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利則 宗教也瘋狂

一趟印度錫克教的圣地拜訪在遇見滿坑滿谷的包頭大胡子男人后被撞得七零八落。從將近兩個小時的排隊痛苦中剛剛清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正靜坐在飼養(yǎng)場里等待被喂食。在印度，信仰時而眩人耳目，時而令人瘋狂，它永遠像打翻了顏料瓶那樣繽紛多彩，也永遠像打碎的調(diào)味瓶那樣五味雜陳。

包頭大胡子的錫克教徒

來阿姆利則最大的理由，是那里有一個世界聞名的圣地：錫克教最神圣的“金廟”。任何宣傳印度旅游的書籍都不會漏過它，全印度的古跡除了泰姬陵大概就數(shù)它最出名了，上面涂抹了750公斤的黃金的廟宇是人們心中當之無愧的金廟。

作為一個遠道而來的游人，金廟固然是吸引我來到阿姆利則的原因，然而我到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有一個極大的特點，那就是城里信奉錫克教的老百姓們都很吸引眼球。

我以為全世界所有的服裝都被美國人同化得差不多了，統(tǒng)統(tǒng)是便捷的西化服飾，比如在中國街頭穿長袍馬褂，不是變戲法的就是說相聲的。然而阿姆利則的錫克教徒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這種影響，男性的錫克教徒幾乎人人都是大胡子，還在腦袋上包一條長長的頭巾，仿佛頂著個大包，特別是年老的錫克教徒，簡直就是畫像上走下來的古人，年輕人沒那么多頭發(fā)，包起頭來很像秦代的兵馬俑。

從1699年開始，蓄須發(fā)、梳子、鋼箍、匕首、短褲就成了男性錫克教徒的五大標識，這五件事在錫克教中具有特殊含義。蓄須發(fā)表示睿智和勇猛，梳子是為了保持頭發(fā)的整潔，戴鋼手鐲象征團結(jié)，匕首代表追求自由平等的信念，穿短衣褲是為了區(qū)別于印度教和伊斯蘭的教徒。雖然今天的錫克教男子很少穿短褲、佩短劍，但蓄發(fā)、加發(fā)梳、戴鋼手鐲仍然人人遵行，在很多影視作品中，包頭大胡子的錫克教徒打扮成了人們心中典型的“印度人”扮相。

錫克教是個特殊的宗教，這源于旁遮普地區(qū)民族本身的特殊性，他們雖然生活在印度，膚色卻很白，很多人看起來和歐洲人沒什么區(qū)別，這和北邊巴基斯坦及印度南邊的住民都不一樣。這樣一個地方在十五世紀的時候成了穆斯林和印度教沖突的前線，北邊的伊斯蘭入侵者要求他們信仰伊斯蘭教，其特點是信奉一神論和末日審判，而南方的印度土邦王公則要求他們信仰印度教，其特點是信奉多神論和輪回報應(yīng)。這個時候，旁遮普一個叫那諾的聰明人，決定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宗教來，這就是錫克教。“錫克”一詞，來源于梵文，意思是“學(xué)生”、“弟子”、“信徒”。它是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混合體，相信一神論，也相信輪回報應(yīng)。

金廟附近每天從早到晚用大喇叭播放錫克教的歌曲，我問了人才知道，其內(nèi)容很多就是那諾傳教的故事，好比說有一天清晨，那諾看見很多人站在恒河里做儀式，面向東方澆水，按照印度教的說法是在給太陽澆水。他照著樣子站到恒河里，面朝西方澆水。一個學(xué)者問他：“你朝西在給誰澆水？”那諾回答：“在西邊的城市有我的農(nóng)地，都干了，我在給地澆水。”學(xué)者聽了他的話后哈哈大笑，輕蔑地說道：“你澆的水連河岸都到不了，都灑在河里了，怎么能到達你的農(nóng)田呢？”那諾反問道：“如果我澆的水連農(nóng)田都到不了，那么你澆的水怎么能到太陽呢？”

錫克教徒把那諾等宗教領(lǐng)袖尊稱為“古魯”，意為“上師”或“師尊”。從第一代上師那諾（1469～1539）算起，到最后一代上師戈賓德辛哈（1666～1708）為止，先后共有十位上師。戈賓德辛哈去世之前，指定由歷代上師書寫的宗教經(jīng)典《阿底格蘭特》為第十一任上師。按照錫克教教條，凡承認錫克教義、十位上師和《阿底格蘭特》者，皆可成為錫克教徒。

1577年，第四任上師拉姆達斯得到了莫臥爾帝國阿克巴皇帝賞賜的封地，他把封地建設(shè)成了一個宗教城市，這就是今天阿姆利則的前身。1604年，第五任上師阿周那開始向教徒收取宗教稅，并用收來的巨額財富修建了金廟。此廟屢遭兵燹，最后一次毀于1761年的一場戰(zhàn)爭，據(jù)說當時入侵者用大炮將金廟轟塌，不過卻將一塊巨石炸飛出來，砸死了入侵的指揮官。現(xiàn)在的金廟是1764年重建的，和原先的一模一樣，金色的墻壁上刻滿各種花紋圖案和錫克教經(jīng)文，一看就是個圣地。

光腳吃飯的獨特體驗

金廟是景點，更是宗教圣地，參觀不要錢，但是規(guī)矩很多，最不方便的一點，就是必須要符合當?shù)匮b束。首先頭必須包裹住，管理員會給沒有包頭的游客一塊橙色的布。但對我來說，最難受的還是不能穿鞋襪，整個參觀過程中只能赤著腳在地上走動，又臟又黏，非常不舒服。

不過，回頭來看，光腳換來的體驗還是很值得的。無數(shù)錫克教徒從全世界遠道而來，就是為了在這里冥想朝拜。金廟周圍的四方水池叫阿姆利則，也是這個城市名稱的由來，其意思是蓮花池，很多錫克教的老者進入水池浸泡，以求得神靈的賜福。

水池的四周有很多錫克衛(wèi)兵，身穿橙袍，手持長矛。錫克教的衛(wèi)兵是印度最出名的勇猛戰(zhàn)士，也是印度軍隊和領(lǐng)導(dǎo)衛(wèi)兵的首選，金廟里到處都是宣傳戰(zhàn)士勇猛作戰(zhàn)的圖像。從第六代上師開始到第十代上師，錫克教為了對抗莫臥爾王朝的壓迫，逐漸發(fā)展成了一個帶有軍事化色彩的組織。在英國統(tǒng)治印度時期，錫克教徒占軍隊人數(shù)的四分之一。現(xiàn)在印度軍隊中還有15%的士兵為錫克教徒。然而，錫克教和印度政府幾百年中矛盾并不少，好幾次都不得不訴諸戰(zhàn)爭來解決爭端。1984年印度政府軍最后一次大舉進攻金廟，之后沒過多久，當時在位的印度女總理英迪拉·甘地就被自己的錫克衛(wèi)兵給刺殺了。或許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沖突磨合，現(xiàn)在雙方關(guān)系已漸趨緩和，如今的印度總理辛格就是一名錫克教徒。

金廟就在水池的中間，在進入金廟之前，可以免費領(lǐng)取一份食物，是荷葉包的甜糯米，味道很好，領(lǐng)來后我忍不住當場就吃掉了。但是吃完一抬頭，發(fā)現(xiàn)周圍的印度人都驚恐地看著我，我心中不禁聯(lián)想，難道這東西不能吃，有毒？這時候一名印度人用英語告訴我說，糯米是用來祭神的，要先到廟里奉獻給神靈，被發(fā)還后才可以吃掉，而像我這樣還未奉過神明事先吃掉叫偷吃祭品。看來，在錫克教的圣地由不得人大意。

金廟的門檻低，參觀起來不用門票，但是道遠且阻，因為只有一座橋梁連接金廟，這座橋便永遠被無數(shù)的朝圣者擠個水泄不通，好在這里也不限制人數(shù)、不謝絕參觀，所以一般排上兩三個小時的隊還是進得去。從橋上排隊的人便可感受到錫克教的信徒之多，其實錫克教在印度只算是個小教派，但勝在絕對人數(shù)達2800萬之眾，特別是在旁遮普邦，這兒的居民幾乎全部信奉錫克教。于是乎近水樓臺先得月，無論是金廟還是通往金廟的橋梁都成了朝圣人的壓縮容器。而對于我這名中國游客來說，擠在橋上的人群中，要不是空氣中還有印度特有的咖喱味，差點就以為自己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排了快兩個小時的隊，總算緊貼著別人的腳后跟來到了金廟近前。金廟當然不是純金打造，而是大理石修建，上面和內(nèi)部涂了750公斤的黃金。金廟的名稱叫做哈里曼迪爾，意思是“神的寺廟”，廟里裝飾華麗，四壁上有各種浮雕，內(nèi)容大多是神話故事和經(jīng)文。錫克教反對偶像崇拜，廟里沒有神像，最尊貴的是一本經(jīng)書——宗教經(jīng)典《阿底格蘭特》，每天都有樂隊在經(jīng)書前面演奏，同時通過大喇叭向外廣播。每天晚上十點左右還有個儀式，經(jīng)書會被請出去休息，第二天一早再請回來。我很想找本經(jīng)書拿回去好好讀一讀，只可惜上面的文字一個字也不認識，旁遮普邦用的是當?shù)氐呐哉谄照Z，跟其他地方的語言都不一樣。

去金廟最有意思的地方是這里非但不用花錢，還可以得到施舍。施舍食物是錫克教的教義要求，錫克教徒做生意賺到的錢源源不斷地滾進金廟，這樣一來金廟就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免費餐廳，每天從早到晚，無數(shù)的朝圣者和游客去領(lǐng)取神賜的“圣餐”。

這個全素的食堂每天要準備8萬朝圣者的口糧，趕上節(jié)慶日人數(shù)還會更多，所以其后廚規(guī)模異常龐大，來自世界各國的信徒義工在里面辛勤勞作，他們一天要洗八萬個盤子，還要給堆積如山的洋蔥土豆削皮。

由于排隊等著吃飯的人太多，只好一輪一輪從早到晚連軸轉(zhuǎn)，這撥人吃完下?lián)艹浴Ｅ帕税雮€小時的隊，進入到餐廳內(nèi)部，只見所有人都坐在地上靜靜等待，每人前面有一個盤子，食物裝在大桶里不斷地拎上來，有咖喱菜也有面餅，放好之后大家就開動起來，真好像在飼養(yǎng)場里等待喂食一般。

此外，金廟不光可以免費吃，還可以免費住宿，順帶參觀金廟迷人的夜景。這里專門有一塊地方供外國人住，到了夏天還有電風(fēng)扇，真可謂是窮人的天堂了。

降旗式背后的宗教沖突

說到第一次聽說阿姆利則，并不是因為金廟，而是在高中學(xué)習(xí)世界近代史的時候，學(xué)到了一個叫“阿姆利則慘案”的歷史事件，據(jù)說就是因為這個事件，最終導(dǎo)致印度擺脫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而獨立。

1919年2月6日，英印立法會議通過羅拉特法案。該法案規(guī)定警察可任意逮捕官方懷疑的人，而且不用公開審訊就可以長期監(jiān)禁。這個法案等于是讓印度人完全失去了政治自由，法案一出，印度舉國嘩然，各地紛紛表示反對。由于旁遮普邦的反對活動聲勢浩大，4月10日凌晨，英國殖民政府在阿姆利則逮捕了兩名民族主義活動家。憤怒的市民們很快就聚集起來要求釋放被捕者，4月13日，約5萬人在阿姆利則市賈利安瓦拉巴格廣場舉行集會，抗議殖民當局專橫暴虐，這場集會完全是和平性質(zhì)的，有不少人還帶著孩子來參加，然而英國人不管不顧，他們用裝甲車堵住廣場狹窄的入口，繼而向被迫聚在一處的人群瘋狂掃射，射擊持續(xù)六分鐘，一共打死了四百多名無辜群眾，其中很多都是婦女和兒童，傷者超過一千五百人。

這個事件在當時震驚世界，誰也沒想到以紳士自稱的英國人會干出這種毫無道德底線的粗暴行為，于是印度的獨立運動愈演愈烈，第二年圣雄甘地就發(fā)動了印度全國性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最終讓英國不得不終止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允許印度獨立，從此大英帝國丟失了最美麗的一顆寶石。

現(xiàn)在賈利安瓦拉巴格廣場已經(jīng)成了阿姆利則慘案的紀念公園，里面綠樹成蔭，環(huán)境良好，氣氛并不是十分壓抑。公園中有一個巨大的紀念碑和永不熄滅的長明燈。在一堵專門保留的墻上，可以看到當年槍彈留下的痕跡，還有一口大水井，據(jù)說在慘案發(fā)生的時候，有幾百人跳了進去。

公園里有對慘案及印度獨立史的大量圖文介紹，內(nèi)容無非是：1.英國人很殘暴；2.印度人犧牲很多；3.甘地帶領(lǐng)他們走向獨立自主的新時代。然而在事實上，英國人允許印度獨立，并不是簡單的離開，而是留了一個很厲害的后手，印度的獨立，其實是印度的分裂，現(xiàn)在有個專門的歷史名詞叫做“印巴分治”。

錫克教的兩個源頭，印度教和伊斯蘭教，是印度最大的兩個宗教，英國人統(tǒng)治印度的時候，一貫秉持著分而治之的策略，這最符合英國的國家利益。當英國允許印度獨立時候，也不希望看到一個強大而統(tǒng)一的印度，那樣的印度肯定不愿意繼續(xù)待在英聯(lián)邦里當馬仔。于是英國人問了印度人一個問題：你們獨立后誰當老大。問題一出，印度人自己鬧起來了，誰都不希望對方當老大，而且就算憲法要求人人平等，那總理誰來當？印度教徒多，穆斯林肯定不愿意印度教一直把持著總理職位，印度教徒也不愿意讓出總理寶座，雙方僵持不下。

這時候，英國人拋出了已經(jīng)準備好的招數(shù)：印巴分治。其意思，就是讓印度變成兩個國家，一個還叫印度，以印度教徒為主，另一個叫巴基斯坦，以伊斯蘭教徒為主。最關(guān)鍵的是把克什米爾這個信仰伊斯蘭教的地方劃給印度，這樣巴基斯坦一定會被激怒，戰(zhàn)爭隨之爆發(fā)，于是印度獨立變成了分裂，而分裂成了戰(zhàn)爭的開端，那就是著名的印巴戰(zhàn)爭。

去阿姆利則的游客，除了去金廟之外，還有一個絕對必看的項目，就是下午去西邊30公里外的印巴邊境看降旗儀式。自1947年印巴分治以來，兩國每天日落時分都會在瓦卡邊境口岸舉行閉關(guān)降旗儀式，隨著印巴關(guān)系惡化，這個降旗儀式的對抗性越來越強，最后終于強到了觀賞性十足，開始吸引大量游客前往觀賞。

在印度一側(cè)，觀禮人眾數(shù)以萬計，巴基斯坦那邊稍微少點，也差不太多。還沒降旗呢，雙方觀眾就開始對著喊起口號來了，印度這邊喊的是“印度萬歲”之類的口號，巴基斯坦那邊喊的是伊斯蘭名言“萬物非主，唯有真主”，雙方的口號一波接著一波，氣勢洶涌之極，所有人扯著嗓子，在指揮的引導(dǎo)下，近乎瘋狂地高呼愛國口號，真是讓人一見難忘。

在嘹亮的口號聲中，主角出場了，雙方各有6名身高在1.85米以上的儀仗兵，共同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觀眾視野。他們的衣服完全一樣，但是顏色不同，巴基斯坦是黑色的，印度是橘色的。兩隊的排頭兵幾乎在同一時間甩頭，大吼一聲，踏著高抬腿步伐，顯得非常夸張，氣勢洶洶地向?qū)Ψ降膰T“沖”過去，雙方的腿抬得極高，仿佛要把對方踩死一樣，而且越來越用力，就在到達邊界線旁的一剎那，一個猛地大力跺腳，突然剎住。

這種帶有示威性的表演，將人們的情緒一次次推向高潮，直到降旗儀式完成，雙方民眾高呼著“萬歲”的口號各自散去，心理得到滿足。然而，在表演儀式的背后是一個很可怕的事實，那就是在隔開這兩面國旗的印巴邊界上，部署著巴陸軍總共22個師中的17個師，印陸軍總共35個師中的20個師。戰(zhàn)爭的陰影遠沒有消散，和平的道路還很漫長，特別是在雙方都擁有核武器的今天，這個陰影對世界的威脅十分嚴重。

有人戲稱，邊境的降旗儀式是印巴兩國惟一的合作項目。在那諾上師的時代，給旁遮普帶來的宗教問題，今天依然頑固地存在于南亞的土地上，就連旁遮普邦本身也被一分為二，還有一部分歸了巴基斯坦，但愿將來如果再有大智慧的人出現(xiàn)，能不僅僅是創(chuàng)造一門新的宗教，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讓雙方和平共處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