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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計·瞞天過海

2013-01-01 00:00:00漆雕醒
最推理 2013年6期

《三十六計·勝戰計·第一計》: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

1

常天第一次看見林海易的時候,他正趴在死囚室的地上。

常天斜瞥他一眼,林海易的臉埋在地上,讓人看不清樣子。只能看見被鞭子抽打得皮開肉綻的脊背。鮮血浸透了爛成條狀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滴血聲在幽暗中清晰可辨。常天的視線最后落在林海易的手上:他的皮膚很白,手指纖長,甚至過于纖長了,顯得有些女氣。

“他犯了什么案子?”

“鄭新華那個案子,”獄警孫輝連忙說道,“就是在現場抓到的那個人。人證物證俱全,可他嘴還死硬,就是不承認,長得怪模怪樣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鄭新華滅門案”是最近發生在上海華界閘北區的一宗大案。死者鄭新華是一家米鋪的老板。一周前,全家連同仆人一共八人,在剛遷入的新宅中全部被殺,兇手臨走時還放了一把火,差點把整個宅子燒成了一片廢墟……

閘北巡警局的巡長鄭德正好帶人在附近巡邏,看見火光,隨即前往,在鄭家后門處,抓到一名渾身是血正準備逃跑的男子——想來便是此人了。

這樣瘦削的身體,竟殺了八個人?

常天皺了皺眉:“現在招了?”

“可不是招了,手印摁啦,就等著判吧。”孫輝哼了一聲。

常天不再接話,他主要接辦南市的案子,來這所監獄是為了尋找一宗盜竊案的線索,閘北區的案子輪不到他發表意見。更何況現在市政府正籌備,要把淞滬警察廳合并到上海特別市公安局旗下,人事變動越來越頻繁,聽說不但要動上面,還打算用警察學校的畢業生對現役警察進行大換血——新官上任,自然是要去舊迎新,培植自己的勢力了。總之,敏感時期,尤其要慎言。

常天加快腳步走出了監獄,外面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

沒來由的,他腦海里忽然閃過在牢房里看到的那雙手,慘白慘白,青筋直爆,讓常天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到案子上——富商柳鴻家里丟失了一批財物,竊賊在保險柜中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多謝柳君慷慨解囊。

在這句話的末尾,竊賊用筆畫了一個印記,五道實線,一道虛線,由上而下排列,虛線在第二排,剛好是六十四卦中的大有卦。

大有卦的意思就是收獲豐厚。

大約一年前,上海灘出現了一個自稱大有幫的六人盜竊團伙,五男一女,他們在犯案之后便會留下這樣一個卦象調侃受害人,行事可謂極為囂張,當時負責偵辦案件的常天設下了一個連環套,成功地將這幫匪徒一網打盡,如今團伙的全部成員都還在服刑。

他此次到監獄的目的,就是和這些大有幫的成員“聊聊”,他現在十分肯定這次的作案人和大有幫沒有任何關系。對方很可能是看過有關大有幫的新聞報導,因此刻意模仿……

常天揉了揉太陽穴,痛疼在骨頭里渤渤跳動著。他剛剛辦完一個大案,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本準備好好休息一下,因這案子的受害人柳鴻,與現任南市上海商埠巡警局的副局長龐振東關系親厚,層層交代下來,指名常天親自查辦,并且務必要在七天之內破案,他不得不疲勞工作。

柳鴻丟失的東西并不是特別貴重:五根五兩的金條和一套翡翠首飾。

首飾是柳鴻買給四姨太的生日禮物,總價值大約五六千銀元,對于小門小戶來講確實很可觀,但對財大氣粗的柳家只是九牛一毛。鬧得這么大,找回財物是其次,找回面子才是最重要的。借此殺雞儆猴,讓那些打柳家主意的蟊賊尤其是內賊都醒醒神。

龐振東明顯是要借助柳家的財力,在這場人事變動中打一場職位保衛戰。

常天嘆了口氣,真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他花了一年時間從巡警做到巡長,又花了兩年時間進入淞滬警察廳司法科,全是破格提升,一無背景二無人脈,靠的就是比別人聰明幾分的腦子和比別人大了幾分的膽子……常天咬著牙甩甩頭,沒有萬一,也不能有萬一。

2

柳鴻不冷不淡地接待了常天,然后便出了門,只讓管家羅繼文帶著常天四處查看,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勘驗現場了,他能明顯感覺出柳家人的不耐煩。

常天在被重新打掃了不知多少遍的書房里轉悠。

書房很寬大,門在北側,大約2米見方的窗戶開在南側,東面靠墻的位置放著書架,桌椅擺在書架前。除了在桌子的另一端擺了兩張會客椅外,還在西面放著一張長沙發椅和一個茶幾,以迎合更多的會客需求。而在西墻之上則掛著一幅米友仁的《云山戲墨圖》,其后是一個小保險柜,內容量不大,只用于臨時儲存一些貴重物品——這里就是柳家失竊的那些金條首飾所儲存的地方。常天料想這竊賊沒什么文化,否則就不會留下這幅畫了。要知道米友仁是宋代大書法家芾的長子,雖不如其父名盛,卻在繪畫方面深得其父真傳,是“米氏云山”技法的奠定人,有“小米”之稱,要說這幅畫的價值,可比失竊的財富貴重上百倍不止!

出事的時候,柳鴻正在樓下宴客廳開派對。三樓書房的門被柳鴻用鑰匙從外面鎖上了,這是唯一的一把鑰匙,據稱門鎖是找赫赫有名的鎖王陳定制的,一把鑰匙一把鎖,不可復制,就算是比著原版配的鑰匙也打不開這鎖——柳鴻把鑰匙貼身放著,并肯定沒有任何人有機會接近這把鑰匙。那么竊賊只能是從窗戶進入的。常天來勘查的時候,窗戶確實是開著的,窗臺上還有腳印,窗戶下面的草坪上也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跡……看起來像是柳鴻自己疏忽,忘了關窗,才讓盜賊有了可趁之機。

窗戶需要從里面才能鎖上,但柳鴻一口咬定自己絕對關窗戶,雖然這樣一來便無法解釋竊賊進入的途徑,但常天更愿意相信柳鴻的證詞。

柳鴻正值盛年,記憶力良好,硬要說他記錯了難免牽強,而且他為人素來謹慎,否則也用不著花高價找鎖王陳,來定制門鎖了。從管家仆婦等人的口中得知,他確實有離屋即鎖上門窗的習慣,一個人的習慣不那么容易改變,更何況怎么可能那么巧,柳鴻一犯糊涂,竊賊就登堂入室?如果不是時刻監視著,竊賊又如何得知有這么一個良機?橫算豎算,柳家即便沒有內賊也定有內應——這才是讓柳鴻如此緊張,定要徹查的真正原因吧?

常天忍不住瞟了一眼身邊的管家羅繼文,他五十開外,大約因為長期卑躬的緣故,背部有些佝僂,卻偏又裝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因此看人的表情有些畸形。大約猜到常天心里想法,羅繼文的眼里閃過一絲憤怒。

“也不知是哪路沒眼界的小毛賊,那翡翠首飾是為四姨太定做的,全上海獨一份,送也送不得,當也當不得,藏起來不能吃不能喝。費這么大工夫盤了去,結果就得了幾根金條子,我都替他們虧得慌。要做賊,也得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孬,就這眼力見兒也敢來上海混?我看不用勞駕常長官,遲早被人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羅繼文這番話,是為自己開脫,也是嘲弄常天連這小角色都搞不定。

常天笑了笑,對羅繼文的攻擊不以為意,反而認真地思考起羅繼文的話來:是的,既然能出入書房卻不被人發現,為什么不干一票大的?這柳鴻是富豪級的人物,那書房既然放了保險柜,便說明常常有財物過手,五根金條應該是比較少的數目了吧?竊賊絲毫未動保險柜中的文件和賬冊,如果拿這些來敲詐柳家,所得必然比那五根金條多得多,難道真是眼界太淺的緣故?

“最近,可有親戚朋友來向你們家老爺借錢?”常天問道。

羅繼文的臉上便浮現出鄙夷的神情:“怎么沒有?就沒斷過,每天都有來打秋風的。”

常天立刻追問:“柳老爺是個個都借嗎?”

羅繼文不滿了:“瞧您說的!我們家又沒開善堂,隨便來個人就借錢出去,就是守著金山銀山也不夠使啊!”

“有人為借錢的事跟你們家老爺鬧過嗎?”

“我們家老爺又沒欠著誰的債,借是情分,不借是情理,理在老爺這邊,大家客客氣氣地講開了,那些人有什么臉鬧?沒有沒有!”羅繼文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不過……”

常天等就是他這句“不過” :“怎么?”

“表少爺兩禮拜前倒是來借過錢,他那公司周轉有些不靈便,老爺覺得表少爺沒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就說了他幾句,讓他自己想辦法……”羅繼文轉了轉眼珠子,“但兩人也沒鬧啊,表少爺走的時候,心服口服的,還跟老爺拍胸脯保證說,一定能靠自己解決,還謝謝老爺教導呢!”

常天知道,羅管家口里的“表少爺”指的是柳鴻堂姐的獨子陳騏。柳鴻早年落魄,多虧這個堂姐一直拿私房錢來貼補照應,當親弟弟一般帶大,還送他去讀書。柳鴻感恩,在堂姐死后便對這個侄兒十分照顧,不但在生活上支助,還拿了一筆錢讓陳騏開了家貿易公司。可惜陳騏做紈绔子弟的天賦遠高于做生意,讓柳鴻十分頭疼,叔侄關系也不如以前親厚了。從拒絕借錢一事也可看出端倪,人心都是涼薄的,以前縱然有千般好,只一次不滿足,便可反目成仇。這陳騏嘴上說著漂亮話,心里還不知在罵什么呢!

常天暗笑羅繼文是只老狐貍,口蜜腹劍,明明是他已經懷疑了這“表少爺” ,卻非要做出一副與“挑撥離間”無關的模樣來。不過也可以理解,每種職業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3

柳鴻的四姨太單玉容是個罕見的美人兒,盡管已經年過三十,卻依舊風姿卓越,竟把柳鴻兩個漂亮女兒都生生比了下去。更讓常天吃驚的是單玉容的鎮定,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了常天的問題,絲毫沒有流露出緊張——家里被人來去如無人之境,自己還身懷六甲,這一份大氣出現在女人身上,常天還是第一次見到。

據說這單玉容在嫁給柳鴻之前,便是上海灘出名的交際花,在名利場長袖善舞,自然見慣了大風大浪,怪不得這柳鴻娶了一妻四妾,卻只有最得寵的四姨太單玉容,及其兩個女兒柳如萱和柳如瑾跟著他住在上海。

常天不由得暗自琢磨,妻妾成群的人家總免不了是非,古代后宮中女人為奪寵,多有不擇手段者。這起失竊案,會不會也是內斗的一種手段呢?

常天望向四姨太微微隆起的腹部,柳鴻子嗣單薄,到目前為止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柳如萱是原配齊氏生的,二女兒柳如瑾是三姨太石金花生的。這單玉容得了柳鴻的專寵十年,雖一直無子,柳鴻也沒再娶妾,可見對她是動了真情的,現在單玉容終于有了身孕,這對其他人可以說是一個巨大的威脅,若是生女,便多了一人分家產,若是生子,便是柳家產業鐵板釘釘的繼承人……

據說女人懷孕頭三個月最危險,那賊不早不晚,偏選在這時候盜走首飾——若單玉容心胸狹隘一些,或膽子小一些,說不好會受驚,動了胎氣……或者,也可能是一場栽贓嫁禍的好戲,單玉容想借此機會為自己和兒子除掉潛在的敵人,也不是不可能……

種種跡象表明,竊賊對柳家環境十分熟悉,內賊的可能性極大。

常天一面向對面的三個女人提一些例行問題,一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柳如萱和柳如瑾。前者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一問一答,她穿一條深藍色旗袍,襯得本就發黃的臉色更加晦暗,眼下深重的黑眼圈說明睡眠不佳已有一段時間,可是一個衣食無憂的千金大小姐,有什么心事值得如此焦慮呢?再看那一位,完全的新派打扮,梳著高馬尾,學著洋人燙了卷兒,穿著近似男裝的馬甲馬褲高靴,不安分地踢著腳。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都趕上菜市場了!我覺得應該懸賞,賞錢比那些首飾金條還要高,我們柳家要的是個臉面不是?”柳如瑾對自己的主意十分滿意,興奮得眉飛色舞,“就這么辦!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說呢?常長官?”

常天微微笑道:“柳二小姐的想法果然與眾不同,如果柳家這么做,我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

單玉容面無表情拿起一杯清水,抿了一口,不置可否,連眉頭都沒有挑一下。

“不過,我想提個建議,”常天側頭對柳如萱說道,“這段時間為了安全起見,大小姐最好還是換間房住吧。”

柳家的洋樓共有三層,仆婦們住在一樓,單玉容、柳鴻以及柳如瑾都住在二樓,而柳鴻的書房和柳如萱的閨房則都位于三樓的東南角,兩間房子的窗戶靠著后花園一側,是所有房間中最僻靜的。

“不必了!不過是些小賊,有什么好怕的?”柳如萱毫不猶豫地拒絕,“再說現在又添了這么多人手,上上下下幾十雙眼睛,我倒不信他們還敢來。”

“君子不立危墻,”常天淡淡地說道,“以前柳家人也不少嘛,總是有漏洞,才讓人鉆了空子,小心點總是好的。最好再多加派些人手,依我看,這可不是什么小蟊賊,這么高的圍墻,我也練過些三腳貓功夫,我爬著都吃力,人家卻能進出自如,還連一點聲音都沒弄出來,這可是飛檐走壁的神功啊……誰叫夫人家里好東西太多了呢?”

一席火上澆油的話,說得幾個保鏢齊齊對他怒目而視。

常天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在那些憤怒的臉上尋找他要的東西——上上下下二十幾號人,四十幾雙眼睛,竟沒一個人發現盜賊,當日值勤的門房保安女仆一共六人,現在可都在警局拘著——名曰“協助調查”,實為敲山震虎。

“你看我說什么來著?”單玉容卻十分贊同地說道,“連常長官都這么說,你也就不要嫌麻煩,搬到樓下照應起來也方便。”

柳如萱咬了咬嘴唇:“可我喜歡清靜。”

常天忍不住打量柳如萱,出了這樣的事,難道安全還趕不上清靜重要?

柳如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耳洞空著,沒有戴耳環,脖子上也沒有戴項鏈,手腕上也是空的……常天瞄了一眼單玉容,雖說出了事,但儀容上卻沒有半分馬虎,連一身男裝的柳如瑾也都還扎了頭花呢!

“我看一點也不清靜,挺熱鬧的啊!大姐?還有,你耳朵上那對翡翠耳環怎么不見了?”柳如瑾笑瞇瞇地插嘴道。

柳如萱的臉色微微一變,繼而冷笑:“再熱鬧也沒你熱鬧。不用你管。”

常天用頗覺有趣的眼神看著這兩位小姐斗嘴,毫不掩飾的火藥味,證明積怨已深,連偽裝都懶得。雖然是親姐妹,但卻分屬兩個陣營,一個潑辣有余,一個城府頗深,再加上一個單玉容,三個女人一臺戲,柳家后宅的這把火可不容易滅。

正思量著,單玉容卻站了起來:“我有些累了,如果常長官沒有什么要問的話,我想先去休息了。”

這自然是婉轉的逐客令了,常天立刻起身告辭,管家羅繼文將他送到了大門口。常天回頭望了一眼柳家的圍墻和洋樓。說實話,柳家的防衛還算不錯,沒有飛檐走壁的功夫還真進不去,莫非真遇上了一個身懷絕技的江洋大盜?但這種人又怎么可能去冒別人的名號,忽然,他心中一動。

“哦,還有個事,我聽說那個鎖王陳不是早就收山了嗎?深居簡出,最近兩年基本上不見客,你們老爺和他一定很熟吧?”常天揪住羅繼文問道,

后者的表情里閃過了一絲震動:“那倒也不是,是熟人介紹的。”

常天眼神一亮:“那這熟人的面子可夠大的,哪一位這么神通廣大啊?”

羅繼文猶豫地說道:“好像是表少爺的一個朋友,叫鄭重俊。”

4

鄭宅已然是一片廢墟。

焦土之上漂浮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風們幽靈般地貼著常天的面頰而過。

“早就跟他們說這里不吉利啦,以前住在這里的老寡婦就是上吊死的,聽說她生前就經常跟人說院子里有鬼哭,她家仆人都因為這樣才不干了……明明還有座清清白白的房子他們不要,非要買下這兒,你說是不是鬼迷心竅?嗨,大概這就是命吧……”

從鄰居調查來的信息在常天的腦海里不斷浮現,縱然自己是無神論者也不由汗毛倒豎。

在鄭家人搬進這宅院之前,這里已經是座鬧鬼的兇宅。

據說,以前這里住著一戶前清宮里出來的老太監,取了個對食,還領了個養子,叫劉成濤。后來老太監死了,劉成濤繼承了遺產,開始做布匹生意,兩年前因跟人搶生意結了仇,據說對方請了個風水師父,掘了那太監的墳,等于是壞了風水,接著倒霉事便接踵而至。先是劉成濤的幼子不幸溺水身亡,接著媳婦便得了失心瘋,跳了井,劉成濤受不了妻離子散的打擊,便開始吸鴉片,很快得了肺結核死了,最后只剩了個老寡婦,也就是那個老太監的對食,鄰居口中的那位老寡婦——常天倒不認為她是因為不堪冤魂騷擾而自殺,恐怕對這樣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講,最可怕的還是這永無希望的孤獨吧?

常天嘆了口氣,鄭家人買下這宅子不到一年就被滅門——難不成還真是怨氣作祟?但是鄭家人當初為什么會買下這座臭名昭著的宅子呢?他們明明還有其他的選擇啊!

一股冷風猛地跳到了常天的脊背上,如一雙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常天一面縮頭一面不由得想起了另一雙手,一雙蒼白修長的手,他在監獄里見過的那雙手。

屆時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和那個人有什么關聯,但人生就是這么奇妙——鄭重俊正是鄭新華的養子,死者之一,在那個可怕夜晚被人燒成了一副焦骨……而在鄭家出事后的第二天,柳家便竊賊入室……

這兩者之間會有什么關系嗎?一個小米商和一個大百貨商,地位等級相差甚遠,他們唯一的交集便是鄭重俊。據說此人長得風流倜儻,最愛出入上流社會的交際場,揮金如土,很是受太太小姐們的歡迎……鄭家米鋪生意雖不錯,恐怕也經不起這么折騰……莫非……

常天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5

柳鴻詫異地看著常天身后的老頭兒,個子矮小得幾乎像個孩子,提著一個與其體型極不相稱的綠色帆布包。

“要想破這案子,先得弄明白這蟊賊是怎么進的書房,”常天解釋道,“這位師傅是配鑰匙的高手,麻煩借柳老爺鑰匙一用,我想看看花多長時間能配出鑰匙來。”

柳鴻一聽此話,立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浪費時間!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我這門鎖在鎖王陳那兒定制的,沒人仿制得了!”

“未必。”旁邊的老鎖匠插嘴道,雖然瘦小得幾近畸形,但身上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莊嚴傲氣。

柳鴻不由得一怔。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常天連忙趁機說道,“不可能的事不也已經發生了嗎?就讓我們試試吧,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柳鴻沉思片刻,取出鑰匙交給老鎖匠,鎖匠接過去看了幾分鐘,嘴角微翹,卻把鑰匙又還給了柳鴻。接著他打開工具包,拿出一把材料相近的無齒鑰匙模具,直接就用銼刀在模具上銼出了幾道齒牙,不到半個小時,一把新鑰匙便被磨了出來,整個過程竟是全憑記憶,沒再看過原版鑰匙一眼,眾人皆不由得面面相覷,瞠目結舌。

常天把新鑰匙捅進了書房的鎖眼,咔噠一聲,門便輕易地打開了。

柳鴻大驚:“這,這怎么可能?!我拿到鎖的時候,還特意找了十個鎖匠配了十把鑰匙驗證過,沒有一把能打開這鎖!”

說話間,老鎖匠已經將門鎖以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從門上拆了下來,他翻來覆去看了幾眼,冷笑道:“活兒倒也不錯,若不是我,恐怕確實也找不到人配這鑰匙——可惜再好也不是鎖王陳做的鎖。”

柳鴻更加吃驚了,他連連擺手:“不可能!不可能!我可是親自去鎖王陳家里取的鎖!那確實是鎖王家,不會有錯,你看,這上面還有鎖王的標記呢!”

老鎖匠看著柳鴻笑道:“柳老爺之前可見過我?”

知道眼前是高人,柳鴻也不敢太怠慢:“確實不曾見過老先生。”

“這位就是鎖王陳!”常天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想柳老爺當時去取貨,怕是沒有見到本人吧?”

“啊?!”柳鴻大驚,當時他確實沒有見到鎖王陳本人,全部是由鎖王陳的徒弟代為傳話,這本來也確實是鎖王陳一貫的行為方式,“可,確實是他徒弟把鎖拿給我的,我是在他家客廳接的貨啊……”

“嗯。”常天與鎖王陳對視一眼,“這就對了!”

鎖王陳道:“當時我確實受人所托,為柳家做了一套門鎖。但這鎖真不是我做的,這標記也是假冒的。”

“那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鴻越聽越迷糊了,“那我這套……”

“很簡單。”常天說道,“有人玩了一出瞞天過海,把您的鎖具給掉了包,而您現在用的這套鎖具是有備用鑰匙,他就是用這把鑰匙進入您的書房,然后又偽造成從窗戶進入的樣子。”

“誰?!”柳鴻大怒。

“把鎖王介紹給柳老爺的人,自己也在鎖王那兒定了一套鎖具吧?可是和柳老爺一起去取的?”常天問道。

柳鴻的臉色立刻大變。

“我要跟柳老爺說清楚,老夫之所以答應鄭家重出江湖造鎖,是因為早年曾經受過他們家的恩惠,至于后來發生的事情,老夫一概不知。”

“小姐!小姐!”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刺破了這邊的尷尬,“老爺不好了,小姐暈過去了!”

眾人回過頭,只見柳如萱正倒地上,幾個仆婦正合力試圖把她扶起來。

“趙四,把小姐背回房間!”單玉容好不慌張地指揮著,“羅管家,快去把張大夫請過來!就說小姐老毛病犯了!”

柳鴻卻還站在原地,臉色鐵青。

“柳老爺家中有事,那就到此為止吧。”常天一語雙關,“柳老爺如果還有需要常某效力的地方,說一聲便是。”

說完,常天便和鎖王陳一起告辭離開了柳家。

柳鴻心神恍惚,連送客二字都沒說。

常天暗自納悶,他今天來,本來想暗示柳鴻書房的盜竊案,可能與他侄子陳騏有關。

據他調查,陳騏在柳鴻處沒借到錢,轉身便去借了一筆高利貸。不久前,還出了被人堵在公司里要債的丑聞。在案發當日,陳騏參加了柳家的派對,那之后,再沒發生追債丑聞……

柳鴻找鎖王陳造鎖是半年前的事,那時候柳鴻與陳騏的關系已經出現了裂痕。鄭重俊和陳騏是各種風流場所的常客,彼此很熟識。掉包事件極有可能是陳騏和鄭重俊合謀的。

陳騏握有一把可以打開書房門的鑰匙,之所以不偷屋子里的名畫和古董,一是這些東西不易出手;二呢,他想掩人耳目,讓別人認為是沒眼力的小毛賊所為,便不會懷疑到他的身上;當然也不排除陳騏對柳鴻還有那么一絲親情,不想做得太過分……

這也正是常天采取暗示方式的原因,他想看看柳鴻的反應,若是柳鴻堅持徹查他便遵命,如不打算家丑外揚他便打道回府。哪知碰上柳如萱暈倒的事情。

常天回到警局,打開案卷,里面詳細列出了柳家人物關系圖。在柳如萱一欄上,填著曾經訂婚人——陳騏。常天思考,柳如萱的暈倒莫非與這個有關?她猜到了事情與陳騏有關?常天想起來,今天的柳如萱依舊連一件首飾都沒戴——難道都拿去救濟陳騏了?

如無意外的話,此事便應告一段落了——若柳鴻決定“家丑不可外揚”,按照上面一貫行事的風格,只需隨便塞一個小賊替死鬼給柳家,草草結案便是。

此案雖然還有很多的疑點和需要確認的東西,但是常天知道,如果他還想繼續吃這碗飯,不管他有多好奇多興奮,都必須到此打住。

6

黑色的棺材被放在靈堂后的屋子中央,如一只瞳孔散大的獨眼,直鉤鉤地仰視著天花板。

常天無法見到柳如萱的尸體,因為棺材蓋已經被釘死了。

他還從未見過不能瞻仰儀容的葬禮。小殮是告別的儀式,遠近親屬來上香告別,見死者最后一面,這樣亡靈才能無牽無掛地上路——所以,棺材通常要在出殯掃靈時才能被釘死,柳家不可能不懂規矩,再說了,柳如萱的親母齊氏都還在鄉下呢,哪有不讓親生母女見最后一面的道理?

除非病人死狀實在太過不堪。柳家人對外的說法是,柳如萱心臟病發作導致的猝死,多半也不可信。

只有一種可能性會柳家人采取這樣的遮掩方式——為了掩蓋某些不光彩的東西,可是有不光彩的東西呢?

難道柳如萱的死有其他原因。不是他殺,不是暴斃,就只能是——自殺!

一個深陷情網的女人忽然遭了這樣沉重的打擊,想不開鉆了牛角尖也是有可能的,除了服毒,自殺總是會留下各種痕跡的,割腕、上吊——比如上吊,那么她的脖子上就會留下明顯的痕跡,面色也會青紫,舌體可能無法放回口腔……這樣的死狀,柳家人自然不得不做出解釋。

而解釋往往又會帶來更多的流言蜚語。

為了避免惹人閑話,他們寧可違背習俗——看來大戶人家也不容易,親情隨時都要讓位于面子。

常天在羅繼文的陪同下返回靈堂。作為巨富柳鴻的嫡長女,這位大小姐的葬禮實在太過于冷清了。柳鴻和單玉容都沒有露面,只有二小姐柳如瑾作為家屬向來訪者鞠躬答謝,羅繼文解釋說這是因為老爺傷心過度,而四姨太因為身孕的緣故需要避諱,其他人還沒來得及趕到上海……

常天仔細觀察著周圍的布置,處處透露出草率與匆忙的痕跡,柳家是大戶,就算事發突然,來不及準備,也不至于如此吧?就算主人因為傷心沒有囑咐到位,柳家的這些下人也該上些心才是,更何況羅繼文管家經驗豐富,不可能會出現這種疏忽,除非是主人特別授意,單玉容是個人物,不可能在這種事犯小氣,那就只能是柳鴻了。可他為什么要對親生女兒這樣?尸體都已經蓋棺了,為什么還要在葬禮上吝嗇錢財?難道還有其它不可告人之事?

常天正滿腹狐疑地分析著,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只見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幾個面色焦慮的仆人急急地追在后面。

“表少爺,您別這樣,您別讓小的們為難啊!等老爺氣消了您再來吧!”

來人正是陳騏。

他面色呆滯地往靈堂后的停棺處沖去,被柳如瑾一把拉住了胳膊:“表哥!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求求你別這樣好嗎?”

陳騏粗魯地甩開了柳如瑾的手,她重心不穩直接跌倒在地,羅繼文連忙扶起柳如瑾,她卻情恍惚地朝著陳騏大叫:“表哥!”

陳騏跌跌撞撞地到停棺處,整個身子都趴在棺蓋之上,手上用力拍打著:“打開!打開!打開!我還沒見她最后一面呢!”

“表少爺!您別這樣,”羅繼文連忙上前拉住他,“您這樣小姐她沒法安心上路的啊!”

“上路?!去哪兒?你叫她一個人去哪兒?我不準她走!”陳騏滿眼血絲,聲嘶力竭地喊著,“聽到沒有,我不準她走!你為什么不跟我說,你跟我說我能接受的,我可以……””

“人死不能復生,表少爺要節哀順變,您這樣,小姐在地下也會不安的。”羅繼文一面打斷陳騏,一面向正走近陳騏的兩個仆人使了個臉色,其中一位揮掌擊在了陳騏的后脖子上,陳騏悶叫了一聲,跌在地上暈了過去。

“你們這是干什么?”柳如瑾立刻撲上去抱住了陳騏,滿臉都是心痛,“你們反啦?!”

羅繼文慌忙解釋:“二小姐,小人這是為他好啊!他要再這樣鬧,被老爺聽見了可怎么得了?你知道老爺的脾氣……”

柳如瑾的臉色變了:“那現在怎么辦啊?”

“二小姐放心,小的這就叫人把表少爺送回家去。”說罷,羅繼文便囑咐手下將陳騏抬了出去,接著又轉頭向常天說道,“常長官,真對不住,沒法招呼您了,讓您見笑了……”

常天會意,立刻告辭離開了柳家。

事情比他想象得還要復雜,這陳騏不但和柳家大小姐有曖昧,連柳家二小姐似乎也對他頗有意思,原本就水火不容的兩姐妹同時愛上了一個男人,還是一恩將仇報的白眼狼,柳鴻想必恨得牙都咬碎了吧?

7

常天睡了半個月來的第一個囫圇覺,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門吃飯,飯后便坐在茶館里看報紙聽評書,難得的悠閑讓他感到十分愜意,可惜這美好時光并沒持續太長時間,他便被人急召回了司法科。

——陳騏死了。

兇手割斷了他的頸動脈,屋子里到處都是飛濺的血點。

“不是人,是鬼!是柳大小姐!是她,我親眼看見的!”陳騏的女仆韓娟哆哆嗦嗦地回憶著前一天夜里發生的事。

事發當晚,十點左右,韓娟聽到門外陳騏醉醺醺地叫她名字的聲音。當她推開門時,看見了一個穿著深藍色旗袍的女人離開的背影,她認得那是柳如萱的旗袍,身高發型也和柳如萱一樣。她嚇壞了,急忙把陳騏送回臥室,在她為主人關窗戶的時候,又再一次看見了那個“鬼魂”。

“……就在路燈那兒!” 韓娟指著樓外小巷子的左側拐角處,戰戰兢兢地說,“就是柳大小姐,拿著條手絹,站在那兒,看著窗口!哎呀,那個眼神,嚇死人了……

“我真是不懂,大小姐為什么要害少爺呢?少爺對她多好啊!少爺……”她又傷心又恐懼,嚎啕大哭起來。

常天瞇縫著眼,站在窗前打量從路燈下走過的行人,現在是白天,他只能勉強看清對方的臉。女仆不一定能看清楚臉,她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件深藍色的旗袍,看來多半是有人冒充鬼魂。

假扮者是個女人嗎?常天疑惑了,陳騏脖子上的傷口很平整,可以看出是一刀斃命,根本沒有給對方反擊的機會,如果是個女人,那就必定是個高手,否則,陳騏怎么都能搏斗幾下吧?總不至于死得如此窩囊啊!

但對方的目的是什么呢?若是尋仇,既然選擇入屋殺人,那又何必多次一舉假扮鬼魂?還穿著旗袍爬上二樓的窗戶?

常天把頭和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他在外墻上發現了一只淡淡的鞋印,在窗戶下方偏左的位置。常天急忙跑下樓,一樓客廳的窗戶與二樓臥室的窗戶開在同一側,窗下發現了一小片被踩扁了的草叢。

一樓窗頂有一個小平臺,很容易爬上去,常天試了試,跳起來把雙手搭在小平臺的邊緣,胳膊一用力就把整個人帶上去了,不出所料,平臺上果然還有一對腳印!這個平臺和二樓窗戶之間的距離約有兩米,看來對方是借助了蹬墻的方法,這需要相當的體力和技巧,外加長時間的苦練和實踐,而且這些腳印和他的腳一般大——也就是說來者身高和自己差不多,在五尺十寸以上,這怎么可能是女人呢?如此壯碩的男人,男扮女裝也行不通啊,柳如萱的身材是嬌小玲瓏的,韓娟不可能把那冒充者當做鬼魂啊?

常天揉著太陽穴,該死的偏頭痛又來了。

8

“對不起,我們老爺說了,那個人的死活跟我們沒關系,他也不想知道關于那個人的任何消息,所以常長官您請回吧。”

羅繼文微微躬下身,做了一個逐客的姿勢,眼神里全是冷漠。

常天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

“請問二小姐在嗎?”常天問道,“我有些話想問問二小姐,麻煩羅管家通傳一下。”

羅繼文的表情立刻僵硬了:“對不起,常長官,二小姐因為這兩天操勞過度,累病了,正休息呢,大夫說要靜養,實在不方便見客。”

柳家的氣氛比常天預料的還要奇怪。柳如瑾對陳騏有意,用情很深,但陳騏出事后她卻連面也沒露過,這也太不合常理了。莫非被下令禁足了?常天滿腹狐疑地離開了柳家,剛回到司法科,科長駱楊便把他叫了去。

“柳家的案子和陳騏的案子,你都不用再管了。”

毫無疑問,這是柳鴻的意思。

動作真快,他前腳剛離開柳家呢!難道怕被自己查出些什么。常天的好奇心又被調動起來,明知道這種事情管不得,卻怎么都控制不住該死的好奇心。

“是,長官。”常天干澀地回答。

9

常天站在碼頭上,夜幕下的黃浦江在翻滾著超前涌動著,江浪拍著江浪,水花踩著水花,制造出來的全是噪音,而且聽上去永無止盡。

每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會來到這里,聽一聽江水的聲音。

然后他便會覺得自己的煩惱其實都是些沙子,眨眼的功夫就被江水卷走了。

啪!

常天覺得背上一痛,像是被石頭砸了一下。

回過頭便看見一個瘦高的黑影,正筆直地站立在離他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

“誰?!”常天大叫了一聲。

黑影竟朝他招了招手,接著掉頭就跑。

常天猶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前面的人總是保持一定距離,讓常天能夠看見他的背影。

常天明白這可能是個圈套——但卻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圈套。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那人現在就在射程之中,但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這么做。

這是一段很長的路。

在很久以后,每當常天回憶起這個夜晚,他總是會說,那個場景其實是個預兆。

黑影最后消失在一條弄堂胡同里,這已經是在閘北區,常天猶豫了一下,出于安全考慮,并沒有馬上跟進去,就在這時,二樓一戶人家的屋子忽然濃煙滾滾。

“失火啦!”“救火啦!”的聲音響作一片。

緊接著,巡警們像是預先知道這里會有一起火災一樣,涌過來了,大半天的混亂之后,一具燒焦的尸體被抬了出來。

常天這才得知,失火的住戶竟是閘北區巡警局的巡長鄭德!

毫無疑問,這都是那家伙設計好的,仿佛為了讓自己做一個見證。但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第二天一大早,司法科便接到市民報案,在南市的菜市場發現了一具男尸。這男尸不是別人,正是大家以為前一天夜里已經被燒死的巡長鄭德!尸體身上有三個貫穿性刀傷:三刀六眼。不少幫會都會使用這種極刑,針對背叛幫會和出賣兄弟的叛徒。

很多警察都有幫會背景,這不奇怪,讓常天疑惑的是:那前一天晚上在鄭德家中被燒死的人又是誰?

常天又回到鄭德的家中。前一晚的火勢只持續了十多分鐘,現場燒毀的程度并不嚴重。但卻找不到起火源。房間內的書桌里,堆放著一沓警局專有的案卷資料,常天看了一眼,正是鄭家大宅八人滅門慘案的相關情況。鄭德和鄭家大宅慘案有什么聯系?他又是被誰所殺。常天從鄰居那里,得到了答案。

“鄭德是老鄭的遠房侄兒,要不然怎么會為鄭家的案子這么賣力呢?鄭德對鄭家還是沒說的,這一門八口的后事都還是他料理的呢!也花了不少錢呢!”

從鄰居口里得到的信息讓常天十分納悶。鄭德出了名又摳又貪,六親不認,怎么會突然仁義起來了?生前和鄭家有利益關系,倒還說得過去,這死了還貼錢買棺材?常天越調查越覺得蹊蹺。

鄭德在安葬好八口人的后事后,得到的好處只有一張鄭宅的地契。那地契是被鄭德從火海中救出來的,按照繼承法他也確實可以擁有這處地皮。

火災,鄭家八口滅門案,鄭家大宅地契,再次的火災,鄭德死亡。

常天從這些零星的線索里,嗅出了陰謀的味道。好在,他知道,下一個要找的是誰。鄭德出事前,把地契交給了他的情婦金秀珠。

“鄭家出事之后那宅子沒人敢買。但是出事前,也還是有機會賣掉的。”

金秀珠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柳家老爺去找過鄭家老爺,說是要在鄭宅那地皮上建個商場,開了一個好高的價錢,那鄭老爺也不知是不是糊涂了,居然硬是不肯,后來還吵了一架……柳老爺來找過我們家阿德,想讓他勸勸鄭老爺。可阿德也沒辦法說服那個老頭兒啊……前兒個我去找過柳老爺,結果人家根本不見我,說現在沒興趣買鄭家宅子了。也難怪,鬧成這樣,誰還敢要啊!揣著這地契,我還怕觸霉頭呢!常長官,你有沒有路子,幫我把這地皮處理了,我一定不虧待您……”

金秀珠一面說,一面向常天飛了個媚眼,同時搔首弄姿地撫了撫頭發。她原本是妓院里的頭牌,后來被鄭德贖了出來,養做了外宅。據說鄭德生前對她還算不錯,沒想到人一走,這一位就忙不迭地要換茶了,常天心中冷笑。

他皺著眉頭瞄了一眼金秀珠的耳墜子,心中不由得一動:那是兩粒成色極好的翡翠。

兩個小時之后,常天將一枚牡丹花形翡翠項鏈墜子,放到了上海最好的玉器匠人李大手的桌子上,那墜子是從萬福安當鋪的掌柜手里借出的,據說柳家的首飾基本都出自此人之手。

“不錯,這是我給柳大小姐雕的,花了三個月,一塊料沒用完,就將就又做了一對耳墜!”

常天看過耳墜的樣圖,和金秀珠耳朵上的一致。照李大手所說,那耳墜在上海灘,獨一份。他皺起了眉頭,鏈墜的抵押人是鄭德,柳如萱的首飾怎么會到了鄭德手里?而偏偏這么巧,抵押的日期,是在鄭家出事后的第三天!

10

駱楊把一張調令遞給了常天。

“獄警?”常天看著調令上的文字,憤怒得捏緊了拳頭,想來是他這幾天的調查引來了災禍。除了柳家人,不作他想。

柳鴻曾想要買下鄭家的宅子,鄭新華拒絕后不久就被滅了門,第二天柳家又失了竊……這一系列事件中必然有聯系,柳鴻為什么要買一個鬧鬼的宅子做生意?更奇怪的是鄭新華,不但買了不吉利的房子,而且死活不肯搬,那所宅子里莫非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是去查鄭德的案子的。”常天不甘心地爭取著自己微薄的權益,“如果不想讓我查,我不查就是了。”

駱楊嘆了口氣,他拍了拍常天的肩膀:“你是個人才。我也知道你委屈。放心,只是暫時的,等風頭過了,我一定想辦法調你回來。”

常天不再堅持,順從地接過了調令。

現在離開未必不是件好事,那把叫人事的刀正到處亂砍,誰知道什么時候落到司法科的頭上?做獄警可以遠離這些是非,走一步算一步吧。常天這么思量著。

11

監獄里帶有腐臭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常天在獄警許成的帶領下,熟悉監獄環境和他的工作范圍。

許成努力做出老練的樣子,但事實上他只比常天早來了十日,短短十日,這里卻已經人事全非。這次的人事大變動,跟一周前發生的越獄事件有關。

鄭家滅門案的兇手林海易,在執行槍決的當天,神秘地消失在了監獄里。

“門鎖沒有撬開的痕跡,同監獄的四人說,他們看見林海易走進墻里去了,還說聞到了焦臭味。你說邪門不邪門?”

常天失笑:“是夠邪門的!”

“誰信啊?!”許成翻了個白眼道,“可人是真不見了!整個監獄被翻了個底朝天,愣是沒找到!最后他們把那牢房的墻給砸開了,你猜里面有什么?”

“尸體?”

許成伸出自己的左手小指:“一根指頭!新鮮的,還沒爛呢!”

常天愣一下:“這倒奇了!”

“就有人說啦,林海易是會法術的,這是一種土遁術。人走人道,蟲走土道,人走土道,那就叫借,得留點意思,這小手指啊,就是為了借道留的那點意思。”許成說道。

“他們不會就這么交代吧?上面能信才怪!”

“可不是嗎?那天晚上值勤的就倒霉了。那個孫輝,聽說現在還被扣著呢!上面借這個事大做文章,這次直接開除了七八個,要不怎么把咱們兄弟倆弄這兒填空來了?”許成壓低了聲音,“聽說過兩天新的監獄長就要上任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咱們得多留點神!”

怪不得沒有看見孫輝,原來竟是因這件事受了牽連。但那叫林海易的人是怎么消失的?難道有內鬼?各種想法沖擊他的腦子,常天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抽空去了趟監獄的檔案室,調出了林海易的檔案,說是檔案,卻只是薄薄的三頁,寫著姓名性別,籍貫生辰,親戚一欄填的是無。

“四川成都人,24歲,身高五尺八寸,”常天疑惑地看著照片中的男人,確如當時孫輝所言,長得“怪模怪樣”——八字眉,三角眼,歪嘴……檔案上還有一句:口齒不清,左腿微瘸。

那雙纖長漂亮的手再次出現在常天的腦海中,他實在沒辦法把這雙手和照片上的人看做一個整體。

第二頁便是供詞筆錄,上面記錄著林海易的殺人動機和殺人過程。

林海易在鄭家借宿,見財起意。亥初,林進堂屋偷竊被管家發覺,糾纏中將管家殺死,繼而又殺死聞聲趕來的鄭家父子二人,妾侍一人,丫鬟二人,雜役二人,合計八人。為掩蓋犯罪痕跡,更縱火燒毀鄭宅,逃出門的時候被鄭德抓了個正著……

常天不由得冷笑:上海魚龍混雜,別說是鄭家,就連最貧寒的人家都不會隨便讓一個陌生人借宿。按照描述,除去侍妾丫鬟,當時應該有五個男子合力圍攻林海易,這林海易當真這么厲害,五人都拿他不下?而那些丫鬟侍妾莫非就只會呆站,就沒有人想過要喊上兩聲或是跑出去求援報案的嗎?

常天記得報紙上提過,周圍鄰居是在看到火光后才知道鄭家出了事。這些就不合理。最不合理的是,這林海易竟是被巡長鄭德在鄭家后門抓住的,鄭德的說法是看見火光趕過去查看,在后門口剛好堵住了“企圖逃跑”的林海易,如果不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怎么會來得如此“及時”?另外,林海易如此“武藝高強”,殺人于無聲,又怎么會被鄭德輕易擒下?他還毫發無損一兵未折地抓住了這“窮兇極惡”之徒,著實讓人費解!

疑點重重,漏洞百出!

筆錄的最后是一個鮮紅的拇指印,屈打成招的可能性大過九成。

如果是讓自己來辦這個案子,也許這個林海易便用不著越獄了。

最后一頁是判決書,從林海易被抓捕到死刑判決下達,總共只花了十天——在常天的警察生涯中,這算得上是他從未見過的高效。

接著,常天又調出和林海易同一牢房的四個人的檔案,幾乎都是重罪犯,一個叫張華,27歲,原來是個教師,因妻子紅杏出墻,殺妻入獄,槍決刑期定在明年春天;一個叫莊森龍,碼頭工人,24歲,殺了企圖非禮他姐姐的老板,被判死刑,定在12月底槍決;一個叫王水娃,16歲,青幫弟子,罪名是槍殺了閘北一賭場的老板李耀祖,被判無期,一看就是幫派送進來頂包的小替死鬼;還有一個叫趙三金,鴉片販子,江湖人稱“黑榔頭”,因和買主起了爭執,打斷了對方一條腿,被判入獄三年,是幾個人里罪行最輕的一個。

這四個人身份背景完全不同,筆錄上稱林海易是四川人,剛來上海,和這幾個人應該不會有什么交集,那么林海易是怎么讓這些人眾口一詞說他有穿墻術的呢?更重要的——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常天百思不得其解。

趙三金在四日前已經出獄,常天便和許成將另外三人:張華、莊森龍和王水娃提出來問話。讓常天驚訝的是,不管他如何下套,挑撥離間,三人都眾口一詞,死咬著之前的話不放,只說看見林海易穿墻逃走,其他一概不知……幾人臉上和手上的傷口都還是新的,為了這案子,監獄長不惜給這幾人都用了刑,囚犯之間相互照應不是新鮮事,同病相憐或有可能,但是那林海易和這幾人不過相處了短短十天,又身無分文,他是用什么辦法讓這些人對他如此忠誠?

常天動用在司法科辦案時留下的線人。幾天之后,線人傳來消息:張華的母親張氏,和莊森龍的姐姐莊梅月的經濟狀況忽然有所改觀,前者到藥鋪買了二兩人參,后者的丈夫嗜賭,原本欠了人一屁股的高利貸,這幾日把債務還干凈了。

常天連忙查看探視記錄,發現張華的母親和莊梅月,分別在前日和昨日到監獄見過家人……難怪了,重刑犯最放不下的就是至親,這林海易一定是用“代為照顧親人”的理由打動了獄友,而他信守承諾,這些人自然就守口如瓶了。

但是王水娃這邊卻沒進展。他是青幫送進監獄替上面大哥頂罪的替罪羊,“幫會”會給獄警打點,代為照顧親人,好讓其在監獄中“安心坐牢”,他沒必要節外生枝啊。還有趙三金,此人乞丐出身,無父無母,犯的罪又輕,萬一東窗事發,那是要判重刑的。

根據獄警的描述,王水娃和趙三金之間總有沖突,還被他打得差點丟了命。后來“幫會”打點后,趙三金才消停了些。這些有沖突的人之間,為何和同仇敵愾似的共同為林海易打掩護?

常天越琢磨越覺得古怪,索性趁著休假日去了趙三金所住的弄堂打探消息。

哪知,那趙三金出獄后壓根就沒回去,房子一直空著,不論是以前的同伙搭檔,還是附近的街坊鄰居,竟沒一個人知道他的行蹤……巧合的是,在他出獄后的第二天,法租界的兩個商人家中便被人盜了近萬元的財物和現金。這邊剛失竊,那邊張氏和莊梅月便有了錢,幾件事聯系起來,倒像是那么回事。但趙三金不是善男信女,他憑什么偷錢給張莊二人用?!林海易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讓這個人在十天之內就轉了性子?

常天忍不住想起一個鄉間傳說:據說如果婦人在有年月的狐貍洞附近產子,生出來的孩子便天生具有狐惑能力,讓人不由自主便會委以信任,心甘情愿任其驅使,如果生女便如褒姒之流,如果生子,若非治世之能臣,便是亂世之梟雄。

對于男子來說,那雙手美得近乎妖氣,配上那樣的樣貌,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不僅是不協調的,更是不真實的……常天的腦子里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一個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的念頭。

常天匆忙趕回監獄,把張華、莊森龍和王水娃換到了其他的牢房,新的監獄長知道常天是以前司法科的悍將,十分支持他的調查,幾乎是有求必應。常天拿著手電在昏暗的牢房里轉了幾十圈:墻壁之前被鑿毀了,后來又草草地砌回去了,墻的那一頭是另一間牢房,地面上碼著五垛干草,這便是床了,“床”上幾乎全是虱子,床下全是霉菌,馬桶里的穢物從未沖洗干凈,整個牢房都彌漫著惡臭……

這間牢房比其他牢房更臭。連續比較了三間牢房之后,常天得出了結論,他讓人把草床全部移開,幾乎把鼻子都貼在了散發著臭的地面上——果然,臭氣是從地下彌漫上來的。

常天皺了皺眉,轉身走出牢房,找來許成,連和當天值班的一名老獄警,在臭氣最重的地方開挖。沒挖多久,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便出現在了眾人面前,身高約五尺七寸,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

許成倒吸了一口冷氣,隨即大喜過望:“我知道了,這林海易早就死了,被這幫王八蛋殺了,埋在地下了,還胡說什么穿墻而去,我去告訴監獄長!”

常天卻搖著頭拉住他:“先別忙,這個人不是林海易。”

“那是誰?”許成大惑不解,“看上去死了十來天,林海易不就是那個時候不見的嗎?”

“死的是趙三金。”常天瞅了瞅四周,壓低聲音說。

“怎么可能?”許成失笑,“趙三金幾天前才出去,活蹦亂跳的!”

“那你描述一下你見過的趙三金。”

許成愣了一下,然后說道:“大概五尺七八寸高,光頭,皮膚很黑……還有,還有……”他說不下去了。

于是常天又掉過頭來問老獄警:“老于,你在這兒三年了,你說說看,趙三金長什么樣?”

被稱為老于的獄警也愣了愣,皺起了眉頭:“高個,黑得跟炭球一樣,沒事兒老是喜歡用手摸他那顆光頭,破鑼嗓子……”

他也說不下去了。

“林海易不見了之后,你聽過趙三金開口說話嗎?”常天繼續問。

老于的眉頭便皺得更緊了:“聽你這么說,好像還真沒有。”

“一天兩頓飯,只要不出亂子,人數點夠,”常天點點頭,“又都是審了判了的,誰會沒事去盯著犯人的臉看?黑不溜秋,臟不拉幾,又不是傾國傾城的美女!”

許成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老于卻驚得背后冷汗層出。

常天一臉嚴肅地指著那尸體的頭部,盡量壓低聲音:“肉爛頭發不會爛,這兒根本就沒有頭發,說明是光頭,趙三金以前是癩痢頭,剃了光頭后就沒長過頭發。再看他的手指,十根齊全,其他那三個人也沒少指頭,所以這個人只能是趙三金!”

“這,這什么意思呀?”許成撓著頭,還沒聽懂。

“這是個局,他們先殺了趙三金,把他埋了,然后林海易就換了趙三金的號服,剃了光頭,冒充趙三金。等監獄來提人,發現人數少了一個,又找不到穿著號服的林海易,自然就認為林海易逃跑了,”常天在許成耳邊說道,“但事實上,林海易一直在你們眼皮子底下,然后大搖大擺地被你們放了出去!”

“這不可能!” 許成說道,“林海易跟趙三金長得一點都不像,又歪嘴又瘸腿的,他怎么冒充啊?我們誰都不是瞎子,就算我們跟趙三金不熟,也不至于把林海易看成趙三金吧?”

“如果他嘴不歪,腿也不瘸呢?”常天口氣雖然淡,但事實上他自己也為推測出來的結果而心驚,“剃了光頭,把臉抹黑,他的身高和趙三金差不多……趙三金出去的時候,你們檢查過他嗎?讓他洗過澡嗎?他的身體你們見過嗎?”

沒人有心情伺候一個渾身虱子惡臭的人,那家伙幾乎是被當做垃圾一樣扔出去的。

常天用鐵鍬的一頭把尸體腹部的衣服撩開,“我打聽到,趙三金的肚子上長了一個拇指大的瘤子……”

看見那一個還沒有完全腐爛的瘤子,許成愣住了:“可是,林海易白,趙三金黑得炭似的……”

“如果趙三金不黑,只怕他還沒那么容易蒙混過關呢!正是因為他黑,所以你們就只記得他黑了!”常天冷笑道,“要黑還不容易?把草燒成灰就是炭,再不濟把頭發燒了也能抹一臉黑,你們不是說見到火光了嗎?”常天又指了指死人身上穿著的黑色囚衣——這衣服脫色脫得厲害,用水泡一泡都能當墨汁用,你說他要黑,容易不容易?

許成張大了嘴:“也就是說,那個林海易還沒抓進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怎么逃出去?!”

改變容貌也不難,黑、粗眉、高個是劉金三的全部特征,最易模仿,還不容易被發現。

老于沒有說話,眼神黯然:“完了!”

林海易神秘消失,不但連累了當日值勤的獄警,連監獄長都搭了進去。如果讓上面知道監獄居然把林海易當做趙三金給放了出去,這可是天大的丑聞,估計所有當值的獄警都要受到處罰。

“我是趙三金放出去之后才進來的,我無所謂,我是為你們著想,這事不能告訴監獄長,”常天索性賣大家一個人情,“老于,你馬上去弄一桶硝鏹水來——到時候就說挖了一具陳年尸骨出來。”

白骨無相,就算監獄長聽到風聲,也沒有了證據,老于面露感激之色,立刻忙不迭地出去了,許成便在附近的牢房敲敲打打。

“今兒不管你們什么都沒聽到,什么都沒看到,把話給老子爛在肚子里,要是老子聽見一星半點風聲,可別怪老子沒給過你們面子!”

一時間鴉雀無聲,縣官不如現管,誰敢得罪這幫隨時都能要他們性命的獄卒?

等到第二天監獄長把常天叫去問案情進展的時候,常天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說詞回復了,監獄長滿臉不信,但又抓不到證據,只好作罷,把白骨起出來丟進了亂葬崗。但從此便對常天冷淡了起來,經常故意分派他難堪的工作,常天倒無所謂,但老于等獄警感激常天為他們解了圍,紛紛搶著替他做事,常天反而比以前更閑。閑來無事便找了個老畫師,先照著林海易的照片畫了一幅像,然后又讓畫師將畫像中的眉毛補平,歪嘴修正,眼角提升……待到一切完成,一個相貌清秀甚至帶著些許書生氣的男子便赫然出現在了紙上。

這樣子再搭配那雙手,便和諧多了。常天心想,手隨人相,那人的眼神也應該帶著些蠱惑之氣吧?

常天私下見了王水娃兩次,他年紀畢竟還小,終于被他套出了一點線索:趙三金因為被青幫教訓,對王水娃心懷憤恨,他弄到了毒藥,想要偷偷毒殺王水娃,但被林海易識破了——也就是說,林海易相當于是王水娃的救命恩人,那么他替林海易遮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真是個可怕的角色,常天心想,這番他出去,外面有的熱鬧了。

常天點了根煙,對著畫像自語道:那個把我引到鄭德家附近的神秘人,就是你吧?你知道很多事情,可你又不能名正言順地調查,所以你找上了我,想借我的手幫你伸冤,是嗎?那個宅子里有秘密,柳鴻想要得到那個宅子,鄭家也知道那個秘密,所以柳鴻不惜派人滅了鄭家滿門,而你就成了替死鬼,對不對?可惜,柳鴻選錯了敵人。

同時他自己也不由得有些遺憾——和這樣一個人交手,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12

常天的遺憾并沒有持續太久,兩個月之后,駱楊把他調回了司法科。

“委屈你了,現在要給你一個美差,”駱楊的嘴角叼著一個得意的壞笑,“我知道你一直懷疑柳鴻謀殺陳騏,現在我給你機會,讓你親手逮捕他。”

常天確實吃了一驚,倒不是為了柳鴻地位的突變,他一直關注最近一段時間局里的人事變動,在聽說龐振東被解除職務的時候,他就已經預見到了柳鴻的結局。一朝天子一朝臣,作為龐振東的原支持者,柳鴻必然會被殃及池魚,他只是沒想到駱楊居然不是龐振東的心腹。

“還沒有確切的證據,”常天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會盡最大的努力。”

“是最快。”駱楊糾正他。

常天干脆將他對鄭家滅門案的推測告訴了駱楊,他聽得兩眼發光:“那我們今天就可以逮捕他了!”

常天坐在審訊桌的后面,他看著離他一米之外的那個人。

衣衫襤褸,滿身鞭痕,需要人扶著下巴才能抬起頭。

常天曾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情形,但是真正實現的時候,卻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痛快,這讓他頗有些惱火。

“柳鴻!”他直呼其名地說道,“殺人償命,這是天道,你以為你逃得過?!”

柳鴻勉強睜了睜幾乎腫成一條縫的眼,氣若游絲地說:“我沒殺他們……我沒殺過人……

“你為什么一定要買下鄭家的宅子?”

柳鴻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他閉上了眼。

“那宅子里有你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常天緩緩地說出他的推測,,“可惜鄭新華的消息比你靈通,搶了你的先,買了那個宅子。你本想碰碰運氣把宅子買回來,可是鄭新華死活不肯,所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滅了鄭家滿門,強搶了你要的東西……”

柳鴻聽得臉上肌肉不斷抽搐,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哈哈,我現在終于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你要是覺得我說得不對,那就糾正我,你為什么要買下鄭家宅子?那可是鬧鬼的兇地!”

“你管不著。”柳鴻說了四個字之后就再也不吭聲了。

站在他旁邊的守衛警摸了摸后者的鼻息,向常天報告道:“長官,他暈過去了!還要上刑嗎?”

常天瞪著對面的血人,沉默了半晌。

“今天就到這兒吧。”最后他說。

13

常天走進了云天居。

這里是柳鴻經常光顧的古董商店,就在鄭家滅門案發生前一個月,也就是柳鴻打算買下鄭宅的那個時間,柳鴻從這里花大價錢買走了一個元代的花瓶——按老板云天順的說法,那是一件罕見的珍品,屬于宮廷藏品,而這個花瓶最早的主人便是劉成濤,常天認為柳鴻很可能是據此推測出鄭宅里藏有古物,因而起了邪念……

見常天邁進店門,云天順連忙過來迎接,并將一張清單遞給了他。

“這是上次您讓我整理的,柳鴻在我這兒買玩意兒的單子。我剛想起來,大概在半年前,柳鴻還買了件翡翠壽桃擺件,是劉成濤以前賣給我的,也是巧合,我整理存貨的時候,剛巧柳老爺來了,當時他的原配要過壽,偏看上了這一個。那是個千載難逢的貨,他喜歡得不得了,我了也就趁機賣了個好價錢。我記得當時還送了他個青銅虎頭鎮紙,晚清的,雖不值錢,但做工不錯,”云天順說道,“而且這貨當時是劉成濤搭著賣的,等于是沒花錢,我就拿來做了順水人情了。”

半年前,常天心頭一驚,既然半年前柳鴻就已經知道鄭家老宅里可能藏著好東西,為什么要到半年后才動手呢?

常天只能再走一次柳宅,不過這次沒有人敢拿鄙夷的神色看他了。

四姨太一如既往地鎮定。

“這些東西都還在吧?”常天將清單遞給四姨太,“我想要看看,可以嗎?”

“只要老爺能回來,這些東西都可以不在。”四姨太輕聲說道。

常天愣了愣,他知道對方誤會了,但他沒有解釋。

羅繼文默默地將清單上的物品一一找出,擺放在常天的面前,除了云天順送出的那個青銅鎮紙之外,其它物品都還保存完好。

“這個鎮紙以前是放在書房的嗎?”

羅繼文沒想到常天居然問了這么一個古怪的問題,不由得一愣:“是啊!老爺練字的時候就用這個壓紙。”

“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羅繼文皺著眉頭想了想:“應該是在保險柜失竊那天,和其它東西一起不見的。”

常天大奇:“那你們為什么沒有報在失竊單子上?”

“我問過老爺了,老爺說那不是個值錢的玩意兒,報上去顯得我們柳家小氣,所以就只挑了要緊的報……”

常天哭笑不得地捏起拳頭,砸在沙發的扶手上:“真他媽……巧!”

夜色降臨。

一身酒氣的常天走在回家的路上,雖然他走路的姿勢七扭八歪,但是他并沒有醉。

他還能清醒地聽到跟蹤者的腳步聲。

那人跟了他起碼兩個小時了。

事實上他是故意進酒館喝酒的,他也是故意選了這條沒有人走的小巷子,為的就是要讓對方認為絕對有機可乘。

常天假裝跌倒在了地上。

果然,對方如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來,早有準備的常天一個鯉魚反射跳了起來,一個飛旋腿便將蒙著面的襲擊者踢得重重摔在了墻上。

他發出了一聲呻吟。

常天愣住了——那是女人的聲音。

他沖過去,一腳將對方手里的匕首踢開,扯下了那張蒙面布。

一張漂亮而熟悉的臉蛋出現在了常天的眼前。

“柳如瑾?!”

柳如瑾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怨毒地瞪著常天。

“姓常的,你不得好死!”

審訊室內,柳如瑾面色蒼白,神情落寞。

“那天晚上,是你扮作你姐姐的鬼魂去了陳騏的家,是你殺了陳騏……”常天一面說一面打量著柳如瑾的表情,“你父親知道了真相,為了保護你,所以他阻止我們繼續調查這個案子,是這樣吧?”

“你血口噴人!”柳如瑾憤怒地叫了起來,同時把手銬揮得鏗鏗作響:“有本事你殺了我啊!別盡來這些陰的!”

常天知道對方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他繼續心理攻勢:“你恨他,因為你那么喜歡他,他卻偏偏喜歡你的姐姐,你姐姐活著的時候是這樣,死了,他的心里還是沒有你……”

“不要提那個賤人!就知道裝正經,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他為什么看不出來?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那個賤女人肚子里懷了別人的野種,他還是不選我……”

“你得不到的,就要毀了他!讓誰都得不到。”常天強壓心頭的震驚,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學過功夫,所以你能輕而易舉地溜進他的屋子里,你扮成你姐姐的樣子,他到死都認為是你姐姐害死他的……”

“我沒有殺他!”柳如瑾搖著頭,“我恨他蠢!我恨他笨!我恨他不長眼睛鬼迷心竅,可是我沒有殺他,我喜歡他,我不會傷害我喜歡的人!永遠不會!你冤枉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們冤枉我爹,現在又冤枉我,要把我們柳家趕盡殺絕,我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常天并不動怒:“如果你要別人不冤枉你,就最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如果你說了,別人不信,那是別人的罪過,如果你不說,那證明你想要被人冤枉。”

柳如瑾喘著粗氣,神色不定地與常天對視著。

“我跟你們柳家沒有深仇大恨,如果你父親沒殺人,我不會冤枉他,但如果他真的殺了人,或者你真的殺了人,我也不會放過你們。”常天站了起來朝外走去:“你好好考慮一下,現在只有真話能救你們。”

“是!”柳如瑾對著常天的背影叫了起來,“那天晚上我是去見過他,我把自己打扮得和姐姐一模一樣,只要他喜歡,我可以像姐姐一樣溫柔,穿旗袍,插花,她會的我都會,可是他還是拒絕了我……我是快瘋了,可我也快死了,我怎么還有力氣去殺人?我是學過功夫,可都是三腳貓的功夫,你看見了的。再說我也不會殺他的,就算他永遠不會喜歡我,我也不會殺他的!我爸爸也不會,他還是很疼表哥的,他只是生氣,聽到表哥被殺的消息他也哭了,他一輩子最重情義,你們卻說他為了奪人錢財,滅人滿門……我父親永遠也做不出來這種事!現在我說的都是真話,你相信嗎?”

常天回頭看了她半晌:“我相信你。”

毫無疑問,當日穿著旗袍的柳如瑾,就是陳騏的女傭嘴里說的“大小姐的鬼魂”,但卻絕不是陳騏臨死前叫出的那個“鬼”。加上窗臺上的男人腳印,和身懷不凡的功夫,這個人,會是誰呢?

“那個賤女人肚子里懷了別人的野種……”

這才是柳如萱自殺的原因吧?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居然懷孕——可以想象柳鴻有多震怒,所以葬禮才會那樣草率,孩子的父親不是陳騏,又會是誰呢?

柳鴻——鄭宅——陳騏——鄭新華——鄭重俊……

常天不斷地在頭腦里畫著關系圖,忽然一條直線冒了出來:柳如萱——鄭重俊。

鄭重俊本來就是情場高手,會不會是柳如萱與鄭重俊有了不可告人的關系,所以柳鴻震怒,他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米鋪老板的兒子,所以他找到了鄭家,要求兩人斷絕關系,要鄭家離開上海,他提出的條件是買下鄭家的宅子和生意,但鄭家拒絕了……

這樣看來,柳鴻依舊有重大的殺人嫌疑,事實上,比起錢財來,柳鴻應該會更看重柳家的名譽和面子……

14

柳鴻自殺的消息傳來。

就在常天審訊完柳如瑾回家之后,駱楊親自帶人連夜提審了柳鴻,柳鴻對鄭家滅門案和謀殺陳騏都供認不諱,凌晨守衛進入押室時,發現柳鴻把自己身上的長褂撕成了碎條做成了繩子,吊死在了門上。

“你立了大功啊!”駱楊心情舒暢地拍著常天的肩膀,“如果你沒有抓到他女兒,他也就不會這么爽快地認罪了。這么大的一個丑聞,哼哼,有些人會更難受了!”

常天不由得全身發寒:“可是案子還有一些疑點……”

“我一直覺得你是聰明人,”駱楊打斷了常天:“聰明人應該知道什么時候該繼續,什么時候該停止。”

“那么,柳如瑾呢?”常天問道。

“死人的遺愿嘛,我們還是應該成全的。”駱楊吸了一口煙,又悠悠地吐了出來。

常天遠遠地跟在柳如瑾的身后。

她目光呆滯,腳步發虛,酷似一只在白日里游蕩的鬼魂。

他不敢跟得太近,她父親的死,多少都跟自己有關系。現在的柳家,身敗名裂,常天可以預見她將被整個上流社會拋棄。他有些憎恨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擔任的角色。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滿臉惡相的小癟三正朝柳如瑾急步走去,那家伙的眼神里帶著常天從不陌生的戾氣。他的手伸進了懷里,常天如獵豹一般撲了過去,在他的刀貼近柳如瑾的身體之前將其撲倒,一拳揍暈了他。

柳如瑾跌坐在了地上,看著那人的鼻血流了滿面,這才回過了神。

她轉頭看了常天一眼,嘴角咧出一絲冷笑:“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謝你!”

常天伸手準備把柳如瑾扶起來,哪知她一把抓過常天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常天強忍著劇痛任她咬著,也不抽回手,壓低聲音說道:“你最好離開上海,還有你的家人。如果有必要,可以裝死——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柳如瑾的牙齒松開了,她抬起頭,滿嘴都是常天的血。

“我記得了,你的血的滋味。”

常天的腦子里忽然炸了一聲——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說出了真相。

15

有人說,黑夜是罪犯最好的盟友。

常天認為這話不夠確切,罪犯最好的盟友其實是在黑夜中緊閉了雙眼的人們。

他睜大了雙眼,看著不遠處的廢墟出現的一個黑影。

終于出現了。

常天咬了咬牙,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等待了一個世紀。

黑影悄悄地溜進了廢墟之中,他沒有發現自己被跟蹤了,常天看見那人走到宅子東南方的一口井前,那人扎了扎腰帶,然后便拉著井口的一條粗繩子慢慢爬了進去。

常天貓在樹背后等了一會兒,這才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口井,正逢十五,月亮的光亮度幾乎抵得上燈籠,因此能把井里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水面離井口大約有四五米,常天抓住繩子正準備往下滑,卻忽然覺得自己的頭上挨了狠狠一擊,緊接著,意識便消失了。

常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空蕩蕩的大廳地板上。

大廳的中央離著一個沒有臉的石頭人,攤著手,手掌心里放著油燈——正是這燈光照亮了大廳。

而在石頭人的旁邊則盤腿坐著一個人影,他剛好處于光亮的盲區,因此常天沒有辦法看清他的臉。

“你是誰?”

“你來找誰?”對方以問代答。

“鄭重俊。”常天咬著牙說出了三個字。

“很好。”對方淡淡地說。

“你果然沒有死。”常天一面說一面試著活動自己的手腳,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并沒有被五花大綁。

“說下去。”

常天本來想立刻撲上去掐住對方的脖子,但是這家伙的淡定讓他疑惑了,他狐疑地打量著周圍,如此詭異的地方,搞不好有什么機關正等著他呢!

“這是哪兒?”

“鄭家老井里有個密道,直通這里,這是一個藏寶的密室。”

常天突然看見了對方的手,一雙修長的手,盡管只是手影,卻也帶著一種妖惑的氣質。

他明白過來眼前人是誰了:“你是林海易?”

對方沒有否認:“可惜你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小警察。”

“剛才那個人是不是鄭重俊?”常天連忙問道,“他是不是裝死?”

“是。”林海易很干脆地回答。

“他現在在哪兒?”

林海易指了指自己腳下:“下面還有一個密室。”

“你為什么要幫他?”常天疑惑地問,“他應該知道你不是兇手,可是他卻不肯出來幫你作證,你居然還要幫他?”

“他當然不會出來幫我作證了,”林海易冷冷道,“因為他才是真的兇手,鄭家滅門案根本就是他自己干的。”

常天難以置信地打了個寒戰:“他殺了自己全家?!”

“他這種人怎么會有家人?不過就是一個養父,他在背后一直叫那人吸血鬼,”林海易冷笑,“至于其他人的命,只要能讓自己活下去,他怎么會放在眼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常天喘了口粗氣,他覺得自己推論出來的東西已經夠駭人聽聞,沒想到真相的殘酷卻遠大于他的想象力。

“很簡單,為了這下面的寶藏。當年住在這里的太監是王爺的管家,他幫著王爺藏了不少好東西,都是稀世珍寶。這鄭家父子其實是一個叫七巧幫的幫會成員,在幫里犯了大錯,逃出來的,一直被人追殺,后來隱姓埋名到了上海。為了得到這個宅子,他們用盡各種歹毒手段,可惜,功虧一簣,等到宅子到手,進了密室,才發現少了鑰匙。”林海易說道,“要打開密室,必須用特制的鑰匙,唯一的一把鑰匙,用錯鑰便會啟動機關,寶物和小命就都要丟了。”

常天沉吟片刻:“青銅虎頭鎮紙?!鄭重俊從書房里偷走的那個?”

“看上去是鎮紙,虎頭就是鑰匙頭,一把非常復雜的鑰匙。”

“鄭重俊聽陳騏說起過那個鎮紙,一直想要找機會進柳家偷竊,正好柳家想要找鎖王陳造鎖,所以他們就用了一出掉包計。鄭重俊刻意接近柳家大小姐,可惜的是,他的美男計對柳如萱有用,卻沒辦法讓柳鴻對他滿意。”林海易解釋道,“如果不是這樣,他倒還挺想做柳鴻的上門女婿的。”

“既然半年前就已經把鎖掉了包,為什么半年前不動手?”常天琢磨了一陣,發現一個重大疑點。

“因為他們被七巧幫的人找到了,對方本來是要把他們殺了祭幫規的,他們就打算用這宅里的寶藏來做交換,有錢賺的事,誰會拒絕呢?但是鄭家父子可不傻,一直在使緩兵之計,然后就讓鄭重俊鉆了空子,那天晚上,這家伙在食物里下了藥……我運氣很好,因為拉肚子,所以什么都沒吃……不過還是著了他的道,被他刺了一刀,痛得暈了過去……可是我命大,也虧得他沒直接在我身上點火,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到處都是火光,我從窗口跳了出去,本打算從后門逃走,卻發現鄭德已經帶著人進來了,我知道自己肯定跑不掉,這么多死人,我又是個來歷不明的……”

常天目光一冷:“鄭德和他是一伙的?這出戲是兩個人唱的,所以鄭德才會幫他料理后事,就是為了掩人耳目?”

林海易點了點頭:“不錯。這出戲,他一個人唱不下來。”

“你在鄭德家放那把火,就是為了告訴我這點吧?在鄭德的尸體被發現之前,大家都以為他是在自家大火中被燒死的。鄭重俊就是用了這個方法金蟬脫殼,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但是他還活著。他和柳如萱早就偷偷相好,于是便去找柳如萱求助,柳如萱把他藏了起來,還拿出首飾資助他,可是他卻趁機偷走了書房里青銅虎頭鎮紙。之所以偷走那套首飾和金條,是為了轉移視線,讓人認為這不過是一宗普通的盜竊案。后來我解開書房鑰匙的局,柳如萱這才知道自己被鄭重俊給設計了,所以才會氣得暈倒,然后便被人發現已經身懷六甲,所以羞憤自殺。”常天把所有的環節都串聯了起來,“那么也是鄭重俊殺了陳騏吧?陳騏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陳騏跟蹤了柳如萱,因為他很關心那個女人,他其實并沒有發現什么,只是鄭重俊心虛而已,”林海易說道,“還有,糾正你一點,柳如萱不是自殺,是鄭重俊先勒死她之后,偽裝成上吊的樣子——我偷偷地開館驗過。”

“你引我去鄭德家,順便演示了一把放火燒人。第二日又拋出真正的、鄭德的尸體。就是為了提醒我,不要被表面現象所蒙蔽?費這么大力氣,還不如直接寫個紙條給我!你本來想借我的手把鄭重俊給挖出來,借刀殺人,兵不血刃。可惜你的如意算盤被那死要面子的柳鴻破壞了,他因為害怕自家丑聞被我查出來,想辦法把我調去了監獄……現在我很好奇,鄭德家里的那具尸體是誰?”

林海易冷笑:“這是我的做事方式。提醒到了就行,至于你是否能參透,那就看腦子是否好用了。而且現今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尸體——亂葬崗上要多少有多少。”

“那個時候,真的鄭德已經落在你手里了吧?他肯定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死去。當時他怎么會留下你的活口?”常天疑惑了幾秒鐘,隨即又想通了,拍了一下腦袋,“你在鄭家就一直裝啞巴!所以他便想到要用你做替死鬼!”

“鄭德進來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鄭家還會有活人。我自己沖出去,故意讓所有警察和圍觀的人都看見我,他在現場就沒辦法殺人滅口了,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把我當做殺人兇手抓進監獄。正因為我口齒不清,什么都說不出來,所以我才沒有在監獄里被他們打死,他們不見了殺手,雖然不知道緣故,但知道發生了變故,肯定心虛,擔心事情敗露,所以急著找人來頂包。一個說話任誰都聽不清楚的,又是在現場抓到的,用來掩人耳目自然最合適不過了。而如果我做了證人,就算走得出監獄,也逃不掉那些人的追殺……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這是不是太冒險了?”常天深吸了一口氣,“萬一你的計劃行不通呢?豈不是死在監獄里了?”

林海易笑了笑:“沒有萬一。”

“那你的臉?那么短的時間,你怎么做到變樣的?要是變了樣,鄭德就沒理由會認出你啊!”常天試圖借助燈光看清對方,但是對方的位置明顯是經過精密計算的,不管怎樣,他都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團。

“很簡單。”林海易淡淡道。“我在去鄭家之前,就已經在臉上動了手腳。”

此人定是個易容高手,常天恍然大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也是七巧幫的人吧?”

林海易不置可否:“托鄭重俊的福,以后不再是了。”

忽然,地面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常天驚得跳了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

林海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切都結束了。”

“什么結束了?”常天莫名其妙,此時地面的顫抖停止了。

“我說過,如果鑰匙不對,”林海易說道,“這個密室就是會要人命。”

常天明白過來了:“你把青銅鎮紙掉包了!”

林海易搖搖頭:“如果是假的,就會被他發現了。我只不過把幾個關鍵地方做了修改而已。”

常天沉默了,石廳里安靜得令人心悸。

一生機關算盡,卻輸在離成功最近的地方,這的確是最殘酷的懲罰。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我是一個警察,你不怕我抓你嗎?”末了,常天問道。

“為了謝謝你。”林海易說道,“謝謝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沒說。謝謝你沒讓我對不住人。”

常天明白過來了,林海易指的是他在監獄里隱瞞趙三金真實身份的事,如果被揭開來,冒死替他隱瞞的那幾個都會被他牽連。

“那么你為什么不聽上司的話,還要繼續調查這個案子?”林海易問道。

“因為我欠了柳家一個真相。”常天沉吟片刻后說道,“欠了的總得還。”

“怎么樣?現在痛快了嗎?”林海易接著問。

常天哈哈大笑起來:“很痛快。從來沒這么痛快過!”

“那么,你不打算抓我了?”林海易挑了挑眉頭。

“不急,來日方長。”常天一面說一面轉身向密道口走去,“這種痛快事,你不妨再多做幾件。”

“英雄所見略同。”林海易緩緩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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