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有太復雜的經歷,以至于和演員吳秀波談戲總不能盡興,因為他的人生比他的戲精彩得多。
所以你無法用考量一個演員的標準簡單考量吳秀波,他本是個奇異的存在。
44歲,習慣萌且騷,偶爾又嚴肅緩慢。他在演戲、成名,也在修行,只不過他把自己隱藏在更光鮮的喧囂之中。
雙重表演
拍攝前后,我們見到兩個吳秀波。
一個是準佛教徒,言辭懇切、緩慢、一字一頓。另一個是明星,以約定俗成的、簡潔輕省的方式,談論他剛剛拍完的電影。兩個吳秀波之間,是四個小時的拍攝,剛站在人工制造的雪景的時候,他有一點點局促,但迅速放松起來。和正統嚴謹的呢子外套比,他選擇了一身綠色的西裝,“這套比較騷”,這時候你窺見,他難有變化的表情下,有顆蕩漾的心。
他和湯唯主演的《北京遇見西雅圖》即將上映,“我挺喜歡這個戲的”,吳秀波說,他在火車上用三個小時把劇本看了兩遍,也沒明白為什么這個劇本會打動他。但“打動”的感覺是真實的,后來他想明白了,“我接觸的導演、編劇里男性居多,習慣了男性視角,習慣了在商業立場上磨出情節,多多少少都有游戲感;但《北京遇見西雅圖》是站在女性的立場上看待世界、看待一段情感的歷程。”他很喜歡這部戲的導演和編劇薛曉路,“最終我明白,她作品里那份沉靜、和暖和喜悅是她人性本身帶有的。”
以前吳秀波拍戲,總覺得忙碌,有一些糾結,但這部片子對他來說像一個休假,整個人非常輕松。拍攝的大部分場景在西雅圖,風景如畫,讓他感慨人與自然的和諧程度遠超自己的見識,“在那里我和現實的場景能夠產生人物與地點的交流,這個在此前是沒有過的。”
很早他就說過,表演就是一重重克服障礙,“只是現在克服障礙的過程比以前順暢了。”但因為此前的經歷太復雜,此時的狀態太紛雜,吳秀波最經常冒出的新聞,是“不想演戲了,想改行”,至于改行做什么,最新的版本是白巖松那樣的主持人。他最終澄清了這個傳聞,“對方問我有什么希望,我說工作的希望就是退休。很正常,因為人總是工作的時候想休息,休息的時候想工作。我不介意別人用任何一種方式說我。”
把故事藏起來
吳秀波演戲,也做音樂、搞制片,還在寫劇本。如果演戲是修行,編劇就是一種抵達目的的捷徑,但漸漸他發現那是一種學習,樂趣從結果轉移到了過程。他沒想過那些寫完的劇本什么時候拍,“精心比拍更重要”。演戲的秘訣是“信以為真”,編劇的快意就在于能夠清楚地看到假想的世界。“寫到最后不是說在糟蹋或者砸碎什么,那是在一剎一時中建構一個想象中的世界,那個世界的天空、樓房甚至法院、幼兒園你都能看得特別清晰,你甚至有一種舍不得離去的感覺,更愿意活在那里。”
這話聽起來挺像個文藝中年,但此前吳秀波的生活大部分跟文藝沒什么關系,他唱過歌廳,開過飯店,倒賣過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曾經捏著兩張中國足球出線那場球的門票在借來的朋友的房子里嚎啕大哭,跟一個幾十年的朋友因為裝電暖氣打起來了……總而言之,深陷“對生活的無望和對自己的無望”。后來他撿起表演的本行,《立案偵查》開拍第一個星期,導演一喊“開始”他就哆嗦,一部一部演成“最貴的二線男演員”。如今,即便拒絕了大紅大紫的《后宮甄嬛傳》中皇帝一角,也沒有人再把“二線”兩字放在他名前了。
“工作給我的,是一種職業犧牲。”最胖的時候吳秀波有176斤,為了演戲他至今每天健身,吃得很少,因為每個人都想讓鏡頭里的自我表現力更加強悍更加犀利。他想過如果不再拍戲,估計初期自己很難控制住自己大吃的沖動,但現在吳秀波依然警醒。“我相信為戲買單的人愿意看到的,不是一個談著感情而發福又臃腫的人。”
他也從不吝于吐露金句。有人說,唱歌廳出來的男人都是有故事的,吳秀波有故事,他把故事藏在“萌”和“騷”的眼神里,藏在偶爾吐露的文學中年的句子里,譬如“那個時候女孩兒喜歡一個男孩兒只是因為你穿了一件白襯衫”。
“人都有感性和理性的那一面,在回憶中用理性的態度說一些感性的話,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共鳴。”他如此解釋這句話,很技術化,但也說,詩意依然存在于他的生活里,“如果我現在還吃飯,它就存在;就像這輩子如果你不能舍棄吃飯,你就什么都不能舍棄。”
和吳秀波聊天,常有空對空的感覺,他也從不刻意掩飾,多次說自己是一個壁壘森嚴的人,但這壁壘不是刺猬的尖刺,而是尊重。“尊重能讓對方快樂,所以我不會在交流中表達不尊重的態度。很多采訪者希望你能產生特立獨行的態度并且發生執著的時候,我一般都是回避的,因為犯不上。我這個人不跟自己找別扭,也不想跟別人找別扭。人的力量都是對抗的,猶如你在黑夜中拿著一根木棍,可以抵御外來的侵略,來只狗你把它打死了,但來只熊可能這根木棍就不管用了。古人找到了另外一支力量,就是尊重。尊重的力量猶如空氣,讓比鄰的生命得以安居。”
其實吳秀波覺得自己已經在傾力和大眾分享內心,但他那顆經歷太多的心,對不少人來說有太多不可理解之處。他的粉絲有人一步步追尋他的足跡,發問“是不是這樣就可以多理解你一點”,也有人說,吳秀波就像一個活在現代的吉普賽人,他有手藝,但談不上高尚或者不高尚;他有態度,但不要別人仰望。曾經他想要證明自己,但現在他寧愿說一事無成,“不需要成事,只需要活著;不知道方向是A還是B,只知道方向是行走,這是我生活的本分。”
對話吳秀波
說得再多也不一定能看清晰
F:(記者進化妝間,吳秀波雙手合十請記者坐下),吳老師是佛教徒?
吳:不敢說是佛教徒,只是受佛教很多觀照。整個的佛教態度是現今為止我找到的最有方向感的人生態度。我覺得佛教是一種態度,它就是三個詞:當下、不二和無我,也可以簡稱為“進不二法門”,就是破除好與壞、對與錯等等所有兩元對立的觀念,這種態度非常科學。
F:這種態度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吳:在我還不懂佛的時候,有人教我念《心經》的那段箴言,“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說有事沒事都念它,好事想讓它繼續好下去,念它;壞事不想讓它繼續壞下去,念它;害怕念它,恐慌念它,祈禱也念它。我問它有什么意思嗎?那個教我的人很幽默:沒意思,你就念吧。我就特別單純地念了二十年,沒有求證,直到有次拍一部戲,我才知道它是可以翻譯的,就是一句特別簡單的話: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彼岸是光明世界。
其實這不僅關乎人生,還是詩意。我無法形容那句話當時給我帶來的震撼,就好像忙忙碌碌行走了幾十年,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回頭,猛然一回頭,發現可以駐足可以回頭可以照進自我。我無法說清楚這種感受,只能說,當體會某些佛教態度的時候,我感受到的是一種非常寂靜的幸福感,它在嘈雜的、充滿我執的生活中很鮮見。我很少去廟里,不喜歡那種香味,也不準備去求什么,但我受到佛教態度的恩惠。
F:那你如何破除我執?
吳:很多人不信可以“不二”,不信“不二”是一種良善而科學的態度。我們從小就知道競爭、求生,因為我們所有的生存欲望和安全感來源于二元對立,但是佛教看到了另外一種態度,它沒有刻意去宣講說你應該持一種什么樣的狀態來修行,你可以把它當成迷信當成態度當成樂趣甚或當成游戲。我不敢站在我的角度評述,對它的理解和態度只產生在我的心里,沒有參照。你可以把我這番胡言亂語當做自說自話,但是,我看見不二法門的時候,我嘗試著相信了,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狀態下能夠感受的不二境界,確實讓人輕松和歡喜。
F:你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我知道有晴著天的下午和陰著天的早晨,我知道所有這些時間我都需要安度。”
吳:你會聽到很多人跟你聊天,跟你訴苦,跟你講述悲傷的事情;很多人覺得很委屈、痛苦,他們不理解為什么人生會有傷痛有失去有如此的不如意。其實可以反問自我,生命中何嘗不是有幸福也有不幸。我以為好與壞、幸福與悲傷、得與失,就像你有前胸和后背一樣,與生俱來,是生命的必然,而前胸和后背建立在一個叫“我”的載體上。當你還在妄談得與失的時候,你會聽到有人說,先舍而后得;當你覺得找到了成敗規律的時候,你會聽到有人說,舍即是得;當你想要把舍和得化二而一的時候,有些人連說都不說。這是人與人的分別—你看,我還是有分別心。
F:所以還是要繼續修行?
吳:譬如今天的頭發是往前分還是往后順,已經是一個天大的分別了,對我來說是美丑之分、利弊之分、成敗之分。先試試能不能放下吧。最后有人連放下的心都放下了,那是真正的成就者;也有人說既然連放下的心都放下了,何必修放下呢?那我問:人早晚有一死,何必要活這一遭呢?所謂戲劇的、時尚的、個人的、名利的好壞對錯對我來說不是那么重要,對那些話題,我談起來不太負責,那反正是我的生活,無論標榜或糟蹋我都覺得自己有這個權利和自由。
F:有記者說你像個謎,說得再多也看不清晰。
吳:其實我現在還不能時常清醒地照見自己,只能在努力的過程中享受偶爾的觀照時刻。跟別人聊起這些話題,不是同路中人的話,難免會覺得我故弄玄虛。很多時候,聽到別人的只言片語,我也是在很長時間之后才能感悟其中的信息。有次我懷揣著一個問題,找到了一個比我有見識的朋友,可我提出問題以后,他很隨意地說,問題本身就是答案。我心中瞬間產生了幾個念頭,第一,他在糊弄我;第二,他也不知道。鑒于修養與交情,這事兒就這么算了,幾個月之后我發現,那是真實的答案,那是解決問題的最好答案,就是找到問題的根源,非常智慧。
F:我覺得你成名的這兩年多來,自我表達欲發生了一些變化:兩年前你可以跟一個記者聊上幾個小時、從童年說到此刻;但現在你似乎變得“矜持”了,話說得少了,關于自我說得更少了。
吳:我沒有什么自我表達欲了,可以說我克服了很多障礙,才為了工作與別人聊天。我不太認可人與人之間可以準確交流,你說的是花前月下,別人聽的可能是風雨雷電。我演戲、賺錢養家、與同事交流、與媒體交流,能讓我安下心做這一切,只能靠把它們轉變成一種自我交流態度,別人提了一個問題,我必須要把這個問題重復一遍,當做自已問自己。自我交流還有什么欲望呢?不想說就停了。說到采訪,我是什么樣,還源于你的心境。你是個憤青看我也是憤青,你是個明理之人看我也是明理之人。采訪者的問題和方向會放大他感興趣的那一部分,如果你問我,憤青過嗎?我會答:當然;現在還有嗎?那你容我三分鐘把它放大,因為我是演員。
F:那此刻對你來說是受訪也是表演?
吳:這種放大是心性上的放大。生活中能做到的演,僅僅在于喜怒不形于色或者陰奉陽違,而一個好戲子的表演要做到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喜笑顏開、仰天長笑,這是真正能放下自我的表現。如果我現在讓你哭一個,你會說“憑什么”;即使你放下了“憑什么”,你也會說“我做不到”,但演員要做到。你之所以做不到,是因為你無法找到在三分鐘之內放大你心中本有的那個層面的方法,而我擁有它。每回采訪我能進入自問自答的狀態時,我都會心滿意足心安理得。
有時我也會為了自己的名利、瞬間產生一種隱藏和吹噓的沖動,那一剎那我往往自形慚穢并懊惱不已。可能你我對表演的定義不同,但這些都是我自問自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