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善臘先生的《我與武漢三十年》(以下簡稱《三十年》)全書二十六萬多字,第一輯是隨筆,第二輯是資政,第三輯是附錄。這本書所生成的文本形式,無論是文學性的散文隨筆、評論、詩歌、紀實報告、序言,或是官樣文件的史料,經濟學漫談、商榷,以及現代傳媒的短信等都有它的特別之處,即把對于社會現實的多元化和個人化的觀察、體驗和思想融入這個曾經的“社會公共寫作”模式之中。它以“動態的、靈活多變、自我生成形式”,達到了一種越界的書寫,因而它是對傳統意義上的“書”的模式突破。《三十年》這本書,自由、開放、多元、具有不確定性,它沒有開始,沒有結尾,沒有中心思想,沒有連貫的合乎邏輯的故事情節,它是一種無拘無束的寫作。然而,正是這種“非意義”,卻包含著更寬泛,更多層含義的意象。多層含義在時間經驗回憶所提供的敘述中,不再是刻板的再現,詞語堆砌的狂歡,而是意義在不斷生成的動態累積中,看到了“怎么回事”。
碎片化的文本:以時間經驗的回憶呈現
作者是一位“在場者”,他見證了武漢經濟建設與發展的三十年,并參與決策、踐行了武漢重大基礎設施和城市建設。從某種程度講,他是見證者之一,又是歷史的記錄者。從書寫的角度而言,他是感受者又是體驗者,讓天道與生命緊密銜接,讓事物與心靈緊密連接,以人物及交往糾葛為縱橫骨架,把歷史的偶然更真實地展示出來,將“這些人,那些事”的存在之力量,得以真實地展示,便成為了作者以“時間”推動催促事物變化的驅動力。
在第一輯的隨筆中,作品以時間為界別,書寫了《人到云中海似杯》、《亦師亦友、一個大寫的人》、《竹影掃階塵不動》等散文隨筆,文章中的這些人都是作者與老領導交往的回憶。
作者在《人到云中海似杯》里,寫到了姜兆基老市長。看得出,作者對這位革命老前輩想說的話很多,思念與感恩的情誼,只能用文字表達自己的無盡思念與敬意。雖然老市長“離開我們已有十一個年頭(作品第59頁),然而,思念的這一挽聯,仍是作者的心碑。
用時間的象征,時間的杰作,時間的沉重,展示姜兆基作為個體生命的意義,積極存在的精神價值,而作者的這一記憶,便使得生命重訪過去,將席卷而去的生存空間所遮蔽、失落的真實得以再現。當我們回首展望武漢經濟建設三十年歷史時,作者給我們留下的不僅是姜兆基個人色彩的紀念碑,重要的是積攢在箱底的精神文化價值。
亦師亦友的殷增濤,在作者的筆下,是個有“智慧魅力”的人。當他將漂散于時間長河中的財富攏聚在一起時,全世界四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三百多位媒體記者,都從他“大的口氣中,知道了武漢要建成東方芝加哥”。我以為,這是作者對他智慧與魅力所帶來的“人的能動運作”的贊許。他可以“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穿行在武漢三鎮”,“九十年代,作為分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他先后“主持并參與了天河機場一期工程,長江二橋、白沙洲大橋、輕軌一期等大項目的建設”,“他曾經五年擔任武漢市防汛常務副指揮長”,“非典”期間的副指揮長(作品第25頁)。對于現實與現世的執著,殷增濤是一個個體和私人性的形象。但他在這些歷史事件中,所呈現出來是領導才能和他在領導崗位上對武漢這座城市的經濟建設的貢獻和他的思想情操。顯而易見,這些歷史性的判斷隱藏了一個知識文化人的敏銳,種種情辭懇切的良知和人格魅力的情懷,就已經不是一個單純意義的生命個體形象,他身上凝結了歷史,凝聚了歷史的人類的普遍經驗,而“這種精神和靈魂深處的支柱”(作品第10頁),除了殷增濤對武漢人民福祉的“永遠牽掛”,還蘊藏著更為深刻的思想認知。
“行者無疆、面對明天,我還要背負行囊,向前跋涉。”(作品第25頁)這足以體現出一個思想者的堅韌風格,不知不覺地背上了自己的十字架,而且是他自愿背起的,這種為政治實踐所注入積極建構性的價值觀,也在內應著踐行者的品格。通過積極的對象化實踐活動,連結起個體與社會,現在與未來,為此,作者所書寫的《亦師亦友,一個大寫的人》,便揭示了與之關聯所產生的社會意義與精神價值。
作者用“竹影掃階塵不動”的詩句,回憶了與郭友中教授交往的歲月。作者說:“郭友中老師作為一位科學家、學者,在做人、做事、做學問方面”,對其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而且是“楷模形象”,尤為可貴的是,他退居二線后,利用一個學者的“知與行”的性格魅力,為武漢光谷的上馬,為武漢在“中部崛起”,盡了一個知識分子應該盡的責任。在他身上盡顯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天下意識和曠世情懷。
作者熱情地謳歌了三位領導的信仰與信念。真摯與樸素的品質,構成了作者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結,作者在散文化的敘述中,所調制出的濃郁的抒情意味縈繞在讀者心中,揮之不去。
作者以白紙黑字承擔思想,抗拒遺忘,把幾乎已經跌落到時間深處的記憶撈上來,以獲得重新觀照,由此讀者便獲得他們在“武漢經濟建設發展三十年”中的重量。從這個意義講,作者所營造的時間經驗回憶性的書寫形式,表達了在昔日文明的進程中所寄托的對武漢永恒的鄉愁與熱戀。
理性的引領:經驗與經歷,偶然與必然
《三十年》用了大量的經濟學隨筆、序言、紀實報告、讀書雜談等,比較詳細、真實而客觀地展示了武漢三十年經濟發展的歷程。“我”和時間中的人與事,既是一個改革時間的標志,又是讓時間控制著事件進展的主軸。而展示作品內容上的厚重與寬廣,作者則是以哲學的眼光,捕捉那些在經濟建設中“不確定”的因素,真實地反映由偶然轉為必然的人的能動運作過程。
用十年的時間,實現武漢“乙烯夢”,這在武漢經濟建設發展的歷史中,是罕見的事。如果“向上追溯‘乙烯夢’,前后歷經40多年”(作品第126頁)上下求索,矢志不渝、鍥而不舍。十年之中,領導換了一屆又一屆,而“洪山區那塊地、市委、市政府一直為乙烯項目預留”,“三輪城市總體規劃中,都將北湖地區明確為武漢的化工新城”。(作品第178頁)工業化與城市化進程帶來的生存經驗的巨大轉換,激勵置身其中的生存者,也給為政的市長、書記們,提供了多種形式的感官觸點,激情源于他們的經歷,雖是“巧合”、偶然地“上報了乙烯”(作品第178頁),但是,沒有改革生機的經濟建設的尋找與掘進的經驗,沒有敏銳的市場經濟的眼光,機遇也會擦肩而過。
追憶《十年乙烯夢》不是簡單地復述夢,它是一種重溫和思考。驀寫生活,是要體現責任意識和勇于突破的時代精神,旨在傳承,讓精神的力量擊穿麻木,消滅腐化,點燃生命,給人以激蕩的情懷。魯迅先生早就說過:“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出的火花,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作者依據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對過去的事件,重新分類,整理和鑒別,并以其獨特的敘事功能和時間秩序的演進方式,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建構形象化武漢的歷史記憶,論證乙烯項目由偶然走向必然的邏輯的任務,這種論證形式在文學上是一個探索又是開創。通過歷史資料、事件真實性為基礎的歷史書寫和文件記錄得以完成,于是,這樣的文學形式的文本,就更貼近群眾的閱讀習慣,更容易達到“化大眾”的效果。將彼此共通的經驗凝聚在一起,形成共享的歷史記憶,便顯示出作品的獨特優勢。用人的能動性運作的鑰匙,撬開了像山一樣的困難。“掉過頭去往回走”,這不是大武漢人的性格。
從話語層面看,《十年乙烯夢》、《武漢中國光谷是湖北百年工業發展結果》等紀實性的篇章,語言簡單,有比較多的數據性實證與時間進程的拼合,但是若要耐心讀下去,細心品味,我們便會發現他在用一種“切近”的方式,敘述自己的姿態。而切近的點是從論述進入的。一部分是解釋,有點像串講和導讀,在細讀中闡釋作品內在的旨意,另一部分是解說,一是“我”的議論之說,二是事實實證之說,以理性引領的框架銜接作品內在的邏輯關系,直抵敘述最核心的問題。作者以一種較為舒緩平和的語氣展開這一敘述,文本中所蘊含的信息感染力和引領力,對讀者有了一種明晰的文本力量。據此,這些篇章的最大亮點就在于用簡約的筆法,燃燒了作者的內核:信念比創造力更驅動創新。
行走在文學天堂的路上
袁善臘先生對文學的認知與濃情,不僅僅體現在文本的敘述形式上。從《三十年》的內容到思想的淡而濃的自然狀態,撕碎了各種大概念與大謊言的真實性的語言,充滿智慧和讓人飛揚的激情。
袁善臘先生的童年既是一種普通經驗,也是一種特殊經驗。他出身在“武漢的貧民窟”,全家七口人,靠“父母微薄的工資,支撐全家人的生存”。在生活的重壓下,母親也得借助“賣冰棍”來澆滅那濃得化不開的愁。母親永遠是那么樂觀,那么寬厚,那么堅忍。她像一架永不停歇的機器,重復著生活的秩序“早5點起床生火做飯,到菜場排隊買菜,然后去冷飲廠排隊買當天的冰棍”,等把家里所有衣服全部洗完后,往往是凌晨一點以后,作者鼓起勇氣向世人袒露自己辛酸的童年與家境的貧窮,這是在向現代都市的人們敲響珍愛幸福的鐘聲。
如此獨特、悲傷的童年,它讓我們驚訝,感動。母親,在兒子心中已讀出了柔情與堅強,博大與崇高。因為,他從母親的重復時間節奏中,看到了母親的無私。這累積能量的潛移默化,應該講為兒子的精神結構,心理模式,人格修養鋪就了生命的底色。以至于作者在回首這段苦難歲月時,充溢在心頭的只是這種至純至善的真情。他從“貧民窟”的普通勞動者世界走出來,走向現代都市,走向為人為政的社會,他的智慧結合了這個世界的精華,也是母胎帶給他的精神與情感的一次次裂變后的升華。因而,剖析和審視作者文化心理的濃濃的傳統感情和清醒的現代理性,才能領悟那種為“我們永恒的愛所在”的藝術命題所包含的文化底蘊。
在《魯虹藝術批評中的難解情結》中,作者在序言里寫了魯虹的“三個難解情結”。他與魯虹十三歲同進八中,他“寫畫”,“我賣冰棍”,“一九七二年,我與魯虹一同下放茶場當知青”,伴著甜白菜、腐乳,“一起度過了那苦難的歲月”與“文革”的磨難。沒有磨難便不會有魯虹藝術生命的靈魂,而磨難又是這一代人的靈魂再生之源。回憶與魯虹的“三個難解情結”,實則是在闡釋“苦難,超越與愛”三大主題。
情感性的表述強度決定了作品對公眾影響力的強度。“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因而,作者還運用詩歌這一獨特的文學方式,作為命題,較好地用詩人(我)的情感思想,達到了“言近與旨遠”的藝術效果。
作者在《格律詩詞評解與創作》代序中談到了詩對自己的影響,“詩歌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歲月,小學開始背誦《唐詩三百首》,進入中學,讀得最多的是賀敬之的《回延安》、郭小川的《祝酒歌》、郭路生的《相信未來》、下農村期間偷看,抄錄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還有舒婷、北島、顧城的詩……”可見,深受中國古典詩歌、現代詩歌影響的袁善臘先生,當他的思想情感與客觀物象發生同構而產生的藝術張力,情與景交融,意與境渾成其具體存在形式時,對作者而言,它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好的藝術再現,對讀者而說,它是一種可以意會而難以言傳的藝術感受。
詩是人的精神志趣的一種具象,是審美理想的提煉與升華,這種具有社會責任意識與歷史使命感的天下意識,自然會從作者的詩歌中得到體現。而以詩論道,以詩融情,以詩求索,我以為這是作品的又一特色。
他是以“詩人”而非學者的身份來寫詩論的,他寫過畫評、影評、詩評等藝術論或雜談。像他這樣將“詩”與“藝術”聯系在一起,甚至融合在一起的十分少見。
例如,作者將不同時代的詩人管用和、女詩人阿毛進行了類比分析,管用和的詩“有樸實的大氣”,而阿毛的詩又是“直率的博大”,這樣的評點能一語中的,表現出了作者對詩歌的藝術感受力。
作者的不少詩涉及親情,人情的抒寫,蘊含著人性、人道的意義。同時他的文學評論的長短,也說的一清二楚,影評的議論,既精準,又深刻,其審美之維、情感之維都能均衡地結合在一起,這是文學的積淀,又是文學天賦的濃情。有了它,作者行走在文學的天空下,一定會有佳作誕生。
抑郁與超越
《三十年》是袁善臘先生的暗夜低語和心靈獨白,是寫給自己的,是我們“接近”作者個人生命的最好途經,窺見其靈魂的最佳窗口。
作者選擇了文學的多種方式,影影綽綽地在作品中咀嚼自己的靈魂,拷問著自己“過去”的為人為政。因此,《三十年》為我們提供了走進作者內心世界的難得途徑。
1.《三十年》文本的社會擔當之義
作者的回憶,是一種獨立性記憶,因而,它具有相當程度的“真實性的誠意”。正是這種敘事的“誠意與真實”,以及作者用追憶視角表達時間流逝所選擇的文本方式,不但容易激發讀者的追憶之情,還使得敘事更合乎時間的自然法則。所以,當作者提出“多維性、城市化,實證化”等立體式的論述思想時,便把幾乎不可表現的東西簡單化,把簡單化為可以把捉的東西,把事物變得容易認清,變得透明了,回溯到更容易認識的形式里。由此,讀起來仿佛觸摸到了身邊的事與人,回到了當年武漢經濟建設發展的“現場”。把意義從靜默中尋找出來,把寶貴資料留存下來,便不是簡單的再現,而是一種重溫和思考。這重溫的過程所能夠提供的共性,既蘊藏作者對現實的認識與對未來的期盼,又呈現了作者的社會擔當之道義。作者在前言介紹說:“書稿四次易名”,其中還遭到了“突發”的事。盡管如此,他仍然站立于人間,積極生活,積極為此書而進入人生存在意義的形上思索。這種一直在努力的社會責任感,是“歌吟”者的職責之道義。這道,是常道,天道。這心,是真心、責任心、更是愛心。這樣,擺脫偏見和仇視帶來的災禍,擺脫謬見和迷狂造成的爭斗,都會化為愛的永恒的忍耐。由之,《三十年》所表現出的社會擔當之道義的精神,會是作者血液里的東西。
2.回憶是反思前提的必要工作,反思是責任的基礎
文學藝術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重溫的過程中,讀者能夠從個人經驗中提煉生活瑣事的意義,以及他對人生未來的期盼。從這個意議講,《三十年》通過文學感覺的相通延伸到哲學的話題,是作者思想的一個超越。
作者在后記中說:“我們這一代人飽嘗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苦難,經歷了瘋狂的“文革”年代的洗禮,也度過了艱辛的知青歲月”。“三十年奇跡,我們應該更加珍惜”。
反思不是鼓動仇恨,反思是為了以后不走彎路,以防“文革”悲劇的再發生。所以反思從思想意義而言,它是人類的一種“思想財富”。“文革”以“天不怕,地不怕”而盛行,不怕權威,不怕“犧牲”,不怕天翻地覆,不怕一切,怕什么呢?我以為作者心理的“怕”,不過是一種精神品質的表現。“三十年的改革對國家講,是一個奇跡,來之不易”,我們應該更加“珍惜”。于是,作者從苦澀中發出呼喚:“不要像“文革”一樣過度地踐踏人性”。“客觀、中肯、理性”這應該是負責任的體現。作者以己之事推衍它事去呼吁“全社會尋求公平正義”,由衷地表達了他的立場。所謂責任,不是空泛而論,從來權力都是和政治責任連在一起的。改革者先應成為被改革者,先改自己的靈魂。于是作者為自己“立誡”。他說,“堅持做人的原則和良知”,沒有天道所滋養所支持的人心,沒有天理做來源作后盾的良心,誰會自己給自己立法”。有了用精神的犧牲所換來的血和淚的理性精神,當文明的野蠻舉起鐵鍾砸向他精神身體時,他仍以安靜之態示明:“我還是我”。其后又“凈身出戶”、“裸退”。這安靜是不念已往,不思將來,頗有“不將迎,不內外”的“放下”之悟。據此,作者的第二人生的心靈走向,是從抑郁走向了超越。誠然,作者認為簡單的反思在今天已經不夠,喚醒公民意識,為改善不完善的社會盡自己的一份責任,應是我們前行的方向。“我們每個公民要珍惜自己的記錄,這是公塑社會公信的基礎與責任”,是“合理的途徑”,不要“妖魔化”。丟失了記憶,我們就丟掉了自身。于是,我們從作者的價值觀里,尋覓到了一種憂患精神。驀然間,讀到著名作家劉醒龍給作者的詩《有一個夢想叫故鄉》。而后,作者有一段詩的回復:“不留衙門,盼和老父、慈母、二哥敘衷腸,重拾冰棒瓶,茶簍、放牛鞭、夢霸山、叩天堂。”水洗了的文字,便有了柔情的詩。柔情透著作者高雅的情趣,柔情也是作者一種不焦躁、不張狂、不亢奮的目光看世界的氣質。
淡泊、寧靜、無為,這種人生態度溶化在血液中自然而然地要反映在《三十年》的敘事態度上。寧靜、深沉的作品,總是比激起瞬間激情的作品有更高的價值,行走在文字天堂,必定將展現一個求索者的曠世情懷。
(曾祥順,武漢市文藝理論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