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出生于山東莒縣龍山鎮褚家莊村。這是一個僻遠的小山村,不過五六百口人。村三面環山,一條小河從村中流過,匯入村南面有名的鶴河。鶴河是沭河的支流,沭河匯入淮河,最終入海。村有西山、北山、南山,雖都是丘陵,但在1980年代單干之前都長滿了馬尾松,滿目青翠。春夏之際,我常上山掏鳥蛋,翻石頭找蝎子,捅馬蜂窩,剪松針間的蠶蛹(那是一種吃松針長大的蠶蛹,個頭比普通蠶蛹大,比大蠶蛹小,類似椿樹蠶,繭有毛刺,要戴膠皮手套剪,味道很鮮美),尋找松樹下厚厚絨草里帶著露珠的松菇。大山是一個奇妙的樂園。北山下有一條通往村里的小河,小時光著屁股在里面游泳。少年的我在小河里撈魚摸蝦,挖蟹洞捉螃蟹。再大些時候,就和大哥哥們一起在上游的水庫洗澡了,以能摸到水下的閘門為榮。我曾經因為逃學帶鄰居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到大水庫洗澡,而被父親抓到好好打了一頓,父親是脫下了他穿的草鞋底打的。我們那農民多數穿一種用膠質皮革釘成的鞋,前面開口,后邊有托,沒有鞋面,只有底和套腳脖的絲繩穿起來,簡便省錢,故俗稱草鞋底。因為這次挨打而長了記性,我再也不敢隨心所欲地貪玩了。我對草鞋底的印象,只剩下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小河發大水把我的草鞋底沖走了,只剩下了一只,提回了家。和后來,父親在煙臺打工,穿著草鞋底,一次坐公交車,一位城市女孩子見裸露著腳板的草鞋底而大喊妖怪。那些東西都屬于上一個世紀的鄉土中國。現在,松樹早被砍沒了,麻雀蛋、馬蜂窩、松針蠶、松菇,以及草鞋底和童年一起溜走了。
童年的我,不僅貪玩,而且頑劣無比。春天小河岸邊放起了電影《少林寺》。看完電影,我心中興起了武術功夫夢。到鶴河邊折斷一根拇指粗的楊樹,剝皮做成“少林棍”,約著堂弟在村里的一米高的玉米地里,橫掃玉米,劈倒一片片綠油油的玉米葉。結果下午主人就找到了家里,我被生氣的父親用“少林棍”教訓了一頓。這就是我的童年時代,一個少年的鄉村時光。直至今日,我在給我的大學本科生上課時,都講到我記憶中的鄉村,瓦藍的天空,爽朗的夜晚,小樹林梢上那一抹金黃明亮的月光。
隨著年齡增長,少林功夫夢很快就被我忘記了。少年的我愛聽夏夜乘涼的老人講三國、說隋唐,對歷史充滿了濃厚的興趣。每當趕集的時候,我最感興趣的兩件事就是買小人書和聽民間藝人說書。我央求父親買了很多連環畫,特別是三國演義的小畫冊,其中我對諸葛亮、趙云、關羽等特別喜歡,最佩服的是諸葛亮。記得有一次,父親問我將來做什么,我大言不慚地說,要當諸葛亮。這在今天看來自然是笑談了,但在當時,我是很真誠地欽佩諸葛亮經天緯地、治國安邦、通曉古今的巨大才能的。我在小學就讀過了《隋唐英雄傳》、《楊家將》、《呼家將》、《岳飛傳》、《三國演義》、《封神演義》等大部頭的民間歷史演義,完成了這一時期的民間文學啟蒙和民間文化倫理觀的建構,如同趙樹理、蕭軍等在村莊里受到的民間文化熏陶一樣。
正是因為對歷史的喜歡、熱愛,我迎來了生命中一次至關重要的轉機。在全鄉鎮初一聯考中,我因為歷史知識豐富而被鄉鎮中學的初一班主任宋新祥老師看中,幫我轉學到教學質量最高的鄉鎮中學上學。當我把消息跟父母說時,他們都不信,說人家怎么會看上你這樣的學生呢?!我那時真不是知道學習的孩子??墒?,我堅持到鄉鎮中心中學去學習。就這樣,我開始了嶄新的人生。我知道學習了,覺得班主任老師這樣對我好,我一定要對得起老師。即從那一刻起,我心中就有了一個淳樸的想法:不讓信任自己的人失望。隨著歲月的增長,這成了我一直秉承的人生信念。
上高中的時候,我偶然收聽到了《平凡的世界》的廣播,非常興奮而激動無比。大學時代買到了《平凡的世界》這本書,我白天連著晚上一口氣讀完,寫下了長長的讀書筆記。《平凡的世界》中的探索未知世界,追尋理想、愛情和新生活的孫少平成為我們70后一代人的精神資源。
二
大學畢業后,我成了一名中專院校的老師,可我依然對母校東北師范大學藏書二百多萬冊的圖書館、學識淵博的老師和未知世界充滿著向往、探索之情。當我向寫作老師劉雨先生表達自己的繼續學習愿望的時候,劉雨老師給我回信鼓勵我報考研究生。在考試失利后,戚廷貴先生、劉坤媛先生、吳慶老師都熱情勉勵我。2000年我終于考取了研究生,回到了母校繼續學習。在我學習的各門課程中,兒童文學及其授課老師朱自強深深吸引了我。朱自強先生對中外兒童文學有著很深的造詣,更可貴的是他坦誠的人生態度和學術研究風格。盡管我只聽了他一個學期的課,可是我深深記住了在課堂上朱先生所訴說的自己立在窗前的人生困惑,以及我們對知識視界的探討。當時,我就提出了作為一個農村孩子所具有的獨特精神資源:他可能因為沒有經過各種藝術訓練而自卑,但是農村大自然的氣息、色彩、聲音、味道,人與自然交融的生命體驗和類似于魯迅《社戲》筆下沒有任何文明束縛的快樂童年,是城市孩子所沒有的。而且,一個農村孩子來到城市學習和生活,就具有了兩種不同的知識視界和精神視野,可以從農村和城市、鄉土中國和城市中國、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兩種不同的精神視角來審視和打量這個世界。這也是沈從文所秉持的“鄉下人”文學理念的內在精神緣由吧。
正是由于這種“鄉下人”的童年生命體驗,使我選擇了“生態文學”作為自己的碩士論文研究對象,獲得了導師劉雨先生的肯定和指導。小時候,在村邊的小河邊渴了,我就捧起湍流中清澈明亮的小河水來喝;可是今天的小河已經充斥了大量的農藥,而且近兩年上游建起了一個大垃圾場,可以想見未來是多么的可怕。中國的哪一條大江大河沒有被污染,中國哪一片土地沒有浸透著化肥農藥?遠在大洋深溝,南極北極,生物體內的遺傳基因,無不散發著人類自己制造的合成化工產品的污染氣息。真如海德格爾所言,人類已經處于一種最深度的危險框架之中了。我曾一度感到深深的悲哀和絕望,因為直至今日,這種來自人類本性深處的自私貪婪欲望及其生態危機依然沒有改變而且以加速的方式走向毀滅。但是我在讀《增長的極限》、《沙鄉年鑒》、《大地倫理學》、《瓦爾登湖》等西方生態學經典和孔子、老子、魯迅等東方文化經典作家作品的時候,獲得了救贖自我、銳意前進的勇氣和理想?!傲_馬俱樂部”的頂尖學者不是已經意識到危險,以自己的方式發出了警告和改變人類生活和生產方式的訊號了嗎?魯迅的“絕望之為虛妄,正如希望相同”的反抗絕望的方式,不就是孔子所為之堅守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知識分子、西西弗斯式的大知大勇嗎?!來自生命個體的無可阻止的死亡宿命和人類加速度毀滅的悲劇,或許是無可避免的,但是這絲毫不減弱生命因為“向死而生”、與死亡和毀滅抗爭所煥發出的崇高之美、精神之光。
碩士生活臨近結束之際,我們宿舍四人到了王永同學吉林省農安縣燒鍋鎮的老家游玩??諘绲脑?、高大的樹木,疏朗的村落,長滿青草的河道,讓我們見識到了東北鄉村田野的面貌。漫步在夕陽西下的寬寬的河道上,我突然領悟到一個學者的意義和價值所在。早在讀研之前,戚廷貴先生就諄諄地對我和同學喬煥江說,學問是生命的常青樹。一個學者要視學問為生命的立身之本,以學術為本位,打破中國傳統的官本位思想意識。我一直記得并不斷回味戚先生的話。在這一瞬間,它真正走進了我的心中。我想到,如果說,文化是一條澎湃不息的生命長河,我們每一個學者的一生就是在生命時空里涓涓流淌的小溪;學者生命的小溪匯入這條文化大河,才會找到生命的歸宿,才會不被蒸發,而同樣,流淌千年的文化大河,也因為我們每一條小溪的匯入而更加激蕩飛揚,澎湃不息,煥發出歷久而彌新的生命活力。在這條黑土地上的河道里,我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存在方式和價值皈依。
三
2003年碩士畢業后,我開始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的學習。在冬天的一個夜晚里,我和同學喬煥江開始了對話,在當代中國文化語境下,一介書生能夠做些什么?從農村走出來的我們,不僅從時空上疏遠了農村,而且在情感心理和生命體驗中不知不覺拉開了距離。我,我們,能為農村、為父老兄弟鄉親們做些什么?事實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改變不了,正如葉圣陶和費孝通所言,從農村來的學子,已經回不去了。煥江安慰我說,作為學者,我們改變不了現實,提供不了物質的面包,能提供的是精神的面包。是啊,學者的使命不是直接改變現實,而是為批評現實,為改變現實提供理想的藍圖、精神的資源和心靈的慰藉。從中,我找尋到了言說的方式,那就是對市場經濟大潮中被忽視和遮蔽的鄉土中國農民問題進行思考,通過探尋鄉土文學農民形象的審美嬗變,探究鄉土中國現代化社會轉型和中國農民形象的精神主體性建構,從而以文學的方式發出新時代語境下鄉土中國“三農問題”的聲音來。因而,我開始了對百年來鄉土中國農民“人的現代化”問題的思考,并得到了導師逄增玉先生的支持和肯定,并建議我先對現代文學部分的農民形象進行分析,以做精做細,當代文學中農民形象留待日后來做。在我的學術成長過程中,逄增玉先生對我的博士論文初稿不僅寫出了長達四頁的指導意見,而且對我的學術研究路數、思維方式和行文風格提出忠告和建議,讓我受益匪淺。
博士畢業后,我很榮幸來到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因為山師現當代文學名師薈萃,有很多學有專長、在學界影響很大的學者,如田仲濟先生、朱德發先生、吳義勤先生、張清華先生、魏建先生等等。我在博士后導師吳義勤先生指導下,繼續進行中國現當代鄉土文學農民形象研究,有意識開始了對老舍與當代底層寫作、山東地域文學、中國70后作家的研究,力圖在介入當下、走進文學現場的同時,關注文學場域中的弱勢群體、被遮蔽的作家群,思考鄉土中國社會轉型、文化重建和文學新生力量發展等大問題,并以自己獨特生命體驗的個人視角力圖呈現出有溫度、情感、重量、關懷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
在近十年的文學研究過程中,我開始漸漸形成自己的批評理念。記得陳思和先生說過,70后批評家為什么不去關注與之同時代的創作呢?吳義勤先生認為當代文學可以進行經典化,因為同時代人的思考、感受、氛圍、認知是最為確切、最為真實、最具現場感的,是不可替代的。張煒先生曾深情地說,當代就是每一個人的黃金時代,是每一個人的最好的時代。每一代作家和批評家是同步成長的。70后作家被遮蔽的時代,也是70后批評家、學者被遮蔽的時代?;蛟S所謂的“遮蔽”,也是一個偽命題;沒有什么“遮蔽”,而是70后作家和批評家還沒有成長起來,或許已經默默成長起來,真如陳思和所提到的,他們不是早已經存在在那里了么。所以,在進行文學批評和研究的時候,我認為在錦上添花的同時,更需要的是雪中送炭。對大作家、知名作家的研究是錦上添花,對青年作家、未知名作家的研究是雪中送炭,而且對新作家的發現,本身就是批評家的職責所在,是考驗和鑒別批評家是否獨具慧眼、是否具有高超藝術鑒別力的重要參考指數。
在一次文學創作研討會議中,我說一個作家要追問自己為什么要進行文學創作,非創作不可嗎?當到了非創作不可、非說不可的時候,好作品也就出來了。同樣,對于文學批評和研究,我也開始追問自我,我為什么要寫評論,不寫不可以嗎?而且要寫那么多,有必要嗎?除了要評職稱、要考核之外,我為什么寫作?我在回顧、反思和審視自我寫作的時候,驀然發現我寫的很多東西,都是我所感興趣的,是與我的生命之根、童年、故鄉、大地相關,從根本上是對自我與世界的探尋,是在自我與心靈世界的對話。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所關注的、我所評論的,看似是一個個紅塵世界,一個個作家作品,而事實上,更深處是對自我內心世界的探尋、思考和對話。我評論的對象,更是我自己。當讀到汪曾祺的一篇文章時,我就豁然開輛,釋然了。汪老說,張三、李四看戲,聽到得意處擊節叫好,他們不是為演員唱得好而喝彩,而是為演員唱出他們自己想象中的戲,想象中的自我形象而叫好。他們得意的是他們自己。這就是批評的真相和本質所在。
今年6月中國現代文學館與復旦大學中文系聯合舉辦青年批評家論壇。會上,陳思和先生就“學院派”提出了自己的獨特理解,讓我很受震動和啟發。陳先生說:“說我們是學院派,事實上,我們很多人不夠格。學院派是做冷僻的學問,是天天讀書,思考時代的大問題,而不是天天忙于開會、寫文章?!?月份,與張煒先生一起,他對我說:“四十歲是多好的年華啊,要沉下心來多讀書,讀一些經典書,沉下心來做學問,思考時代和歷史?!笔前?,做了近十年研究,寫了百篇文章,我現在最需要做的依然是讀書,好好讀書,靜心安然讀書,寫作,生活。
衷心感謝在我成長過程中所有給予我幫助的師長、朋友,同學,我會終生記在心里,終生感激,并以此作為前行的精神資源和價值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