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血色古屋：命定的毀滅

愛倫·坡是19世紀上半葉美國文壇上頗負盛名的小說家、詩人和文學評論家。他的作品，特別是小說，以其豐富的想象、新奇的手法和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對現代西方文學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他的小說主要分為恐怖小說和偵探推理小說兩大類，影響力最大的莫過于他的恐怖小說。它們繼承了哥特式小說的創作手法，通過制造懸念或運用令人驚心動魄的邏輯推理、心理暗示等手段渲染哥特式恐怖氛圍，并采用象征的手法突出死亡、毀滅的主題；同時，通過對恐怖事物的描寫和恐怖故事情節的描繪，從多方面渲染其作品的恐怖色彩。《厄舍古屋的倒塌》就是他此類小說中的典范之作。事實證明，愛倫·坡成為“美國三大恐怖小說家”中的一員，當之無愧。

《厄舍古屋的倒塌》誕生于1839年，描寫的是一個古老家族的一對孿生兄妹，他們住在一座令人窒息的陰森古屋里，妹妹常年疾病纏身，哥哥因思想久被壓抑而精神失常。為擺脫精神折磨，哥哥邀請摯友前來做伴。后來哥哥把妹妹活埋，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妹妹掙脫棺材走出地窖，撲死在哥哥懷里，哥哥也被嚇死。而朋友被嚇得魂飛魄散，倉皇逃離古屋。古屋在風雨中倒塌，碎石爛瓦被深深的塘水無聲地吞沒于無形。

一、哥特式風格

“哥特式風格”是哥特式小說創作的風格。所謂“哥特式小說”是指18世紀后半葉率先在英國誕生的小說文類，是一種恐怖和鬼怪小說。它多以中世紀的古堡、廢墟或荒野為背景，描寫那些為滿足情欲或奪取財產而引起謀殺、迫害等事件，故事情節恐怖刺激，籠罩著神秘的氣氛。恐怖和怪誕是哥特式小說的基本特征，死亡是哥特式小說永恒的主題。《厄舍古屋的倒塌》作為世界最杰出的短篇小說之一，與其因通篇彌漫著“血色”的恐怖氣息而給人以心靈的震撼是分不開的，這種恐怖與死亡又是緊密相關的。可見，《厄舍古屋的倒塌》是一部具有哥特式風格的作品。

首先，小說一開始的環境描寫給人以身處地獄之感，使人不寒而栗，這給全文奠定了一個陰郁、死亡的基調。文中寫道：“那年秋天，一個沉淡、陰暗、寂靜的日子里，烏云壓頂，整整一天，我孤零零地騎著馬穿過鄉間一大片異常荒涼的曠野；暮色降臨時，我終于看見了愁云籠罩的厄舍古屋。”萬物凋零的秋季、一個陰暗而沉寂的午后、懸在半空中的黑壓壓的云層、一大片荒涼異常的鄉野，都呈現出死氣沉沉、寂無人聲、令人窒息的氛圍，末日之感也不過如此吧！此外，秋天、烏云、曠野、古屋，這一個個意象無一不給人以死亡將即之感，同時，這些意象與以古堡、廢墟或荒野為背景的哥特式小說可謂“不謀而合”。

其次，愛倫·坡巧妙運用電影蒙太奇手法，通過一幅幅畫面的迭現：遠鏡頭——古屋外光禿禿的墻壁、眼睛般的窗戶、灰色的衰草、死樹的白樹干等，中鏡頭——古屋內哥特式的拱門、黑暗的走廊、深色的壁布、烏黑的地板、破舊的家具等，最后突出了特寫鏡頭——臉色蒼白、面如槁灰、心神不寧、精神失常的古屋主人羅德里克·厄舍，這種表現方法給人的視覺以強烈的藝術沖擊力。“死物”一一迭現，“病人”緩緩露面，還有躡手躡腳的仆人、表情陰險的醫生，雖然先見其景，后見其人，未聞其聲，但恐怖感已隨之倍增。

接著，小說對羅德里克·厄舍孿生妹妹瑪德琳的描述也為小說增添了許多恐怖氣氛：似乎受某種邪惡力量的迫害，她無時無刻不受精神病的折磨。初見時如幽靈般一閃而過，她像一個鬼魂，一個被病痛終日折磨、至死方休的鬼魂，無時無刻不在古屋之中游蕩。當寫到她“死后”被埋入地窖時，對存放尸體的地窖的描寫“地窖就位于‘我’臥室的正下方，它又小又潮，照不進一絲光亮”；繼而對“死者”瑪德琳的描寫“死者身上留有僵硬癥的一切特征。她的臉和脖子上有一層像是涂上去的淡淡的紅暈，嘴角上掛著一絲仿佛是裝出來的淺淺的微笑”。由字入畫，浮想之際，不禁讓人毛骨悚然。

最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當朗讀的故事情節與現實不謀而合：“瘋子！門沒有了，她就站在那兒！”，“馬德琳小姐掙脫棺材走出地窖，門應聲而開：馬德琳小姐直直地站在那兒！高高的個子，身穿殮衣，白色的袍子上淌著鮮血，瘦削的身體上，每一處都顯現出痛苦掙扎的痕跡。”“她顫顫巍巍，搖搖晃晃，隨著一聲一聲長長的呻吟，她沉重地跌向屋里，撲倒在他哥哥身上，兩人頃刻間倒地而死，她的哥哥是被那他已預見到的恐怖所嚇死的。”恐怖至此達到高潮，讀者的恐懼感也由此達到極限。同時，這種濃濃的恐懼感又符合了哥特式小說恐怖、怪誕的基本特征。有人說“《厄舍古屋的倒塌》讀起來好似一場噩夢，自始至終充滿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氣氛，情節愈益陰森古怪，感情愈益熾烈可怕”，的確如此。

二、象征手法

《厄舍古屋的倒塌》是一部具有象征意義的悲劇性小說，這主要是從它的結局——古屋的主人羅德里克·厄舍和瑪德琳連同古屋一起“倒塌”了體現出來。首先，“厄舍古屋的倒塌”，顧名思義，倒塌是古屋的結局，然而僅僅是古屋倒塌了嗎？其實不然，“厄舍古屋的倒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厄舍古屋可視為主人公羅德里克·厄舍的軀體，幽暗、破敗、令人毛骨悚然的古屋則等同于主人公因壓抑而失常的精神狀態。通過對厄舍古屋的觀察，以及對羅德里克·厄舍活埋馬德琳前后的神態變化的描寫，暗示古屋的坍塌與人的死亡是在悄悄地同時進行著的。“古屋的倒塌”隱喻了主人公精神的崩潰直至最終的毀滅，也體現出愛倫·坡對人類精神崩潰的恐懼和精神狀態悲劇性的憂慮。

其次，小說中描寫主人公羅德里克·厄舍朗誦一首題為《鬼宮》狂詩：“在天使護衛下的碧綠的翠谷之中，曾經有一個莊嚴美麗的王宮，多么輝煌，瞧它昂首挺胸。屹立在皇家的領地上，魅力無窮……但是邪惡的勢力驅動悲郁之氣，襲擊了皇家的領地（啊！讓我們哀悼吧！因為他再不會感受到明日的晨曦，多么悲戚！）而包圍著他的那些輝煌和美麗，只留下一個淡忘的故事，發生在遙遠的過去……”就此詩內容上看，可知該詩描繪的是王宮在前后不同時期的兩種狀態。“美麗、輝煌、魅力無窮”，詩歌的前兩節講述了宮殿的壯麗宏偉，隱含了古屋早年的輝煌史；“王旗金光閃爍地隨風飄揚、天使們圍著寶座翩翩起舞”，中間兩節描繪了王宮里歌舞升平的景象，隱含了羅德里克·厄舍的幻想以及古屋早年的美好景象；“邪惡來襲、悲郁之氣彌漫、輝煌和美麗被陰沉和嘲笑取代”，最后兩節則描述了鬧鬼的宮殿輝煌難在，美好往昔已成為被淡忘的故事，暗指古屋的破敗現狀和主人公羅德里克·厄舍懷古傷今的失落感。可以說，

《鬼宮》這首詩就是羅德里克·厄舍為自己作的一首挽詩。

最后，破敗的古屋上的一道裂縫可以說是故事中的另外一個象征。愛倫·坡在小說的開始部分就提到了這道裂縫——“仔細觀察，也許會發現一道難以辨識的裂縫，從房子正面的屋頂開始，呈鋸齒形沿墻而下，直通入池塘的死水之中。”“就在我凝望之際，那道裂縫迅速地越裂越大，隨之一陣狂風呼嘯卷起，那輪血紅的月亮一下進到我眼前，接下去是一陣長長的巨響，我頭昏眼花地看見那座高大的府邸正在崩潰坍塌。”這道裂縫在小說的結尾也同樣提到。愛倫·坡之所以用“裂縫”貫穿小說首尾，原因就在于那道裂縫象征著籠罩于整個古屋的邪惡之源。裂縫的擴大意味著邪惡的日益增大，古屋破敗了，厄舍家族沒落了，古屋歷史在日益強盛的邪惡力量的伴隨下蹉跎前行。可見，邪惡最終傾覆了古屋，也完全毀滅了厄舍家族。

三、第一人稱的敘述角度

《厄舍古屋的倒塌》這部小說最巧妙之處就是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展開故事情節，話說“書道寫心”，愛倫·坡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對《厄舍古屋的倒塌》這部小說展開創作有其特定的原因和意義。

一方面，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可以在精神上縮短敘述者“我”和讀者之間的距離，從而引起讀者的共鳴。在這部小說中，“我”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到厄舍古屋，為的是和古屋主人羅德里克·厄舍做伴。“我”沒有像古屋和古屋的主人一樣毀滅于無形，雖然在古屋生活的那一段時間里，“我”耳聞了古屋由盛轉衰的歷史，目睹了古屋主人無法抗拒地走向死亡的悲劇，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態在病態的環境中感受莫名的恐懼。當“我”逃出古屋的一剎那，古屋隨之崩塌，我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如此驚心動魄又巧合的情節難道不正說明了“我”只是個有意闖入古屋外來者，只是一個敘述者，一個旁觀者嗎？由于小說的內容是通過“我”傳達給讀者，表示小說中所寫的都是敘述人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使讀者得到一種更為真切的感覺，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另一方面，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可以將讀者直接引入故事情節當中，從而加深讀者的閱讀感悟。這種閱讀感悟的加深即增強了讀者的恐懼感，達到了恐怖帶來無限恐懼的效果。在閱讀《厄舍古屋的倒塌》的過程中，隨著故事情節的步步推進，讀者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幻化成小說里的敘述者“我”——一個見到古屋時不由自主產生憂郁感的“我”，身處神秘古屋、面對兩個精神失常的兄妹而不安的“我”，因瑪德琳“死而復生”而恐懼到極致的“我”，等等。這種憂郁、不安和恐懼感從字里行間呼之即出，使讀者真切地感受到恐怖色彩。

總之，《厄舍古屋的倒塌》是愛倫·坡恐怖小說中的典范之作。讀完這部小說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通篇充滿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氣氛，這種“恐怖”是愛倫·坡恐怖小說創作所要達到的效果。單從這部作品看，愛倫·坡被譽為“美國三大恐怖小說家之一”的作家，并非謬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