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靈的印象里,那只牛奶瓶子高高地擱在灶臺上。既如嬰孩般肥白、單純,又如女人一樣復雜,有女人的形體,有女人的色,有女人的香,雪白滋潤,飽滿,像對面深玫瑰紅窗簾后面偶爾一顯的那個女人。
傍晚某個時刻,它傾空了,重新放到門口的牛奶箱里。廚房間里彌漫著牛奶淡淡的腥氣。牛奶,與喝牛奶的生活對于百靈來說一樣遙遠。
百靈其實只是一個居于小縣城的小姑娘,雪白的腿布滿蚊蟲叮咬的痕跡,如剝掉粽箬的赤豆粽子。百靈最不喜歡公用廚房里燒飯的女人拉住她,看她的腿,嘆她作孽生得不是地方,諄諄教導“將來大了到上海來”。
百靈不置可否,急著從這濃得不適宜的熱心中逃出去。
這廚房間據說夜里鬧鬼,都說是一樓死掉的老太婆作祟,天天深夜里跑回來切菜。終于有個膽子大的推開門,大喝一聲:“啥人!不要吵了!”切菜聲消失了,月光勻凈地鋪灑在灶臺上,照耀著摞在一起的鍋碗,空無一物的砧板。寂靜中,一只砂鍋忽地滾落到地,碎成幾瓣,驚走跟上來看熱鬧的人。父親不無快意地告訴百靈:“誰叫他們從前打她,吐她口水,罵她資本家老婆,往她粥碗里撒煤球灰。”
百靈回到縣城里,說給母親聽,母親說:“她活著時總說你爸爸人最好,從來不欺負她?!?/p>
這個門牌號里喜歡惡作劇的人里也有百靈的兩個姑母。
父親人最好,為什么那么小去了安徽?從來沒有人談這個話題。
百靈永遠記住了那只尊貴的,沉默不語,傲視睥睨的牛奶瓶子,同時始終害怕著那間氣味復雜的黑漆漆的廚房間,認為這是人世間最復雜難懂的地方。
小妹最小。
紹興路東端,十八號某幢三樓陽光充沛的房間里,小妹坐在床上,細心地繡著枕頭套。桃花,荷花,牡丹花,連枝條帶葉子開在枕頭上。小妹繡花,一?;ㄐ咀右膊缓模涣J且涣?,在布上飽滿地凸著。
小妹的大哥、二哥、阿姐,相繼去了安徽、黑龍江、云南,小妹獨享留在父母身邊的日子。有無窮多的時間,在食品店烘奶油蛋糕的香甜里,準備自己的嫁妝。
其時,小妹的大哥在安徽一個煤礦的礦井里爬上爬下修理設備,拍了蓬頭野鬼一樣的照片回來,再無從前眼鏡一副,圍巾一條,讀書人的斯文樣子;小妹的二哥在大興安嶺用肉罐頭打發無聊的時間,碰到生產隊殺豬殺牛,伺機上前去做屠夫,以期佐酒有一盤紅燒豬下水,白燉牛雜碎;小妹的姐姐從云南帶回一筐筐發青的香蕉,回家的短暫時間愛上隔壁徐家的二毛。
小妹究竟繡了多少枕頭套,是誰也不知的。
小妹的男朋友德慶,昔日火柴廠老板的小公子,出落得圓頭大耳,身材壯碩。此公子因抄家時趁人不備藏了一根金條在弄堂里聲名大噪。德慶對此并不諱莫如深。他有啰唆的習慣,尤其飲酒之后。這條不知藏于何處的金條給德慶籠罩了一層令人遐想的金燦燦的光芒。
小妹不承認她結婚前的某個晚上,見識了這根傳說中的金條。
“啥個金條?不要瞎三話四了!”小妹斷然道。她額頭高闊,猶如馬來人,兩只眼睛因為分得略開,看人時總像有些摸不著頭腦,其實思路清楚,對自己的東西天生有著死死護衛的本能。
小妹的新家在淮海路上,食品公司后面。百靈跟著小妹。百靈叫她小婊婊先上了一道黑而陡的木頭扶梯,再是一個過道,便是小妹和德慶的新房。
房里塞滿烏黑沉重的家生。張著帳幔的巨大的床,三開門的衣柜,吃飯的桌子,凳子,把房間擠得只剩一條一人寬的過道。百靈被安排坐在門檻上,吃著奶糖,好奇地望著帳幔未掖緊處露出的淡粉紅色的床褥。
此后不久,小妹的兒子出世了。
夏天,父親送百靈到十八號。百靈因為父親走了站在沒有人的廁所里哭。
旁邊咫尺,就是浴缸、洗臉盆,散發出濃重的污垢的味道。地磚的花紋早已磨去,只殘存暗紅的釉質——百靈就站在暗紅的地上,望著對過天井里的棕桐樹,披著棕毛爬向三層樓。
夏天的上海,天氣好得不能再好了,風雨極其稀罕,要發作也在夜間,只在次日清早突然弄出一地濕淋淋的葉子。百靈在房間和曬臺之間跑上跑下,躲進儲米儲雜物的儲藏室,悶在里面不出來,被迫吃拌了花生醬的涼面,蘸了醋的鍋貼——她因為花生醬厭惡著涼面,因為醋厭惡著鍋貼,下午四點被面色疲累動輒發怒的祖母趕進浴缸洗澡,入了夜,坐到曬臺上喝一角錢一壺泡來的冰水,在些微的涼爽中蒙朧睡著。
彼時的百靈為兩個問題深深困擾著。
“爹爹,死是什么?”
一道乘涼的祖父斟酌著回答孫女“——死么,就像咽著了,不再醒過來了?!?/p>
沉思半晌,百靈又開始問了,“爹爹,那天的邊在哪里?”
“天沒有邊的?!?/p>
“天沒有邊,那天是從哪里開始的?”
“百靈,天是圓的,每個地方都可以開始?!?/p>
百靈深以為身形瘦小的祖父知識有限,懷疑天有一個祖父不知道的開始。她等待著,什么時候咽著不醒了,她就死了。可她不斷地咽著,又不斷地醒過來。
母親做的對襟小馬甲掩著百靈突著肋排骨的前胸。被祖母和姑母呵斥不準再跑,百靈的屁股老實地釘在椅子上,兩只手背上搔搔腿上搔搔。再被呵斥,就挖著指甲消磨時光。
被生活損壞的東西這樣多,隔一會兒就有一個聲音由遠處唱過來:阿有壞的陽傘,壞的鋼宗鍋子……唱得最多的是——阿有壞的棕繃修伐?阿有壞的藤繃修伐?百靈不知藤繃何物,每聽到便奔向窗臺,啃著指甲尋那人間穿街走巷的人,目送其身背棕毛器具走遠。喊住他的主婦微乎其微。
百靈的眼睛里淌出眼淚,自以為與這個終至不見的灰淡的背影實為一人,不知要到哪里落定。因為不肯隨便扎向一塊土地,長到三十多歲仍是一粒種子,破不了皮,生不了根。
在十八號,百靈的父親被人叫做安徽大兒子,百靈則是安徽大兒子女兒。
百靈在十八號寄居的夏天極其漫長。
小妹手執大號調羹,填北京鴨似的用食物填著兒子的肚子。
因為總是來不及吞咽,小妹的兒子漸漸有了一雙微爆的圓眼,看人睹物單純明凈。
做了父親的德慶,越發圓頭大耳,身材壯碩了。百靈在小妹家逗留那夜次日的早上,德慶為吃生煎還是吃小籠跟百靈噦嗦了半天。在小妹的呵斥中,德慶拿著雙耳鋼精鍋,去弄堂口買回一鍋小籠。
同百靈講,“小籠么要蘸醋的。小籠不蘸醋有啥味道?不好吃的。哎?!?/p>
“百靈,醋不要蘸介多。哎。依吃過小籠伐?哎。依讀幾年級了?哎。依算算看一籠小籠有幾只?吃掉兩只還剩幾只?”
德慶的噦嗦摧毀著小妹的耐心。
“儂不要講了!”
“謝謝依不要講了!”
德慶動動厚厚的嘴唇皮,又嘀咕了幾聲,看看小妹,終于不敢了。不響了。
富起來的人那么多,沒人再要聽德慶講他的金條,沒人再拿德慶的金條當一回事。因為噦嗦,德慶被小妹的娘家討厭著,過年被支到廚房里煎春卷,弄了一地的油回來,剛一開口,小妹火起,“還要講,還要講,不講儂會死掉?!”
某一年起,小妹娘家的飯桌上再也看不見德慶了。小妹一個人來,帶著兒子。
德慶買賣股票的意識不知是否出自開火柴廠的老子,他的投機也出自遺傳,很早地知道要從股市里賺鈔票。德慶斜背著包,包里塞著茶杯毛巾,天天去證券公司,成了老股民。德慶很快有了錢,這些錢里的一大部分雖又還給了證券公司,德慶的錢還是多了。德慶有錢吃了,天天吃,糖水罐頭、奶油曲奇、條頭糕、叉燒包,什么甜吃什么。德慶吃粽子一口氣好吃五只,吃寧波湯團,一吃就是兩碗,廿只湯團呼嚕呼嚕就吞落了肚皮。德慶的年紀在股市的上漲跌落中一歲歲大下去,不知不覺,他的背已經微微地佝了;他的頭頸,因為胖,越來越顯得粗短;他的眼鏡,因為長時間在暗淡的光線里研究股市信息,鏡片越換越厚,可那段日子,還是德慶這一生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我跟你們講,買股票就像到狼嘴巴里掏肉?!?/p>
“嗖?!钡聭c臂膊一伸,“掏一把?!?/p>
“嗖?!钡聭c臂膊一縮,“好!掏著了!快點逃!”
狼嘴里掏著肉的德慶去了很多地方,穿著西裝,頭勢筆挺,拍了很多照片。
儲藏室拆去,房間豁地亮了,百靈從前的秘密在飛舞的灰塵里散去。百靈的小婊婊——小妹從前繡花的床也隨之拆了。叔叔從大興安嶺回來了,無事把她關在凳子底下,樂得大笑,笑到大咳。
百靈縮在凳子的四只腳里等著大人過來,把她從凳底放出來,那種窘迫沖淡了下午得到點心的快樂。壁爐上的白紙盒裝著哈氏食品廠的點心,祖父買給她的,每天一只。百靈最喜歡長長大大的鞋底餅,餅上撒著白糖。百靈吃著,太陽光照進來,照在白糖上,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百靈一邊吃一邊照。淮海中路上的這家店如今依舊人氣極旺,不花點力氣擠不進去。百靈手指飛落點著凱克、杏仁條排、椒鹽桃仁酥——怕買不著一樣,只是鞋底餅這一類東西不大看見了。
某一年,百靈猛地發覺房間里多了一套嶄新的家生。許多年以后,百靈讀到叔叔的一封郵件,才知這些家生的一部分板材來自大興安嶺的兩只木頭箱子,已過三十的叔叔用箱子的木頭做了家具,結了婚。
叔叔的女兒出世那天,祖父死了。
令百靈驚異的輪回。不遲一天,不早一天,正好。怕著祖父僵硬的軀體,怕著他戴了大半生的帽子下蒼白消瘦的面孔,百靈哭了。祖父咽著了,不再醒過來了,壁爐頂上再也沒有白的紙盒子了,百靈從此再沒有鞋底餅吃了。
早早長足的百靈從灶臺旁邊走過,看了一眼擱在上面的牛奶,一瓶嬸嬸的,一瓶叔叔的女兒的,沒有她的份。沒有份的東西她不多看。她走過去了,用父親給的錢去弄堂口的小店買紙托蛋糕。撕下紙托,邊走邊飛快地吞著蛋糕,假裝什么也沒吃過地回去。父親來,買了雙釀團站在馬路上吃。店門口站了許多人都在吃團子。雙釀團里的黑芝麻粉飛出來,黑幢幢的,空氣里飄著香。這是一個有香氣的地方。她惘然地吃著,不時用手拂去嘴角上粘的黑芝麻粉。她大了,沒有人再拉著她,說她好看了。脫去胎里來的麗質,她成了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人。
小妹——小婊婊繡花的位置上多了張床,一張折疊小鋼絲床。叔叔的女兒就睡在這張小鋼絲床上。
盡管木頭箱子做成的家生隔一兩年擺過一次,以獲得新鮮的感覺,離婚的結局還是不可避免。睡夢里驚醒過來的百靈隔著白紗窗簾看著叔叔嬸嬸互相指著鼻子相罵。世象在深夜里毫發畢現,晶瑩剔透。百靈好幾年沒來,避著這尷尬的相打。等她再來,嬸嬸已帶著女兒搬出去了,叔叔隨后也搬了出去。
十八號某幢三樓的房間寂靜了。以木箱子為主要板材的家生,畢竟不如小妹新房里那套家生烏黑沉重,迅速褪了色,顯露出匆促打造的粗糙,先天的單薄。
百靈曾看著祖母用兩壺開水燙死燙跑無數蟑螂,除了夜里偶爾有膽大的老鼠旁若無人跑過,并無白蟻蟲蛀等有損此房的災害事件發生。歷經八十幾年的柚木地板依舊完好,蠟一打,高跟鞋、平跟鞋、軟底繡花拖鞋、運動鞋,所有的鞋印一概去除,不留下一絲蹤影。只可惜廁所是完全衰敗了。暗紅的釉質消融在灰黑的水門汀里,浴缸成了花斑狗,黑一塊,白一塊,暴露暗藏的鐵質,租房的人茍且在這兒沐浴,留下一道道污垢,齷齪得驚心,讓百靈再無跳進去的膽量。
小鋼絲床一直沒有拆。
百靈上班了,偶爾趁放假來到這里,像小妹——小婊婊從前繡花一樣盤著腿,坐在小鋼絲床上。
小妹繡的枕頭套,直到今天仍有數對安置在五斗櫥里。百靈來了,祖母拖出一只來,放在小鋼絲床上。
盡管一點點在壯大自己,時至今日百靈仍是個容易膽怯的人,從來沒有人稱贊她五歲就對人對宇宙有了思考,也從來沒有人認為她的膽怯來源于謙卑,而謙卑值得贊揚。
她只是一個“不來事”的人。
電視機還開著,走了一天路的百靈枕著軟軟的枕頭睡著了。
連續幾年,德慶饕餮之徒一般狂吃著證券公司免費的早餐、午餐,他一頓喝得掉四五罐甜膩的飲料,一度極滿意自己的身體,猶如一臺消化甜食肉食的精良的機器。
淮海路的房子要拆遷了,德慶終于把他的金條取出來,去銀行換成錢。當年膽子大一點,多藏幾根,那將是如何好的光景?那真是無法計算。時代偷換著個人的錢財,以堂而皇之的理由公然把它從某人的口袋換置到另一人的口袋。這根金條是德慶不幸中的幸。靠著這根金條,德慶安然度過拆遷換房欠缺資金之荒。
搬到莘莊的德慶仍勤勉地出入著證券公司。他既從狼嘴巴里掏得出肉,也會被狼咬掉手指甚至一段臂膊。小妹風一樣刮過來的咒罵,德慶不敢接一句嘴,豁達地看待著股市長期的低迷——兒子長大了,會賺錢了,且賺的錢在上海灘上算多了,他可以失敗了。
前年德慶昏迷送往醫院,醫生在心電圖檢測儀上發現大量心梗記錄。難道心梗也像汽車,只要開過斷無隱滅蹤跡的可能?德慶對此毫無感覺,他只有詫異,不知自己深夜昏睡中曾逃脫過死神多次。而同時,他的血壓已升到可怕的高度,一個小小的側倒便會讓他半身不遂在床上躺著度過余生了。最讓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全身的血管已經被甜食中的糖分嚴重腐蝕,糜爛、粘連、脆弱,血流在這樣的血管中運行,隨時會沖破血管導致他死亡。
德慶迅速消瘦了。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如果他還想活下去,就必須——花費巨大的醫藥費,在大腿內側開孔,置入支架,十五年后,由醫生取出,換置過一副新的支架。他的身體里終身都將存在著一具與肉身不同材質的支架了。
狂吃的日子這樣短暫,還沒有享受夠,就永遠結束了。
德慶有了只屬他用的一把躺椅,他長久地坐著不動。原來烏黑沉重的家生,在房間擴大兩倍后,和新買的家生混在一起放著,依舊烏黑沉重。
沒有人的時候,瘦如一具空衣裳架子的德慶,凝望著照片上的自己,穿著西裝,頭勢筆挺,作微笑狀。
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個人是自己,這個人曾經是自己。
小妹服侍他吃完飯,在躺椅上坐下,走到另一個房間終于啜泣了起來。她因為抑著自己不放出聲來,抑得肩膀上下聳動。她無聲地放著悲聲,恐懼著失去他——一旦德慶死去,她再無可罵的人,再無可推卸自己失敗的理由,仿佛她一直以來的失敗、不如愿全都因為他,全都是他帶給她的。她只從未想到過,咒罵的話經過一千遍一萬遍,會成了真。
百靈沿著紹興路北這一側的人行道慢慢地走著,這條馬路上著名的房子因為梧桐的掩映,并不顯露出著名的樣子。濃陰籠罩中,昆劇院的大門總是關著,新聞出版局只向路過的人展示一小塊淡黃的墻,很難想象這幢宅子里曾自設教堂,有自己的唱詩班和樂隊。漢源書吧昏黃的燈光,隔馬路望過去,又是一種情味??Х鹊奈兜缽年P緊的門窗里飄散出來。一爿小皮貨店深陷在地下,借著與路面齊平的窗戶投進的光,支光很大的臺燈,年輕的女店主在皮面上量著尺寸,畫下一些線條,坐在縫紉機跟前嗒嗒地踏著。那是百靈喜歡的人生——不依賴別人,憑著勤勉,活計的做工和品相,招攬趣味相近的買主。
走到底便是陜西南路了,百靈向右轉過去,走至南昌路口小煙雜店前,一摞摞藍塑料筐盛滿牛奶——和過去一樣的瓶子。
自從某一年她在這里發現了牛奶,每次來都要過來買上一瓶。如同與老友會面。
白而微黃的液體似乎永遠填不滿小時候對牛奶的憧憬。只是,它現在變得這樣稀淡,前年喝出消毒水的味道后,百靈知道不必再去南昌路口了。
百靈坐在小鋼絲床上,從前小婊婊——小妹繡枕頭套的地方,和祖母說著閑話。
這房子是吳鐵城造的。祖母說。造了九十九間,送給女兒做嫁妝。
百靈說她知道。
吳鐵城做過市長。祖母說。
百靈說她知道。
吳鐵城從前跟你爹爹很要好。祖母說。
百靈不說了,這說明祖母信任她,要告訴她在腦中徘徊半個多世紀的往事了。從深遠的過去飄過來的往事,是綺麗的,也是傳奇的。從紹興殷實之家走出去的祖父,不知何以讀了軍官學校,做了軍人。從廣東到成都,再從成都至上海,追隨政府共赴國難也罷,命運所促也罷,大江大海的一九四九,如果用吳鐵城所送的五張船票攜家帶口上了船,去了臺灣,三歲的父親成了年將不會去浙江尋她母親,世上便也沒有她了。
目睹滿江面飄浮的無主的箱子、不知死活的人,祖父下了留下不走的決定,落戶在此,生兒育女在此,給二十二年后的百靈留了出世的通道。祖父命終,遺骨歸鄉,又是許多年后,已知人間世情、已知有些事不可明說只能存于暗中的百靈,上墳掃墓豁然明了她是要感激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他們是她的支架。落生前便根植于她身體內的支架。
她專心聽著,偶爾瞟一眼窗外折腰式的紅色大坡頂。祖母種在破面盆里的月季開著。
小妹啜泣完了,悄然站在房門口遠遠望著德慶。過去她從來沒覺得德慶高大過,現在,身體里裝了支架的德慶卻高大了。他閉眼小睡時,她沉默地、久久地望著他,簡直覺得他巍然了。巍然得她不可缺少。
在遂昌的金礦里,百靈迷戀地看著櫥窗里最大那根金條。在紅絲絨的匣子里,純凈、澄澈、高貴。
時至今日,百靈終于知道金子與資產階級、與生活腐化糜爛、與墮落、與貪欲、與小時候被迫接受的關于金子的一切罪惡毫無關系。
它就是金子。它就是金子本身。
不管如何深埋,金子永遠是金子。
百靈希望自己也是金子。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終于發出光來。
一年里總有幾天,百靈像一只候鳥,在特定的時候,帶著特定的心情悄悄來到上海。一個人在馬路上走著,她有時想,她同上海是有緣分的。
原載《小說界》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