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
在剛剛公布的第85屆奧斯卡入圍名單中,由偶像導演本·阿弗萊克執導的《逃離德黑蘭》堪稱驚喜,囊括最佳影片、男配、改編劇本在內七項提名,雖然更多的是技術獎,但已實屬難得。本來有個很有意思的插曲,那就是1979年底的伊朗人質事件,即六名美國外交官混亂中離開大使館,躲進加拿大大使官邸,三個月后以電影攝制組的名目逃離伊朗。Argo是英文片名,又是這個劇中劇的片名,連片中制片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故我直譯為《二狗》也沒人能說我錯。本文為了加以區別,對本·阿弗萊克這部奧斯卡熱門片沿用《逃離德黑蘭》的中文名,而將劇中要拍攝的那部“山寨版《星球大戰》”譯作《二狗》。
《二狗》是一部爛片,他們買劇本的時候就知道有多爛,但中美電影界都不乏爛片制造者,這包括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也包括壓根沒打算往好里拍的。拍爛片有利可圖,聽起來不合邏輯,但經典喜劇《金牌制作人》已把個中道理講得很清楚,容我一句話復述:故意拍爛片便無需花太多錢,預算吹高點,大頭進腰包,一張電影票賣不出,拍攝者依然滿載而歸。可見,誠實的電影人賺觀眾錢,不誠實的則賺投資人的錢。
當然,那部在1980年《綜藝》雜志上刊登廣告的《二狗》并沒開拍,那只是門面,用來忽悠好萊塢以及伊朗當局,其內在邏輯是,最反美的國家也擺脫不了對好萊塢八卦的關注。《逃離德黑蘭》說實在有點俗套,尤其是最后在機場跑道的汽車追飛機,簡直讓人又愛又恨,愛的是那樣會制造緊張氣氛,恨的是那橋段見過太多遍了,毫無新意。影片最有趣的是準備拍攝《二狗》的段落,十足的喜劇,比營救人質巧妙多了。
這是本·阿弗萊克第三次當導演。幾年前,他跟豬八戒似的成為眾人取笑的對象,從戀愛八卦到銀幕形象,均無法獲得外人的尊重。如今一部《逃離德黑蘭》,讓他一舉成為好萊塢最受尊重的導演行列。當導演不容易吧?影片中他自己扮演的中情局特工問好萊塢大佬怎能把一個新人24小時內訓練成導演,大佬回答說:“給我一天時間,我可以把一只恒河猴訓練成導演。”要知道,《逃離德黑蘭》講的是好萊塢充當現實英雄的故事,伴之以自嘲的口吻,是一種更高明的臉上貼金,不似我們某些領導喜歡層層加碼,贊美加贊美,把生活中的好人愣給塑造成肉麻的白癡。
影片中特工跟兩位好萊塢人士Lester Siegel和John Chambers的對話,乃全片的精華,令人捧腹。笑話密集程度不亞于《泰囧》,但因涉及大量好萊塢文化,外人恐怕來不及反應。制片人Lester Siegel購買《二狗》劇本那段,說他跟沃倫·貝迪很熟,貝迪是當年的當紅小生,如咱們的黃曉明。購買劇本出來,中情局托尼先生憨憨地問:“你真認識沃倫·貝迪呀?”大制片解釋道:“有一次參加金球獎典禮,我站在他旁邊的小便池。”
好萊塢是個大忽悠的地方,它的吹牛功夫比咱們高,主要體現在它有自嘲精神。它一邊吹大,一邊把自己吹破,如此才能不引人反感。這也是奧斯卡頒獎禮比春晚好看的原因,奧斯卡每回都會找出好萊塢的小破事嘲諷一通,而春晚連相聲都歌功頌德,所以我們的軟實力最終全變成了硬實力。跟我們的文化相反,我們不懂軟的藝術,以為軟等于軟弱,而真正硬的人,不怕被人視為軟,甚至希望別人誤以為他軟,那樣可以減少咄咄逼人的架勢。好萊塢也拍純粹的硬電影,譬如《速度與激情》,但充其量只能賺票房,不能賺口碑。
伊朗人質事件是20世紀為數不多的幾次全體美國人受到刺激,深覺國力衰退,國運岌岌可危。那52名人質多數是外交官,代表著國家,他們每晚出現在電視新聞里,雙眼被蒙,受盡屈辱。《逃離德黑蘭》里的大制片人本不愿涉足假電影,只因那樣一個電視鏡頭,喚起他的愛國心。觀眾的同情心跟著故事走,并不表示觀眾都是親美派,而是敘事者懂得把美國打造成弱者,弱者被救,大家才會叫好。國際舞臺上,很多國家和民族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弱者,由此占盡好處。我們或許當弱者當久了,炫強炫壯的欲望爆棚,結果自然是讓不明就里的外人心生怕怕。國際政治跟電影敘事的套路有很多相近之處,若把國家當作角色,把世界當舞臺,那戲一出出演出來,如《豪勇七蛟龍》《更好的世界》,都很精彩。白宮未必懂這道理,但好萊塢卻一清二楚,他們是靠這謀生的,他們的權力中心是猶太人,你說誰的智商和能力趕得上他們?
《逃離德黑蘭》有視頻引進,觀眾以一張盜版碟的價格便可看到正版。小,會顯得弱,其實未必弱。
“V” for Versace
馬家輝
生于香港,灣仔長大,專欄作家,著有《死在這里也不錯》《李敖研究》等作品。
我的第一件Versace西裝購買于香港回歸那年,7月底,剛過了主權移交儀式29日,剛過了GianniVersace被槍殺25日;那一年,他50歲,我34歲,比他年輕。
我其實一直不太懂得Versace的真正讀音,內地翻譯為“范思哲”,好像跟臺灣譯名“凡賽斯”的音調不太一樣,在香港,老百姓如我干脆只叫它做“V字牌”,是非常廣東民間的腔調,當然跟這牌子的高檔次形像有點距離,但我不管了,反正年輕的我買不起也沒想過要買,倒是到了1997年的7月26日,在報社工作,美國彼岸傳來范思哲先生的死亡消息,讀完電訊新聞稿,我對一位在副刊負責時尚版面的女編輯說,嗯,我尚未有資格買他的時裝而他便死了,不無遺憾。她是我的下屬,不無拍馬屁地說,馬先生,你的地位是配得上這品牌的,我跟時裝店的人相熟,有很好的折扣優惠,過兩天陪你去選一件西裝吧。
于是我去了。于是買了。
那是中環的專賣店,每套西裝標價至少港幣兩萬元,吝嗇的我左選右揀,實在買不下手,最后只挑了一件休閑款式的黑外套,很沉實的風格,料子確是好,卻沒有一般Versace的妖艷設計,唯一特別的是三粒鈕扣是暗灰色的,上面印著蛇發女妖美杜莎的臉容,非常突出,替斯文的衣服增添了曖昧的粗獷。售價港幣八千元,打折后五千六百元,我用信用卡付賬;試穿時,女下屬和女店員看著鏡中和燈下的我,眼神充滿贊賞和仰羨,令我非常快樂,這或許正是購買名牌衣服的樂趣,真正買回家和真正穿在身上的,其實不是布料而是虛榮和自信。
美杜莎是希臘女妖,集美艷與恐怖于一身,范思哲不僅將之用作牌子代表標記,更于設計美學上亦步亦趨,大紅大紫,也有大金與大藍,又常以沉沉的黑色打底,仿佛在夜航海上突然遇見千蛇萬怪,創造了驚訝與悅目的賞衣愉悅。每回在電視或雜志上看見Versace的時裝照片,我都聯想到張愛玲,如果她在,如果她剛領了一大筆版稅,想必也愛買這品牌。
我買的那件休閑外套,十多年來一直留在衣柜里,穿過大概十來次吧,就放著。一來因為其后陸續買了其他Versace時裝,喜新忘舊,二來呢,近幾年瘦了許多,身子縮小了,把它穿上身后發現整整寬了兩碼,肩膊位置往下垮塌,勉強穿上,有辱范思哲名聲,若他看見,亦必搖頭嘆氣。這倒要說說心中的一個問號:不知何故,內地男人穿西裝,十之八九喜歡寬松尺碼,不是寬一碼便是寬兩碼,肩位幾乎掉到手肘了,袖子也把手掌遮掩了,展露了另一番”大國崛起”的視覺美學潮流。我問過一些北京朋友,他們都說,“方便嘛,舒服嘛”,非常實用主義。這些當然都是年過四十的中年男人,年輕一代在全球下的潮流熏染下,早已向意大利巴黎倫敦東京看齊,什么是時裝之美,他們都懂,甚至,更懂。
是的,意大利,范思哲的美學典范承襲自歐洲文化傳統,他把女妖帶到全球,刺激了全球城市愛美一族的神話夢想,但他的另一個靈感泉源是美國Andy Warhol的普普藝術,百無禁忌,設計無禁區,美是王道,艷是王道,挑逗是王道,挑釁是王道,只要能夠想得出來的概念都可以發揮為創意藝術。萬一想不出來,怎么辦?Then think harder,再想,一定可以想到,范思哲從不把no接受為答案。
然而世事終究不一定可讓你牢牢掌握。16年前的那個早晨,范思哲如常出門散步,然后回家,但那天不如常的是他心情很佳,在回家以前獨自到咖啡店買報紙,通常此事由其助理代勞,而當回到邁阿密的豪宅門前,突然出現一位高瘦的四眼男子對他開槍,轟隆兩響,他倒下,槍手逃去。槍手是27歲的庫納南(Andrew Cunanan),出生于美國加州,父親是菲律賓裔美國人,母親是意大利裔美國人,年紀輕輕卻已殺了四個人,名列全美十大通緝犯名單之上,而殺人動機也都不明朗,包括為什么要殺范思哲。范思哲死后兩天,庫納南吞槍自盡,殺人原因遂更成謎,也遂引起許多陰謀論,包括同性戀圈子內的愛恨八卦。
范思哲死后其妹接掌事業,三年后把豪宅以兩千萬美元低價賣出,搬離傷心地;2012年6月,巨宅被轉手,售價一億兩千萬美元,升值幅度遠高于Versace時裝的升幅。假如范思哲仍然在世,今年應是66歲的老先生了;而我,今年50,等同他喪命時之年紀,永遠比他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