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短信

一

女兒放學回家走進出租屋時，父親正坐在昏黃的電燈下清點鈔票，那是他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了一整天的成果。半間小屋里，堆著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廢舊物品，散發著一股不好聞的氣味。女兒一見到父親就抑制不住滿心的喜悅，對父親說：阿爸，今天凌老師又表揚我了，說我的作文又有了明顯的進步。說著，女兒就一邊從肩上取下偌大的書包，一邊從書包里拿出作文簿，不無自豪地放到父親的面前。

父親是初中生，肚皮里多少有點墨水，所以他一看見女兒翻開的那篇作文上有不少地方都畫著紅色的圈圈時，父親就開心地笑了，說：這個凌老師，真正是個好人。女兒一聽就故意噘起小嘴嗔道：表揚我就是好人啦？父親聽了忙正色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凌老師做人公正，待人一視同仁，連我們這種靠收破爛過日腳的人家也同樣看得起。

女兒聽了，用力點點頭，眼睛里有淚花一閃一閃。

于是，父女倆在共進晚餐的時候，顯得特別幸福，盡管小方桌上只有兩菜一湯，但卻像吃山珍海味似的有滋有味。忽然，父親想起了什么，放下碗筷，望著女兒皺著眉頭問道：我說鳳珍，你說人家待我們這樣好，我們怎么答謝人家呢？

我們能有什么答謝人家呢？女兒聽了一怔，順口反問道。她知道，人家家長答謝老師，都是有名堂的，至少，會擺上一桌謝師宴什么的。但她家里窮得叮當響，全靠阿爸收破爛維持生計，要不是阿爸每天風里來雨里去，恐怕她連學校的大門也踏不進呢！還能有什么實質性的答謝方式嗎？

一時上，出租屋里沉悶了起來，只有父女倆吧咂吧咂的吃飯聲。忽然，父親的目光就落在桌邊上的一堆舊報紙上不動了，緊接著，他就突然想起了什么，興奮了起來，像發現了什么重要秘密似的壓低聲音對女兒說道：哎哎，鳳珍，我想起來了，我想把你寫得最好的作文拿到報紙上去登出來！

女兒一時不明白父親這話是什么意思，不由眨巴眨巴著大眼睛，大惑不解地望著父親。父親見狀，就更開心了，用筷子頭點著女兒笑道：你呀，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我看見報紙上經常要登學生寫的好作文的，一登出來，上面就會把學校班級什么的都登出來的，更主要的是，后面還要登出指導老師某某某的名字，這樣一來……

不等父親把話說完，女兒就頓時恍然大悟了，女兒一恍然大悟，就激動地撲了上去，在父親的面孔上狠狠地親了一口：阿爸，您真聰明！虧你想出這么一個好主意來！但是，女兒的高興只維持了幾秒鐘，就頃刻消失了，她苦著臉，望著父親喃喃道：事是好事，但是，人家報社會睬我們嗎？編輯肯登嗎？我聽說人家登個豆腐干大小的廣告什么的，都至少要成千上百元呢！

父親聽了，面孔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但是也至多過了幾分鐘，父親的又活絡起來了，他胸有成竹地對女兒說：這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把最好的作文揀一兩篇出來，交給我。這登報紙的事，我來去辦。

你去辦？女兒像頭一次認識父親似的，雙眸中盡是疑慮：你怎么去辦？

你忘了我不是天天要到報社傳達室去收舊報紙的嗎？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個當記者的姑娘，她人非常和善的，見到我，也經常和我打招呼的。我想試試求她。

是嗎？女兒聽到這里，不由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笑了笑，又皺了皺眉。

二

做女兒的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個收破爛的父親還真有兩下子，他當真心想事成，沒幾天就把女兒的一篇作文在當地日報的教育版上給發表出來了！

當地日報每周有一期教育版，專門刊登本地中小學生的優秀作文。這天的教育版上，居然以頭條的位置，不但當真發表了吳鳳珍寫的一篇幾百字的作文，還在這篇作文的題目下面，果真印上了“鳳凰小學四（三）班吳鳳珍”的學校名稱與作者姓名，在文后印上了“指導老師凌玉娟”的字樣。這使捧著這張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報紙的吳鳳珍一時懷疑自己的眼睛看錯了，激動得用手背揉了又揉。

這個記者姑娘真是好人，要不是她幫忙，誰會睬我一個收舊貨的半老頭子？這天底下，到底還是好人多呀！人家說了，你基礎不錯，叫你以后多多努力呢。

父親在翻來覆去地嘮叨這些話時，感動得有些眼淚汪汪了：

唔唔。女兒把報紙捧在胸前，一種如愿以償的欣慰感與平生頭一次發表文字的成就感，使她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會一個勁地直點頭。這張報紙上發表著她的處女作，她要把這張報紙作為永久的紀念，珍藏起來。

當晚，父女倆久久沒有睡意，呢呢喃喃地說了半夜的悄悄話。好幾次，女兒還拉亮電燈，坐起身，凝視著報紙上自己的名字與凌老師的名字，一遍遍地默誦著自己幼稚的作文，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感使她毫無睡意。

然而，單一純樸的年僅十二歲的吳鳳珍，哪里會知道在她那滿心充溢著的喜悅的后面，卻是接踵而至的難言的痛苦，以致她為不該做出發表這篇作文的輕率之舉而后悔不迭。

三

使吳鳳珍產生不該輕率地發表這篇作文的后悔，是從班主任凌老師把這天的報紙粘貼在班級的報廊里開始的。第二天下午，當這份上面白底黑字印著“鳳凰小學四（三）班”字樣的報紙剛一出現在報廊里，就好像在一鍋沸油中潑了一勺水似的，使整個四（三）班都沸騰了。班余課后，全體同學就蜂擁在報廊的前面，一個個仰頭踮足，爭相閱讀這篇作文，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與閱讀聲，時起彼伏。是的，當地的日報上發表四（三）班學生的作文，這在四（三班）是破天荒的創舉。以往只有其它班級學生的作文，才偶爾會出現在全校每個老師都人手一份的報紙上。如今，它居然也出其不意、堂而皇之地出現了！這不但是吳鳳珍的光榮，也是指導老師凌老師的功勞，更是整個四（三）班的榮譽呀！尤其是吳鳳珍，別看她平時少言寡語為人低調，居然冷不丁就用這種方式在全體師生面前來了個華麗的亮相，真是會捉老鼠的貓不叫呀！頓時，全班五十幾雙同學的視線，就爭先恐后地掃描向了當事人，在吳鳳珍的臉上凝集成了一個聚光點，以致坐在第一排的吳鳳珍坐在那里上課時，還似乎感覺到了同學們射在她后背上的灼熱的目光。

使吳鳳珍驀然感到驚恐不安的是，在這一片射向她的贊賞、羨慕、欽佩等的目光中，同時也夾雜著幾束并不友好的視線。盡管它們稍縱即逝，但吳鳳珍憑她那少女細膩的觸覺，立即捕捉到了隱藏其間的冰冷的敵意：那是一種嫉妒與鄙薄呀！而且居然都是她的死黨姜美蘭與梅雪花她們的眼中射來的！

當即，吳鳳珍如坐針氈、忐忑不安了起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開始產生了不該如此輕率發表作文的悔意的。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種純粹是答謝老師的舉措，竟會引發這樣令人恐慌的后果。

但是，吳鳳珍還是盡量往好處想，她但愿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神經過敏，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所以在電腦課上的自由交流時，她故意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似的，堆著滿臉的微笑，走到姜美蘭她們幾個后面，找著機會與她們搭訕說話。說實話，吳鳳珍盡管家里窮，買不起電腦，但她憑借著她的聰明與穎悟，和偶爾在電腦房里的實踐，所掌握的電腦運用知識與技巧，要比姜美蘭她們幾個強。所以以往只要她一出現，就會立即受到姜美蘭她們幾個死黨眾星拱月般的熱烈歡迎的，遇到困難與障礙，都會第一個請吳鳳珍為她們排憂解難。但是今天卻不，吳鳳珍都在她們身后站了好久了，她們仍都像沒發現她似的，自顧有說有笑地玩她們的，把吳鳳珍當成了透明的空氣。這使吳鳳珍那顆懷有僥幸的心兒，忽地往下一沉。

當時，姜美蘭她們在觀看一篇文章，由于字體小，所以她們不得不使勁伸長頭頸，瞪大雙眼往熒屏上湊。所以，吳鳳珍見狀后，當即靈機一動，笑著在后面笑道：唉呀，你們這樣看，太傷眼睛了！你們何不把文章復制粘貼下來，把字體放大后再看呀？

一語既出，居然就像有人在蛙聲一片的池塘里扔了一塊石頭，頓時噤聲。姜美蘭她們都像沒聽見吳鳳珍的合理化建議似的，依然故我，頭對頭地聚在電腦前。吳鳳珍見狀，還以為姜美蘭她們不會操作，所以就像以往那樣，熱情地從她們中間擠進去，握住鼠標，來了個當場演示：全選、復制、點開WOAD寫字板，然后粘貼，再從Windows98窗口點開“格式”，找到合適的字體字形。轉眼間，一篇字跡粗大而又清晰的文章，展現在眾人面前，就是坐在一兩米外，也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不等吳鳳珍直起腰，姜美蘭她們幾個竟不知什么時候都離開了座位，無聲無息地散了去。頓時，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澆得吳鳳珍一個激凌。她先前的猜測，頃刻得到了驗證。于是，兩汪委屈的淚花，徐徐地浮滿了她的雙眸……

吳鳳珍徹底明白了：都是那篇作文惹的禍！

突如其來的妒嫉，殘酷無情地在她與姜美蘭她們之間硬是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從那開始，吳鳳珍與姜美蘭她們之間，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親密與真誠，甚至連禮節性的招呼也消失了。

每當這時，吳鳳珍的心里就在流淚，就在深深地后悔。要不是報廊上了鎖，她真恨不得從報廊里撕下那張惹是生非的報紙。

于是，她想盡辦法挽救著，試著推倒自己與姜美蘭她們幾個之間的那堵無形的墻。

她先是主動地向姜美蘭她們出擊，一次次陪著笑臉，湊上前，希望與她們搭訕。她認為只要和她們一說上話，她就可以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全部毫無保留地告訴給她們，以取得她們的理解。但是，遺憾，她們縱然狹路相逢，她還沒開口，姜美蘭她們就像躲避瘟疫似的，不是提前繞道躲開了，便是干脆形同陌路人，兩眼望著別處與她擦肩而過。

她后是向她們發手機短信，試圖用這種不見面的方式，恢復她們的聯系與友誼。以往，逢時過節，她們之間總是這樣互致短信的。恰巧沒多久就是兒童節，一個極好的契機。所以吳鳳珍抓緊時機，搶在大家的前面，趕在五月三十一日的傍晚，就像以往那樣輸入了一條“節日快樂，您的永遠的死黨吳鳳珍”的短信，然后以群發的形式，發給了姜美蘭與梅雪她們。

然而，既在吳鳳珍預料中但又使她沒想到的是，短信搶先發出去了，但眼看整個六·一節都快過去了，姜美蘭她們非但沒一人回復外，反而把她的一片真心誠意，又看作了虛情假意的證據！

六·一那天下午，學校像往年那樣舉辦了隆重的慶祝會，各年級以方陣的形式，整整齊齊地坐在會場中。巧，排隊進場坐下后，吳鳳珍發現自己剛好和姜美蘭與梅雪花坐在前后排。望著前面近在咫尺的昔日的好朋友，吳鳳珍心中忐忑不安，好幾次想鼓起勇氣和人家說話，問一問她們都收到她的短信否，但話到嘴邊，卻又不忍打斷姜美蘭她倆那種交頭接耳、有說有笑的親密樣。正躊躇，忽地就聽見姜美蘭沖著一邊的梅雪芬提高了嗓門：我說雪芬，你說短信群發有什么好處？

什么好處？省事唄。

還有呢？

還有？還有就是省電話費。

省省省，你就知道省。你這個豬腦子，難道你就不會透過群發這個現象看到一個人的本質了嗎？

肯定是姜美蘭的一肘子，提醒了梅雪花。所以，梅雪花立即醒悟過來了，她情不自禁地回頭飛快地瞟了后面的吳鳳珍一眼，接著也心領神會地提高了分貝：哦，看到了發信人對收信人的不夠尊重。

還有呢？

還有……

還有發信人的虛情假意與驕狂自大呢！

對對，還有虛情假意與驕狂自大呢……

頓悟過來的梅雪芬，一邊連忙應聲附和著，一邊忍俊不禁地低聲竊笑了起來。當下，倆姐妹笑著扭到了一團。

姜美蘭與梅雪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番對話，一字不漏地全部撞擊在了后面吳鳳珍的鼓膜上，頓時，委屈的淚花就不聽話地模糊了她的視線：這不是明擺著氣我嗎？以前，我們姐妹之間互發短信，不也大都是群發的嗎？你們這樣做不感到太不講理了嗎？

往下的慶祝會上都演了些什么精彩的節目，吳鳳珍都沒往心里去，她的那顆單純的心兒呀，都被一陣陣涌上來的莫大的委屈的潮水給淹沒了……

這天回到家，吳鳳珍沖著老爸的第一句話就是——阿爸，都是你害了我！然后不等父親明白過來，她就一頭扎在竹榻床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四

第二天，吳鳳珍是睜著一雙紅腫的雙眼到學校的。昨夜，父親和她商議了半個晚上，終于拿出了主意。她決定今天上學后，無論如何也要尋找機會，拉住姜美芬她們，然后也不管她們愛聽不愛聽，就把她為什么要在報紙上發表作文的原因，向她們當面鑼對面鼓地說個明白。如果她們理解了，那相信大家以后仍會是死黨的；如果她們還不能理解的話，那就只好把自己當作坫墩板上的一塊肉，任由她們斬劈剁割去了。

然而，吳鳳珍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設想付諸于行動，在第一節課余的時間里，班主任凌老師就行色匆匆地找到了她，并親自把她領到校門口，送上了停在那里的一輛警車，交給了一位警官。鳳珍雖說年幼，但還是隱隱覺得父親出事了，當下心都快急得跳出喉嚨口了。果然，不等她動問，那位警官就神情和藹地告訴她，說她的父親今天上午在騎車過橋時，與一輛迎面而來的汽車發生刮擦，當場就連人帶車翻到橋坡下。不過，還算萬幸，性命保住了，只摔斷了一條腿，現在人還在醫院里進行治療……

父親在醫院里只住了兩天，就因沒錢而提前出院了。在這起交通事故中，父親是主責，所以次責方只是在道義上象征性地捐助了一些救濟金。

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就這樣一折騰，把父親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一點錢，給全部折騰光了。最為殘酷的現實是，父親因此而再不能騎著三輪車外出掙錢了。所以父女倆頃刻間就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境地。無奈，父親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下計，含淚忍痛地作出了讓女兒輟學的決定，然后父女倆雙雙打道回府，回到他們的蘇北老家去。

面對無情而又無奈的現實，哭干了眼淚的女兒只得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拿出手機，向親愛的凌老師道別。在向凌老師發出道別的短信后，她忽又想到了姜美蘭與梅雪芬等幾個好朋友。于是，略一思忖，她又含著眼淚，也向她們發送了道別的短信。不過，這次吳鳳珍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她趁手機里尚有些許余錢，一咬牙，然后分別在每條的短信的開頭與落款時，專門輸入了她們各自的姓名與自己的姓名，然后逐一分別向姜美蘭與梅雪芬發去了最后的短信。

短信全文如下：

親愛的：您好！因我家突發變故，所以當您收到此信時，我已和我爸一起回老家去了。以前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您原諒。再見！鳳珍

鳳珍父女是坐著一輛機動三卡車離去的，車上放著他們簡陋的行李。三卡鉆出擁擠的縣城后，就上了寬敞的國道。忽然，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地超過了他們，并在他們前面不遠處戛地停了下來，緊接著，車門彈開，里面相繼跳出幾個人，然后齊齊地站在國道邊，沖著他們又是揮手又是吶喊。起先，鳳珍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待等兩車接近，她才驀地發現，原來領頭站在那里的不是別人，竟是她親愛的凌老師！更使她驚喜交加的是，緊貼在凌老師的周圍，是姜美蘭與梅雪芬她們幾個死黨！

頓時，鳳珍什么都明白了，她哽咽著向三卡司機大喊了一聲停車，然后不等三卡停穩，就跳下車，張開雙手，向前撲了過去。

責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