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解讀李白,可因不同時代的不同讀者之思想觀念、審美視角與好惡等“遠近高低各不同”,而呈現出“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現象, 但當內在情感、心理等精神意識處于一種獨特狀態下“醉眼看”,卻是車延高《醉眼看李白》選擇的一種頗為新穎而具有敏銳藝術感受的解讀方式。
對一位詩人的理解各有不同,是很正常的事。但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恐怕沒有哪一位有像李白這樣在理解上產生如此大的偏差,既有賀知章、李陽冰、杜甫、歐陽修、宋祁等人將其抬高到“仙”的超人地位;也有王安石、羅大經、趙次公等人將其貶斥到“醇酒婦人”、“品識污下”的低劣層次,二者不啻云泥之別。無論他們看李白或褒或貶,也無論他們看李白的差異有多大,似乎都是“醒眼看”,卻沒有人是“醉眼看”,至少沒有人敢宣稱自己是“醉眼看”。
醉眼看李白,處于近乎朦朧的狀態下,可以不受時空限制,可以在時間上從當今上溯歷史河流到盛唐,進入到李白的世界:“細讀李白的詩篇,自覺或不自覺地有一種自身契入的愉悅,不為古今隔絕,不為時空生疏,好像詩人就在身邊呼吸喘氣,一唱一吟,入木三分,讓人感覺文字和情感是一脈相通的,讀上去雄渾瑰麗,奔放敞亮?!鄙踔量梢栽诔俗F代交通工具飛機時,夢見李白站在潔白如雪的云海中浮出的七彩云上,定睛看“他一身紫袍,手執拂塵,腰間沒有劍”。
同時,由于“思接千載”“醉眼看” 的聯想作用,又將自己從一千多年前李白呼吸喘氣的唐朝回到當下。只要讀《該不該種植李白》一篇,“當我從油菜花鋪出的燙金般底色上找到了綠色的李白的肖像和‘千年李白,回歸大地’八個大字時,一種強烈的震撼和敬意油然而生”,從而贊嘆策劃公司的奇思妙想、匠心獨運,由此生發大段關于文化附加值的議論,再到高談文化之源、文化之魂時的借題發揮,放任情感意緒的野馬縱橫馳騁……,解讀似乎遠遠溢出了李白的范圍,其實它仍在李白文化解讀的范圍之中。
醉眼看李白,從心底折服于他的詩歌、他的氣節和傲骨的同時,可以拿出李白式的豪氣,來一番慷慨陳詞,以犀利的筆觸,褒貶古今:
“有的為五斗米折腰,頭低了,肚子立馬圓了,可骨頭架子垮了,從此就是一堆行尸走肉,走到哪個朝代都被人戳脊梁骨。
有的居廟堂,處高位,卻關注民生,眼睛向下,‘虛心竹有向下葉,傲骨梅無仰面花’,是孺子牛式的低頭,老百姓給他一種獎賞,叫口碑。
有的拜賢者為師,甘于求教,不恥下問,這種低頭展示了‘未出土時先有節,待凌云處更虛心’的好品質?!?/p>
“某些要害部門的‘主持’和‘方丈’們不識氣節,或者喜歡用強權、專制、霸氣鎮壓氣節。他們恪定的屋檐就那么高,而且自信我家的屋檐就是最高的,已與天齊。于是武大郎可以自由行走,穆鐵柱則處處碰頭。
在這樣的環境里,規律是人造的,制度是擺設的,現實是扭曲的,正義是要給邪氣讓道的。”
這一段慷慨陳詞,真正契合了李白愛憎分明的諷喻精神,李陽冰《草堂詩序》指出: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諷興”,胡震亨《李詩通》亦云:“李白詩宗風騷,……樂府詩連類引義,尤多諷興”,他的《古風》其二十四諷楊國忠“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他諷刺當時賢愚顛倒、忠奸易位、美丑混淆是“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意鳴春風”、“丹青能使丑者妍,無鹽翻在深宮里”, 他在《古風》其十四中針對日益昏憒而又好大喜功的唐玄宗重用哥舒翰,而哥舒翰不惜數萬士兵的生命西屠石堡城的殘酷現實,表示出強烈的不滿與憤怒:
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文學藝術家的責任與使命、良知與良心,注定了他必須直面現實,敢說真話,并且這應該成為文學藝術家內在的創作動力。錢谷融先生曾在1979的《文藝報》上談“藝術創作動力學原則”時指出:“一個作家總是從他內在的要求出發進行創作的。他的創作沖動首先來自社會現實在他內心激起情感的波瀾。這種情感的波瀾不但激勵著他、逼迫著他,使他不能不提起筆來,而且他創作的傾向就決定于這種情感的波瀾朝哪個方向奔涌的;他的作品的音調和力量就決定于這種情感波瀾具有怎樣的氣勢和多大的規模?!薄蹲硌劭蠢畎住返木手幵诖说玫匠浞煮w現,這也就是李白詩歌的諷喻精神直至今天仍然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原因之一。
醉眼看李白,就應該是打破日常的秩序與思維的邏輯聯系,在沉醉狀態下看李白。且看《花間那壺酒》一篇,甚得“醉中看”個中三昧?!拔蚁胗梅蔡ト庋壅J真看看,頂戴了詩仙、酒仙雙重桂冠的李太白,一旦喝到酒酣‘詩’膽尚開張的忘我境界,是否真能‘三杯通大道’‘斗酒詩百篇’”。這可視為醒著看李白的詩酒精神,按思維邏輯的順序,接著應該是對李白的詩酒精神展開評說,然而作者卻出人意料地將筆鋒一轉,展開聯想,將自己為遇到的一個醉酒之人所作的小詩奉上:
……
感覺輕了,人在飄
轎車前,他本能地掏出六神無主的鑰匙
一只清醒的手伸過來,奪走了它
幾個平常對他畢恭畢敬的人,現在
公然違背他的意志
把他強行塞進副駕位
微醺中,他依然是一種酒仙的霸氣
雙手在方向盤的部位掄了幾把
嘴里翻出一句酒精都會驚醒的話
“搞邪了,誰這么大膽
連我的方向盤都敢偷!”
我不否認這首小詩所具有的幽默感,接下來作者作了“老實”交待:“我給李白喝的是山東特制的瑯琊臺酒,李白只知道這是酒,不知道它有71度。不怪我,要怪就怪歷史,是歷史讓酒與時俱進了。另外,我用的壺是特制的鴛鴦壺,是名人政要的護身壺,里面有機關,給李白倒的是酒,給我倒的是水?!边@一段似乎是沉醉狀態下的話語,特過癮,也特微妙,微妙含諷。用李白的話說:“但得醉中意,勿為醒者傳?!?/p>
車延高給李白與酒的關系作了總結:酒是李白的詩膽、酒是李白的靈感、酒是李白的自信、酒是李白的至愛、酒是李白的傲骨,但最終要說的關鍵語:“酒是李白身邊偽裝成朋友的敵人”。
酒,惟與詩人藝術家有著不解之緣。李白與酒,或詩人藝術家與酒,自古以來就是人們非常感興趣的話題。詩人們也大多自以為是,杜甫說“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楊萬里說“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辛棄疾說“要他詩句好,須是酒杯深”,但我認為,無論酒在李白的生命歷程中,在他的創作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中國古代以李白為代表的詩人們與世上的酒囊飯袋、酒色之徒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袁中道在其《殷生當歌集序》中說,在李白生活的時代,“丈夫當心力強盛時,既無所短長于世,不得已逃之游冶,以消磊塊不平之氣,古之文人皆然?!x安石、李太白輩,豈即同酒食店中沉湎惡客,與鬻田宅迷花樓之浪子等哉?云月是同,溪山各異,不可不辨也?!?/p>
我們可以以各種方式解讀李白,但只要是解讀李白及其作品,就繞不過李白的身世、婚姻、家庭,甚至經濟來源等相關問題。看待此類問題,車延高《醉眼看李白》并沒有用醉眼看,倒是用了比較多的文獻引證,如《李白畢竟是李白》一篇開頭,談李白的出生地、家世時,引述了李陽冰的《草堂集序》、范傳正的《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還有當代學者陳寅恪、郭沫若、詹锳、張書城、鐘吉雄等諸多學者的著論,大有正本清源之意。在論及李白的經濟來源與生存方式時,以辨正是非的商榷之語云:“……有的從《賈少公書》中‘窮與鮑生賈,饑從漂母食’的詩句里尋找到了蛛絲馬跡,猜測到了李白為了生存曾‘混跡漁商’,做過買賣;有的甚至猜測李白有吃軟飯之嫌,是靠兩次入贅宰相家門為婿,獲得了田產、房產和陪嫁,然后靠房屋租賃,或去當鋪典押來維持生活的?!睂σ陨嫌^點,作者進行了明確否定,然后是一大段頗具學術性的推論,最后亮出自己的學術觀點:“李白到底靠什么打發了自己的一生呢?我想就是靠太宗曾侄孫和翰林待詔這兩塊金字招牌。”這一結論無論是否為那些研究李白的考據家所首肯,但余以為:見仁見智,亦可自成一說。
然而,《醉眼看李白》并沒有因繞不過去的學術問題而沖淡其濃厚的抒情氛圍。以濃厚的抒情性來解讀李白,也是《醉眼看李白》的特點之一。這一特點突出表現在《在他心里住過的女人》一篇。
“不論兒子最后留給她的記憶是淚水還是微笑,當他轉身迎著太陽向他選定的方向走去,她的目光,就在現實中看到一種很痛楚的現實。人高馬大的兒子會在視線中越走越遠,慢慢成為最初在她眼里學步時的那個高度,最后成為一個黑點,和那條路的遠方成為一體?!保赣H)
這是母親期望兒子志在四方又不情愿兒子離她遠處最為糾結痛楚的心情抒寫。
“后來許夫人的墳長滿了野草,過往的風看不過眼,會繞著碑石嗚咽,哭出來的是天地之淚,刻骨銘心,滴滴千鈞,把石碑上的字漸漸刷去?!保ㄔS宗璞)
這是對過早去世的賢淑、善良而又通情達理的許氏夫人一種最為深沉的情感表達。
“待貴妃行至自己只有三步遠時,李白忽然間抬起頭。這一舉動是致命的,他看清了她真是豐潤凝脂的容顏,蛾眉下,一對脈脈含情的眸子正端視著自己,是穿透性的眼神,一眼就是千年?!保钣癍h)
只要讀過李白《清平調》“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詩句的人,就知道這“穿透性的眼神,一眼就是千年”蘊涵著多么特殊的情感內涵。
李白生命中的女人遠不止作者列出的母親、許氏夫人、玉真公主、楊玉環、宗氏夫人、李騰空諸人,但這幾個人卻是影響李白生命歷程中極其重要的幾位女性,那么,她們(還應包括與李白有過各種關系的各類女性)如何影響李白的精神世界?在何程度上影響了李白的生命歷程?有些女性又是如何在他的作品中呈現出神彩各異的形象?諸如此類,這都是我們解讀李白時極其具有價值意義的問題,但限于歷史文獻記載甚少或付諸闕如,即或是在李白的作品中若隱若現地看到一些女性的身影或情態,我們也很難在時間順序與生活細節上理清李白與他生命歷程中這些女性的關系,即或與李白最為親近的女性如許氏夫人是否名為宗璞,宗氏夫人否與李白最后離異等等,也都是有待考證的問題。但車延高在其列出的幾位女性中,清楚地表述了自己的感情傾向與想要表達的思想觀念:“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沒有這些女性的引導,成就不了李白不朽的生命,成就不了詩人靈魂的飛升。以濃厚的抒情性來解讀李白,比考據家來考證李白生命歷程中與其相關的各位女性,更能讓我們走近李白、感受李白。
“醉眼看”,表面上是朦朧的,實則是在不受情感蒙蔽的理性高度上看李白。雖然美學家說:“生命與作品相通,事實上有這樣的作品便要求有這樣的生命”(梅洛·龐蒂《塞尚的疑惑》),但這只是就文學藝術作為生命的形態存在的一種方式的意義上而言的。我們固然可以從詩人對社會、人生、自然的生命體驗的角度,來審視詩人及其與詩歌創作的關系,來體味他的思想、情感、性格、意欲、才情與靈性,以及他六十二年的生命歷程。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迄今為止,我們對李白精神世界所作的一切探索,都是在推論與描述的層次上進行的,因為我們面對的畢竟是詩人的作品而不是生命活體的詩人,而生命的體驗是與生俱來的,永遠走在語言的前面。
無可否認,是李白自己與他生存的環境成就了李白,尤其是那個特殊的時代成就了李白。李澤厚先生在其《美的歷程》中,從人與社會歷史發展的角度,對李白作了充分肯定:
盛唐之音在詩歌上的頂峰當然應推李白,無論從內容到形式都如此,因為這里不只是一般的青春、邊塞、江山、美景,而是笑傲王侯、蔑視世俗、不滿現實、指斥人生、飲酒賦詩、縱情歡樂?!疤熳雍魜聿簧洗苑Q臣是酒中仙”以及國舅磨墨、力士脫靴的傳說故事,都更深刻地反映著前述那一代初露頭角的知識分子的情感、要求和愿望:他們要求突破各種傳統的約束羈勒;渴望建功立業,獵取功名富貴進入社會上層;他們抱負滿懷,縱情歡樂,恣意反抗,而所有這些,又恰恰只有當這個階級在走上坡路,整個社會處于欣欣向榮并無束縛的歷史時期中才有可能存在。
李澤厚先生《美的歷程》中的話可以視為《醉眼看李白》創作的依據,盛唐“開放的意識、開闊的胸襟、博大的氣度、浪漫的情懷和張揚的個性居于人類歷史發展的高地,影響并征服了八方四夷”,我們可以羅列無數盛唐之英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如韓干畫的馬、顏真卿的字等等,但盛唐最得意的作品無疑應數她孕育的詩人李太白。
龔自珍說:“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其斯以為白之真原也已。”(《最錄<李白集>》)余深以為是。
(孟修祥,長江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