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位于閩西南部與粵東交界的丘陵地帶,名字的寓意不言自明,同時也折射出這里歷經變亂的歷史。帝國時代,這里旱澇更迭,也曾爆發過數次農民起義,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次被稱作“白眉起義”,最終翕然無事,安居邊陲。如今的情形與以往有天壤之別,它的繁華程度比肩漳州城,或許在名氣上過之而無不及。一切都因為這里有“勾魂奪魄”的土樓。客家漂泊的傳統因日益蓬勃的旅游業而褪去,土樓成為了守望者的新家園。
根據一則民間流傳的故事,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人的偵察衛星在這片山嶺間掃描到形似核反應堆的建筑,實地探訪才發現是“東方古城堡”。到2008年7月,在加拿大舉辦的第32屆世界遺產大會上,土樓正式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沒過幾年,國內外游客便紛至沓來。根據當地旅游局的統計,在旅游旺季,永定的游客每天多達上萬人。
省外的游客多從廈門出發,長約180公里的道路上奔跑著55部旅游大巴。由于山路蜿蜒曲折,打盹的游客不時就要睜開朦朧的睡眼,而導游的小喇叭時常會發出顫音,這當然也因為解說詞有些激動人心:土樓就像天外飛碟,地下冒出的蘑菇,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神話般的山區建筑模式。后面這句話出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位顧問,而對于僑居異地的永定客家人來說,土樓喚醒的則是濃郁的鄉愁。一位祖籍永定的僑胞在臺灣桃園小人國看到土樓模型,寫詩詠嘆說:“圓寨模型好,鄉愁不鄉愁?”
這多少印證了日本學者茂木計一郎和稻次敏郎的話:“這引人懷戀,動人肺腑的土樓與其說是幢龐大的住宅,不如說是整個家族的城寨——家族之城”。而淵博的導游在車上就會向游人普及關于土樓的一些常識:客家人視土樓為家園,這種夯土墻為承重結構、聚族而居的大型群體樓房建筑,除了基本的圓形、方形等造型,還有五鳳樓、半月樓等獨具匠心的設計。在永定全縣20多個鄉鎮、1800多個自然村共有大小土樓兩萬多座。它們既為動亂時代的防御城堡,也是平靜時期的族地。其中最古老的一座在永定縣城外的西溪,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而最大、名氣也最為響亮的一座當屬高頭的承啟樓,被人們譽為“樓王”,已居住了28代人。由于宗族人口繁衍,加上土樓內生活有諸多不便,陸續有人遷出了土樓。
今年50多歲的江培洋是高北村五云樓江氏宗族的第16代人,他在三十多年前就攜全家搬出了土樓,如今在土樓外經營一家“天助農家餐館”——名字來自對面的承啟樓,這座宏偉的土樓于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開始動工,三年后才完成。從破土到完工異常順利,都趕上了好天氣,所以最早取名為“天助樓”。在土樓景區,像“天助”的農家餐館并不少見,農家與野味是主打的兩種特色,除此以外便是當地被稱作“土樓紅美人”的紅茶。
江培洋在餐廳外架起了一個雞籠,里面飼養著十多只山雞。他在山上還有一處更大的飼養場,以滿足越來越多的游客。一只野雞能為他帶來40多元的收入。他每天用錘頭對雞籠修修補補,閑下來便在大棚下面抽煙。他的愛人來自附近的鄉村,早已適應土樓景區的生活,她看著土樓周圍簇擁的游人,心情十分愉快。兒媳就坐在搖椅上認真閱讀《客家永定講解員培訓教材》,以應付不久到來的講解員等級考試——在這里,講解員或者導游成為主流的職業,不同等級每月會有3000至5000不等的收入。另外還有攝影師、茶葉店與煙攤老板、畫廊與木雕手藝人等等。“十幾年前,土樓遠遠沒有這么熱鬧,年輕人出去打工或者上學,很少回來,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江培洋吐出一口煙圈,好像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畫面中。
“我就是這里五云樓出生、長大的,這是一座后建的土樓,比承啟樓晚一點。一族人都姓江,人丁比較興旺,一座土樓人住不下就要另起新樓。格局大致差不多,四層圓樓圍著天井,中間有樹木和兩口井,因為人多,一天24小時你都能聽到有人在打水。小時候我就跟同齡的小孩子在樓里捉迷藏,有時也去村外的小溪洗澡。溪水邊有洗衣壩,阿婆阿嬸都在那邊洗衣捶衣。日子很苦,很多人種水稻、烤煙、茶葉,經常為幾兩米飯發愁。到讀書的年紀,我就和土樓的孩子一起,步行一公里到山上的學校讀書。雖然日子很苦,但一族人生活在一起,日子非常和睦,很少會有爭吵,長輩們會起到約束作用,這里的倫理觀念是很重的。我們客家人很重視教育,這都是日子窮困所逼迫的。”
他用驕傲的語氣說提到他的堂弟——中山大學教授、生物學家江靜波,他后來補題了承啟樓的門聯:“承前祖德勤與儉,啟后孫謀讀與耕。”諸如此類的對聯在永定土樓中處處可見,作為無聲的教誨,恪守倫常與家規持續起到訓誡、警策的作用。譬如振成樓院內石柱上寫著:“振乃家聲,好久孝悌一邊做去;成就事業,端從勤儉二字得來。”在江培洋看來,客家人取得的成就與這些傳統的教誨有著莫大的關聯,雖然他本人在初中一年級時便輟學在家,并未完成家族的期望,但這并未影響他的家族和地域榮耀感,除了耕讀傳家,他提到了永定客家人的另一個傳統。
永定誕生過許多成功的大商人,其中最有名的當屬胡文虎。胡的父親早年離鄉出洋謀生,在緬甸仰光開設一家中藥鋪,取名永安堂。盡管異鄉事業順利,他仍執拗地將兒子胡文虎送回永定,接受客家的傳統教育。胡文虎長大后返回仰光,幫助父親打理藥鋪的生意,并四處游歷尋訪民間醫生和藥方,在香港成立永安堂虎豹行,研制“萬金油”、“八卦丹”、“清快水”等藥物,以物廉價美、療效迅速而占領東南亞市場,胡文虎也一躍成為華僑中的“藥業大王”。1913年,他開始投資傳媒業,與人合辦《仰光日報》、《晨報》以及星系報業集團,成為了“報業巨子”。而在永定的商業傳統中,一直存在著對知識和技術的敬重。在這里,人們篤信“學以致用”,并以行動將所學的東西效益最大化。
但如今永定的商業模式已與以往大不相同。江培洋和他的同代人都不再選擇外出漂泊了,甚至他們的下一代人也在陸續回歸,成為土樓的守望者,這與從前有著截然不同的意味——從前留守的人們多數是因為并沒有多少機會,現在人們則是看到了新的機遇——土樓的大門敞開了,新家園迎接四方賓客。熱情好客的客家人發現迎來送往其實也可以是一門生意,土樓既是安身立命之地,也是溫情的經商場所。許多人家在土樓一層的小屋內擺起了茶桌,桌前往往放著反映客家人制作茶葉工藝的雕像,隨時歡迎游人進來喝一杯,然后語氣柔和地勸說人們不妨買一些茶葉或烤煙作為紀念。
今年34歲的林麗春,來自洪坑村的振承樓,從出生到結婚生子,從未離開過土樓。她7歲開始就在村內的集體茶廠——紅旗茶廠工作,后來家族又把整個廠承包下來,生產銷售鐵觀音,并從武夷山嫁接過來金駿眉與正山小種。現在,她將茶攤擺在了旅游大巴必停的飯店門前。這家“紅土樓”餐廳的房子也歸她家所有,與旅游公司達成了協議,為“土樓一日游”的游客們提供午餐。十人圍一張圓桌,共享八菜一湯,很多人抱怨菜多肉少,飯量也遠遠不夠。但考慮到這已經包含在88元的團購價格中,也只好將就一番,事后悄悄地在滿意度調查問卷上給予“中評”。林麗春并不管飯菜如何,她只專注于茶葉,用標準的普通話招呼游人來品嘗。她享受著這種在待客中經商的生活方式,要比種茶來得輕松而有趣。
林麗春對游客們懷著感激之情:“他們到來為我們增加了收入,但重要的還是發展旅游業改善了村里的環境,現在洪坑的交通、衛生等條件都改善很多,跟游客們交流,村民的素質也大大提高了,比如說講普通話,注重文明禮貌的細節。”她對新家園充滿期待,從前對城市的向往漸漸褪去,包括永定縣城——“如果不是辦事,也很少去。” 盡管縣城境內,從九一路、東大街、南門街到永定河兩岸,每到夜晚燈光旖旎,總比不上土樓內一家團聚的燈光。
土樓“新家園”的誕生則要歸功于整個縣城的發展目標。尤其在胡錦濤在2010年考察過土樓以后,永定縣確定了打造“福建優秀旅游縣”和“國家5A級景區”的目標,先后投入近5億元,建成了4條環土樓景區旅游公路,把三大土樓景區連成了一片,6個土樓鄉鎮“景區化”;同時建設了游客服務中心、客家美食中心、溫泉旅游度假區、客家博覽園等配套設施。“文化舞動土樓”的各項活動也如火如荼地展開,歌舞集《土樓神韻》、歌劇《土樓》等作品被創作出來,后者在2012年4月還曾在北京國家大劇院上演。
雖然家園舊貌換了新顏,人們的關系卻大不相同了。江培洋記憶中充滿溫情的生活場景早已被熙攘的游客所打破,偌大的旅游市場無形中也把土樓人納入到一個競爭體系中。在高北土樓群專門為游人拍快照的小江說:“現在游客雖然多,但是愿意花10塊錢拍留念照的其實不多,因為大部分都帶著相機;另外,村里的拍照師傅也比較多。大家都是一個地方的,面子上不好意思搶客人,但是看著客人跟別人走了,心里還是有那個情緒的。”他和大部分攝影師一樣,在土樓里也有自己一處小小的隔間,老婆在里面招呼客人喝茶,順便賣點本地烤煙和工藝品。“一條龍的服務嘛,各家都搞這些。家里有導游的會好些,客人會跟著他(她)過去,也比較有信賴感。”他希望土樓旅游公司能多介入管理,“三個和尚沒水喝,現在大家還算謙讓,但照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呢?”
對于大多數游客們來說,永定土樓的“新家園”多少有些商業化了。“而且是比較初級的商業化,拍攝快照,兜售茶葉、烤煙,包括民宿,看起來比較熱鬧,其實這種旅游給我的印象不算太好。”來自北京的一對情侶說,他們是想看到原汁原味的土樓和客家人的生活,但眼前景象卻令他們有些失望,“土樓本身還是讓人驚嘆的,遺憾就是人太多,多個導游帶N堆人在一間土樓里,大喇叭吵得人耳朵難受,所以就只顧著看人,走馬觀花拍幾張照片就完事了。本來要買點茶葉,結果發現制作工序太過粗糙,喝完一杯,杯底許多殘渣。”他們花120元在土樓里住了一晚,只在夜深人靜時分享到一些從前客家人的感受。
這注定是個悖論:人們旅游時,總希望看到最原始、純正的風景和生活片段。但當眾多游人蜂擁而至,卻難免顛覆了原有的味道和自己的想象力。這就是現代旅游的普遍現實。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中說:“真正的旅行當然是感性的,但旅行的至高等級,卻展示了有關生命和環境廝磨的精神層面。”照此說法,土樓給旅行者兩重感受:一來是參與感,強烈感受到自己的到來在改變這里的生態;二來是驚嘆,客家人在如此環境中創造出偉大的建筑奇跡,從前清苦但不失詩意的棲居模式終于被拉回到現代。
相比之下,縣城本身的景象在土樓光環下略顯黯淡,但在許多居民看來這并非壞事。正像土樓本身的結構所暗示的那樣,它有一種天然的向心力,引起人們莫名的崇拜,也飽含鄉情,土樓也是他們內心的家園。但縣城里的人很少前往土樓,盡管他們也來自那里。在永定縣城經營超市的林玉和,曾經在土樓里生活了18年,最終選擇了離開,他輾轉于廣州、上海等地,從打工到自己開店,再返回永定縣城定居,到40歲完成了一個常規的人生循環,卻不再想借助當前紅火的旅游業回土樓分一杯羹。“土樓現在發展得不錯,但我回去也就是賣東西,茶葉或者工藝品;我不懂拍照,也沒法做導游;其實無非就那些事情。”他輕描淡寫地說:“以前土樓里的人想出來,現在出來的人又回去,出發點都一樣。我就時不時帶孩子回去看看,但歸根到底,那里還是家。”
這種對家的眷戀之情將最終決定土樓的形態,不管是守望者還是逃離者,在每年春節到來時都會濟濟一堂。除夕日,土樓庭院已灑掃一新,春聯也已貼好,大木甑蒸的“歲飯”和鍋里的肉丸已飄出香味,長輩喝完熱氣騰騰的“年湯”,然后帶一家人焚香祭祀祖宗,孩子們亢奮地點燃爆竹,渾然不覺又長大了一歲,然后被大人叫回來,一家人團團圓圓吃年夜飯。白天,有閑情到訪的旅行者也加入恭喜者的行列,土樓內外洋溢著喜慶的氛圍,這氣氛仿佛加固了土墻,也使它更增添了新的魅力,成為開放、包容、有序的家園。不是貼著金邊兒,而是在溫煦的陽光下自然地釋放著古老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