們并沒注意我。后來我就鉆進了果園，我想找一只又大又紅的蘋果，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可這只蘋果的位置有點高，我拼命踮起腳來還是夠不著。我打算換一個目標(biāo)，可是我看了一圈，沒有一只蘋果能比得上這只。我不能在果園里待得太久，這樣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終于忍不住，使出吃奶的勁往上一跳，終于把那只蘋果抓在手里。蘋果是摘下來了，可當(dāng)我落地的時候，被我弄彎的樹枝猛地彈了起來，又彈到另外的樹枝，一下子弄出了很大的聲響。甚至還有幾片樹葉和幾只沒成熟的蘋果掉了下來。我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蹲在了地上。但還是被那幾個打藥的婦女聽見了，有個婦女朝我走過來，我想壞了，只要她大呼小叫地一喊，我就成了賊，這丑就出大了，往后我還怎么在機關(guān)里待？陳螢會怎么看我？就在我膽戰(zhàn)心驚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婦女朝我笑了笑，示意我離開。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急忙把蘋果揣進褲兜離開了果園，走出果園很久，心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回到工地又干了一會兒就吃飯了，我打算利用吃飯的機會把蘋果送給陳螢，可陳螢身邊有幾個同伴，她們始終都在一起，連去“方便”也不例外，讓我陳倉難度。后來勞動結(jié)束，我們就乘車回來了。可那只該死的蘋果還在我兜里揣著。

回來后這只蘋果就成了我的心病，自己吃實在舍不得，放在宿舍里又怕被別人看見偷吃了或明目張膽地吃了。想去陳螢的打字室把蘋果送給她，又沒這個膽量。后來我終于想出個辦法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了床，把那只蘋果放在了陳螢打字室的窗臺上，我想只要陳螢進打字室肯定會看到這只蘋果。看到這只蘋果，她不會視而不見，肯定會猜想是誰送給她的，而不敢當(dāng)面送給她，那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先讓她猜吧，有機會再告訴她。這樣想著我就懷著美好的期待離開了那個窗臺。

政治部向主任每天都是第一個到機關(guān)大院上班的人，向主任還兼著機關(guān)黨總支書記，到了大院后他照例先拿起一把大掃帚，開始打掃大院衛(wèi)生，當(dāng)他掃到機要打字室門前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倒霉的蘋果。向主任先是一愣，之后便如發(fā)現(xiàn)敵情一樣把蘋果收了起來，因為他想起了前天機關(guān)組織的挖排堿溝勞動，想起了那條排堿溝旁的蘋果園。他想這只蘋果肯定是從那個果園偷來的，因為現(xiàn)在蘋果還沒上市。早晨一上班，向主任立即讓秘書通知全機關(guān)人員開會。平時機關(guān)開會一般不通知電影隊，那天例外，電影隊也被通知參加會議，因為電影隊也有人參加了那次勞動，這個人就是我，而且是我經(jīng)過努力才爭取到的。會上向主任說了這只蘋果是在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的，又對這只蘋果的來歷和這只蘋果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機要打字室的窗臺上做了一番推測……我看見陳螢低頭坐在那里，早已是面紅耳赤。本來我也是心驚肉跳，如坐針氈，看見陳螢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站了起來。我說，向主任，事情沒這么復(fù)雜，蘋果是我昨天在市場上買的，晚上去看一個老鄉(xiāng)，從機關(guān)大院過，沒注意從網(wǎng)兜里掉出來一個，因為我明明買了15個蘋果，到老鄉(xiāng)家里卻成了14個。至于它是怎么跑到窗臺上去的，我想可能是誰撿了順手放在那里的，這叫道不拾遺，應(yīng)該受到表揚。

向主任有點尷尬，說，是嗎？這么早蘋果就上市了嗎？

沒人回答向主任的問題。

會議無疾而終。

不久，我在指揮部門口等交通車，陳螢也來等車，我打了聲招呼問她去基地干什么，她說去送文件。候車點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交通車也不見蹤影，我正在想說點什么，陳螢突然問我，那只蘋果到底怎么回事？聽陳螢這樣問，別提我多激動了，我終于可以把埋在心中的秘密一吐為快了。說完后，陳螢笑了，陳螢笑的時候口中露出兩排碎玉似的牙齒，兩只黑葡萄似的眼睛閃著深情的黑幽幽的光，真是太動人啦！后來交通車來了，我們一起上了車，在車上我們聊了一路。也就是從這天起，我開始了自己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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