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鬼才”之稱的賈平凹是我國文學界的一朵奇葩,也是鄉土文學的代表。他的多篇散文、小說曾獲得多個文學獎項,有些作品還被收錄進教科書,成為學生學習的例文。作為當代高質高產的著名作家,縱觀他30多年來的作品,吟唱故鄉山水、贊揚農村變革以及對愚昧、丑陋人性的揭露成為他鄉土情結的主要文學表達形態,濃郁的鄉土氣息成為其作品的一大特色,那些蘊涵在文學中的鄉土情結使他的作品呈現出獨特的魅力,也正是這種精神世界的與眾不同,成就了賈平凹如今的輝煌。
“情結”一詞源自于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是指人內在心理一種無意識的反映。弗洛伊德曾這樣解釋:“情結是一種受意識壓抑而持續在無意識中活動的,以本能沖動為核心的欲望。”鄉土情結對于作家來說就是創作的心靈根據地,這種根植于心的感情使作品散發出特有的質樸和醇厚,是一種無法掩飾的自然情懷,它對賈平凹的影響不可謂不深。賈平凹鄉土情結的形成,與其幼年的生活環境、成年后農裔城籍的處境以及對秦人秦地風情民俗的了解有著莫大的關系。再加上他對受市場經濟和城市擴張沖擊下的鄉村以及以鄉村為代表的傳統文明的深深憂慮和焦灼,使他更想通過自己的筆來表達對故土的熱愛。
一、秦人秦地風土人情的熏染
賈平凹生于商周,長于陜西,可以說,他對陜西風土人情的了解超過了其他任何一個地域。所以有的人定義賈平凹的時候,認為其是地域性作家。的確,他的作品多是以秦人秦地的文化作為背景,而這個文化背景又總有商周的影子。
商周在歷史上一直有著自己的地域特色,四面環山,雖不及江漢靈秀,卻有著一種古樸的風韻,雖說不像其他名山名石那樣受人們敬仰,但是那種渾然天成的美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商周人的性格。秦漢時期它曾經是兵家的必爭之地,因為曾為商鞅的領地而得名。豐富的文化底蘊造就了商周人古樸豪邁的形象。雖然說先后受到革命運動和改革開放的影響,但那些山川風情,并不會因為世易時移而改變。“石頭的質感好,樣子憨,石中蘊玉,石中有寶,外表又樸樸素素,這影響到我的性格,為人以及寫文章的追求。”賈平凹如是說,地域情結對賈平凹作品影響之深可見一斑。
陜西有著豐富的本土文化,戲曲藝術,民風、民俗以及地域特色都對賈平凹產生了很深的影響,形成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節,這無論是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秦腔》,還是獲得施耐庵文學獎的《古爐》以及《高老莊》等作品中,都表現得淋漓盡致。首先,這些作品中所描寫的民俗風情都是以秦地文化為依托。《秦腔》描寫的是發生在丹鳳縣的故事,臉譜、戲曲等民間藝術和民俗語言都描寫得非常細致、到位,讓人體會到濃郁的秦地風情;《古爐》描寫的則是陜西銅川古爐,圍繞這個燒制瓷器的古鎮在“文革”期間的民生百態進行描寫,“細節的洪流”再現了秦地人的鄉土文化。而賈平凹之所以能夠對細節恰如其分地把握住,就在于他對陜西民俗風情的了解,這種對本土文化的了解使他的文章更加充實傳神,也使生于斯長于斯的他對人性的弱點產生深深的焦慮和憂思。
二、幼年生活的體驗和記憶
西方心理學家曾經對人們的成長心理做過研究,他們認為“兒童時代的遭遇創傷或形成的心理意象會執著的活躍于成年人的內心世界”。賈平凹在其作品中流露出的鄉土情結就充分印證了這一點。商周作為賈平凹的故鄉,他的人生前19年在那里度過,幼年的生活對賈平凹的一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對成長環境的親近感和依戀之情一直伴隨著他,幼年生活的經歷也成為他之后寫作的重要生活題材。
賈平凹的童年生活并不快樂。貧困的家境、身體的瘦弱矮小使他經常受到排擠和漠視,在學校的時候他經常要看那些家世好、個人條件好的孩子的臉色,包括吃飯和運動,“因我孱弱,打籃球從不給我傳球,拔河從不讓我入伙”。而初中離校后的情況并沒有得到改變,在那個依靠體力勞動掙工分生活的圈子里,要身板沒身板、要力氣沒力氣的賈平凹自然是不受歡迎的,就是和婦女一起勞動都經常會被辱罵。“老農們全不喜愛我作他們幫手,大聲叱罵,作踐。”“集諸多缺點于一身的婆娘來管制我,用唾沫星子淹我。”
幼年成長時期的孤獨和無助使賈平凹形成了內向、自卑、敏感而又憂郁的性格。但這也給了他更多感受社會和親近大自然的機會,當對客觀現實感到無能為力的時候,賈平凹開始自然的在山水間尋找寧靜,堂屋前的石階、頭頂盤旋的大鷹、重重疊疊的山石以及白云和圓月,故鄉山水的古樸和溫馨都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在那樣開闊的天地下,他醉心于自己喜愛的書籍,去咀嚼人生的味道。“好多人情世態的妙事,都是從那兒獲知的。山石和明月一直影響著我的生活,在我舞文弄墨擠在文學這個小道上,它始終左右著我的創作。”
早期生活幸與不幸的經歷,對于賈平凹來說是一種寶貴的財富,在離開那塊土地之后,成為一種割舍不斷的情,令他不斷地糾結、回味,成為他創作的源泉。
三、根深蒂固的“農民”意識
中國作為一個農業大國,人們一代代傳承著葉落歸根的思想,這種鄉土情結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鄉土文學就成為這種感情的一種表達方式。賈平凹在19歲以前一直是一個農民,偶然的機遇使他脫離了農民的身份,但是對于賈平凹來說,這19年是人生生理和心理成熟的關鍵時期,他對社會的認識、性格的形成以及生活習慣等在這一階段已經形成。當他19年后成為一個城里人的時候,生活環境的改變卻讓他感到極大的不安,對現代文明的困惑使他對鄉土更加眷戀和懷念,并將這種情感訴諸于筆端。
“我出身鄉下,懂得貧困,懂得農民,其感情是滲在血液中的”。在當代作家中,出現過趙樹理、沈從文等一大批鄉土文學家,但是像賈平凹這種土生土長的、經歷過苦難的農民作家并不多,正是這種滲透到骨子里的農民意識,使他在多年后一直堅守著農民的堅韌和質樸,這與插隊下放的鄉土作家有著本質的不同。首先,從他的外部形象上,他不時尚,一口濃重的鄉音在多年后依然如舊。其次是他的生活習慣上,保留著農民的習慣,有錢但是并不奢侈,面食依然是他的最愛,甚至他保有農民的那些吝嗇,很少請朋友大吃大喝,如果他請客,吃葫蘆頭泡饃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對于網絡這些新生事物,他也適應得很慢。再者,他個性的缺陷,自卑、懦弱、不善言談也沒有隨著地位的改變而消失。這些外在的表現,都在反映著一個內涵,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農民,一個鄉下人。對此他也從不諱言:“我是個農民,善良本分,又自私好強。”同時,在他的言語間也從不曾掩飾對曾經所處環境的抱怨,他曾坦言對養育自己的故鄉既愛又恨,對于自己曾經受到的屈辱,未能健康成長的身體他都未曾忘懷。但是在恨過之后,他卻發現正是這些豐富的農村生活經歷,促成了他與眾不同的思維視角和題材領域,并讓他對生命的原型產生深切的思考。“做起城里人了,我才發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骨頭里的。”
四、處在城鄉邊緣的矛盾與糾結
在經過19年的貧苦農村生活后,賈平凹踏入了都市的圈子,突然改變的命運讓賈平凹惶恐而又迷惑,他像走進大觀園的劉姥姥,自卑、好奇而又無法適應。當對城市熟悉后,看透了隱藏在現代文明中的丑陋和污穢以及人性的冷漠,那些曾經讓賈平凹恨不得永遠逃離的鄉土人生被重新審視和定義,成為賈平凹感情的寄托地。
賈平凹的幼年生活使他形成嚴重的自卑心理,而當已經習慣了農民身份的他突然面對城市的時候,繁華的大都市加重了他的自卑感。曾經的農民身份、洗不掉的農民習氣以及深入骨子里的農民意識,都讓他感到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其實每個人在自己力量不能超越的事情面前都是有自卑感的,但它并不是只會帶來消極的影響,不同的人不同境遇所產生的結果完全不同。自卑和自尊是相對而言的,強烈的自卑感會刺激人對自尊的追求,爆發出一種超越現實的需求和能量。具有豐富知識和深邃思想的賈平凹,就是在強烈的自卑感下產生了一種超越的欲望。他要用自己的筆,要讓自己的文學征服這座城市,證實自己的強大。城市的現實讓他產生“重返故土”的愿望。而這種感情就通過他的筆轉化成跌宕起伏的文字,改變著他的人生,述說著他對鄉情的眷戀。
處在城市中的賈平凹,在改革的浪潮中,也面對著城鄉二元化的變革。賈平凹曾經生活在22人的大家庭中,“添兩桶水熬成的稀飯中煮一碗黃豆,那黃豆在第一遍盛飯中就撈得一顆不剩”,對貧困生活的印象成為賈平凹一個拋不開的結,在對故土鄉親苦難生活同情的同時,使他下意識地對城市的富足產生敵對。他不能容忍勤勞質樸的鄉親接受這樣一種不平等待遇,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在歌頌勞動人民質樸、純真的同時,對城市的描寫中,總是充斥著厭惡的情緒,就像《廢都》和《白夜》。而這兩種對比,也使他的鄉土情結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
賈平凹一直致力于鄉土文學的創作,農裔城籍的身份使他的觀點立足于農民又高于農民。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進行,農村的經濟生活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家鄉的改變是賈平凹希望看到的,但是同時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鄉村形象正在一天天消失,市場經濟和城市擴張與曾經的傳統文明不斷地撞擊,精神家園的消失使賈平凹感到擔心和焦慮。深邃的思想、敏銳的洞察力使他開始關注鄉土文明的未來走向,鄉村的發展之路在何方?他努力地在作品中展現曾經的故事,在對傳統的反思中尋求理想的凈土,在《土門》《秦腔》《高老莊》《高興》中都能發現他不斷找尋的痕跡。這是他鄉土情結的又一種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