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種朝氣蓬勃的流行文化,動漫推動日本文化(尤其是青少年文化)走向世界,是日本文化產業騰飛的發動機。除了早已走向世界的動畫和漫畫,還基于動漫改編,衍生出了大量日劇、電影、電子游戲、流行音樂等(如我國觀眾耳熟能詳的電視劇《東京愛情故事》、《流星花園》、《排球女將》、《綠水英雄》),形成了強大的國家軟實力,搭建起一座覆蓋各年齡段受眾、多社會階層的流行文化宏偉宮殿。
日本動漫豐富的形態和功能,遠不止于兒童文藝讀物,其外延觸及社會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形形色色的宣傳物、工具書、教材等。如獲得第17屆日本漫畫家協會賞大獎的《漫畫日本經濟入門》,成為日本大學文理部中國文學科副讀本的《世界經濟入門》和《老子道》等,不一而足。
1980年代中期直至世紀末,是日本動漫長約20年的黃金時代。層出不窮的重量級作品在世界范圍大放異彩,蔚為壯觀。(近年來,由于同質化生產現象加重,且受到游戲產業沖擊較為明顯,作品數量雖然增加,優質作品卻相對減少。)
21世紀初,隨著工業體系成型和經濟起飛,中國、印度等幾個大國不約而同進入文化產業高速發展期。印度電影的整體水平已相當接近世界一流;中國動漫有機會迎來黃金時期,但依然長久徘徊在低齡化的單一生產模式泥潭中,尚未形成以青少年受眾群體為主,兼顧各年齡段、各群體、各題材的完整生產體系。
當下的中國動漫,與20世紀八十年代的日本具有類似的發展機遇:國家政策的傾力扶持;流行文化的審美需求更是極為相似。經濟快速增長,國際地位顯著提高,民族自信開始大幅增強;社會轉型、法制與民主、司法公正、環境保護、生活質量等新問題逐漸成為普通民眾關注的焦點,由此引起動漫創作的重大變革。個體價值的實現被普通受眾日益重視。大眾關注點和審美視野的變化,導致對動漫故事主題、角色類型、審美情趣等有了新要求,如,要具體生動,有感情。
基于相近的大眾審美需求,日本動漫(包括部分美國動畫)的創作方式,確有值得當下的中國動漫深入借鑒之處。
日本動漫黃金時代最顯著的標志,就是在大量優秀作品中,涌現了一批顛覆傳統、異彩紛呈的全新“非主流”角色。一大批經典動漫角色得到廣泛喜愛,成為鮮亮的文化符號,主導了十多年的日本乃至東亞地區的青少年流行文化,影響涉及影視、游戲、音樂等。
八十年代中期,基于嚴謹細致的市場調研、反饋,針對新的大眾審美需求,日本動漫的創作理念發生了整體轉向。在幾乎所有題材的作品中,作者們普遍棄用了傳統角色類型(積極進取,樂觀開朗,極具領導才能等),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非主流”草根主角們粉墨登場。
一時間,傳統英雄主角萬馬齊喑。新主角們或吊兒郎當(《城市獵人》中的偵探),或小肚雞腸(《灌籃高手》中的運動員),甚至自閉內向,逃避一切責任(《EVA》)。《GTO》(《麻辣教師》)中,無知下流魯莽的失足青年鬼冢英吉竟然走上講臺,取代了正統師道尊嚴,憑借一股江湖豪氣,向現代教育體制的惡浪與暗流勇敢揮拳。沉默冷酷的硬漢超人搖身一變,成了開朗搞笑的功夫熊貓。
一、校園題材:從校服武士到痞子老師
在早期的日本動漫創作中,校園題材一度充斥著大量暴力成分。作者們熱衷于描繪校園暴力事件,以此刻畫青年人的友情與理想。彼時的主角形象極具時代氣息:雖然多為現代社會的中學生,但往往充滿原始的暴力野性,且具有顯著濃厚的帝王情結,如同血統純正的維新志士,口宣“統一日本”的豪言,崇尚用拳頭解決各種青春期問題,友情、勇敢、成長等諸多命題都被渲染了極度濃厚的暴力色彩。
在車田正美的名作《男坂》中,十多歲的少年頭纏特工隊般的發帶,破損的校服和風衣獵獵迎風(代替軍裝,成熟的符號),寫滿戰斗口號,木刀在手——青少年文化呈現出一種極端躁動、悲壯的無政府狀態。
這類作品的大行其道,是戰后日本社會情緒的鮮活寫照:政治與經濟主權喪失,戰敗導致的國民整體情緒壓抑;民間對武士道精神和民族尊嚴的追思與向往,加上政府的職能受限、管理乏力,造成了暴力傾向和暴力文化的泛濫。通過文藝作品體現出來,反映在校園題材作品中,造就了一群既夸張又不乏浪漫色彩的堂吉訶德式“校服武士”。
80年代中后期,由于經濟、文化、政治實現了相對獨立,校園題材作品發生了整體轉型。在政府導向和民間審美需求的雙重作用下,作品中的暴力成分漸漸淡化,取而代之的主角形象多為導人向善的教師,或者厭惡暴力的學生,暴力元素依然存在,但其功能和表達方式、目的已經悄然轉變。
到了90年代,隨著社會價值取向和審美需求的進一步轉變,傳統主角形象消失殆盡,非主流角色粉墨登場。在這個時期的主要作品中,主角既不是普通草根,也不是憤世嫉俗的青年,而是干脆變成了小混混,且充滿喜感地被賦予了早期日本校園題材作品中的“不良少年懷舊風”,例如留著早已不合時宜的飛機頭等等。
以1997年出品的漫畫《GTO》(港譯《麻辣教師》)為例,男主角鬼冢英吉頭腦簡單,粗暴下流,終日打架滋事,勉強混到大學畢業,因身無長技,粗鄙無識,求職屢次碰壁,前途一片黯淡,是一個十分夸張卻又很典型的當代社會小青年形象。
誰知造化弄人,這個曾經的不良少年,竟然因為性情直率、肯吃苦,無意中受到學校董事長賞識,因此誤打誤撞當上了重點初中的教師。更加令讀者意外、并且充滿期待的是,這個同事眼中的社會渣滓,學生眼中的大傻瓜,竟然在教師崗位上迸發出強大的人格力量,每每能以超出常人想象的毅力和直率,掃蕩一切潛滋暗長的校園毒瘤。因為他一不怕死二不怕丑,在面對一大堆困擾著現代教育的棘手問題時,具有“光腳不怕穿鞋”的坦蕩無畏,迎刃而解地解決了諸多例如心理疾病、教育腐敗、家教困境、冷漠與歧視、女生援交等問題,從而也令一些道貌岸然的教育者如坐針氈,視之為死敵。作者真實而細膩地刻畫了各種現代教育問題,發人深省。
《GTO》先后改編成動畫、電視劇,在亞洲熱播,鬼冢英吉的形象深入人心。這個經典角色的成功,準確把握了當代青少年對刻板、僵硬的老式教育體制弊端的不滿和深思。鬼冢英吉除了課本知識,什么都教;上課時只會講鬼故事;曾在醉酒時遭人陷害,將公款揮霍一空。塑造老師形象難,塑造“二貨”形象更難,但作者藤澤亨卻成功塑造了一個空前絕后的“二貨老師”:他身教多于言傳,讓學生在課業壓力之下,享受到少年時期的美好時光;他不計前嫌,勇于擔當,無論學生如何刁鉆,如何鄙視他,都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不顧性命地救助學生;他開朗、坦蕩、絕不屈從媚俗、出賣人格與尊嚴,使學生不知不覺對他產生了深深的依賴與喜愛。
在一個文明程度較高、信息獲取相對容易、個體價值實現方式多樣的社會中,學生很難延續傳統的師生觀念,反倒是一個毫無尊長、學者光環的青年導師,憑借其開朗簡單、毫不虛偽的作風,如同一個鄰家大哥,贏得了受眾的心。無論社會主流價值觀如何變化,學會成長,像男子漢一樣負起責任,這些始終都是青少年希望從作品中獲得的心理收益。
同時期的美國,在校園題材方面的創作遜于日本,角色雖然具有典型性,貼近生活,但鮮有達到日本動漫主角這樣的創新高度。
在當下的中國,年輕受眾的審美需求比以往更多元,而且同樣面臨一系列教育問題。鬼冢英吉這樣既非常可笑,又十分可敬的經典角色,正是中國同類題材動漫值得借鑒的模板。
二、體育題材:從民族英雄到問題少年
從李寧時代將運動員視為民族英雄的集體性崇拜,到姚明、劉翔時代出現的反思之聲,越來越多民眾已開始對競技體育進行冷思考:金牌是不是比賽和運動的根本目的?世界冠軍的價值到底有多大?比賽是為國爭光還是為了實現個人的光榮與夢想?這些全民參與爭論的社會熱點話題,都明確地表征,中國已經結束了以“世界冠軍”來尋求民族自豪感的時代,普通國民不再對金牌光環有強烈的依賴心理,以往的崇高主題已經被消解完畢,個體價值開始在體育領域被重新認識。
70年代出品,80年代在中國大陸上映的《綠水英雄》、《排球女將》等一系列體育題材電視劇,都改編自漫畫。當時的中國普通民眾與日本一樣,都非常渴望本國運動員在世界大賽中戰勝歐美強國,摘金奪銀,樹立民族信心和榮譽感。速水鯰子、小鹿純子等形象,是日本特有的“美少女文化”典型代表,因其活潑、進取、堅強、可愛的女性特質,獲得了中國電視觀眾深深的心理認同。
這類主角在極具個性魅力的同時,也隱含政府的宣傳引導特征,例如帶動街坊鄰居一起積極鍛煉,響應全民健身號召等。這類作品的成功,也是雙重因素作用的結果:國家以國策的形式推動全民健身和體育文化,而民眾也急需在競技場上獲得民族榮譽和自信。
再看兩部不同時代的優秀作品,也以截然不同的創作方式,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時代界限。
1980年開始連載的漫畫《足球小將》,先后改編為動畫、電子游戲等,在東亞諸國轟動一時,甚至推動了日本足球產業的繁榮。這部作品具有典型的傳統作品特征:主角大空翼從小熱愛足球,志向高遠,人格偉岸。他身為隊長,感召并影響著身邊一群性格鮮明的隊友,一個接一個地擊敗強敵,最后獲得世界冠軍。作品所強調的主旨包括團隊精神(這種“1+1>2”的精神,一度成為日本各支國家隊的精神符號)、友誼、夢想和勇氣等。
而1990年開始連載的《灌籃高手》,卻走向了另一個“非主流”極端,足以讓前輩作者跌破眼鏡。身為“體育英雄”的男主角櫻木花道,竟然被復古地設定為傳統校園題材中的“不良少年”:頭腦簡單、小氣任性、從不知籃球是何物、感情屢屢受挫,為了追求心儀的女生而加入籃球隊。經常與隊友大打出手,毫無團隊觀念,對優秀球員充滿“羨慕嫉妒恨”,好大喜功,毫不尊敬師長。
但是,櫻木花道是日本漫畫史上典型的高人氣角色。相比《足球小將》中完美無缺卻常遭讀者調侃的大空翼(完全脫離日本足球水平不高的現實,將故事的終極目的直指世界冠軍,有流于虛妄自大之嫌),可愛的櫻木花道贏得了受眾一邊倒的偏愛。
揭開不良少年的面具,這位擁有極高讀者緣的櫻木花道同學,其實具有當代青年最渴望的優秀品質。他性格干脆,愛憎分明,情感單純,重視友情勝于性命;雖不拘小節,但大事毫不糊涂;雖然頭腦簡單,卻極有主見,只為了純粹的個人好惡而行動,從不受威脅利誘,毫不妥協,在一場場比賽的磨練下,產生了對籃球深摯執著的熱愛。這種親切感極強的人物性格,以及對競技運動本身的熱愛,實實在在地感動著青少年讀者。生動地重新詮釋了“友誼”和“團隊”這兩個已幾乎無法吸引當代青少年的老詞。
這種角色的大獲成功,完全是因為其角色特質符合了當下青年新的價值取向和審美需求。成為世界經濟文化體育強國后,民眾已擁有自信,隨之而來,競技體育的殘酷性與個人價值之間的關系就成為主要關注點。青年人更為關注運動員的個人奮斗,完全拋棄了舊時代的宏大目標與主題,用不羈的言行保護著內心對人格獨立的追求,因此對各類宣傳口號很容易產生反感。
《灌籃高手》中唯一不是“問題少年”的角色——隊長赤木剛憲,在挑戰最強對手時,第一次對身邊的問題少年隊友們產生了溫暖信賴之情,這個孤獨堅守夢想的鐵漢動容地說道:“我們并不是好朋友,你們也經常讓我很生氣,但……我謝謝你們。(他本想說:“這支球隊是最好的”,但因害羞而改口。)”這群平時打鬧不休的大男孩終于清晰感受到了彼此的友情。但是,赤木剛憲的真情流露雖然已足夠含蓄,依然遭到了隊友們的無情調侃與恥笑:“我們才不是為了你!我們打球是為了自己啊!”——在這個時代,無論青少年的內心如何真誠熾熱,言語上畢竟早就對響亮偉大的道德口號產生了堅定的疏離感。
三、法律與戰爭題材:從硬漢到大男孩
在法律和戰爭題材作品中,戰后的日本一直旗幟鮮明地保持著“反戰”標簽。由于二戰的慘痛教訓,民間的反戰思潮從未停息;如何自強、獲得尊嚴和尊重,是所有題材的日本動漫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訴求點。
在初期,日本的相關題材創作大量借鑒美國作品。無論是跟隨著《星球大戰》熱潮衍生出的各種科幻戰爭題材,還是模仿《超人》、《蝙蝠俠》、《蜘蛛俠》創作的《蒙面超人》、《黑杰克》(舊譯《怪醫秦博士》)等,都可視作老式西部片的浪漫版:冷酷、不羈,正義感強烈。
與此同時,封建時期的血統情結依然頑強地埋在這時期的角色身上。英雄雖然不一定是名門之后,但還是有特殊血統的,比如外星超人、特異功能、家境不凡等。
進入80年代后,日本已經從容進入發達國家行列,其動漫作品呈現出更明顯的反戰、反暴力傾向。由于政治與歷史原因,當時日本動漫中的戰爭題材作品數量雖然極為巨大,但幾乎全部采取架空歷史的幻想模式,而不涉及真實戰爭歷史。
從整體上看,此類作品將普通人的缺點進行夸張放大,有時甚至到了不堪的程度,例如好色、粗魯、懶惰等,以此消解傳統的崇高色彩。而利用這些缺點大做文章,大量、密集使用笑料,使主角的英雄行為充滿無厘頭的喜劇效果,讓主角令人難以捉摸、似乎深不可測,由此魅力十足。如同周星馳電影般,具有了強烈的解構意味,從而將傳統的英雄色彩消解得蕩然無存,并產生了一種全新的角色觀感和角色魅力。
以痞子文化消解暴力。名作《城市獵人》體現出強烈的反戰情緒,徹底拒絕殺戮和私刑。曾經充滿血腥和痛苦回憶的傭兵經歷,使私家偵探寒羽良成長為一個身懷絕技卻游手好閑的著名“城市清道夫”。他只為美貌女子服務,原因是“男人應該自己保護自己”;他游戲江湖,威震黑道,卻如古龍筆下的大俠楚留香一樣,從不殺人,而且嬉皮笑臉,懶惰好色;他敢于蔑視大幫會的威脅,卻不會拒絕一個陌生小女孩請求他救助被迫害的父親,哪怕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付出的報酬只是一枚硬幣,他都會悄悄將硬幣塞回孩子的口袋。
作為槍戰、打斗為主的作品,為了消解暴力元素,《城市獵人》的打斗場面追求滑稽的喜劇效果,這種處理風格,與成龍的后期電影是一致的。有趣的是,香港曾將《城市獵人》翻拍為真人電影,主演正是成龍。
以戰爭否定戰爭。在代表作《機動戰士高達》,《銀河英雄傳說》等作品中,對戰爭傷痛的反思是主要著眼點。有“魔術楊”之稱的楊威利,擁有比肩北非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的軍事才干,卻極端反戰,追求民粹主義、自由主義。《銀河英雄傳說》中有一句名言堪為主旨:“世界上最嗜血的事情,就是正義”。體現出對戰爭口號以及戰爭本身的極端排斥與厭惡。出于各種原因,中國各種形式的戰爭題材作品尚未徹底實現這種轉型。即便是大獲市場成功的電視劇《亮劍》(中國動漫尚無真正的戰爭題材作品),主角李云龍雖然展現出一種游離于體制之外的痞子英雄作風,但其崇尚戰爭、充滿英雄主義、粗獷的軍人精神內核沒有絲毫創新與改變,仍不折不扣地屬于老式傳統角色。
以巧智否定暴力。巧智型主角,身份多為普通中學生,聰明低調隨和詼諧,如《名偵探柯南》、《金田一 ——少年事件簿》等。這些作品也被《少年包青天》、《少年四大名捕》等中國電視劇大量模仿,甚至直接借用原著情節。這種角色行英雄之實,卻不求英雄之名,并非由于淡泊名利志趣高遠,而是出自植根于其靈魂深處的自由主義情懷,以及對道德口號的本能疏離意識,而這種價值取向,是現代公民社會形態下普通青少年的基本共性。徹底反對暴力和死刑、殺戮,主角破獲案件,只是擊敗罪犯的手法,其目的并不是“懲罰”,而是讓罪犯“知錯”。真正用以戰勝罪犯的,是看穿罪犯深層犯罪心理和動機后,對其人性的棒喝和勸導。
四、冒險與神話題材:從英雄到傻瓜
早期的冒險題材作品,如《鐵臂阿童木》等,洋溢著浪漫主義情懷和英雄主義,幾十年前已被中國觀眾熟悉。
作為承前啟后的作品,鳥山明的長篇漫畫《龍珠》1984起開始連載,是目前全球漫畫單行本銷售最高紀錄的保持者,全球累積銷售三億六千多萬本,被譽為日本的“國民漫畫”。這部優秀作品鮮明地反映了日本在邁向世界強國的過程中的整體性思考:如何通過公平競賽與自強不息以獲得尊重和成功;如何在面對強敵時超越極限,超越自己;強調責任感,等等。這些主題要素,都是一個大國、強國在崛起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命題,而如今的中國,日益開放和國際化,同樣要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如何提升民族創造力,變中國制造為中國創造,提升國際形象,獲得國際尊重,都是與普通民眾息息相關的。與阿童木相比,《龍珠》的主角孫悟空(借用了《西游記》的角色名字,實際上是一部外星人題材的幻想作品)單純真誠,具有同時代美國電影主角的特質:拒絕工業文明對人的異化,以傳統的人格魅力,與現代工業文明中的實用主義、拜金主義、利己主義等現象形成鮮明對比。
而1994年出品的《浪客劍心》,則講述了明治維新時期的傳奇殺手自我救贖的故事。“拔刀齋”緋村劍心是幕末時期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秘密殺手,在戰后的和平年代里,他深深悔悟戰爭的罪過,手持一把無法傷人的“逆刃刀”,面對不斷來尋仇的當年敵人,他無論身處何等險惡的境地,都堅持保護心中的善念,保持不殺一人的絕對原則,行俠仗義。
到了1997年,《海賊王》橫空出世,發行量在日本本土突破3億部,是日本本土圖書出版史上發行量最高的作品。作者尾田榮一郎曾是《浪客劍心》作者和月伸宏的助理,且從小視鳥山明為偶像,畫風與其頗有相互映照之處。主角路飛的夢想是成為海賊王,找到傳說中的大寶藏。其作品主旨包括:決不為自己動武,但為了保護朋友,不惜犧牲;為了夢想和救贖而冒險,等等。此類題材發展至今,主角似乎越來越傻,《龍珠》中只是單純遲鈍,但畢竟形象偉岸;而《海賊王》的主角路飛則是地道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但這個只取大節,不拘小節的少年,卻正是戰友們最值得依賴的船長。他的“大智若愚”,通過一段經典對白體現得淋漓盡致:
阿朗(邪惡反派):“又笨,又沒用又愚昧的種族是人類!你這個掉進海中也沒法憑自己力量上來的人類,干得了什么?”
路飛:“正因為什么也干不了,所以才得到別人的幫助!我是不懂得用刀的,又不懂得航海技術,也不懂得做飯,連謊話也說不好。”
阿朗:“像你這種連自尊也沒有的家伙,會是當船長的材料嗎?你這種人又能干得了什么! ”
路飛:“我可以打敗你。”
從《龍珠》到《浪客劍心》,再到《海賊王》,這類作品的主角和主旨完成了三個階段的蛻變:
以英雄的方式拯救人類——以普通人的方式拯救人類——以普通人的方式拯救自己。
正如觀眾喜歡的角色已經從昨日的超人變成了今天的功夫熊貓,談到這類作品,必須重視反智元素的采用。與《雨人》這類反智電影有著本質區別的是,日本動漫中的反智角色應用,并非是為了關注弱勢群體,而是為了在形式與技巧上消解傳統主角形象身上的陳腐之氣,在價值取向表達上更強調主角的品行,重視個人的操守,這是因為在價值取向多元的當下,人們面臨的選擇太多,價值觀多變,沒有單一明確的傳統道德范式用以堅守,從而形成了青少年在成長期的各種困惑。青少年受眾在閱讀幻想、神話類故事時,比起超人式的智慧,更為期待欣賞的,其實是主角如何在紛繁復雜的道德岔路口做出既令人佩服又合情合理的選擇。逃避口號和光鮮的領袖地位,重視個體價值追求,拒絕被道德口號綁架,這樣的主角形象,顯然遠比圖解政治口號、且流于簡單膚淺的傳統英雄角色要鮮明可愛得多。
冒險題材也是中國動漫采用得最為頻繁的。中國作品中主角塑造過于簡單的原因,在于既要規避已經深入人心的日本動漫經典形象,又缺乏對價值取向的準確把握,主角的性格構成、價值內核模糊游移,而當下的市場導向又呈現出短線制作的急功近利狀態。
流行文化可視為社會大眾審美需求的“排行榜”,尤其是動漫,主要受眾是青少年,具有鮮明的商業特質。作品的創作過程中,作者的個人化表達較少,針對相應受眾群體的審美需求較多,新穎、幽默、傳奇等元素是其固有特征。
在新的審美語境下,動漫主角們被剝離了傳統的光輝英雄色彩。他們不再像往常那樣,人格品質毫無瑕疵,用鼓舞人心的口號來行使著虛擬動漫英雄的文化符號意義,動漫產業的生產者們,像隨潮流而動的機智魔術師一樣,脫下了古典的長袍,換上了新潮的燕尾服,改用更適合新時期受眾心理需求和審美需要的方式,從頭到腳重塑了動漫主角。新角色們承載的文化意義、核心價值,以及實現價值的方式由此發生了顛覆性的轉變。
這種轉變的根本原因,其實直指中國動漫的最弱環節——對新的社會關注點、素材的把握和使用上,沒能準確歸納受眾新的審美需求,創作出的人物和故事不但缺乏新意,且未能深入理解新的時代精神,對受眾真正關注的主題和元素未能準確深入表達。
對新的社會話題的深入思考,對大眾新的深層審美需求的探析,是流行文化生產對從業者們的必然要求,不光是動漫,電影、電視劇、小說等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