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慧瑜,是十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在人大西門外的一個小酒館。那時,后來在文學圈頗有名氣的“左岸”網站剛開張,經常有人張羅酒場,呼朋喚友,仗著酒膽,抨擊文壇現象,述說文學理想,抒發各自的豪情,也順便揮發多余的青春能量。我經過十余年的“自我流放”,當時正回歸校園,有時也去湊這幫以北大中文系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為骨干的場子——不要以為這幫人有多風光,其實在那時,學院正走向學術規范化,作為一個“文學青年”,即使是在中文系,也已經顯得邊緣和另類了。
那天,朋友們說要會一會一位北大外的高人,網絡大名“魚愛源”,在當時名聲很大的北大未名和世紀中國論壇上是個活躍者。我看過一些北大未名影視版編輯的《好萊塢批判》中的文章,其中不少篇什出自他之手,于是便慕名而去。記得是在人大西門外,見到了笑瞇瞇、胖乎乎的魚愛源,他就是張慧瑜。那天晚上,在如集市般鬧哄哄的人大西門外,在一張露天的方桌上,慧瑜是主客,因此喝了無數的扎啤,但他話不多,也沒有一般人的酒后狂狷。總是笑瞇瞇地聽人說話,偶爾插一句,卻也刀刀見血。那晚具體談了什么我已記不真切,但慧瑜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卻還是非常深刻:他的大肚子真能裝啤酒。
后來才知道,慧瑜并不是“北大外人”,他是正宗的北大文科實驗班(人稱“大師班”)畢業生,所謂“試驗者”,是利用北大文科優勢,擇全國英才,輔以北大最優師資,文史哲齊頭并進,以圖塑造“大師”或“準大師”。慧瑜就是這樣被喂養大的“文化肥胖兒”,新世紀“國學大師”工程中的備選人。而他那時“寄寓”人民大學讀文藝學,其實是去練另一路“外家功夫”。當時文化研究在國內剛剛興起,各高校都趕時髦,介紹西方理論,開設相關課程,出版花樣繁多的出版物。慧瑜就是在那個時候投身于文化研究,并很快在網絡上混成了文化研究界的“小超人”。“超人”也者,并不是指他那時在文化研究上已有多深的造詣,而是指他在當時方興未艾的文化研究領域涉及面之廣,活躍程度之高。在那時的多家重要的文化研究網站的論壇上,他不僅是活躍的參與者,而且還是許多重要討論的組織者,是很多論壇的主持人,也寫了、編了不少與文化研究有關的理論專題文章。我上戴錦華老師文化研究理論的課,寫關于意識形態理論的作業,就得益于慧瑜編的理論專輯。
我也認識幾位慧瑜北大“大師班”時期的同學,像寫小說的石一楓,學歷史的海歸汪洋等,他們犀利的言辭,敏銳的感受,廣博的知識,傲視天下的氣概,常常讓我感到年輕和才情的沖擊力,我不知道慧瑜久處這樣的氛圍中,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在慧瑜的身上,我卻很少感受到這樣的氣質——只有在調侃中偶爾冒出來的只言片語,才顯露出他也曾有浸淫在語言的刀光劍影中的歲月。但大部分的時候他是平和的,很少與人激烈論辯,有了不同觀點,常常是正面闡述,更多的時候還是善意地補充別人的觀點。這種中正、平和的待人處世之風,踏踏實實地從一點一滴做起的做事風格,在久處鋒芒畢露、逞才使氣的“準大師”的氛圍中,顯得頗為特異,如果不是有強大的個人的“稟賦”,即使在少年老成如慧瑜者,也是難能可貴的。
2005年,慧瑜重回北大,投師他追隨已久的戴錦華教授門下,攻讀博士學位。那時,文化研究的熱潮已慢慢退去,熱鬧過后,其實更需要的是艱苦寂寞的工作。因為同處博士論文的壓力下,我偶爾碰到慧瑜時,有時會談起博士論文的準備,我知道他重回北大后,學術重心又轉向了影視研究,當時正在密集閱讀80年代的影視資料,準備要寫一篇有關80年代電影的博士論文。80年代是當時的一個熱門,一方面,有關于80年代的“文化造神”運動,經過二三十年的歲月釀造,80年代的文化“造反派們”,此時大多已成新世紀文化貨架上的“人頭馬”。當然,這里還有一個“文化啟蒙”的正統性問題,“文化英雄們”正是沿著80年代的“文化啟蒙”的道路走上自己手造的神壇的。也因此,學界的另一些人,如李陀、甘陽,程光煒、李楊、賀桂梅等人開始“反思80年代”,其實是想給前述的“通途”制造一點障礙,在那種自信而單一的歷史敘述中加入一些質疑和復雜性,對于那些從80年代過來的人,這是一個自我清理和“排毒”的過程,而對與像慧瑜這樣的80后,這只是一個拋卻負擔,輕松前行的問題,做起來會輕松和徹底得多。我知道慧瑜準備了很久,也有很多思考,但最終還是沒有看到他關于80年代電影的博士論文。他最終完成的博士論文厚厚一大本,有30多萬字,是從魯迅的“幻燈片事件”講起的《視覺呈現與主體位置——比較文學視野下的文化重讀》,從視覺呈現、空間秩序的建構和主體位置的變化來探討晚清至三四十年代現代中國所遭遇的獨特的經驗,在我看來,這一看似略顯龐雜和抽象,既歷史又理論的工作其實是他之前學習和思考過程的總結,也為他之后的影視批評和研究梳理了一個基本的視覺理論的基礎。
博士畢業后,慧瑜去了文化部下屬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專門進行影視文化的研究。對于他的研究領域,我不敢妄加評議,但在這個讀圖和觀影的時代,影視已越來越成為重要的文化現象,慧瑜的工作也越來越受到注意和重視。大概從2010年前后開始,我經常在各種刊物上看到慧瑜的文章,我自己常看的雜志如《讀書》、《天涯》、《南風窗》、《開放時代》,還有臺灣的《臺灣社會研究季刊》、香港的《二十一世紀》,就不時出現慧瑜的鴻文,有文化研究方面的,有影視評論的,還有社會批評的,慧瑜的“多產”常常讓我感到驚奇。我們還在津津有味地觀看和議論《潛伏》,他已寫出了關于《潛伏》的評論,并對“諜戰劇”熱做出了精彩的分析。我們還沒有從觀看《蝸居》的興奮中走出來,慧瑜已將《蝸居》與富士康的“三連跳”聯系起來,并對中產階級的境遇,對二代農民工的現狀,對社會板結化的趨勢寫出了長篇的分析和批評文章。剛剛說他在看印度電影,過幾天就看到他分析和比較印度和中國電影的文章了。對于一位當代文化的觀察者和批評者,慧瑜的敏銳和勤奮是令人驚嘆的,他的一支快筆似乎總是與時代最敏感的神經一起搏動。
2012年,慧瑜一口氣出版了三本專著,2月份是臺灣秀威出版的《墓碑與記憶——革命歷史故事的償還與重建》,5月份是三聯書店出版的《影像書寫——大眾文化的社會觀察》,6月份是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視覺現代性——20世紀中國的主體呈現》,其出版的密度,就是諳于炒冷飯的成名大家也無法望其項背。三本書,一本是根據他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的偏歷史梳理和理論闡述的專著,兩本是當代文化和影視批評,其中一本重在新世紀以來的影視劇研究,另一本重在對大眾文化和社會現象的分析。其涉及面之廣,在短時間內能在有相當深度的基礎上展開,其工作的強度可想而知。為此,我曾跟他開玩笑,說即使稱其為如今學術生產中的“青年標兵”和“勞動模范”,也難以標范其功,他簡直是這個學術大規模生產時代的“小超人”。這當然是玩笑話,以我的淺見,慧瑜在當代理論、文化研究和影視研究方面都有較為充足的積累,對于當代社會的諸多文化和社會現象,都有觀察和分析的便利的“抓手”。別人看起來稀松平常的事,或者當作熱鬧看看的事件,在慧瑜那里,都是一連串的“癥候”,他的“慧眼”能輕易穿透時下的俗見和流弊。
慧瑜當然是勤奮的,我曾去過他的書房,他的房子不大,卻有一個小閣樓,從狹窄的樓梯攀爬而上,便是他蟄居的書房加觀影房,幾乎是密閉的小空間,可真是“躲進小樓成一統”。不過慧瑜的“快筆”并非單單駕乘在他的才情和勤奮之上,他的學術積累在同齡的青年學者中也是少見的。我覺得他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的影視研究降落在文化研究之上,而他的文化研究和社會批評,又是從影視和視覺的窗口投出,因此顯得豐盈和多彩。最近聽慧瑜談話,話題往往集中在對當代“中產階級”心態、處境的剖析上——無論觀察的對象是哪一部熱播的影視劇、有名或無名的小說或時下的社會現象,足見其思考的理路還是繞不開文化研究的“鐵三角”。他的另一個好處是,他雖然從事的主要是影視研究和文化研究,但他對當前思想界和學術界的前沿問題卻了然于胸,并化作自己影視批評和文化批評的動力和對話對象。因此,他的文章也許并不是寫得最漂亮的,卻是理性而沉穩,言之有物的,并且是前瞻性的。
慧瑜從事的是時髦的影視研究和文化研究,但他身上一點沒有時下“文藝青年”的虛浮之氣,他的理性和冷靜常常超越了他的年齡,只有他超常的文章“產量”才會讓人想起,他正是年富力強,只手縛蒼龍的年齡。他似乎也沒有不少同齡人身上那種對名利的急迫,他只是埋頭寫文章、做事。以我的能力,幾乎無法想象他的未來。我有時候與他聊天,會針砭一些人事,尤其是我們共同認識和經歷的一些人事,每當我表示不屑時,他都會寬容地笑笑,補充說,“他也有好處”。我比他年長一輪,但我卻常常驚嘆于他的成熟,他的胸襟也是我所不及的。
這些年,慧瑜與我相鄰而居,我們幾人定期在周末打羽毛球。開始時,慧瑜經常是被“欺負”的對象,他球風偏軟,重防守,幾乎沒有后場扣殺,但經過一段時間,他積極的防守,滿場飛奔的調動,頻繁、快速的后場球,使他的球風變得凌厲起來,再加上他充沛的體力,“打不死”的精神,偶爾的“跳殺”,一轉卻成為我們這些人中人人畏懼的“高手”。于是有人開玩笑:“慧瑜啊,你把寫文章的勁也用到球場上了,又是一個‘小超人’啊!”
(何吉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