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

已經不記得這些年究竟做過多少這樣的夢，奔跑，奔跑，沒有止境的奔跑，永遠都有一個人在身后沒命地追逐。在夢里，我是個強盜，或是個殺人犯，很多時候卻只是莫名其妙沒有緣由地被通緝，奔跑、奔跑、追逐、追逐……

有人說，夢到追逐是因為心里的“愧疚”積壓得太深，可我只記得第一次夢中追逐時我還很小，是什么會讓一個小孩子“愧疚”呢？哦，有的。那是一條金項鏈的故事——那時我還只有幾歲，和父母住在中學校園的一處小平房里，父親是這所中學的教師，長在這個校園里的我自然對這個小天地了如指掌，不過這樣的了解也只限于哪個墻角有株奇麗的小花，哪片磚下能發現幾顆晶瑩的玻璃球。

那日傍晚，母親在炒菜，我“奉命”去玩一種游戲，在這個游戲里我要穿過一條有好多人的小路，把幾枚鋼镚放在一個長得胖胖的男人手里，經過這樣簡單的“接頭”之后再安全地把那個男人交給我的一袋白白胖胖的東西“護送”回家。但當我揣著在兜里叮當亂響的鋼镚出門時，卻鬼使神差地進了父母的臥室，在床頭柜上發現了一條躲在夕陽的余溫里瞇著眼睛瞧著我的金鏈子，我像得了一件戰利品一樣把它系在腰上神氣地出門了。結果當然可想而知，這條金鏈子就在我腰上華麗麗地不見了，我用一條金項鏈和幾枚鋼镚只換回了一袋饅頭，現在想想，這一袋饅頭真是價值不菲啊。母親并沒有過多責備我，這反而讓我覺得心里不舒服，就像一個小偷偷了別人的東西沒有受到懲罰一樣，這和我從小讀到的那些童話書不一樣，感覺怪怪的。這大概是我記憶中第一件可以讓我引以為咎的事。

我們這一代女孩子都是看著瓊瑤的電視劇長大的，愛情這種東西在一個小孩子眼里就像一顆玻璃球，僅僅是一種用來炫耀的收藏品。我想我也該講出關于我的“初戀”的滑稽可笑的故事，那是一塊泡泡糖的故事。與其說是“初戀”，不過是一群孩子模仿電視上的愛情橋段來戲耍而已。

那時的我還只是個小學生，前排坐著一個跟我差不多高、長的挺白又愛笑的男孩，他的同桌是個黑黑瘦瘦扎著一個小辮子的女孩。但是有一天那個女孩子告訴我她喜歡那個男孩子，那個男孩也喜歡她，我霎時就感覺像是被別人搶走了自己收集好久的一盒玻璃球一樣。放學以后我就伙同另一個女孩去男孩子家里找他，并且拿出兩塊泡泡糖，一塊藍色的一塊紅色的讓他選擇，藍色的代表那個女孩子，紅色的代表我，喜歡誰就把那一塊留下。男孩猶豫一下，抓起那塊紅色的跑了，我想那時候的我臉上一定洋溢著勝利后的微笑，第二天我也一定會拿著那塊藍色的泡泡糖去給那個女孩子看，告訴她那個男孩子是喜歡我的，就像說“那盒玻璃球是我的，你不能碰”一樣，只是從那以后，我跟那個男孩子也沒有再說過話，就像我已經忘了這盒玻璃球一樣。如果說愧疚，那也是對童年玩伴的歉意，現在想想卻是很有童趣的。

不過，這些童年的事情似乎都不足以讓“愧疚”這種沉重的東西在心里積壓太久，除非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延續了很久，甚至現在都還在繼續。

2009年春節，父親在一場酒席之后查出腎結石，很快轉到省醫院去治療了，母親也隨去照顧，家里只留下大姨照看，那年我高二。

其實那時我已經有一個暗戀的男孩子，雖然他長得并不出眾，卻有一張娃娃臉，就像我一樣。父親住院的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會打開電腦和同學在網上嘻嘻笑笑，但卻絲毫沒有料到那天他竟對我表白，那一刻，我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心跳的很厲害，像是隨時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一樣，臉很燙，像發燒一樣。最后我竟稀里糊涂的答應了他，我甚至不知道那晚都說了什么，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夢見了躺在床上痛苦的父親，我竟在父親病痛的時候答應了別人的表白，作為一個女兒，我是愧疚的。

或許也是從那天開始，我陷入了不斷追逐的夢境里，我不知道夢里的我究竟犯了什么錯，只知道每次夢中追我的人都不一樣，有時我甚至能模糊地認出其中一個身影，他穿著黑色的運動裝，騎著一輛藍色自行車，我知道，他一定會在我的夢中出現。

那年秋天，那個對我表白的男孩子去了日本，而另一個男孩卻適時地來到我身邊。高三的冬天是寒冷的，但在那個冬天，每天早上到校我都會在課桌抽屜里發現一份溫暖的禮物，一張用毛巾裹得厚厚的熱氣騰騰的肉餡餅，或者一份剛烙的香噴噴的雞蛋餅，就像所有言情劇里寫的那樣，女主角總是感動地投以男主角一個溫暖的回望。晚自習后，他總在樓下等我，用那輛藍色自行車載著我穿過所有人的目光，然后穩穩地停在我家樓下。我想對于所有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來說，溫柔永遠是必殺技。我毫無疑問被這種溫柔感動了，卻絲毫不敢上前一步，不知為什么我竟還對那個已經身在異鄉的男孩眷戀不已，最終，我只能選擇在一個月色明亮的晚上對他說了對不起。我還記得他騎車離開時的樣子，揚起的沙子迷了我的眼睛，只剩下月亮冷冷地看著我，好像在說“活該”。從那以后的早上，再也沒有熱乎乎的早飯在課桌抽屜里等我，晚上放學也不再有“私人二等座”，我的世界干凈得只剩下回憶。或許在那些日子里他還是會怨我的，我也總是愧疚著，不敢同他說話，就像生怕吐出某個字會觸痛淚腺，之后的日子里，我對他只有資格愧疚。

我曾偶然“相識”一位名叫“西西”的香港女作家，她對自己名字的闡釋讓我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說“西”就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只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里，“西西”就是 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格子的游戲。這讓我猛然間想起了小時候“金項鏈”、“泡泡糖”的故事，我敬佩那樣一個女子，有著憂傷、安靜和堅定的靈魂，她看懂了自己，她的安靜讓我得以靜下心來看透自己的愧疚，即使被追逐也不要害怕。

愧疚并不會隨著時間消逝，它只是換種方式提醒你它的存在，就像我常常夢到被人追逐一樣。我曾一度害怕出現在這樣的夢里，因為夢里的我總是無助的，充滿不安全感，我不喜歡把這種夢視為一種心理問題，反而我認為這讓我開始正視我的愧疚，找到愧疚的真正原因，寬容它，理解它，我只有放過了自己才能逃離永無止境的追逐。

責任編輯：小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