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老伴正看著孫子鑫鑫寫作業。鑫鑫剛好7歲,大眼睛尖嘴巴,瘦胳膊瘦腿。鑫鑫聽到腳步響,頭也沒抬,往上翻翻眼皮,瞅了他爺爺兩眼。他奶奶搖著芭蕉扇,正坐在他一側,不疾不徐地給他扇風。昌山呼哧呼哧地從她娘倆身旁繞過去,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先自嘆息了兩聲,又把兩只腳騰到椅子沿兒上,抱著膝,獨自愣神。
“咋了,你這是又咋了?又生得哪門子邪氣?”老伴見昌山怒容滿面,眉頭皺起來,扯著聲問。昌山的一張老黑臉,在溝壑縱橫中成了鐵灰色,顯見的是生了莫大的氣。于是又不忍心,關切地數落道:“你說你說,好生生的日子不過,又想犯糗事了是不?”
昌山就是不語,卻從口袋里掏出煙布袋,拿出一張裁好的煙紙,倒上煙沫兒,食指一抹一平,就勢捻成旱煙棵,掐頭,慢慢地在桌子面兒上蹾了兩下,又蹾了兩下,手微微哆嗦著,摸索著拿出火柴,嚓,起火點著,吐出一口煙霧來,這才長嘆了口氣,說:“找找興利的電話,打電話,叫他家來!”
“咋了?咋叫他家來?”老伴起了警覺,“你莫不是在做夢吧?現在不忙不閑的,他家來能干啥?再說,他家來不家來,你說了能算數?”
“啥?你說啥?我說了不算數?”昌山立時把眼一瞪,“狗日的,他走了年把了,他不掛算爹娘妻兒,爹娘妻兒還掛算他哩!掙錢掙錢,掙多少錢才是個夠兒?過日子還能光想著掙錢?!”
“你說啥?你個老熊!不掙錢咋個過日子?不掙錢咋能把日子過好?光喝西北風啊!”
“你這是放狗屁!”昌山啪地一拍桌子,怒瞪著老伴“你懂個屁!你告訴他,就讓他回來!這個兔崽子,他敢不聽我的話!”竟然是上了邪勁兒。
鑫鑫停住筆,驚恐地看著爺爺,怯生生地說:“爺爺,俺媽媽說了,現在不許俺爸爸回來!”
“啥?你說啥?”昌山支棱起耳朵,“你媽媽不許你爸爸回來?啥時候說的?”
“就昨天晚上。俺媽媽說,啥時回都可以,就是現在不能回!”
“就是現在不能回?!”昌山跟著喃喃說了一遍,他聽到自己的心怦怦跳了兩下子,然后,就像斬喉的雞,萎頓于地,毫無氣息。“完了”,他想,“這個事兒徹底沒有指望了!”
鑫鑫眼珠兒不錯地盯住爺爺,又非常鄭重地點點頭,說道“俺媽還說,只要聽媽媽的話兒,好兒多著呢!”
“好多著呢!有啥好呢?”昌山想,隨即吸溜了兩口氣,吧嗒吧嗒地只顧吸煙,深思。兒媳婦的眼光比他遠、料事比他深,事事都趕在他前頭。想想,就有了些怕,他審量著鑫鑫,問:“我和你奶奶說的話,你會不會也和你媽媽說?”
鑫鑫的眼珠子轉了兩轉,嘟囔道:“我不知道,反正俺媽啥事都能知道!”
老伴撇著嘴,用芭蕉扇,一下一下地敲著他的小腦袋,教育叮囑:“記住,我和你爺爺說的每一句話,都不許學給你媽媽聽!學了,小心你這個二斤半(頭)!”
鑫鑫眨巴眨巴眼睛,吐吐舌頭,忽然就嘿嘿地笑了,攤開小小的手掌,伸在他奶奶眼前。
“干什么?”
“奶奶,給我十塊錢,我明天買個鉛筆盒子去!”
“這……”老伴一個驚愕,翻翻眼皮看看昌山,再瞅瞅鑫鑫,繃緊了面孔,正色問道:“奶奶要不給你錢呢?”
鑫鑫小腦袋一歪,狡黠地一笑,涎著臉,說:“我就告訴俺媽媽,我把你和俺爺爺說得話都告訴給她!反正俺媽媽是有犒賞的!”
“你個小王八羔子!”老伴氣極,芭蕉扇重重地拍在鑫鑫頭上,噗的一聲響。鑫鑫抱住頭,嗷嗷叫起來。昌山陰沉了臉,起身拍拍屁股,慢慢地踱到門口,臨了還沒忘回頭交代:“給他錢吧,叫他買個鉛筆盒子,以后好好地學!”抬頭看看天,毒毒的日頭下,一棵棵穩實的樹,播撒著熱浪,還真就沒有了涼快的去處!
2
興利回到家里時,正是下午兩點多,日頭正毒的時候。一年多沒回來,為了體面,他狠心花了60塊錢,坐了一輛的士。不想一個鄉鄰都沒遇到,他的心,像這整個的村莊一樣,空落落的。家里的紅鐵門虛掩著,寂靜的庭院里,忽然夾裹襲來一陣強大的欲念,興利耐不住的心突突亂跳,忙放輕了腳步,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果然,臘梅正在午覺,小褂短褲,雪白的肌膚,晃得興利的眼疼。他揉揉眼,忙回身栓死了臥室的門,剛想撲上去,卻見臘梅睜開了眼睛,正眼珠不錯地盯著他看。
興利說:“也不關門,就不怕有壞人,把你給日嘍!”
“正盼著呢,天天這樣盼,也沒盼到一個鬼影兒來!”臘梅說著,就從床上起身,低頭找鞋。那對白生生的大奶子撐爆了小褂,正沖興利撒歡呢!興利說:“你干嘛?接著睡嘛!”上前一把把她掀倒在床上,就勢脫掉她的短褲。臘梅泥鰍一樣往后一縮身子,又猛地坐起來,問:“你說,你咋這時候回來了?我不是告訴你,不許你現在回來的嗎?!”
興利急得不行,連聲說:“我愿意,我愿意這時候回來!”又往前探身,扯住了她的腿,又一拉,臘梅仰面躺下,雙手卻把私處捂得緊緊的,說:“你得告訴我,你究竟為啥這時候回來!”
興利的心一沉,沸騰起來的欲望打了折扣,這個臘梅,一丁點都沒變,還是那樣。便有了幾分恨意。興利說:“年多了,想你了唄!我就不信你不想我?!”臘梅說:“我想歸想,可我更想弄明白,你為啥這時候回來!”興利惡狠狠地說:“我就是想你了,我就是想你了還不行嗎!”說著拿嘴封住了她的嘴,身子狠狠地壓上去。臘梅的嘴火辣辣的熱,身子火辣辣的燙,那一刻,興利想,這個煮熟的鴨子,肉爛嘴不爛的貨!
完事了,兩人一頭一臉的汗,剛剛洗過的一樣。興利還貪婪地趴在臘梅身上,嘴巴拱著她的脖子,拱得臘梅嗨喲嗨喲的樂。興利壞壞地使勁用力,此時,不惟是愛意的表達,更有一種懲罰的宣泄。他要讓臘梅在極度的快意中感覺到疼痛,他要把臘梅揉進自己身體里。
臘梅笑得喘不上氣來,潮紅的臉上粘著濕漉漉頭發,她說:“好了好了,你還沒完沒了了!”說著猛地一使勁兒,一把把興利從身上掀下去,接著又折身偎在他身旁,柔柔地輕笑道:“瞧你剛才那勁頭兒,是真想了。可是想是真想,別摻雜其它的什么陰謀吧,你們這一家子人,成天鬼鬼祟祟的,沒個正當心眼子!”
一席話,說得興利心里七上八下的。這個臘梅,不論什么時候,心里的算盤都打得特精確,真真讓興利的腦袋都疼。
3
其實這次興利回家,就是因為父親昌山給他打了電話。昌山說:“小利,這次你得回來,鑫鑫想你,我和你娘也想你,不能因為掙錢,把個家口都撂下不管了!”興利小心地問:“大,家里沒事吧?”語氣是試探性地詢問,是曲意要知道父親的真實意圖。昌山當然明白,也就直說:“你叔家的弟弟興達考上大學了,沒錢上,你得給他兩個錢,讓他渡過這一關啊!”興利一聽就噤了口,心里卻開了鍋。說到錢,而且是上大學的錢,絕不是個小數目,別看父親說得輕描淡寫,其實是想把大頭壓在他頭上。他犯愁了。昌山再次追問他,他也只哦了兩聲完事。但,回家是必須的了,不然,父母又該咋想呢?再說,自己也是真想回家看看了。
興利是一個心地實誠的人,雖說這次他是和臘梅吵嘴賭氣出門的,但沒過多久,他就后悔了,滿腦子里都是臘梅的好,竟沒有了一丁點不是。臘梅的小氣、算計,說到底,都是為了家,為了過下一份家業,給鑫鑫一個好的生活環境。倒是自己,頭腦一熱,沒了忍耐,有了夫妻間的摩擦。所以他打電話給臘梅賠不是,捶胸跺腳般發死狠勁兒說一定要多掙錢,說著說著動了真情,電話兩頭,竟都有了哽咽地叮嚀。
臘梅打電話來,不許他回家,他當時就是一頭的霧水,父親隨后又打電話來,說興達考大學的事情,兩下一結就,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為難了他。幸好他沒把錢全都交給臘梅,留了八千。這個錢,并不是他有私心,而是想在回家之后,給臘梅一個額外的驚喜,說不定臘梅會因此而狠狠地愛他幾回呢!這樣想著,身體里的血液沸騰起來,瞅著四下沒人,抱著棵樹可勁兒地揉搓了幾下,都把肚皮揉搓出了血印子,他才咧著嘴笑笑。
現在看來,這個八千塊錢,還真能派上用場。想想,心里卻填充著遺憾的不舍。他把這個錢存在銀行里,把存折縫進褲頭的夾縫里,在下火車的時候,又在廁所里把存折取出來,放進煙盒里。他了解臘梅,臘梅會對他搜身的,他必須把存折穩妥得擱好。
4
晚上,昌山叫興利過去吃飯,交代,臘梅也去!興利換上大褲頭,套上T恤衫,回頭剛要走,臘梅一把拉住他,問:“這就去?”興利說:“哦,這就去!”臘梅又問:“真就這樣去?!”興利一臉的疑惑,問:“不這樣去,還哪樣去?”
臘梅瞅他半餉,指頭戳著他的頭,含嗔帶怨道:“你個死樣兒!你剛回家來,不拿兩瓶酒給那個老貨喝!?”興利一聽,甩手嗨道:“拿酒干嗎?那是俺老爹,一家人!”
“真不拿?”
“真不拿!”
說完,興利折身往院里走,疾走了兩步,心里卻犯起嘀咕:還是該拿兩瓶酒的,多少是個心意嘛!這樣想著,腳步慢下來,只是話已出口,不好挽回,便有了幾分氣惱,回頭嚷臘梅道:“還不快走!黃瓜菜都涼了!”
臘梅一撇嘴,嘴角的笑意都漾成兩朵花,她甜甜地笑問道:“你是嚷我呢,還是在嚷東西?——都準備好咧!”說著,拿過兩提酒來,吩咐:“一提給你爹!一提給你叔!你在外面一分錢不掙,這臉面還是得要的!”
興利一陣說不出地感動,眼窩子都濕了,待臘梅走到近前,一只手就霸道地攬住她的腰,嘴胡亂地啃著她的脖子,心里愈覺得對不住臘梅。
昌山做了一桌子豐盛的菜,喊鑫鑫:“給你爸倒上酒!”鑫鑫說:“不,先給爺爺倒!”又問臘梅:“媽,行不?”臘梅說:“行行行,你眼里心里就只有你爺爺奶奶了!”酸溜溜的話音里,是無奈的笑。昌山聞言,呵呵說道:“這才是我的嫡孫子呢!”又抬頭對興利說:“你弟弟在企業里混,啥都不用我操心,你呢,小鑫鑫也都這么大了,看看現在,我和你娘也沒白過這一輩子!”說著說著,臉上卻掛了些憂愁,“就是現在,你叔作難哩!興達上大學的錢至今還沒個著落,親友們又不肯幫,——竟都把錢看得比命根子都重要!”
興利只管著喝酒吃菜,心里卻琢磨著父親的話,臘梅卻接過話頭,巧笑道:“豬往前拱,雞往后扒,各有各的法兒。爸,你就別替俺叔家哭窮了,俺叔家還能真沒錢?!”昌山聞聽,啪地一撂筷子,說:“你叔家有錢?有什么錢?你叔是什么人?你叔和我一樣,都是剛性子,寧折不彎!”瞪圓了眼,氣鼓鼓地沒喘上那口氣,竟把臉憋成了紫茄子。臘梅暗自得意,又說:“俺叔和俺嬸子現在,就等著以后享福吶!上大學的上大學,能掙錢的掙大錢,你瞧瞧人家他哥倆,多爭氣哦!聽說老二現在,都談女朋友啦!”
興利娘聽著臘梅的話,心里卻是疙疙瘩瘩,她說:“你叔為這事都惱死了,現在正是缺錢的時候,興全卻談朋友,還說想學手藝,這才叫越渴越給鹽吃呢!”又說:“學手藝倒是件好事情,是個奔頭,也總不能給別人打一輩子工!”
臘梅忙說:“就是,現在誰能管顧誰?人家親兄弟都不管,咱老鴰窩里插一嘴,算是哪一窩喔!”還未說完,臘梅就像被蛇咬蝎蟄般熬得一聲,轉頭看著興利怒道:“你干嘛?你掐死我了!”興利滿面怒氣,說:“掐你?我還想揍你呢!”
5
一頓飯局,各懷心事,竟是不歡而散。回到家,臘梅恨恨地罵:“瞧你爹是安得什么心,胳膊肘子往外拐,老幫著別人算計自己人!你倒說說,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回家干什么?回家奔喪啊!”興利的頭嗡的一聲大了,一句話倒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他一甩手,猛然轉身,嘴對著臘梅的臉,咬牙切齒地質問:“奔喪奔喪,是不是只有家里死了人我才能回來?是不是家里不死人,你心里就不痛快是嗎?!”
剛剛回到家,兩口子團聚的熱乎勁兒還沒下去,就又唇槍舌劍起來,興利想,這個日子是真沒法過。胡同里響起一陣撲通撲通的腳步聲,接著是外門被叩擊的聲音,臘梅支棱起耳朵聽聽,緩過神來,忙麻利地推著興利說:“是咱叔他爺倆,你趕快進屋睡覺去!”說著,一迭聲地應著去開門,已經是一團和氣了。果然!昌林呵呵笑著,臉上帶著酒意的酡紅,一身的酒氣夾裹著興達,爺倆一前一后進了堂屋,堂屋正中間擺著的地八仙桌面上,撂著一個空煙盒,一只花貓蜷縮在沙發的一角,安靜的睡。昌林見沒人,兩只手就合在一起,慢慢地搓。臘梅隨后進來,滿面含笑,說:“叔,兄弟,你們坐。”昌林笑瞇瞇地問:“興利呢,興利不在家啊?”臘梅笑道:“他啊,喝多了,也累,睡了。”說著就要去屋里叫,卻被昌林的話擋住了,昌林說:“別叫他,我們也沒事,聽說他家來了,來看看,來看看!”臘梅笑道:“就是。年多沒見,有年紀的都掛算著!一搾沒四指近,還是咱一家人親!”昌林的手使勁兒地搓著,臉上的笑意愈加的濃厚,他喃喃地說:“就是就是。”臘梅笑著笑著,忽然就嘆口氣,說:“唉!剛才興利還念叨呢,說這次也沒掙到錢,不然的話,興達考上大學,怎么也得拿個萬兒八千的,給叔應應急啊!”昌林的笑慢慢地僵住,兩只手機械地絞在一起,分開,再下死勁地搓著。臘梅拿壺去泡茶,昌林說:“別、別,我們這就走……這就走,讓興利好好地歇著吧,——也累!”
送走昌林爺倆,臘梅哐當哐當關上院門,雀躍著跑到里屋,撲到興利身上,吧唧吧唧就親了兩口,問:“怎樣,我做得怎樣?不費吹灰之力就打發掉了!”興利沒睜眼,心里竟像撒了鹽粒般被淹得難受,想著這事情被臘梅給做絕了,以后自己怎么在這個世道上混?他想,不能光依著娘們兒的,娘們兒家頭發長見識短,若都依了她們,這個家就得堵住門兒朝天走,幸好,還有那個八千塊錢,還有緩沖的余步。
6
打發昌林爺倆走后,臘梅哼唱著小曲兒,風風火火地把暖瓶、水杯放在床頭的桌上,又捏些茶葉泡上,就忙著脫衣服,脫完上衣,一眼看到風扇,忙又把風扇定好時,這才熄了燈,上床偎著興利躺下。躺下了,手卻不安分起來,摸摸興利的臉,摸摸興利的胸,手又摩挲著往下游走。興利只是不動,睡過去了一樣。臘梅輕輕嘆息了一聲,手回來摟住興利的脖子,合上眼。迷迷糊糊中,被遠遠近近的狗的狂吠驚醒,忙仰起頭來,屏住呼吸,黑暗的夜里,她聽到隱約雜沓的腳步聲,再聽,似有一兩聲地哭吵,剛想叫醒興利,卻聽興利說:“不行,我得去看看!”剛要起身,卻被臘梅一把按住,問:“你去看什么?你就好生生地睡覺吧!”臘梅心里也突突地跳,她雖沒聽十分真切,但大體方位,應該是在昌林家。
果然,興利也說:“我聽著像是咱叔家有事,我得起來去看看!”說著又想起身,卻被臘梅橫在胸前的胳膊和手死死地按住。臘梅說:“再等等,聽聽究竟是誰家!”
夜沉寂下去,兩口子大睜著眼睛,聽了老半天,臘梅就有了些怕,身子就緊緊貼在興利的身子上,臉貼著他的臉,幽幽地說:“按說這次興達上學,咱若一毛不拔,也說不過理兒去,可是若借給他錢,這個錢,三年五年也不見得能回來。”興利沒吭聲,他知道臘梅明白得很,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那種人,這幾年,他算是領教地多了。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悄悄地把那八千塊錢借給興達上學,這樣既保了家庭平安,又能救濟興達上學,倒是皆大歡喜的事情。這樣想定了,心里也就踏實了,便趁著臘梅的心說:“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現在誰能幫得了誰?指望別人幫,又怎能過好日子?咱叔混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什么都沒有,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興利說著嘆息著,又說,“或許興達能上出學來,可是上出學來之后,要找工作,要買房子,要結婚成家,哪一步不都是上甘嶺?所以我想,咱們現在,要使勁掙錢,打好基礎,不要在起點上,讓鑫鑫先輸給別人……”
臘梅聽著聽著,眼窩子都酸了,有淚滴在興利胸上。她動情地說:“你能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你在心里恨我呢!”興利說:“才不呢!我知道你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鑫鑫,為了把日子過好才這樣的,你沒有錯。”
院里起了風,有閃電瞬間劃破黑暗的夜空,閃亮了屋宇,接著是隆隆雷鳴。臘梅說:“天要下雨了。”興利說:“下吧,這么熱的天,下場透雨,也涼快涼快!”
7
興利是在第二天早晨知道叔叔昌林家鬧亂子的。下了一夜的雨,溝滿河平,天卻出奇得涼,竟有了天高氣爽的秋意。興利一早起來,因是記掛著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去街上站了一小會兒,隨后轉身去了父親家。父親昌山正坐在圓桌旁,面前是一茶碗釅釅的茶,看到他進屋,昌山勉強笑笑,擠出來的笑,竟比哭還難看,興利心里咯噔一下子,頭嗡嗡響起來。
昌山說:“這一次,你和臘梅兩口子就都死心了,不用愁著借錢給興達了!”興利驚地半張著嘴,問道:“大,怎么了?”昌山嘿嘿冷笑道:“怎么了?昨天晚上天都塌下來了,你竟不知道?!”緊皺的雙眉下,目光炯炯,已經是失望至極的憤怒,“你嬸子差一點沒碰死在墻上!你知道嗎?啊?你嬸子差一點沒碰死在墻上!”
“什么什么?!”興利一屁股蹲在沙發上,“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興利的緊張恐慌掩蓋不住內心強烈地關切。昌山說:“你還有臉問?我倒要問問你,昨天晚上,你兩口子都說了些什么話?你們不該拿話傷你叔啊!那可是你親叔、是和你爹一個x里出來的!”昌山越說越生氣,巴掌拍得桌子梆梆的響,淚水卻流了一臉。
原來,昌林爺倆回到家后,昌林就跟瘋了一樣,罵興達是沒用的貨兒,是沒出息的東西,是個累贅。興達娘聽不過,問因啥事,昌林轉而又罵她,待知道是從興利家剛回來,興達娘就猜到了八九,火兒騰地就起來了,轉身就要去興利家問罪,被昌林一把抓住,劈臉扇了倆耳光,又下死勁兒地踹了兩腳,哭罵聲驚動了四鄰,興達娘心一橫,就要尋死,被眾人攔住。昌山說:“好了好了,現在啥事情都沒有了,興達發了毒誓,那個大學他不去上了!若不是眾人攔著,他就把通知書撕碎了!”
興利木然地坐在那里,一時腦子里竟空了。過了好久,昌山才又嘆息著說:“我知道錢是臘梅的命根子,也知道你們掙錢不容易,可是,總不能因為錢,你們眼里就什么人都沒有吧?別人家火都燒到房頂了,你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吧?!你們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人味兒?”
興利聽著,心里擁堵著委屈,他勾著頭,說:“大,你放心,興達上學的事情,我得管,我能不管么?兄弟一場,不論日后他混個什么樣兒,都是個膀臂,都是自己人。”
昌林像是聽錯了,錯愕道:“管?咋管?沒有錢,你拿什么管?”興利說:“我手里有八千塊錢,這個錢臘梅不知道。我一直都想著,臘梅能轉過這個彎兒來,主動地借錢給俺叔家,然后我這個錢得讓臘梅知道,不然,這就不是一家人過日子。”
這可是想不到的意外,昌山眨巴了兩下眼睛,心里忽然就暖暖的,有兩顆渾濁的淚滴落,忙用手去揉眼睛,澀澀地笑道:“昨晚上沒睡好,這眼睛咯得慌,真難受!”
興利娘挎著籃子,籃子里是剛出爐的燒餅,她還未進屋,興利爺倆就聞到了燒餅撲鼻的香味兒。昌山說:“在這里吃飯吧,你娘拿燒餅回來了。”興利說:“不了,臘梅在家做飯呢!”
興利娘進屋來,放下籃子,逡巡著屋里,茫然問道:“臘梅來干嘛呢?剛剛我見她拿著件衣服,從咱家走了。”爺倆不解,面面相覷。興利娘又說:“在村東頭我就看見臘梅拿著件衣服從咱家走了,她干什么來?”興利恍然悟道:“天涼,她知道我穿得少,可能給我送衣服來。”昌山卻一下子癱倚在沙發背上,半天沒言語。
8
興利也慌了。他知道臘梅的脾氣,知道臘梅肯定是聽到了他爺倆的話,一時竟手足無措起來。倘若臘梅問起那八千塊錢,是交還是不交,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還有一個非常要命的問題是,現在承認有這八千塊錢,臘梅會怎么看他,她又會怎么想?這個問題的后果和遺患就相當的嚴重了,這擺明了就是對家庭的不忠,對她的不信任,夫妻間倘若沒有了最起碼的信任,那么家庭的根基就動搖了,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興利前思后想,做出了選擇,決定咬住牙口,不承認有這八千塊的事情,或許只有這樣,才能保住現時的平安,才能不至于讓臘梅寒心或絕望。昌山也一再叮嚀,別鬧事,鑫鑫都這么大了,權當是為了孩子。
回到家,就見廚房里熱氣騰騰的,蒸汽從敞開的門里往外飄逸著,興利忙去把電飯鍋停了,掀開蓋,只有淺淺的一鍋底子的水。進得堂屋,見臘梅干坐在那里,臉上的淚道子,熒熒的亮。興利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事情砸鍋了,他問:“這是怎么了,你怎么也不去做飯?電飯鍋都快熬干了!”臘梅呆呆地問:“你說,咱這是什么,咱這還是一個家嗎?”興利佯裝不解,說:“是啊,是一個家啊,怎么了?”臘梅說:“既然是一個家,是不是都不能有外心?”興利點點頭。臘梅說:“那你和你爹說的話,真嗎?”這時候,興利知道不能含糊了,故作爽朗地說:“哦,你都聽到了啊!那都是騙人的、騙人的,不能當真!”臘梅抬頭看著他,咬牙切齒道:“好!好!興利,我知道那都是騙人的,可是我更想知道你究竟是在騙誰?!”興利懵了,呆呆地看著臘梅。就見臘梅從褲兜里拿出一張紙,興利一眼就認出是那張八千塊的存折,一時急火攻心,躍上前一把奪過來,臘梅也沒料到他竟如此地迅猛,火騰地就起來了,隨手搬起面前的小方桌,照準興利的頭就把他砸倒在地,興利被砸傻了,但他意識到臘梅是在要他的命,顧不及多想,從地上跳起來,把臘梅摁在地上,騎在她身上,劈臉狠狠地抽著,臘梅兇巴巴地瞪著眼睛,一聲不吭,直到她嘴里的白沫變成了血水,興利的頭一下子大了,有了末日的惶惑:就這樣把她打死嗎?手軟下來,身子像泄氣的皮球,臘梅卻兇狠地說:“你打啊,你打死我啊!我早就和你過夠了,早就不想活了!”
一席話,興利明白了臘梅心底的積怨。是自己對不起臘梅,對不起這個家。他抱住臘梅的頭,嗚嗚地哭。這時候,昌山兩口子因為不放心,尾隨來,還未拐進胡同,就聽到了打鬧聲,兩口子一邊吆喝一邊跑進家來。臘梅聞聲,翻身從地上起來,操起小方凳,把電視機砸壞了,又搬起小方桌去砸冰箱,嘴里哭著罵著:“不過了不過了……”
臘梅瘋了一樣,要把家具都砸壞。興利上前抱住她,她掙脫不掉,就低頭咬住興利的胳膊,興利娘唬得臉變了色,忙上前去救阻,興利說:“娘,你別管,讓她咬吧,讓她出來這口氣!”……
9
家全沒有了家的樣子,成了戰場。英勇的臘梅,好幾個人都逮不住她,她要把家踏平蕩盡。興利沒有了一點辦法,既無法阻止也阻止不了,這都是自找的。他想。就讓她咂吧,只要她心里能好受。他又想。
興利的胳膊滴著殷紅的血,興利娘說:“你看看你看看,都咬成了這樣!”心疼是肯定的,尤其看到兒子滿臉的愧色,一臉的無奈愁苦,更有了聲討的理由,她說:“這哪里還像個過日子的模樣兒,這都是慣下的毛病!”興利說:“娘,你別說了,都怪我。”說罷,垂了頭。鑫鑫嚇得畏縮在爺爺的懷里,驚恐地看著他媽媽哭天嚎地的模樣。興利娘又說:“都是為了孩子,不然,哪里又能由她這樣?!”興利說:“娘,你回家去吧,沒事的。”
有省事的鄰居,把興利拉到一旁,說:“她這樣,你要靈醒一些,她心里但凡有一絲出路,也到不了這一步。”興利點頭,他知道,從她一動手的時候就知道,臘梅活夠了,已經萬念俱灰,所以不管不顧了,也不要了。打電話叫來她娘家的人,守著,守了兩天,第二天傍晚,她對娘家的父親說:“大,你回去吧,我沒事。”晚上,興利還是守在她床邊,搬個凳子,坐著,看著她,困了,就趴在床沿兒打一會兒盹。興利想,就算臘梅死,他也要陪著她,他舍不得她。一次睜開眼,見臘梅正盯著他看,一陣激動地欣喜,他竟然哭了,邊用手抹著淚邊哽咽著,他說:“臘梅,是我錯了,你打我吧,只要你解恨,打死我也沒怨言……”
臘梅蠟黃著臉,眼里淚淫淫的,她說:“你歇著去吧,我沒事。”
昌林和興達是在第三天上午來興利家的。堂屋里一片狼藉。昌林搓著手,神情凝重,興達翹著腳尖兒,小心翼翼。興利勉強笑笑,說:“叔、兄弟,你們坐。”就去拿壺泡茶,然后洗茶碗。兩三天的功夫,興利萎靡了許多,憔悴的模樣令昌林有一股說不出的疼憐。昌林說:“小利,你兄弟下午就走,來道個別。”興利輕輕“哦”了一聲,隨口問:“去哪里?”昌林說:“先去省城打工。他上學的事情,我已經打聽好了,可以貸款。”興利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聲,懷了歉意,連連說:“你看看你看看,臘梅說過,要拿倆錢兒過去的。”說著話,眼睛往臥室里瞥了兩眼。昌林嘆道:“你們也不是真富有,有這個心就足夠了。我和你父母都是有年紀的人,就盼著你們都好好地,就比什么都強。”
一句話,興利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他捂住嘴,喊了一聲:“叔……”卻再也說不下去。興達默默地低下頭,摘下眼鏡,用手揉著眼睛,想說些什么,卻又抬起頭來,看看父親昌林,再看看興利,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哥,我一直都在想,咱老百姓過日子,隨風倒的多,都沒有自己的主見。比如種莊稼,一年又一年,都是麥子和玉米,就沒有人想想去種經濟作物,所以說,這是思想認識能力上的不足,說白了,就是過了一輩子,到頭來,都不知道自己過的是什么,”說著話,他低下頭,看著翹起的大拇腳趾頭,又說:“再比如上學,就知道只要學生成績好,就什么都好了——以前這樣想可以,現在就不行了,現在不僅僅要成績好,還要有綜合好的個人素質和能力,所以我想,我去上大學,不僅僅要學好,還要去社會上鍛煉,去打零工,當然,掙錢是一方面,還有就是鍛煉自己適應社會生活的各種能力……”
興利聽著嘆息著,心里卻感覺到特別的熨帖,叔叔和興達,都沒有責怪他和臘梅的半點意思,他心里愈加的愧疚和難受,他說:“兄弟,你說得對,上大學是個出路,也是個歸宿,但,你比別的學生都強。哥打工這么多年,雖說也掙些錢,但心里始終都沒個著落,出門、回家,來來去去,有時候哥就想,哥的家在哪里啊?哥竟像是一個沒有家的人……”說著說著,捂住了嘴,淚水卻把他的手指染亮了。
10
昌林和興達臨走時,又再三叮嚀:要好好地待臘梅,日子不是一天過下的。老百姓的日子,窮點富點沒什么,要先保住自己才是正經事。送走昌林爺倆,回到屋里,臘梅已經起來,她走路一瘸一拐,臉上的青腫還沒有消退。興利見到臘梅已經起床,心里滿滿地歡喜,眼里卻早已又涌滿了淚,他說:“你、你……”竟是哽咽不成聲。臘梅沒理他,搖晃著身子去了廚房,又回頭吩咐:“里屋的雞蛋罐子里有腌的咸雞蛋,撈出些來吧!”興利隨口“噢”了一聲,驚喜道:“你想吃咸雞蛋了?”“不是,煮出來,給興達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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