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的“生態主義”者

給相熟的批評家寫評論，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困難來自多個方面，而最主要的，恐怕是在你熟悉的那個人和作為批評家的那個人之間令人愕然的反差。但給張麗軍的批評做一個描述，卻并不存在這樣的困難。相反，因為與他的熟識，我倒有一種寫這樣的評論舍“他”其誰的感覺。因為，對于張麗軍而言，其生活底色和批評實踐非但不相悖，且正好相得益彰。在我看來，無論就其生活狀態還是批評實踐而言，張麗軍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生態主義”者。他為人質樸、寬厚，生活態度達觀、陽光，而相應的，他的批評話語厚實、寬容，富于對話性和建設性，時時讓人呼吸到來自土地的馥郁，感受到來自生活的旺盛生長力。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謂“生態主義”與當下熱絡的生態主義觀念不盡相同，與后者更注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相比，我所說的批評中的生態主義，更側重于將前述這種反思的成果應用和踐行在批評與對象的關系間和批評話語形態的營造上，后者顯然更多意指思想層面和方法論層面。生態意識在一篇曾經由我們合作的題為《生態文學誕生根源探析》的論文中提到過，張麗軍已經發現，文學對自然生態的關注背后，更為切近的是人的精神生態問題，而在他此后的多個系列中的文學批評中，生態意識顯然已經成為他自覺踐行的批評標準，也成為藉以辨別他的文學批評的特征。

一、作為方法的鄉土中國與作為立場的土地哲學

作為70后批評家的一員，張麗軍擁有70年代人相對復雜的生活閱歷和社會體驗。這其中最重要的，應該是成長初期在農村的社會主義集體生存體驗，與成長后遭逢的市場化轉型及其城市生活體驗之間所形成的復雜對照。在兩段歷史的錯綜糾葛和復雜關聯中，通過對鄉土中國和現代中國歷史命運中的連續性和斷裂之處持續深入的反思，通過對當下文學的文化與社會功能的思考和分析，一種富有生態主義意味的文學批評觀漸漸成形。

與同齡批評從業者相比，如果說很多人更容易被花樣翻新的西方文學形態和理論流派吸引，張麗軍的批評話語則呈現出對自己所依存的生存語境有更多的自覺體認。古老的鄉土中國在懵懂和陣痛中進入現代以來，既充滿苦痛與掙扎，也給20世紀中國歷史帶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動力 。從農村走出，對農村生活中痛苦和歡欣的銘記，對農民品性中質樸、善良、堅韌與愚昧、保守與短視等等因素復雜并存的體驗，使張麗軍對農村的記憶鮮活而具體；而對諸多優秀文學資源的接受和理解，對現代歷史復雜內涵的認知，對知識自身生產屬性的體味，又使得他對文學中的農村和農民問題的反思更加客觀而深入。當作為土地和農民之子的張麗軍與批評家張麗軍相遇，其對現當代文學中農村和農民問題的研究，看起來與其說是文學史知識問題的演繹，不如說更是從鄉土中國的古老土地上頑強生長出來的思想和經驗表達。

對于近代以來中國文學對農民形象的種種想象，張麗軍并沒有輕易接收，而是從自己的農村經驗出發，立足鄉土中國內在的現代性進程，對每一種想象及其衍生的知識生產條分縷析。無論是啟蒙視域中的想象、文化人類學的想象、救亡視域中的想象、階級的想象還是革命的想象，都不再是想當然的農民和農村空間的自然形象，而是被作為多種有著特殊立場和目的的知識生產納入到整體的社會生產和轉型過程當中，與論者思考當下鄉土農村與現代社會轉型之關聯的問題意識密切相關。由此，每一種曾經出現的對鄉土和農民的想象，就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標簽化的命運，從而呈現出更為本然的復雜性。比如，在魯迅“國民性改造”視域中愚昧的農民形象和壓抑的鄉村空間之外，《社戲》這樣的“另類”想象的意義也被凸顯出來，“《社戲》與以往的揭示‘中國病人’病因的‘國民性改造’系列小說成鮮明對比，是魯迅對西方現代性思想認知圖示的突破，成為魯迅想象鄉土中國和中國農民的另外一個重要精神向度。”更重要的，“以往的研究者……沒有意識到《社戲》所描繪的物質簡單、人際和諧、精神富足的鄉土空間對新世紀新農村建設和當代鄉土文學的啟示意義。”又如，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其“文化人類學視域的延續和深化”，卻也“提出了一個超越時代的、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所無法解決的問題”。對于延安整風運動時期的“野百合花”問題，既要看到“野百合花”對農民主體精神呼喚的恒久價值，又要意識到“在革命時期，……對農民自主性和主體精神的倡導在一定程度上危及了革命的凝聚力，分散了農民進行階級革命斗爭的注意力……”。

正是基于對農村問題的復雜性和農民形象的多重內涵的體認，趙樹理的“為農民寫作”文學觀和對新鄉村政治生態的審美思考就格外為張麗軍所看重。無疑，與眾多鄉土中國書寫相比，趙樹理的文學實踐從多個層面與鄉村和農民實現了有效的接合。這一方面是因為趙樹理的農村題材寫作已經不僅僅是作家個體的文學想象，而以對解放區新農村政治與文化力量錯綜復雜關系和農民心理的洞察為基礎，直接參與到新鄉村政治生態的建構和農民改造與自我改造的進程中；另外一方面，“特別讓人稱道的是，趙樹理在深刻地把握了中國農民心理的同時，還能夠以農民的語言、農民的閱讀結構、農民的思維模式把它講述出來。因此，趙樹理的文學作品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地地道道的為農民、說農民、演農民的農民文學……”。在我看來，也正是在對趙樹理的認同和激賞中，張麗軍自身的農村生活經驗和對農民命運的深切關懷逐漸上升為一種文化自覺和知識自覺，雖然在趙樹理之外，其他經典作家對鄉土中國的審美關照也成為張麗軍反身關照鄉村的重要資源，但趙樹理的農民文學方式和寫作目的顯然更與他的體驗相契合。由此，能否有效貼近農民，能否有效揭示鄉土社會中復雜的政治、經濟、文化力量的纏繞，能否為農民主體的覺醒和農村社會生態的健康發展提供文化力量的支撐和積極引領，最重要的，不是居高臨下的俯瞰和審視，而是自下而上的體味和把握，為具體而鮮活的鄉村日常世界那恒久而堅韌的生長性賦形，成為用以度量新世紀鄉土文學的標準。

這一標準鮮明地體現在張麗軍對一系列新世紀鄉土文學作品的診斷和對人民性問題的思辨中，這包括對賈平凹的《高興》、《秦腔》、《古爐》等作品，對趙德發的《君子夢》以及周習的《灰窯》等作品的解讀，對新世紀文學人民性問題的系列論述等等。在對賈平凹的《高興》和《秦腔》的對讀中，新世紀鄉土中國現代性裂變的審美癥候歷史與文化動因被呈現出來。是像《秦腔》里的夏天義那樣，回歸大地重新走農業化的道路，還是跟隨《高興》中的劉高興的腳步，義無反顧地走向城市？當下的批評中并不少見非此即彼的聲音，張麗軍并沒有回避二者之間的矛盾，他將這一矛盾在賈平凹文本中的表征作為“一種新世紀鄉土中國現代性歷史裂變、中國農民靈魂掙扎與救贖的審美鏡像”，更著力肯定在鏡像背后的恒久動力：“無論是《秦腔》中的老一代村官、鄉土中國‘最后一位農民’夏天義，還是自覺認同城市、拒絕回歸鄉村的《高興》中的劉高興，他們都有著一種志向和愿望，就是帶領農民走向文明富裕的道路，都是在探尋著新世紀鄉土中國的現代性道路，即一種以提高人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為旨歸的‘中國新現代性’”。

無疑，在張麗軍這里，這種鄉土新現代性既有古老的血脈，又有現代文明洗禮后的想象，它是未完成的，向未來開放的，更是持續不斷生長著的，但最終是不可輕易被任何一種現成的現代性方案替代的，因為它只能生長在鄉土中國的土地上，并由穿越歷史的波詭云譎卻始終頑強不息的生長實踐創造出來。可以說，在張麗軍的批評實踐中，鄉土中國的農村和農民形象問題不僅成為他觀察和理解近代以來中國文學的視角和方法，而且已經不折不扣地成為他的批評立場和批評旨歸。這是一種內涵豐富的土地哲學，但它不同于簡單的自然生態哲學，不是以所謂大地為存在根基的抽象哲學，也不同于簡單的底層關懷，它既看重來自土地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更認為這種力量的最終載體正是鄉土中國豐富而具體的農村和農民。以這種土地哲學為觀察立場，才能夠從多樣雜多的農村社會空間和不同的農民形象中把握這種生長性的不同形態。

二、爭鳴、對話與文學生態和批評生態的優化

在更為直接的切入當下文學空間的批評實踐中，上述生態意識同樣在新世紀文學和文化及其精神狀況的反思中得到了很好的踐行。對文學生長性的呵護、爭取與訴求，在張麗軍多個爭鳴系列和對話系列的批評文章中隨處可見，而在他對由茅盾文學獎所關聯的文學制度問題以及對70后作家和地方性作家的持續關注中，我們則會看到他對文學多樣性的寬容、張揚和期許。日常中的張麗軍脾氣好到有“好好先生”之嫌，在他的爭鳴文章中，幾乎找不到意氣用事的痕跡，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批評鋒芒全無，在他一系列爭鳴性的批評中，所見到的除了十足的耐心和周到的話語禮節，更有獨到的見識和鮮明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爭鳴不是就事論事，而是有著更為深遠的目標，即對當代文學生態和批評生態的優化。

茅盾文學獎作為當代主流文學傳統中舉足輕重的一個文學獎項，更意味著一種文學制度和文學規則，在《“茅獎”，你何時不再矛盾？——關于茅盾文學獎“無邊的質疑”的深層探尋》一文中，張麗軍并沒有停留在幾部獲獎篇目是否實至名歸上面，而是追根溯源，對設立茅盾文學獎的由來和脈絡加以梳理，對其中不同意圖間的角力和妥協細致清理，最終走出了對茅盾文學獎的表層質疑，揭示出在“茅獎”爭議背后起作用的當代文學場域中的“潛規則”和“集體無意識”——“當代文學的創作隨著時代的發展發生了極大裂變，但是文學評價準則與評價機制卻依然固守殘缺，文藝管理機構仍然存在著濃厚的‘工具論’、‘反映論’美學意識，并在幾十年的文藝管理實踐過程中程式化、凝固化為一種無形的而又時刻在起作用的‘集體無意識’。” 論者進而指出，“偏狹的審美理念的評選準則，無論程序正義與否，其結果都是不公正的，偏狹的。” 根據阿爾都塞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理論中有關詢喚機制的論述，論者毋寧說是指出了“茅獎”的意識形態機器屬性對真正的文學多樣化的損害以及對當代文學生態的破壞。

與此相對，對70后作家群體及一些地方性作家的持續關注，則顯示出張麗軍發現和呵護文學多樣性的努力。作為70后一代人的一員，張麗軍對70后作家更容易產生同情式的理解。“70后作家經歷了鄉土中國的歷史裂變與新生的陣痛，有著豐富的生活閱歷和深刻的生命體驗，有傳統文化的審美趣味，又有著新世紀互聯網時代的多元文化包容力和審美接受力，從而具有了一種混合多元的審美思維模式和獨特的精神氣質。” 對于這一代作家的文學實踐，張麗軍的批評著眼于對其文學寫作多樣性可能的發現， “應該說，當代70后作家的‘純文學’創作大大不同于上一代人的審美藝術風格，是在‘先鋒文學’終結之后的具有中國當代經驗的多樣化審美探索，涌現了像‘新鄉土文學’、‘進城文學’、‘新政治寫作’、‘底層敘事’、‘后先鋒敘事’等等方興未艾的文學新思潮，極大開拓了“純文學”的概念、內涵和領域。” 在這一文學多樣的視域下，劉玉棟、徐則臣、魏微、金仁順、滕肖瀾等一批70后作家的中堅力量得到了較為充分的批評探討。當然，對70后作家群體存在的問題，張麗軍也毫不手軟，他敏銳地指出：“當前70后作家創作存在著溫柔性有余尖銳性不足、身體性有余精神性不足、人性化有余歷史性不足等審美庸常化、模式化問題。”但他并沒有止步于對之表示失望，而是著力于對其發出承擔更多文學社會責任的吁求：“歷史和現實已經為70后一代人提供了無比豐厚的精神滋養、無比寬闊的現實土壤和藝術想象力的龐大空間。在這前無古人的歷史大裂變中，70后作家有幸親眼見證了鄉土中國現代化社會轉型，親身經歷了這種愈來愈快的加速度城市化進程，親身體驗到這種傳統與現代、歷史與現實、物質與精神相分離割裂的痛楚、悲哀、掙扎。因而，70后作家有責任、有義務、有使命去深入民間、大地、歷史去呈現這一代人的喜怒哀樂，建立起屬于這一代人打通過去和未來的經典文學。”

如果說，上述批評實踐是對文學生態優化的努力，那么，張麗軍的《“消費時代的兒子”——對余華<兄弟>“上海復旦聲音”的批評》則顯然是對批評生態的建設性思考。通過對余華爭議極大的作品《兄弟》及其“上海研討會”聲音的考辨，論者指出了當代文學批評中存在的三種癥候，即“非捧即罵的意氣性、二元對立思維批評癥候”、“創作引導批評、批評家跟著作家跑的‘順勢思維’批評癥候”和“祛除理性精神的、唯市場論批評癥候”，進而，論者揭示出當代文學批評癥候的社會文化根源：“去神圣化、去崇高感、消解精英、嘲弄理想，大眾化、均質化、復制化成為消費時代的審美趣味與文化指向。消費時代恰恰要祛除的就是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和批評功能。” 值得一提的是，所謂“上海復旦聲音”是指由陳思和、張新穎、郜元寶、劉志榮、嚴鋒等一批當代文學重要批評家對余華《兄弟》的支持和力挺，張麗軍并沒有望而卻步，而是對這些批評家批評話語的內在紋理詳加檢視，更將其置于時代語境的考驗當中，由之既看出他的批評話語的勇氣和鋒芒，更可見他對批評之社會文化責任的體認和擔當。這樣的爭鳴無疑是具有對話性質的，也是有益于當代批評空間生態優化的批評實踐。

（喬煥江，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