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幸運地遇到恩師李應塤先生走上尚武之路是緣于一場大病。這場病和日本鬼子有關。
上世紀30年代,濟南有三大染廠——東元盛、利民和德和永。德和永染廠就是父親在東元盛學徒9年后于1939和其他股東一起創建的,那年他24歲。由一個學買賣的“相公”成為“德和永染廠”的第一副經理,主管經營并擔任掌柜。
經過千辛萬苦之后,廠子有了大發展。德和永染廠在標山附近買了30畝地,在工商河畔建了新廠房;從日本進了發電機、壓光機、絲光機、烘干機;在本市定做、購買了染布槽子、鍋爐等全套設備。德和永染廠由人力染坊成為機械染廠。父親用他的大手撫摸著這些設備,心中充滿了喜悅。
可好景不長,多災多難的1937年轉眼就到了。那一年“七七蘆溝橋事變”,用父親的話說,中國是“北方鬧鬼,南方鬧水”。而濟南是“又鬧鬼又鬧水”。
先是鬧水,玉符河開了口子,漫到了工商河,肆虐的河水令人心驚。大水先是沒過了德和永一米多高的三級臺階,又毫不留情地沖進屋里,一米多高的柜臺只露著臺面,上面爬滿了被大水淹得走投無路的蛇,很是疹人。德和永廠房、倉庫、設備全泡在水里。父親急得嘴上起了泡,他與中國銀行住廠員接洽,把倉庫里的布匹轉存到中國銀行在濟南緯六路北頭的倉庫,那里地勢高,沒進水。父親和工友們身上只穿條褲衩,把方子木綁成木筏,日夜兼程,把成品、半成品、坯布搶出來,運出去,一萬匹布進了中國銀行的倉庫,就可以貸6000元款。有布在,水退之后,還能把生產恢復起來。
但是,水退了,鬼子卻來了。1937年冬韓復榘跑了,濟南被日本鬼子占了。中國銀行的倉庫被搶了,德和永存在里面的成品和原料也蕩然無存。濟南亂成一團,老百姓的命都保不住了,街面上哪還會有買賣。父親心急如焚,但亦無回天之力。1938年,廠里只有大掌柜一個人留守,工人遣散,父親和張遜之、張新齋三個副經理滿懷郁悶,無可奈何,各自回家。父親在桓臺老家住了幾個月,說起鬼子,就恨得牙癢癢。
1939年初,局勢稍稍平靜一點,父親在家聽說有買賣了,就找到東家,商量開工。三個副經理都回到濟南,廠里的一些機器零件已被大掌柜賣了做零花錢,但主要設備還能開起來。大掌柜說:“開工,簡直是笑話,一分錢沒有,能干啥?”父親說:“我琢磨多時了,咱沒錢進材料染布,咱可以對外加工,布莊給咱們提供原料、色布規格,咱們給他們印染,掙加工費。”這一招還真靈,原來熟悉的洋布莊紛紛來加工,4個月廠子就翻了身,掙了8000元,工人們都回來了,領到了欠下的工資,父親心里踏實了一點,眼看廠子有了指望。
有一天,大掌柜突然說:“廠子要是賣了,看你們怎么辦?”
人們聽了,只當是說著玩兒,廠里的生產情況這么好,哪會賣呢,并沒當回事兒。可沒想到,幾天后,十來個鬼子就堂而皇之的進駐了德和永,還說讓大家和他們合作。真是晴天霹靂平地起!全廠的人都震驚了!大掌柜真的悄悄地把廠子賣了,而且是賣給了日本人!
父親當時心里那個憤恨,那個傷心,在我們中國的國土,廠子被日本人弄去,還讓我們給他們干活,天理何在!他只覺得一股熱血向頭上沖,右邊的太陽穴突突地疼,當天父親和張遜之廠長就憤而離廠,原本鐵人一樣的父親病倒了。
不少工友同時離開了工廠,衣食無著,為維持生計,父親帶領工友們又創辦了一個“阜豐硫化堿廠”。但一想到自己親手創建的德和永染廠落在日本鬼子手里,就心如刀絞。加上又累又病,父親本來是右邊偏頭痛,后來疼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病一天比一天重了,大家都催父親看病。可吃了多少藥,就是不見好,反而日見嚴重,連右胳膊也疼起來,又發展到腰,之后是右腿,右半身越來越不管用,身上疼得就像錐子扎一樣。大伙兒打聽到哪里有好大夫,就陪父親到哪里去看。當時濟南有一位名醫,名周三運,綽號周八塊,給父親號了脈,說得頭頭是道。父親心想,這回可有救了。吃了頭兩副藥,還真見輕,再吃也不管用了,而且病得越來越厲害,離全身癱瘓不遠了。
父親說:“我至今都記得當時跟我學徒的師吉珍、張振鵬、師志公,輪流照顧我,給我熬藥,那些苦水喝了兩年多。一個中醫會測八字,說我60年的壽限。我想:現在才三十五六歲,天天這么個受煎熬,能挨到60歲就不錯了。”
有一位章丘人,名叫徐壽亭,在德和永時曾在父親手下跑買賣。他對父親說:“看來光吃藥解決不了問題,你每天出來溜溜早,能走幾步走幾步。”
父親覺得徐壽亭說得有道理,反正也是疼得睡不著覺。早上4點多鐘,就起來扶著墻,偏著身子,一步一挪地往外走,走不多遠就是一身冷汗。手里提個馬扎子,走不動就坐下歇歇。偏偏父親從來就是一個不怕吃苦、有毅力、能咬住牙的人。每天總要忍著疼多走幾步。當時父親住在濟南西關樂安街,漸漸地,就能挪到一百米以外的英賢橋了;咬著牙再走,又能走到館驛街了;好幾個月后,拖著右腿,提著馬扎子,邊歇邊走,竟挪到了經三路緯五路中山公園。在這里,父親無比幸運地與恩師李應塤先生相遇。
沒想到,就這走幾步,就走出了和形意拳大師李應塤先生的機緣,就走出了父親習拳的開端,就走出了健康,就走到了100多歲的今天。
那是1941年歲末的一天早晨,在中山公園,父親坐在馬扎子上,看到前面的場子里有一幫人練拳。雖然天氣寒冷,但那些人練得熱氣騰騰,看著就帶勁。有一位體格魁梧的大漢,嘴上留著兩撇胡子,不時給他們指指點點。
父親天天5點來鐘就到,慢慢地就有人跟父親搭話:“看到了嗎?那個留胡子的就是老師,武藝很厲害,很有名氣。”父親看得眼饞,心里羨慕:“我要能學該多好?”“你給老師說說啊?”父親鼓了好幾次勇氣,還是不好意思開口。
有一天,下小雨,父親挪至東亭下避雨。聽到老師正對一群青壯年講論拳術:“咱們這形意拳是技擊與養生并行不悖,但在早年偏重于技擊,而在現今應偏重于養生。因為社會進步,科學發展,手槍在握,相去甚遠即可斃人命,非拳術所能為也。但一個人要完成一番大事業,必須有健康的身體,欲有健康身體,練拳是捷徑。”
父親聞其言甚為驚奇,因為素聞練拳者,都是鼓吹他們的拳術怎樣怎樣的厲害,有多少英雄好漢被其擊倒,從未聽說練拳是偏重于養生的。因為在病中,聽其言格外入耳,乃鼓足勇氣趨前問曰:“老師,方才聽您講話甚為感動,不知我這病人,也能學拳否?”老師問:“你為什么想學拳呢?”父親說:“我學拳并不想日后和人交手,能打仨打倆,就是想少吃點藥,多吃點飯。”老師說:“這個想法對頭。過去學武術做鏢師,御敵防身為生存,現在都用槍了,二拇指一勾,相去甚遠就可以斃命。如今練武就是以強身健體為主。雖練拳不是醫院,不能專治疑難大病,但練拳是扶正祛邪,若能持之以恒,也可將病治好。”
“我這個樣子,站不直,走不正,渾身疼,能練嗎?”老師說:“那你怎么來的?”“提著馬扎子走來的。”“你能走來就能練。我看你天天來得挺早,能堅持,就能練好,練拳對你的身體肯定有好處。”
自那以后父親天天到中山公園學拳,老師5點鐘來,父親就4點多到,總來到老師前頭。父親說:“老師根據我的身體情況,先教八十一式傳統太極拳。老師很威嚴,每個動作只教一遍,絕不重復第二遍,學生必須用心強記。老師每教一個動作,我忍住身上的疼痛,埋頭就練,只要老師不說話,我就一直練下去。老師怎樣指點,我就用心做到,直到老師說,行了,學下一個動作吧。回到家繼續練,實在疼得撐不住勁了,坐在馬扎子上也比劃。”
才半個多月,疼痛就見輕。父親很高興,練得更帶勁了。果然漸漸停了藥,飯也能吃得多一點了,覺也睡得好些了。如此半年,一套八十一式太極拳才學了一半,全身居然不疼了。習武練拳強身健體的功效,父親深深地體會到了。趕上廠子里的業務忙,兩天不練,就又疼。老師說:“這練拳必須堅持,有事可以少練,不能不練,間隔不能超過48小時。超過48小時,功就斷了。”
父親說:“那年我36歲,老師51歲。從聽了老師這句話直到今天,我再忙也要抽時間練拳,更沒有間隔過48小時。”
李應塤老師對父親的認真踏實沉穩很滿意,學太極拳半年后,老師說:“我看你是個好材料,我再教給你一個好拳——形意拳。”從那天起父親學習形意拳,演練形意拳,體會形意拳,研究形意拳,宣傳形意拳,推廣形意拳,直到今天。
老師說:“練拳二、五更最好。”五更恰是早晨3點到5點。父親就天天3點起,學拳練拳兩個多小時,6點回家吃飯,然后去廠里柜上工作。一天忙到晚,操心勞神,反倒精力充沛,不覺累。
李應塤老師說:“練拳一出手就得按規矩,不能自由化,不能找便宜,不能走樣。”父親將老師的話銘刻在心,一招一式一絲不茍,反復苦練,動作到位,口訣牢背,過程走對。
老師見父親練拳刻苦認真,堅持不懈,心中暗喜。于是,五行連環,八式捶,龍行四把,雜式捶,安身炮對打,老十劍、九州棍、八槍……李應塤老師有計劃有步驟地精心傳授調教自己的愛徒。
當年,李應塤老師還經常到鎮武街我父親家里教拳。每次老師一進門,父親就在四合院里擺上個小茶桌,高興地沖我母親喊:“快點燒水,老師來了!”于是廚房里立刻響起了咕達咕達的風箱聲,不一會兒,一壺熱汽騰騰的茶水就端上了桌。老師一邊品著茶水,一邊看著父親在院子里打拳,不時站起來指教并親自示范。有時師兄弟們也陪老師來,一進門,師弟懷錦章就大聲吆喝,“嫂子,老師來了,還不趕緊燒水。”于是師兄弟們對打拳腳,舞弄槍棒,再請老師指導一番,好不熱鬧。母親講起這段往事,總說:“那時,只要李老師一來,你父親就高興得像小孩一樣。”
父親從1942年初跟恩師學拳,一直到李應塤先生1966年因病去世,25年從沒離恩師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