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南北上海人

李杰是宏基公司的業(yè)務(wù)員，經(jīng)常出差到上海，多數(shù)情況下都入住星來酒店。星來酒店是一家很前衛(wèi)的酒店。

這天，李杰又到了上海，辦完正事后，斜倚在大廳里的沙發(fā)上，喝咖啡。一個女服務(wù)員笑吟吟地走過來，說：“先生，你已經(jīng)是第十次入住我們酒店了，對不對？”李杰點了點頭。那個女服務(wù)員又微笑著說：“先生，有個能獲得一萬元獎金的機會，你愿意不愿意抓?。俊崩罱芤宦?，立刻警覺起來，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把那個女服務(wù)員打量一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個女服務(wù)員也不像壞人，并且女服務(wù)員胸前還掛著酒店的標(biāo)牌。李杰試探著問：“什么機會？”女服務(wù)員神秘地說了聲，“跟我來吧?！崩罱苄南?，自己現(xiàn)在閑著也是閑著，便跟著女服務(wù)員進了一個小型會場。

會場里已聚集了十來個外地客人，中央掛著一條精致的橫幅，上面寫著：“上海是你的上海”。主持人介紹說：“這是我們酒店舉辦的一次回頭客有獎酬賓活動，為你的上海之行，增添一個茶余飯后的談資?！甭酝ｎD了片刻，主持人鄭重宣布：“如果哪位客人半小時之內(nèi)，在大街上找到一位純正的上海人，要求三代都是上海的，獎金一萬元。”

“一萬元??！”

大伙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話音，紛紛調(diào)侃起來。

李杰幾乎每年都來上海幾次。他對上海雖然說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特別是他平時在街上溜達(dá)的時候，也留心過，在哪里，上海的本地人多。想到這，李杰走上前，第一個報了名。主持人微笑著提醒李杰：“李先生，我們這是君子協(xié)議，請你不要采取別的手段，比如找個上海的熟人幫忙了，等等。”李杰有些不愛聽了，說：“你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行不？咱一個堂堂東北大老爺們，講得就是信義?！敝鞒秩苏f：“那好，李先生，我們開始計時了。”李杰說：“歐了（ok）。”然后轉(zhuǎn)身就走。就在李杰臨出門的那一刻，主持人又補上一句：“李先生，如果你找得不順利，半小時之內(nèi)趕回來，我們還設(shè)了一個一千元的參與獎?！崩罱茉谛睦锇敌?，用不了半個小時，只要十幾分鐘我就能搞定。

1.買菜的大嫂

要說咱這個李杰真不含糊。他出了酒店直奔一個小區(qū)旁邊的菜市場。為啥，因為在那種小區(qū)住的基本都是上海的老拆遷戶，找到上海本地人的機率最大。進了菜市場，李杰東瞅瞅西看看，說來也巧了，不遠(yuǎn)處的一個菜點前，有個中年婦女正在挑菜。她嘴里還儂啊、阿拉啊磨叨個不停，上海話說得那叫純正。

李杰湊過去，操著東北話問：“哎，姐們，我有事找你幫忙，行不？”那個中年婦女機警地往旁邊閃了閃，把李杰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問：“你想干什么？”李杰說：“姐們呀，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上海人？我是有時間限制的?！蹦莻€中年婦女警惕地盯著李杰，問：“你到底想做什么？”李杰有些著急了，說：“大姐，你快說，你是不是？你看，我不是壞人。”那個中年婦女撇撇嘴說：“哎喲，那壞人不壞人的可看不出來的，很多壞人都不說自己是壞人?！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

李杰趕緊過去攔住她，說：“大姐，我參加一個活動，如果你是上海人，我會得到一萬元?！蹦莻€中年婦女離得李杰更遠(yuǎn)了，說了一聲：“神經(jīng)病?！崩罱芙忉尩溃骸拔也皇巧窠?jīng)病。”想到上海人都講實惠，李杰又說：“只要你是上海人，你如果配合我，我就分給你五千元。”那個中年婦女說：“哎呀哦，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天上掉餡餅了。五千元鈔票啊。”李杰說：“對，你如果配合我，你就能得到五千元。”

那個中年婦女卻突然翻了臉了，怒斥道：“小癟三，你騙人的伎倆太拙劣了。你以為這里是小縣城啊，這里是大上海。別把上海人當(dāng)成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你再糾纏我，我就報警了。”

李杰無奈，只好掏出自己的房卡、身份證和手機，解釋道：“不信，你就給酒店打電話?！蹦莻€中年婦女仔細(xì)地翻看完李杰的證件后，才慢慢地相信了，問：“你想要我做什么？”李杰看看表，已經(jīng)過去十分鐘了，著急地說：“大姐，你是不是老上海人？”那個中年婦女點點頭，李杰又問：“看你的樣子，你爺爺也是上海人？只要你爺爺也是上海人。咱們就能整到一萬元?！蹦莻€中年婦女無奈地?fù)u搖頭說：“對不起，不用說爺爺了，就是我爸爸也不是，我們也是從山東過來的?！崩罱艿男念D時涼到了底，有些生氣地說：“那你的上?；?，怎么說得那樣地道？”中年婦女說：“可我從小就是在上海長大的呀，生活久了……”

李杰一聽，這個氣呀，沒等她把話說完，扭頭就走。那個中年婦女在后面用并不純正的山東話喊道：“大兄弟，你還沒有告訴俺，那一萬元錢是咋回事？”

2.生活雅致的大哥

李杰出了菜市場，略微思索一下，直奔一家海鮮酒店。此時正值陽澄湖大閘蟹上市時節(jié)，李杰知道，那些講究的上海人，大都喜歡品嘗大閘蟹。進了酒店，李杰直奔散客間。李杰對上海人還真是了解，上海人精于算計，日子過得既講究又仔細(xì)。到酒店吃螃蟹，絕不會像李杰他們東北人那樣，邀上三五個好友，包個雅間，豁出來了，而是常常進散客間，找一個清靜的雅座，細(xì)細(xì)地品嘗。

散客間里的人很多，李杰的目光急速地搜尋著。旁邊一個大吃大嚼的漢子，肯定不是上海人，上海人沒這么糙；不遠(yuǎn)處一個拿著螃蟹不知如何下口的女孩，也不是，一看她就是外行。找著找著，李杰突然眼前一亮，在隔著幾張桌子的地方，有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子。他桌上放著一盤大閘蟹，旁邊開了一瓶黃酒。他一邊熟練地把蟹殼掰開，吃著里面的黃，一邊小口小口地品著黃酒，不急不緩，悠閑自得。特別是他吃完蟹殼里的黃后，用牙簽把蟹腿里的肉一點點地挑出來，這種精細(xì)的吃法，可以說是上海人的獨創(chuàng)。

有了上次失敗的教訓(xùn)，李杰這回小心了一些。他緩步走過去，坐在那個男人對面，盡量用平緩的口氣問：“大哥，我可不可以麻煩你點事？”那個男人抬起頭看看李杰，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問：“什么事，說吧。”李杰問：“大哥，你是不是上海人？”那個男人點點頭說：“是啊，我就住在浦東啊?！崩罱軓娙讨d奮，又問：“你原來不住在那里，住在浦西，是不是？”那個男人皺起了眉頭說：“對啊?！崩罱芾^續(xù)求證道：“浦西拆遷了，你嫌那里的房子貴，才到浦東買房子的，對不？”李杰早就聽說了，現(xiàn)在，在上海中心地帶住的老上海人很少了，在那里住的都是些有錢的外地人，那些老上海人被一點點地擠出了中心地帶。那個男人瞪著李杰：“是啊，不行嗎？”

李杰畢竟是東北漢子，裝相也裝不了多久。他終于忍不住了，一拍大腿說：“太好了！” 那個男人嚇得往后躲了躲，疑惑地問：“你是干什么的，便衣警察??？”李杰看到對方有些誤會，急忙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哥，我有事請你幫忙?！蹦莻€男人審視著李杰，問：“你到底想干什么？力所能及的小事，我可以幫你，大事我可幫不了你。我很忙啊。”

李杰繼續(xù)問：“你是老上海人？”那個男人點了一下頭。李杰又問：“你爸爸也是老上海人？”那個男人疑惑重重地看著李杰說：“是?！崩罱芨鷨柕溃骸澳悄愕臓敔斠彩抢仙虾Ｈ藢Σ?？”那個男人凝視著李杰說：“是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杰過去一把拉住那個男人的手說：“哥們，走，跟我去取五千元錢，你就是我的幸運星。”那個男人甩脫李杰的手，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冒失。我可不想要不義之財，你再糾纏我，我就報警啰?！?/p>

李杰只好詳細(xì)地說明原因。那個男人聽完后，說：“對不起了，我不能幫你。”李杰急切地問：“為啥？”那個男人平靜地說：“我爺爺是生活在上海，可他戶口不在啊，那時上海很亂，他從新疆過來，跑江湖的?！?/p>

李杰看了一下時間，快過去十六分鐘了，就說：“那你就說你爺爺戶口也在上海，不就得了，他們也不能為此去查解放前的戶口底子。”那個男人斷然地?fù)u搖頭說：“那可不行，你太小瞧上海大老爺們了。為了區(qū)區(qū)五千元鈔票，出賣我爺爺，我不干。”然后，收拾好剩下的黃酒，甩下一句：“小伙子，我勸勸你，為了一些蠅頭小利去欺騙別人要不得。做人不能這樣瑣碎?！比缓?，昂著頭走了出去。李杰呆立在那里，半天才自言自語道：“我一個東北大漢，成了一個做事瑣碎的小男人！”

3.散步的老大爺

李杰沮喪地走出了酒店，酒店對面是個休閑公園。李杰走進公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抽出一根煙點燃，心想，看來今天自己與那一萬元是無緣了。李杰抽完煙，把煙頭隨手一扔，剛想起身離開，一個在公園里散步的老大爺正好路過這里。他看著地上的煙頭對李杰說：“小伙子，不要隨地扔煙頭，這個習(xí)慣很不好，也很危險，那邊就是垃圾箱……”

李杰正煩著呢，聽他這么一嘮叨，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說：“這又不是你家，你管得著嗎？”那個老大爺不高興了，說：“小伙子，不能這么說。這里確實不是我家，可這是上海的公共場所，作為一個上海人，我就有義務(wù)維護上海的公共衛(wèi)生。”李杰哼了一聲：“別拽了行不行，你看滿大街上，有幾個三代以上都是上海人？你的先人說不定是從哪個山旮旯里蹦出來的呢?！蹦莻€老大爺皺皺眉頭說：“小伙子，你今天的火氣怎么這么大？不用說三代以上，就是上推到五代，我們都生活在上海。”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李杰一聽，騰地站了起來，陪著笑臉說：“大爺，對不起，你別見怪。今天我一直在尋找老上海人，一直沒有找到，心里一急，說話冒失了?！?/p>

老大爺奇怪地問：“你找老上海人做什么？”李杰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然后拉住老大爺?shù)氖终f：“這回，我把寶全都押在你這了?！崩洗鬆敵烈饕幌抡f：“可我的老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沒法證明啊！”李杰說：“那你的孫子，你的孫子還在對不對？”老大爺搖搖頭說：“不行，他也幫不了你?！崩罱軉枺骸盀樯?？”

老大爺說：“他去了美國，留學(xué)了?！崩罱懿唤獾貑枺骸八啻罅?？”老大爺說：“十五?！崩罱懿幌嘈诺貑枺骸笆?，就去留學(xué)了？”老大爺點點頭說：“對，他上的是美國的一所著名中學(xué)。兒子說，要早點讓孩子與世界接軌，這樣有利于他的發(fā)展。”

李杰又垂頭喪氣地坐到椅子上，看起來今天自己是徹底沒戲了。老大爺勸慰道：“小伙子，別那么急功近利，你們東北人不是很看得開嗎？重在參與嘛！本來這就是一個游戲而已。”李杰只好點頭稱是。

4.“黑心”的出租車司機

告別了老大爺，李杰順便看了一下表，還剩下不到十分鐘了。如果他現(xiàn)在還不趕回去，那最后的一千元參與獎也沒有了。于是，李杰趕緊叫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我要趕時間，在十分鐘內(nèi)趕到星來酒店?！彼緳C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好的。”說完，立刻啟動了車子。

車子走著走著，李杰就感到不對勁，這條路李杰很熟悉，出租車司機竟然沒走大街，而是鉆起了小路。李杰的火氣騰地又起來了，質(zhì)問道：“我要趕時間，你知不知道？”司機說：“知道?！崩罱芨鼇須?，吼道：“知道，你還跟我繞彎子，你以為我是初到上海的愣頭青啊。你再黑心跟我繞，小心我去告你?！彼緳C并不答話，只是一個勁的開車。

繞了一陣子后，出租車穿出一條小馬路后，嘎地一下停在星來酒店前。司機這才抬起頭來說：“先生，你往后看看。”李杰回頭一看，那條大街上堵了好長一段路的車。司機說：“先生，如果走那條路，不用說十分鐘，就是半個小時也趕不到這里。我們上海的出租車司機，是最注重行業(yè)公德的。”李杰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了。大哥，看起來對上海你比我熟悉。對了，你來上?；?，多少年了？”

出租車司機猶豫了一下，說：“不長，45年了。”李杰反復(fù)打量一下出租車司機，這個人看上去也不過四十多歲，便好奇地問：“大哥，你多大了？”出租車司機說：“45。”李杰有些奇怪地問：“你是在上海出生的，說的怎么全是普通話，一點上海味都沒有？”出租車司機笑了笑說：“這是我們上崗的基本功。上海是個大都市，在上海生活的外地人很多，普通話不過關(guān)怎么能行。”

李杰問：“那你的老家來自哪里？”

出租車司機略微愣了一下說：“我的老家就是在上海，我是上海的原住居民?！?/p>

李杰急忙問：“你的父親還在嗎？”出租車司機說：“在?！崩罱苡謫枺骸澳愕臓敔斶€在嗎？”出租車司機驚訝地看著李杰：“在呀，你問這干什么？”李杰顧不上多說，拉起那個出租車司機就往酒店里走。邊走，李杰邊做了解釋。

進了那個會議室，時間剛好到。主持人詳細(xì)地核實了出租車司機的身份后說：“李先生，恭喜你，請你把你的身份證和房卡拿出來，跟隨我們的工作人員一起去領(lǐng)獎金?！崩罱芤惶投担瑝牧耍约旱纳矸葑C和房卡，全都不在了，就連手機也沒了。原來，自己只顧著找上海人，把這些都落在那個中年婦女那里了。這可把李杰急壞了。別的都好說，主要那手機，里面全是自己與客戶的聯(lián)系資料，失去它們，自己這個搞業(yè)務(wù)的，損失可就慘了。

就在李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大廳的服務(wù)員領(lǐng)著那個中年婦女走進來。中年婦女說：“你這個人真是馬虎，這些東西也沒顧上拿就走了?！崩罱芨屑さ卣f：“謝謝你，大姐?！比缓髮χ鞒秩苏f：“請把我的獎金，拿出五千，給大姐，謝謝她?！?/p>

中年婦女推辭著說：“大兄弟，這錢俺不能收。這事俺聽說了，這樣的活動很好，它讓你們有機會傾聽上海真實的聲音。”這時，主持人接過話茬：“對，這正是此次活動的真正目的。其實，上海已經(jīng)不是老上海人的上海了，它屬于全國人民的上海。上海也是你的上海?！?/p>

（責(zé)編/方紅艷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