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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魘

2013-01-01 00:00:00王珂
最推理 2013年6期

楔子 孤佛

雷雨很大,像是要震碎整個天地,扶搖中州這一方偏遠的寺廟里,一個小和尚睜大了錯愕的雙眼,嘴唇不住地顫抖,看著面前孤佛深邃的雙眼,小和尚耳邊又有了那空靈飄忽的聲音,他雙手合十在胸前,指甲互掐進手指肉里,疼痛未能讓小和尚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他的眼前似飄動過那一幅幅畫面。

昏暗陰森的地窖里,四周堆滿了空空的箱子,一個官衙護衛打扮的男人靠在墻根邊,雙手雙腳交叉扭曲在一起,四肢都已斷。他怨恨而恐懼的眼神平視著地窖深處,那里有一個浮動的影子,像是幽靈般在飄動。一回首,只有一片炫目的血色。

小和尚打了個冷戰,再一次回憶起這恐怖的畫面,他忍不住出了一身虛汗,望了一眼孤佛,小和尚將身子靠在佛臺下,不停喃喃自語:“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青燈古佛,殿門口人影一晃,一個白須老和尚出現了,他看著全身瑟瑟發抖的小和尚,嘆一聲道:“慧心,你的魔障又來了。”

“方丈,方丈,救救我,我好難過,好難過。”

“這兩天天寒,你的痼疾想來快犯了,是時候再給你熬藥了。”明竹方丈走到小和尚慧心身后,影子投在慧心面前,慧心顫抖的身軀漸漸平穩,他苦澀的目光從明竹方丈的臉上轉到佛像的眸中:“方丈,我總覺得,這樣的雷雨是佛祖在懲罰那些欺世的惡人們,想給他們警戒。”

明竹方丈轉頭瞅了瞅殿外的滂沱大雨,默不作聲。

扶搖中州有民兩萬三千戶,處于大世版圖的中部,毗鄰平道王周逐所管轄的宿州牧云府,平道王周逐乃是當今大世皇帝世德宗第三子。

世德宗共有五子,分別為長子周道,分封定王,居金州天原府。

次子周昭則是世德宗欽點的儲君太子,居圣城內,同天子為伴。

三子周逐,分封平道王,居宿州牧云府。

四子早年夭折。

五子周邈,分封康王,居青州天南府。

現年世德宗身體日漸孱弱,而儲君的周昭又過于軟弱,導致了其余三王都在暗中窺伺皇位,大世王朝146年,看似風平浪靜的王朝天下,卻是波濤暗涌。

扶搖中州刺史柴立海就在平道王周逐的眼皮子底下,這三年任期內一直也是本本分分、戰戰兢兢地為任,所奉行的宗旨就是不求無功,但求無過,避免著了平道王的眼禍。

這一天的柴立海像往常一樣,一大早剛從新娶進門的三夫人房里喜滋滋地走出來,準備去喝點早茶,迎面就冒冒失失沖來一個人,幾乎將柴立海撞到。柴立海看清楚了,撞自己的是府中的幕僚參事袁磊。

“干什么,沒長眼睛啊,差點把我撞到了!”柴立海生氣地喊。

“大人,大人,出事了。”袁磊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柴立海心提了起來,忙問:“出了什么事?”

“大人,您還記得三年前,您剛上任時,中州金庫被劫的案子嗎?”袁磊說,柴立海眉頭皺起來:“當然記得,當時我剛上任沒多久,就發生了這樣的大案。但那案子不都已經壓下了嗎,而且金子也很快找到了。”

“是,當年破案迅速,知情人也都封了口。但大人,當年不僅僅是失了金,還死了一個叫王莽的護衛統軍,您記得嗎?”袁磊急急地說出來,柴立海思索了片刻,道:“想起來了,那家伙……死得還挺嚇人,雙手雙腳都被折斷了,像粽子似的被扔在金庫最里面。怎么提起他來了?”

“三年前王莽的死,對外說是因公殉職。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就在幾天前,卑職在扶搖中州的大街上,聽到了關于王莽被殺的謠言,謠言里王莽的死狀跟當年咱們看到的一模一樣!”

“怎么可能有這種事?”柴立海微微閉眼,“不管是誰在謠傳,趕緊找出來,我不想這事傳到平道王的耳朵里。”

“是,屬下已經派人細細打聽了,相信這兩天就會有線索。”袁磊躬身道。

第一章扶搖中州

黎斯在離開傀儡山莊后,同老死頭和白珍珠會合,打算一起送白珍珠去宿州,找軒轅善。黎斯回來后,接連幾天不笑不說話,把白珍珠嚇壞了,還以為黎大哥生了病。還好,這兩天黎斯臉上有了點笑容。

三個人進了扶搖城,黎斯走在最后面,目光突然一轉,他總感覺大街的角落里藏著一個影子,在時時刻刻盯著自己,但每每細細瞧去,卻什么都沒有發現。

黎琪……不,是魏獨命,他會放過我嗎。他對我的仇恨早變成了看不見的枷鎖,牢牢將他同我綁在一起,或許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會分開。黎斯苦笑,白珍珠瞅見了:“黎大哥,想什么好事呢。快說出來聽聽。”

“好事嗎。因為我聞到了包子香,好香的包子!”黎斯笑笑說。

“對啊,我也聞到了。”白珍珠拉著黎斯找到了那間不算起眼的包子鋪,包氏包子鋪。這包子鋪的老板不僅會做包子,他自己也姓包,叫包福。

包子還沒上來,白珍珠一直盯著包福在偷笑:“你看這老板,他開了家包子鋪,又姓包,但偏偏人長得像只老鼠,黃黃瘦瘦的,多好笑!”白珍珠說出來好笑的理由,黎斯和老死頭對望了一眼,然他們無法理解這位大小姐的內心世界。

“您的包子。”包福長得是黃黃瘦瘦,但笑起來還是帶著福相的。

黎斯三個人都吃了包子,白珍珠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又抓起一個。黎斯也忍不住贊賞:“包子肉質充盈,汁水多,而且還有一股特殊的香氣在肉餡里,十足美味。”

白珍珠一連吃了三個大包子才罷了手,好奇地問包子鋪老板說:“大老板,你這包子里添了什么配料呀,這么香。”

包福笑了笑,沒接話。這包子的秘方是做生意的立足之本,自然不能說出來。

白珍珠瞪著包子鋪老板,好似生氣不理自己,這功夫旁邊坐下了兩個新客人,不大的包子鋪已經擠得滿滿當當,新來的客人互相聊天。

“老兄,你上次還沒講完的故事,今天繼續吧。”一個客人說。

“行,沈兄這樣好興致我就說了,不過這頓包子就你請了。”另一個人笑哈哈地說,“上次說到扶搖中州金庫被劫的事,其實呢,這里面還有一樁駭人聽聞的兇案……”

“閉嘴,抓起來!”兩個客人剛說幾句,黎斯這邊側耳聽著,突然從包子鋪里站起了三個男人,將兩個吃客一起按在桌上。

“你們干嗎,為什么抓我?”

“為什么,就憑你造謠生事,看清楚了,我們是州府的捕快。”三人亮出了府衙的捕令,看來三人在包子鋪里潛伏了很久,捕快轉臉瞧著別人,“你們也聽仔細了,都管好自己的嘴,誰若再造謠生事,口無遮攔,一并抓了進大牢。”

“押走!”三個捕快押著兩個吃客走了,包子鋪沉寂了一會兒,又慢慢人聲鼎沸。包福搖頭自語:“唉,這都第三波了,再這樣下去,估計就沒人敢來鋪子里吃包子了。”

“包老板,你這包子這樣好吃,肯定不愁生意,放心好了。”黎斯笑了笑說,但他說這話倒是真心。

扶搖中州府衙里,柴立海的臉色并未好看,他搖搖頭,將剛抓回來的兩個新犯人送進了大牢里,轉頭對心腹袁磊道:“這兩個人看來也是聽來的謠言,到底造謠者是誰呢。”

“大人莫著急,我已加派了人手,但凡私自議論這事的都被我抓回來了。”袁磊躬身說,柴立海眉頭又皺起:“這樣一來,豈非惹人注意了。”

“惹人注意也沒辦法,大人,現在當務之急是將所有人的口風壓下去,不能讓事再傳開,否則一旦牧云府那邊聽到了消息,知道我們對于金庫劫案密而不報,后果就嚴重了。”

“對,還是你想的周詳。按你說的辦。”

“是,大人。”

清風客棧,黎斯三人訂好了三間上房,白珍珠百無聊賴地靠窗看日落。冬天的天氣也變得難以捉摸,白天還是天氣晴朗,傍晚就變得陰沉沉,像有一場大雨就要來了。

“好冷啊,哪也不想去。”白珍珠緊了緊衣服。

“冷就回屋吧。”黎斯關切地走了過來,兩個人站在廊子的窗邊,白珍珠看著黎斯,總感覺黎斯這次單獨外出的一月有了不一樣的變化,那變化流溢于黎斯某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或者某個沉思的姿態。白珍珠看不透,黎斯也不會讓她問。

黎斯對于白珍珠來說,變得有了謎一樣的氣質。

窗外,一個胖女人穿著鮮紅的袍子走來,屁股后面跟著四五個年輕人。胖女人走走停停,實在不耐煩了,大聲說:“知道,知道啦,各位爺。你們想要怎樣的姻緣,明個請早去我的月老館,我一定給你們滿意的答復。保準每一個都找到稱心如意的姑娘……”胖女人嘴巴抹了蜜,幾個年輕人很快丟下銀兩,屁顛屁顛回家做美夢去了。

胖女人收了銀兩,慢悠悠朝南邊長街走去。

“胖女人是干什么的,為什么求姻緣不去月老廟,反倒要去找她?”白珍珠睜大眼睛看著黎斯,黎斯一笑道:“大小姐,看來你從小就沒接觸過媒婆。”

“媒婆,原來這就是媒婆……誰說我不知道,我知道媒婆是干什么的,只是沒見過。”白珍珠說著說著臉竟然紅了。

“怎么,大小姐也想著出嫁了。哈哈,改天我和軒轅善給你找個玉樹臨風的公子哥。”黎斯調侃,白珍珠有些惱怒,亮晶晶的眼睛盯著黎斯:“我不要公子哥,別再說這話,要不我真生氣了。”

“好,不說了。”黎斯轉移了話題,“倒是這媒婆,看來很有手段,竟讓這么多少年追在她屁股后面求姻緣。”

店小二剛好經過,接了話題說:“爺說的沒錯。剛才那胖女人是扶搖城里數一數二的媒婆,叫龍婆。只要她應允了你,包管你能娶來一房好媳婦。”

店小二羨慕地走了,黎斯和白珍珠聊了一會兒,也回了房間。

第二章城門懸尸

夜來得急促,這雷雨看似蓄勢待發,偏偏雨水很少,倒是雷聲極大。

她的腳步很緩慢,每一步都像踏著沉悶的鼓點,踩在漸漸積起的雨水里。衣衫濕透了,她的目光里空空蕩蕩,像憑空里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頸,將她拖拽著向前走。

沒多久,她看到了城門,黑色巨大的建筑屹立在前方,稀薄的雨水濺落在城墻上瞬間支離破碎,它如似一只巨大的獸。她笑了,她看到內城門前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緩緩張開了雙手,十根手指頭上插滿了泛著銀光的銀針,他對她招了招手,她并不想過去,但身體似被孤魂野鬼馱負著飄了去。

“啊,救……我!”這是她最后能喊出來的話。

十根手指頭上的銀針像是劃過天空的流星,輕輕劃落,不在天際,在她的臉上。

雷雨再來,十里外的寒池寺一座荒落的佛殿里,小和尚慧心再一次驚叫,他一直背誦著佛經,每當這樣的雷雨夜,他都害怕睡覺,因為可怕的魔障又會進入他的腦海里。

但這一次睡與不睡間,魔障再一次入侵了。

那漆黑的夜幕里,慧心看到一個女人,僵尸一樣懸在巨大的城門上,有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對著女人,揚起了手,手指上縛著尖銳的針。他將針一根根刺入女人的身體里,鮮血瞬間染紅了城門。

雷聲電鳴中,女人的眼珠子被揪了出來,血淋淋地掛在眼眶外,眼珠子還在看著人,看著自己。慧心驚慌地掙脫了魔障,身上的衣衫再一次被汗水浸透,慧心緩緩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孤佛,佛心慈善,為何不普度所有受苦難的人。為何要有死亡、痛苦、哀鳴。

為何魔障的魔魘總籠罩在自己的身邊,慧心眼睛濕潤,兩滴清冷的淚水滴落下來。

他抿了抿干澀的嘴唇,重新嘟念。

“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黎斯這一夜睡得并不踏實,總覺得有一雙眼睛藏在桌下,或者床后,偷偷窺視自己。他想起了很多,魏獨命、傀儡山莊、湮滅的黎府、死去的親人……還有她。

寅時剛過,黎斯才迷迷糊糊睡著了。剛睡沒多久,他被一陣震耳欲聾的喊聲吵醒了,接著感覺有人在晃自己的手臂,是白珍珠。

白珍珠煞白著一張臉,不容分說拉著黎斯出了客棧,老死頭也起來了,三個人來到了東城門,血腥的一幕赫然出現。

東城的城門上懸著一具尸體,死者是一名中年女人,身穿紅袍,體形肥胖。黎斯仔細一看,那女人就是昨晚見過的那個媒婆,龍婆。

龍婆胸膛被一只匕首刺穿,尸體懸釘在城門上,瞪大了雙眼,但應該說她已經沒有了眼睛,血淋淋的眼珠子一顆晃蕩在眼眶外,一顆早已經落在了地上。龍婆滿臉血污,臉部被刺花。

接下來,很多早起的扶搖城百姓都看到了這駭人的一幕,黎斯和老死頭商量了一下,先去通知州衙。

柴立海和袁磊大約半個時辰后趕來,柴立海只看了現場兩眼就覺得腳下發軟,袁磊安排了后面的一切,將尸體收斂回州衙,然后處理現場,再疏散百姓。時間一長,差不多半個城的人都知道了東城門發生了可怕的兇殺慘案。

黎斯三人作為最先發現尸體的證人也被帶回了州衙,黎斯表明了身份,柴立海得知后像發現了救星一樣將黎斯請到府邸正堂,看茶后,柴立海請求黎斯幫助自己偵破兇殺慘案。

黎斯和老死頭悄悄耳語了幾句,答應了下來,畢竟是自己發現的尸體,或許這是天意吧。黎斯決定找出兇案的真兇。

黎斯三人在柴府吃了午飯,老死頭匆匆去了黑屋子,對于他來說,活人的魅力遠遠沒有一具尸體來得大。黎斯飯后突然想起了昨日在包子鋪的見聞,問說:“柴大人,昨天我看到有捕快捉拿造謠的百姓,緣由聽聞是三年前的金庫被盜案,究竟怎么回事?”

“這個……”柴立海沉思了一會兒,才道,“都是一些無知的百姓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謠言,將三年前的金庫被盜案說成是窮兇極惡的殺人兇案,我怕在城內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將幾個起頭造謠者抓回來,打壓一下,沒幾日就放他們走了。”

“柴大人說的是,不必同無知之人一般見識。”黎斯點頭稱是。

未時后,柴立海去了州衙,白珍珠閑得困了,依靠在床邊睡下了。黎斯一個人苦坐在桌前發呆,沒多久,有人推門進來,是老死頭。

老死頭二話不說,將桌上的茶水喝個干凈,才瞧著黎斯說:“以前你都是跑到黑屋子門外守著,今天怎么這么老實。”

“呵呵,我不想再被當成蒼蠅一樣轟走了。”黎斯笑說。

“知道就好。”老死頭起身說,“走吧。”

兩個人來到了黑屋子,雖然跟隨老死頭進出黑屋子的次數也不少了,但一進入黑屋子里,黎斯還是被那股難聞的尸臭以及腐爛的味道熏得直眼暈,腹內也是不停翻涌,忍了幾次才勉強穩住。

老死頭視若未睹,走到了中間的一具石床前,龍婆的尸體就擺放在上面。

“致命傷是胸口的一刀。眼珠子被類似銀針一類的尖銳物刺穿后拽出眼眶,臉上共有三十四處細傷,也是被類似銀針的尖銳物所刺傷。”老死頭說完這些,沉默一會兒,又道,“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別的傷,同樣也沒有掙扎遺留的傷痕。”

“你的意思是,她沒有掙扎過?”黎斯想想又說,“或者說,她沒有機會,沒有能力掙扎?活生生等別人刺了三十幾針,又挖出眼珠子后,最后被殺死?”

“嗯,可以這么說。”老死頭不做解釋。

“還有,這個。”老死頭將尸體背部翻過來,龍婆的脖頸后有十幾個沙礫般大小的紅色小點,黎斯看到這些小點,不懂地問:“這些紅色小點是什么,傷痕嗎?”

“不是。”老死頭看著紅點說,“雖不是傷痕,但我現在也想不出它們是怎么留下的,有可能是被蠅蟲咬過留下的。”

“我看過龍婆的手腳,手腕腳腕都沒有淤傷,她沒有被綁起來。但為什么不掙扎呢。”黎斯想不明白,轉眼瞅到一堆從龍婆腹內掏出的食物殘渣,黎斯很快轉了頭。

“還是那話,我是仵作,這屋子里是我的事,出了屋子是你的事。”老死頭說完不再理會黎斯,黎斯苦笑,這老頭,真是怪。真不知自己怎么跟這樣的怪家伙成了朋友,誰知道呢,也許自己根本也是個怪人。

酉時,柴立海來見了黎斯一面,黎斯將發現的線索同柴立海說了一下。柴立海立即承諾黎斯,扶搖州府的捕快隨時供黎斯調遣,務必要偵破這案子。

從龍婆的月老館還有龍婆家里沒搜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龍婆平時是個大好人,還樂善好施,又保媒拉線,這樣的人總不會有什么仇家。

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黎斯突然有了種感覺,龍婆不是被人殺死的,而是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帶走了她的性命。

是嗎?

是嗎。

亥時,兩個夜出的更夫結伴而行,其中高大的一個轉進了一條小巷子,然后走出來說:“怪了怪了。”

“咋了?”另一個更夫問。

“這幾天我家晚上扔的餿飯餿菜,不到子時就不見了。”更夫詫異的搖頭,“這附近也沒什么野狗野貓,怎么沒得這么快。”

“哈,我當什么事。餿飯沒了而已,又不是你媳婦不見了,還當個事。”

“也對。”更夫自嘲的笑了笑,“走,干活。”

兩個更夫漸行漸遠,當兩人身影不見的時候,巷子深處那堆垃圾中倏然伸出了一只人手,只兩下就將餿飯抓進了垃圾里。

第三章妖言妖語

慧心這兩天痼疾發作,周身冰寒,寒池寺明竹方丈吩咐廟內的大弟子慧善,待再去扶搖城內做善德時,多抓些暖身的藥。

傍晚,慧善照顧慧心睡下了,慧善剛離開,熟睡中的慧心眼皮子突然急劇地翻轉起來。佛殿外,一道電閃亮起,順時,慧心的魔障又出現了。

荒野,飛舞,奔跑,跟隨,雷雨,碎裂……還有永恒不變的死亡!

慧心倏然睜開了雙眼,失神地來到破敗的佛殿中,凝望孤佛,淚水止不住地流下。

扶搖府內,袁磊臉色凝重道:“大人,太奇怪了。”

“又怎么了?”柴立海現在已經有些杯弓蛇影了,先是三年前的金庫案被重新謠傳,接著是可怕的龍婆兇案,到今天已經過去三天了,還沒找到破案的關鍵線索。

“大人,大牢滿人了。”袁磊道,柴立海怒喊:“廢話,滿了就滿了,這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就奇怪在,這大牢里抓來的大部分犯人都是金庫被盜案的傳謠者,先前幾天抓了十幾個人,按道理講,其他那些愛嚼舌根子的人應該都老實了,不敢再說這事了。可是,這幾天,造謠者非但沒減少,反而越來越多了。”

“就昨天一天,捕快就抓了二十個人。”袁磊搖頭道,“這些人進了大牢,還在不停地說金庫里王莽被殺的事,那表情恐怖得就像他們每個人都親眼見過似的。”

“有這事,難道他們不怕挨板子?叫牢頭找幾個人狠狠教訓一頓,殺雞儆猴,就沒人敢多嘴了。”柴立海并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袁磊頓了頓:“大人,還有就是,最近抓進來的人不僅說金庫的故事,還說了一個別的故事。”

“別的?”柴立海眉頭皺了皺,“什么故事?”

“我也是聽來的,好像是有個什么人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的故事。”袁磊道:“說得好像挺嚇人。”

“妖言惑眾,妖言惑眾啊!”柴立海眉毛都立起來了,“把這些人都給我狠狠地打,狠狠打!”

袁磊出了柴立海的書房,心煩意亂,想來想去,他走到了自己飼養的一群白鴿前,猶豫再三,還是伸手打開了鴿籠。

龍婆死的第四天,巳時,柴立海剛坐下沒多久,書房的門被重重推開。袁磊行色慌張地沖了進來,喊道:“大人,大人……那故事變成真的了。”

“啊!”

柴立海和袁磊趕到時,黎斯、老死頭還有白珍珠早已經在現場了。案發現場是距離扶搖城三里外的荒野里,昨晚雷雨剛過,草地里泥濘難走,一具衣衫破爛的尸體躺在荒野深處。

死者是一名男子,三十幾歲的年紀,全身上下被野狗撕咬得遍體鱗傷,柴立海又感覺到天旋地轉了。黎斯吩咐將尸體抬回州府黑屋子里,柴立海和袁磊就瞅了兩眼,又回了府衙。

黎斯站在荒野深處,仰望蒼穹,陰霾的天際里不知藏了誰的眼睛,秘密注視著下面的一舉一動。

“黎大哥,你在看什么?”白珍珠好奇說。

“沒什么。”黎斯笑笑,“走吧,咱們的老死頭這回不寂寞了。”

“這種時候,我倒是希望自己可以永遠寂寞。”老死頭望著滲入大地的血跡,微微閉眼道。

黑屋子,這次柴立海和袁磊跟隨黎斯一起進了黑屋子里,老死頭正在飲茶,茶霧裊裊罩在他臉上。老死頭瞅了一眼三個人,起身走到了尸體旁邊。

“死者身份查清楚了。”袁磊道,“死者名叫郭順,外號三耳朵,是個夜香郎。死者家屬說三耳朵昨晚像往常一樣,大約戌時一刻出門干活,就再沒有回來。也調查了關于他的一些朋友,沒發現他有明顯的仇敵。”

老死頭等袁磊說完了,他才道:“死者全身有二十三處傷口,都是咬傷,最深的一處傷口在脖前。死因是傷口過多,導致大量失血而亡。”

幾個人又商量了一會兒,袁磊突然扯了扯柴立海的衣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就離開。黑屋子里只剩下了黎斯和老死頭。

“沒有別的想說的?”黎斯問。

“你有別的想聽的?”老死頭反問。

黎斯苦笑:“三耳朵身上同樣沒有發現反抗掙扎的痕跡,也沒有束縛的繩印,這豈非太可怕了,他是毫無反抗地被一群野狗生生咬死的。”

“興許他根本就不想活了。”老死頭將三耳朵的尸體微微傾斜,三耳朵的脖頸后面、背部上方有十幾個紅色的小點,如同沙礫般大小。

“這跟龍婆尸體上的紅點一樣嗎?”黎斯問。

“應該一樣。”老死頭微頓一下,“但我依舊沒有找到造成紅點的原因。就像我說的,這不是傷痕,更像是蟲咬后留下的痕跡,或者別的什么。”

“嗯,也有可能兩人被同種蠅蟲咬過,就要進入死寂的冬蟲也是毒的很啊。”黎斯道,黎斯又跟老死頭聊了幾句。

老死頭慢悠悠坐回小桌旁,燃香點起來了,茶還是熱的,他輕輕抿了一口:“剛才那兩人的眼光不對,總感覺他們有東西瞞著我們。你留意下。”

“得了,這屋子里的事你做,外面的事我來調查。”黎斯說完,出了黑屋子。

州衙大牢。

一間骯臟潮濕的牢房里,柴立海捏著鼻子問牢房里的犯人:“說,究竟是怎么知道那野狗咬死人的故事,是誰同你說的?”

袁磊也在一旁急促地詢問,兩個人都不傻,先是三年前金庫被盜案的內幕曝光,接著是準確地預言了三耳朵被殺的兇案,而且亦有人講述起了龍婆被害的故事。這造謠者極有可能同這三起案子都有關系,甚至就是殺害三耳朵、龍婆、王莽,盜走金子的元兇。

那被拷打的犯人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被打得鼻青臉腫,告饒道:“大人,我冤枉啊。我是從城外的茶棚里聽來的故事,只以為是個段子,所以才跟朋友們在酒樓里閑扯聊起來,我真不知道是誰造謠……大人!”

“混蛋,看樣子又是一個一問三不知的人。”柴立海在牢房里走了一圈,接連死了兩個人,這會兒消息興許已經傳到了牧云府那邊,要是不在平道王問罪前找出兇手,那就有自己受的了。

“唉!”柴立海嘆一口氣。

“柴大人為何唉聲嘆氣。”一個人出現在柴立海背后,神不知鬼不覺,柴立海嚇了一跳,發現來人是黎斯。

“黎、黎捕頭……”柴立海有些尷尬。

“你拷問犯人的緣由我聽獄卒們講了,柴大人,事到如今,你還想繼續瞞著我?”黎斯淡淡一笑,“那如此,興許第三起、第四起兇案很快會接踵而來。”

“是柴某人的疏忽啊,竟沒有把這樣關鍵的線索告知黎捕頭。”柴立海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說說吧,我想聽聽三年前的金庫被盜案。”黎斯道。

柴立海無力地坐在牢房的一張椅子上,袁磊開始講述三年前金庫被盜案的原委。

大致情況,柴立海三年前新官上任不到一個月,州衙金庫就發生了被盜案件,還死了一名護軍統領,名叫王莽。王莽死狀很慘,雙手雙腳像擰麻花一樣糾纏在一起,尸體被丟棄在地窖的墻根旁,而三萬兩金子也不翼而飛。

柴立海動用了所有力量,都沒有找到金子的一點線索,就在柴立海心灰意冷,準備上報牧云府的時候,金子卻鬼神般地回來了。金子被裝在五口大木箱里,放在舟船上,順流流進了扶搖城的護城河里,金子找到了,柴立海再花重金買通了所有口風,將這事壓了下來。而對于唯一的死者王莽,柴立海則給了王莽家一筆錢,讓他們遠遠地去了別的州縣。三年了,這案子一直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人再提起,沒想到三年后的今日,卻突然有人在扶搖城內大肆張揚金庫被盜案的內幕真相。

“王莽的死狀到底是怎樣的,能說得準確點嗎?”

柴立海愣了愣,看向袁磊,袁磊也不敢說準:“對了,當年將王莽尸體抬出地窖的衙役還在,王莽的死狀沒有比他們更清楚的了。”

接著,三年前搬抬王莽尸體的衙役被叫來,黎斯詢問清楚,最后黎斯突然問:“你們記不記得,當年王莽死時,脖頸后有沒有紅色的斑點?像蟲咬的一樣。”

“記不清了。”衙役們回答說,當時他們也不敢多看王莽一眼,王莽的死狀實在恐怖。

柴立海、袁磊和黎斯離開了大牢,黎斯道:“大人不覺奇怪嗎?金子失而復得,王莽的死狀恐怖。”

黎斯沉吟一會兒,突然說:“也許,兇手的目標并不是金子,而就是沖著王莽來的。”

“啊?”柴立海和袁磊兩人震驚。

第四章嗅跡覓蹤

黎斯大膽的推測讓柴立海同袁磊驚詫不已,很快,袁磊派人重新開始調查起三年前的金庫被盜案,重點將同死者王莽相關的可疑人物一一調查清楚,同時,從龍婆的月老館傳來了新消息。龍婆的助手辨認出龍婆的遺物里少了一支龍婆平時最喜歡的鳳頭金釵。

而郭順,也就是三耳朵的媳婦也發現三耳朵的遺物里少了一塊家傳的白玉玉佩。

酉時,在州府吃了飯,老死頭提議去扶搖城內逛一逛。

黎斯、白珍珠、老死頭三人在扶搖城招搖過市了一番,白珍珠悶壞了,買了一堆好吃和好玩的,然后,老死頭三人來到了東城門。

“老前輩,來這里干嗎?”白珍珠是第一個發現龍婆尸體的,還做了三天噩夢,現在也是心驚膽戰。

“小丫頭,不用害怕。”老死頭踱步走到城門旁,此時戌時剛到,城門已關閉了。在城門左下角有一攤黑紅色的印記,顯然有人擦拭過,但沒有擦拭干凈。

“送丫頭回吧。”白珍珠被送回了州衙驛館,老死頭又拉著黎斯翻了城墻來到城外,黎斯不解地問:“老死頭,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天機不可泄露。”老死頭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老死頭來到發現三耳朵尸首的荒野里,荒草過膝,夜風襲襲,老死頭像雕塑一樣在荒草里站了很久,突然他開口了:“黎斯,你過來。”

黎斯走了過去,老死頭渾濁的眼睛閃亮起來,道:“就是這味道。黎斯,你聞到了么?”

黎斯深吸一口氣,果然隱隱有一點異味,這味道不是荒草土壤的味道,黎斯皺眉說:“這味道像……”

“垃圾。”老死頭平靜地說,“在三耳朵和龍婆的尸體上,我都聞到了這股異味,不是尸臭,而是某種腐爛食物發出的臭味,像是垃圾。”

“所以你帶我來這里。”黎斯明白了老死頭用意,老死頭緩緩說:“死人是不可能自己躺進垃圾堆里,自然有一個身上染滿垃圾臭味的人在他們尸體旁待過,或者這個滿身臭味的人便是兇手。”

黎斯撥開野草,野草里隱藏著一個淡淡的腳印,腳印中央貼著幾片爛菜葉。

十一月二十二日,卯時,扶搖城大街。

黎斯同老死頭來到包福的鋪子準備買包子吃,黎斯望著熱氣騰騰包子,饞蟲直往喉嚨外鉆。包子鋪對面的一條巷子里,一個破衣爛衫的乞丐朝包子鋪這邊走來,散亂的長發遮擋了乞丐的臉,乞丐的眼睛直勾勾瞧著包子鋪這邊。

乞丐脖子上掛著一塊玉佩,黎斯拉了拉老死頭,老死頭“嗯”了一聲,黎斯如飛箭一般沖出,那乞丐像是早有預感黎斯會沖向自己,轉身鉆進了巷子深處。

巷子里堆滿了臟水贓物,撲鼻的惡臭讓黎斯十分難受,乞丐也找尋不到了。老死頭趕來說:“十之八九就是方才的乞丐。”

“怪了,就像憑空消失了。”黎斯嘆息一聲,兩個人緩緩出了巷子。就在兩人離開不久,垃圾堆里的垃圾聳動了幾下,一扇藏在垃圾堆里的門被打開了。這門通往地下,顯然是一個地窖。

一張木訥的臉出現在門里,他傻笑著,將一堆爛菜葉抱進了地窖,門倏然關合。

寒池寺。

“慧善師兄,你又要下山了?”慧心看著師兄,慧善也瞧著自己這個面黃肌瘦的師弟,疼惜地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放心,方丈交代了,這次我會給你買些好的驅寒藥。”

“師兄……”慧心張了幾次口,還是道,“師兄,我也想去城里。”

“不行,你身子太弱,只能在寺廟里養身。”慧善看到慧心失望的表情,又開口說,“小師弟,以后等你身體好了,我一定帶你出去玩。”

慧心笑了笑,像一只孤零零的小貓轉進了那座荒涼的佛殿中,面對佛像坐下,開始低聲念誦佛經。

而待慧心離開后,慧善的目光倏然變換了,變得冷漠而憤怒。

慧心不知不覺望著佛像的臉看癡了,他感覺到周身都變得輕飄飄,一縷魂煙縈繞在自己身旁。

來了,又來了,為何不放過我……

死亡的綠色水池,黑色的耗子從綠色水池里游過,一個人面對墻壁自言自語,他的目光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光芒,只有黑色透徹的空洞。空洞滿滿當當,就要流溢出來,將他變成一具木頭人。

耗子飛速逃跑,綠色的池水泛起了漣漪,男人回過頭,長發遮擋住了他半邊臉,露在長發外的眼睛看到有一個從綠水池里緩緩冒出來的人,那人顫巍巍,形似骷髏。

男人劇烈地抽搐起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鬼,鬼……我等你好久了!來啊,來吧!”男人攤開雙手,“給我解脫。”

惡臭、流淌、泯滅、空洞、綠水……同樣是永恒的死亡!

“呼!”慧心吸入一大口空氣,汗水早在他額前結成了冰晶,冰冷刺骨地緊貼在自己的肌膚上,慧心凍得牙齒打顫,全身哆嗦,但他卻笑了。

“正使久在世,終歸會當滅。雖生長壽天,命亦要之盡。事成皆當敗,有者悉磨滅,壯為老所壞,強者病所困。人生皆有死,無常安可久,無色無強力,亦無有壽命……”

霎時,冗長而繁雜的《大般泥洹經》佛經梵語自破舊的佛殿中緩緩蕩出,漸漸飄遠。

第五章隱示

十一月二十三日,早晨有個更夫前來報官,說是他家后巷鬧鬼,鬼嚇壞了更夫的媳婦,還偷走了他們家的飯食。

黎斯眼睛一亮,找來了更夫。更夫人將所看到的講述了一遍:“我聽到媳婦的尖叫聲跑出來一看,有一個人像瘋子一樣披頭散發,在偷我們家的飯菜。我用棍子打,他不喊疼反而笑,笑得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你家里經常丟失飯菜?”黎斯問,老死頭也來了,還有柴立海。

“沒有。”更夫想了想,又說,“不過我們家丟棄在后巷里的餿飯餿菜倒是經常不見,我以為是來了野狗、野貓,就沒在意。”

“你家在哪?”

“城東昌平街。”更夫說。黎斯看向老死頭,包福的包子鋪也在城東,極有可能這潛入更夫家盜走吃食的就是那失蹤不見的乞丐。

“帶我們去你家。”黎斯和老死頭帶著捕快去了更夫家,柴立海本想跟著去,卻被袁磊拉了出來,柴立海不悅地問:“怎么了?”

“大人,那妖言又有了。”袁磊說,“新抓進來來兩個私議金庫案的少年,他們講述了一個新故事。關于一起兇案,會不會……”

柴立海摸了摸臉:“不會這么邪門吧。不管了,去問清楚。”

“是,大人。”

州府大牢里,兩個少年蜷縮在牢房里,聽說刺史大人要聽他們講述那可怕的故事,兩個少年都驚慌失措。柴立海搖搖頭道:“你們把聽來的故事說完整了,我不會怎么樣你們,說吧。”

少年們點了點頭。

扶搖城昌平街,黎斯和老死頭趕到了更夫所說的那條后巷。巷子里除了污水就是污物,各種腐爛惡臭氣味層出不窮,幾個捕快都不愿意深入,更夫首先發現了線索。

“大人,您來看。”更夫找到了平日里丟棄垃圾的角落,就在角落邊緣有一扇被爛菜爛布擋住的門。黎斯雙眼閃亮:“就在這里了。”

黎斯等清除了垃圾,果然有一扇黑色的門,門下是一個廢棄的地窖,也不知以前這地窖是干什么用的。剛拉開地窖門,一股比巷中惡臭十倍的味道撲鼻而來,連黎斯也忍不住后退兩步,這才重新站定。

“真臭!”“臭死了!”捕快里有人說。

“再臭也得下去。”黎斯道。黎斯說著先下去了,老死頭自始至終對于這些臭味沒有太多的反應,畢竟應付過各種腐爛尸體,那味道可要比這難聞多了。接著更夫和幾名捕快也進了地窖。

一條殘缺的木樓梯通往地窖深處,不時有耗子從腳下飛竄過,發出“吱吱”聲,下到地窖深處,是一個開闊的空間。地窖中間有一個挖出來的坑,現在盛滿了綠色的污水,不時有氣泡從綠水里冒出來。

“大人……”更夫的聲音顫抖,黎斯順著他的視線看到綠水坑的盡頭,一面冰涼的墻壁前端坐著一個人,就是那個乞丐。乞丐的長發遮擋了他半邊臉,身上破衣爛衫,脖上還掛著那塊玉佩。

乞丐一動不動,雙眼無神地看著綠水坑,黎斯有種不祥的預感。

老死頭走到乞丐旁邊,探了探他鼻息,站直了身子搖了搖頭道:“他死了。”

州府大牢。

“那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窖,有成群的老鼠竄來竄去,他的面前還有一個惡臭無比的綠水池,里面都是死老鼠的尸體,不時冒出來。

“然后,綠水坑里就那么生生鉆出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幽靈,是魔鬼!他漂浮在空氣里,走向男人,然后他扼住了男人的脖子,將散發著騷臭的尿水倒進男人的喉嚨里。

“一直倒,一直倒……直到男人被尿水嗆死!

“然后,惡魔重新鉆進了綠水坑里,不見了。”

“一派胡言!”柴立海聽得背后發涼。

兩個少年低下頭不敢再說,袁磊看著柴立海擦拭額頭的汗珠,小聲問:“大人,怎么辦?”

“先,先等等看,看看黎斯那邊的情況。”柴立海心里想來思去。

“這是什么味道!”捕快有人問。

“騷臭。”黎斯注意到乞丐的頭發都濕了,老死頭道:“是尿。”

“不僅僅頭發,身體上,死者的嘴里也被灌入大量的尿水……而且,他有可能就是被這些尿水強行灌入喉嚨,窒息而死。”老死頭微微一頓,“但最后結果,還要等回到黑屋子檢查過后才可以得出。”

不遠處有捕快突然喊:“有發現。”

黎斯走過去,捕快的手里捏著一枚鳳頭金釵,黎斯接過金釵道:“白玉、金釵,這乞丐果然同三耳朵和龍婆的死有關。”

“老死頭,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黎斯沉吟,“龍婆、三耳朵、乞丐甚至是王莽的死,兇手通過他們的死想傳遞給別人一些信息,我有這樣的感覺,但想不明白究竟指什么。”

“先回去,再慢慢想吧。”老死頭說。

申時,扶搖城州府書房,柴立海的臉變成了豬肝色。

黎斯知道了柴立海在大牢里的所聞,也親自去了大牢里,但那兩個說故事的少年對于造謠者一無所知,他們是在茶寮喝茶時聽路人說起的,說的有模有樣,少年人心性好奇,也就記住了。

“柴大人,目前看,殺害龍婆、三耳朵還有這未知身份乞丐,包括殺害王莽的兇手應是同一個人。一個乞丐、一個媒婆、一個夜香郎還有一個州府護軍,兇手為何要對這四個人下毒手?他們四個或許擁有某種關聯,這種關聯便是兇手接二連三殺人的依據。”黎斯嘆息一聲,說,“但現在還沒有兇手的關鍵線索,只能從死者身上下工夫,爭取早日找出四名死者之間的關聯,或相同點。”

“黎捕頭說的是,我會安排手下捕快去調查。”柴立海點頭道。

接下來,黎斯、柴立海和袁磊又將四名死者的關聯分析了幾遍,都沒有找到蛛絲馬跡。

酉時,黎斯從州府正堂出來后,徑直來到了黑屋子。

老死頭剛剛收拾了工具,看到黎斯來了,老死頭直接講述起來:“死者死于灌入喉嚨中的尿水引發的窒息,而同樣,死者沒有掙扎反抗的痕跡。

“再有,死者脖頸后也有紅色的點狀斑痕,不知何故。”

乞丐的腹部被掏空了,黎斯瞅見一堆從尸體腹內掏出的食物殘渣,有未被消化的干糧、零碎的菜葉,也有紅色的肉渣,黎斯覺得惡心。

老死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倏然搖搖頭道:“像你說的,我也有某種奇怪的感覺,這些尸體仿佛要對我講述秘密,但我現在聽不到了。唉,老了。”

“你不是老,是太累了。”黎斯說,“這幾日我晚上經過你門外,都聽到你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你是太疲倦了。”

黎斯從黑屋子出來,回到自己的臥房。死去的龍婆、三耳朵、乞丐的臉不斷在眼前輪番浮現,每一個人都是迷惘的表情,還有他們雙眼里那可怕的、黑得通透的空洞,像是一汪汪深黑色的泉眼,讓人陷進去就再不能自拔。

黎斯從思考的漩渦里掙扎出來,他喝了口茶水,頓時,這幾日消失了的被窺伺的感覺又飄在了背后,黎斯沒有轉身,只是靜靜將茶杯放下。

倏然,黎斯腦海深處迸發了一絲火焰,莫非這種若有若無的隱藏的預示會是……

第六章預言者

十一月二十四日,黎斯來到扶搖城的第七日。一大早,黎斯找到了前日跟隨自己的幾個捕快,細心地同他們囑咐完,就看到袁磊行色匆匆地往州府里趕,袁磊遠遠也看到了黎斯,拱身道:“黎大人,您來得正好,同我去柴大人的書房吧。”

柴立海的書房。

“大人,您知道這個乞丐是誰么?”袁磊說。

“乞丐就是乞丐,還有什么身份。”柴立海說完,想想不太對勁,于是緊跟著問,“他是誰?”

“乞丐是邢波,也就是上一任的扶搖中州府刺史大人。”袁磊聲音顫動地說,柴立海腦子嗡的一聲。

“是……他?”柴立海恍似沒聽明白,又搖頭說,“不對啊,他不是應該去圣城赴任了,怎么又會突然出現在扶搖中州呢?”

“沒錯,有州府的衙役認出了他,就是邢波。”袁磊也一臉迷茫,“但一個堂堂朝廷官員怎會落魄到躲在地窖里,靠撿食垃圾過活。這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邢波的死,早晚肯定會被發現。從三品官員莫名其妙死在了扶搖城中,相信牧云府必定會插手過問,大人也得早點想好對策才是。”袁磊擔憂地說。

“唉。”柴立海只有唉聲嘆氣了。

“大人,大人!”三人一籌莫展的時候,有捕快沖進了書房里,柴立海大罵道:“沒規矩的東西,腦子喂狗了。”

“不,不是……大人,是有人來領懸賞了。”捕快激動道。原來自從私下議論金庫被盜案的人越來越多后,為了找出幕后的造謠者,袁磊建議投下了懸賞金一百兩,凡是指認造謠者屬實的百姓都可以獲取懸賞金。

“有人來指認造謠者了?!”柴立海面露喜色,“快,快,快,將領賞的人帶來見我。”

領賞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鼠目細須,按命相來講,這樣的長相注定了是個卑鄙自私、見利忘義的小人。若平時,黎斯對這般人看都不會多看一眼,但現在黎斯緊緊盯著他。

“說。”

“是,大人。我在城外經營了一個茶寮,就前天我聽到有個茶客對兩個少年人講述一個可怕的故事,我聽來聽去,就想到了州衙貼出的懸賞告示。待那個講故事的茶客走后,我偷偷跟著他,結果他去了扶搖城的一家客棧,我在客棧里等他出來,萬萬沒想到……等他出來時,他竟然變成了……”

“變成了什么?”柴立海迫不及待地追問。

“一個和尚。”茶老板道。

這一場功德做到天色暗下來才做完,幾位師兄弟都回到客棧里。

只有他走在最后面,看著自己的影子漸漸變得扁長,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他輕輕低下了頭。

“是慧善師父么?”來的是捕快。為首的人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深邃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似要扎進慧善的心里。

慧善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法號慧善。”

“慧善師父,扶搖城內有幾起命案同你的某些故事有關,請同我們去一趟州衙。”站在慧善面前的正是黎斯,黎斯語氣緩慢,清楚地說。

慧善沒說話,點了點頭。

扶搖城外幾十里的寒池寺,佛殿前,慧心望著外面濃黑的夜色,自語說:“慧善師兄應該快回來了,不知是否一切順利。”

“慧心,別站在殿外了,來喝藥。”明竹方丈呼喚慧心,慧心走回殿內,接過方丈遞來的苦藥,喝進了肚里。

“苦不苦?”

“方丈,苦不苦對我來說都一樣。”慧心放下藥碗。明竹方丈靜靜看著這個瘦弱的弟子,問:“這段時間,可還被魔障侵襲?”

“像是翻滾的雷電,總也無法逃避。即便頌述全部的佛經妙理也同樣被它所擊中,只是……先前的遍體鱗傷,如今已是心如死灰。”慧心苦澀的雙眼里看不到任何的波動。

“阿彌陀佛。有時內心的魔障需要的不是逃避,而是面對。”明竹方丈道完,走出了佛殿。

扶搖城州府堂內,柴立海望著和尚慧善,慧善則望著窗外的黑夜,平靜開口。

“阿彌陀佛。所有我講述的故事,都是從我師弟慧心口中聽來的。”慧善緩緩道,“慧心多年來受內心魔障的折磨,那魔障像一把刀將慧心重塑成了一個可怕的人。”

“最先我聽他講述雙手雙腳被折斷丟棄在地窖深處的尸體,還有空置的箱子,以為僅僅是魔障給他帶來的幻覺,是他求佛心志不堅。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做功德時從一位退職的老衙役那里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故事,就是三年前的金庫被盜案真相。金庫被盜案里死去的護軍統領死狀和地點同慧心魔障里所講述的情景不差分毫。”慧善語氣不緩不急,“我不敢肯定,于是我喬裝打扮,將慧心的魔障講了出去,希望能得到答案。

“而慧心魔障中的故事像擁有魔力,短短時間,就被很多人傳開了。

“然后……”

“然后你這位師弟又在自己經歷的魔障中預言了接下來的兇案,也就是龍婆的死。”黎斯接口道,慧善點了點頭:“魔障情景地一一重現,讓我無法分辨慧心是人是魔。他預言兇案,說明他跟兇案有關。”

“于是,你將你師弟再往后的魔障情景接連傳講了出去。也就是預言了三耳朵和邢波的兇案。”黎斯道。

慧善點頭:“我以為這樣,可以阻止更多的人死。”

“既然魔障是籠罩在你師弟心里的,你又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老死頭突然開口問。

慧善看到了老死頭冰冷的目光,身體忍不住微微顫了一顫:“師弟總是一個人,所以習慣了自言自語,他將魔障也自語地說了出來。而且,他睡覺時,也會翻來覆去地說這些話。”

“我明白了。”黎斯望著慧善,后者的臉上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黎斯道:“你做的事,是為了拯救魔障中的師弟,還有避免更多的人遇害。”

“阿彌陀佛。我不想讓慧心在魔鬼深淵中越陷越深。”慧善低下頭,開始低聲訴頌佛經,不再回答問題。

柴立海將慧善送至州衙驛館幽禁,隨即回到州府同黎斯商議。黎斯、袁磊、柴立海還有老死頭以及州府捕頭幾人聚集在一起,柴立海問:“黎捕頭,你覺得慧善說的話可信么?”

“是非曲直,現在無法辨認明白。我們只聽了慧善的話,接下來去寒池寺,找慧心。”黎斯說的干脆。

第七章心魔如刀

扶搖城外都是苦寒之地,寺廟周圍一片孤零零、光禿禿的荒山,寺廟位于山峰之上。

柴立海這次派了袁磊同黎斯、老死頭同來,一路波折,經過兩個多時辰的攀山之徑,終于來到了寒池寺。

寒池寺總共只有僧侶十三人,有佛殿三座,黎斯見到了寒池寺方丈明竹方丈。明竹方丈五十歲左右,濃眉善目,同黎斯等人相互介紹過后,黎斯說出了來意。

明竹方丈靜靜聽黎斯說完,微微搖頭說:“阿彌陀佛。慧心是個苦命的孩子,自幼被爹娘遺棄在荒野里,險些被經過的豺狼咬死,多虧有一位天竺苦行僧人路過,救了他一命。但慧心小小年紀在天寒地凍里挨了太久,還是落下了寒身的痼疾,也因為小時徘徊過鬼門關,慧心心中總有一層自己走不過的魔障之門。這孩子瘦弱無力,心神疲憊,根本不可能去害人,請各位大人明察。”

“禪師言重,我們這次來為的就是想搞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好對慧心有一個說法。”黎斯說,明竹方丈雙手合十:“慧心在后面的佛殿,請大人跟我來。”

廢棄的佛殿,慧心坐于佛像前,前夜里魔障的景象歷歷在目。灰色的天際里,一道道閃電交叉劈下,一個瘦長的人影出現在電閃雷鳴間,渾身血跡斑斑,他的懷里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孩子望著懷抱他的人,一絲一絲地睜開了雙眼,又一道閃電亮撒大地,白光刺進了孩子的眼瞳里。

下一刻,白光退卻,孩子看到了魔鬼的影子。

那個孩子就是自己,影子則是纏繞自己九年的魔障。

慧心緩緩睜開眼,佛殿里已經多了幾個人。

“方丈。”慧心道。

明竹方丈點頭:“這是扶搖城州衙來的大人,想跟你問些事情。你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不用害怕。”

慧心應著,將消瘦的臉轉向黎斯。黎斯看著這個只有十三四歲年紀的小和尚,竟一時口拙,不知該從何說起,倒是慧心先說話了:“你們來,是因為慧善師兄?”

“是。”黎斯承認。他將慧善所做的事、所說的話轉述給慧心聽,然后又說起扶搖城接連發生的命案同慧心魔障里的情景一模一樣,說完了,黎斯頓了頓,才問,“慧心,你魔障中的情景同現實里發生的兇案一一對應上,你可有什么解釋?或者,有沒有別的人可能利用了你的魔障情景殺人。”

“沒有人嫁禍給我。”慧心搖頭,“也沒有人害我。”

“這如何說得通?”袁磊有些著急道,“難道你真能料事于先?”

“阿彌陀佛。是懲罰,是上界佛祖對小和尚的懲罰。”慧心雙手合十,全身顫巍巍地說,“我有罪孽,從我出生開始罪孽就伴隨在我身邊,遭爹娘拋棄,然后遇到師父,最終卻也害死了師父。我是個不幸而滿身罪孽的人,任何靠近我的人都會遭遇不測,像三年前的慧海,若不是他陪伴我,也不會掉落懸崖。”

“因為罪孽,可怕的魔障始終圍繞著我,我脫不開,也逃不掉。”慧心執拗地說,“不會是別人害我,只有我害別人。大人,你抓了我吧,求求你抓了我。讓我坐牢,讓我受死,或者這樣佛祖會寬恕我……”

“慧心,不要再說了。”明竹方丈道,慧心死死拉住了黎斯的衣袖,空洞的雙眼里射出乞求的眼神:“抓我走,帶我走。”

黎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明竹方丈上來勸說,慧心突然怪叫一聲,倒在佛殿里全身抽搐起來。明竹方丈叫來了弟子,將慧心抬回了禪房。

慧心并無大礙,只是痼疾的寒病發作,周身發冷,明竹方丈煎好了藥給慧心服下,出了禪房,重新見過黎斯等人。

“禪師,慧心沒事吧。”黎斯問說。

“阿彌陀佛,謝謝大人關心。慧心他沒事,就是那幼年時落下的痼疾,天一冷時,這痼疾就折磨他,讓他周身冰寒。”明竹方丈道,“慧心體弱也多病,不可能同兇案有關。而且,我日日見著他,這兩三年里,慧心因為魔障又加痼疾,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寒池寺一步。”

黎斯點點頭,天色到了申時,因為距離扶搖中州太遠,所以黎斯等人決定現在寒池寺借宿一宿。

寒池寺香房里,黎斯同袁磊坐在桌前,老死頭靠在床邊。黎斯說:“慧心像方丈說的,體弱多病,我方才也詢問過寒池寺里的其余僧眾,近三年時間里,沒人見慧心出過寺門,甚至很少走出那個破舊的佛殿。”

“黎大人,這……這可如何是好。本來袁某怎么也不相信天下有魔鬼之論的,但此時,我心里也有了幾分惴惴不安。”袁磊望望房外,小聲嘀咕,“這事真是前所未聞,也太過詭邪……莫不成真有魔鬼守在那小和尚身旁,悄悄地將死亡的消息偷偷告訴了小和尚。”

“袁大人不要自亂心智。”黎斯說,“適才我不僅探聽到了慧心的線索,同時探聽到了別的可能有用的消息。”

“是什么?”袁磊問。

“今天,慧心所提到的墜崖而死的慧海和尚,是慧善的親弟弟。”黎斯道,“慧心自幼不幸,背負罪孽之身伴青燈孤佛贖罪,寺里面其余的和尚也當慧心是災難的象征,是不祥的人。而慧海又偏偏在陪伴慧心時不慎墜崖身亡,試想,身為親哥哥的慧善會怎么覺得?”

“他會覺得是慧心害死了慧海,害死了他的親弟弟。”袁磊恍然一拍巴掌,道,“怪不得,我現在明白了。為什么慧善要將慧心魔障的情景傳揚出去,他想借我們的手,除掉慧心。而根本不是像他說的那般,是為了挽救慧心。”

“現在看來,慧善有這個動機。”黎斯說,袁磊又想到了更可怕的一層,“那會不會是慧善聽到了慧心的魔障情景,仿照殺人,然后栽贓慧心呢。”

黎斯沒回應,突然身體一縱,縱向門口,有一道快速的人影轉眼消失不見。但黎斯恍似覺得那背影竟有幾分熟悉。

是誰在偷聽?

慧心禪房里,明竹方丈撫摸著慧心的臉頰:“慧心啊,世人皆有自己的磨難,也有自己心中的魔障,只是有些人甘于被魔障所惑,就有了惡人罪人。有些人則不甘于魔障,就橫亙在了心中,成了心魔。”

“每個人都如此?”慧心躺在床上,面色慘白。

明竹方丈點頭,慧心好奇地問:“那方丈呢,您也有魔障?”

“阿彌陀佛……有心即有魔,神佛不可棄。”明竹方丈吐念說。

二十六日,丑時,寒池寺。黎斯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睡,窗外落下了淅瀝瀝的雨滴。

黎斯披上了蓑衣,走出了香房,大多數禪房佛殿都已滅了燈,唯有寒池寺后面某殿亮著幽幽的燈光,黎斯循著燈光來到近前,才發現就是慧心堅守的那座破舊不堪的佛殿。

佛殿前的泥院里有一片竹林,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在竹林里抬起落下,黎斯走了過去,發現竟然是披著蓑衣的慧心。

“慧心。”

“阿彌陀佛,大人。”慧心提著土鏟,走了出來。黎斯好奇地問:“下著雨,你在干什么?”

“就因為下雨了,出來松松土。天寒的時候,黑土凍得硬邦邦,竹子的根脈也快凍死了,只有下雨土松的時候,才好給竹子們透透氣。”慧心像是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笑說。

黎斯第一次看到慧心笑,小和尚笑起來,就像是平日里見到的十二三歲的少年,黎斯隨著他說:“你喜歡竹子?”

“嗯,以前不喜歡,因為看到方丈種了,所以自己也種了,慢慢就喜歡了。”慧心想了想說。

“喜歡它什么?”

“寧折不彎,從不會為任何事情改變它自己。”慧心看著手里的土鏟,“大人,慧心回禪房了。”慧心道完,匆匆離開。

黎斯望著小和尚離開的背影,轉望不遠處那一叢翠綠色的竹林,雨后,細嫩的竹筍似要生長出來了。

第八章不可說的巧合

二十六日,巳時,告別了寒池寺一眾僧侶,黎斯等回到了扶搖城,先同柴立海碰了面。

現在,柴立海將嫌疑重點轉移到了始終沉默的慧善身上,并積極搜找慧善在扶搖城過往行動的信息,期待可以找到蛛絲馬跡。黎斯同老死頭沒有輕率發表意見。

接著,白珍珠找到了黎斯,小丫頭眼睛紅紅的,抱怨黎斯沒帶她一起去寒池寺。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告錯了,告錯。”黎斯被白珍珠纏得沒法,“你說怎樣你才能原諒我?”

“嘻,我聽驛館的小衙役說,最近開了新的綢緞莊和胭脂樓,黎大哥給我買綢緞和胭脂當賠罪……還有,我要去吃大包子。”白珍珠想起那香噴噴的大包子,不由吞了口水,引得黎斯大笑。

老死頭說是累了,回驛館休息了。黎斯則陪著白珍珠將扶搖城各處游玩景點又逛游了一遍,小丫頭說的綢緞和胭脂一樣沒少,黎斯買了許多。申時末,兩個人來到了包氏包子鋪。

“大爺,您來了。”包福熱情招待,“包子馬上來。”

“快點。”白珍珠將東西一扔,說。

果然只過一會兒,熱騰騰的大包子端上來了,白珍珠一口吃了小半,一臉陶醉。黎斯也大口吃,倏然,他停住了。白珍珠見黎斯瞅著包子餡一動不動,很是納悶:“黎大哥,包子不好吃?”

黎斯像是木頭一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雙手,突然起身叫道:“包福,收一籠包子帶走!”

黎斯失魂落魄地帶著白珍珠回到州府,將白珍珠送回驛館,自己直奔黑屋子。

“嘭!”黎斯將一兜包子扔在老死頭的面前,老死頭冰著一張臉:“把我叫起來就是為了吃包子?”

黎斯撿起一個包子,撕開包皮,遞給老死頭。老死頭看了一會兒,雙眼突然射出一道精芒:“你想說……”

“對。”黎斯道,“還能找出那些東西么?”

“嗯,案件結束前,所有證據我都不會銷毀。”黑屋子角落里有一個散發著絲絲冷氣的石箱,老死頭將石箱掀開,里面有幾個用細軟布料包好的包袱。包袱分別寫著名字——龍婆、三耳朵、邢波。

包袱下面襯著冰塊,老死頭自言自語:“若不加寒冰,從尸體里掏出來的食物殘渣即便在寒冷的冬日,也保存不了多久,便會腐爛。那就沒任何用處了。”

“而且寒冰凍著,惡臭的味道也會變弱。”

老死頭解開了包裹著龍婆腹內食物殘渣的包袱,用鑷子仔細找尋:“這里有肉餡,也有配料的菜渣。再看看三耳朵吧。”

接下來,三耳朵和邢波的包袱也被打開檢查過,全部檢查完了。老死頭長吁一口氣:“三人腹內都有包子肉餡殘渣,也有配料菜渣,而龍婆腹內甚至還有沒腐蝕完的包子皮。這三人在生前都吃過包子,而且是一個地方的包子,肉餡配料都相同。”

黎斯同老死頭對望,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包氏包子鋪。”

“三名死者都吃了包氏的包子,這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某種契機,殺人的契機。”黎斯話說的別有味道。

“知道我在想什么嗎。”老死頭望著包袱里的殘渣,黎斯眼睛發亮:“你在想,會不會死者脖頸后出現的紅色斑點也同這包子有關?”

老死頭淡淡說:“死者吃過的包子里或許有不一樣的東西,我要重新檢查。”

黎斯轉臉看著不遠處停放龍婆、三耳朵、邢波尸體的石床:“慧心體弱多病不假,但可能,他有幫手。”

老死頭微微一愣:“你懷疑包福?”

“我有理由不懷疑他么。”黎斯笑了,“老死頭,包福的包子為什么這么好吃,甚至還讓人上癮。”

老死頭搖頭。

黎斯笑得很鬼祟:“我聽聞,這世上只有一種包子最讓人難忘,也最美味。”

“什么包子?”

“人肉包子。”

戌時,扶搖城城東,小雨電閃。

兩個形若幽靈的身影緩靠近了風雨中的包氏包子鋪,兩個身影在距離包子鋪不遠的巷子里隱藏下來,靜靜觀望包子鋪這邊,細雨雷鳴,已經沒有客人再進出包子鋪了。

包子鋪的兩個小伙計探出腦袋,嘀咕了兩句,像在商量什么,隨即又轉進了包子鋪。

“唉。”隱藏的兩人里,一人面色慘白,滿頭銀發,不是陰沉的老死頭還是哪個。老死頭苦嘆一聲,“自從認識了你,什么事都干過了。挖過死人墳,也鉆過棺材林,現在連偷摸監視人的事也做了。天怒啊。”

“得了,你不講我吃過多少苦,最起碼,那一鍋用死人手熬的肉湯是灌進了誰的肚子里……現在想起來,我都想把黃膽水吐空了。”另一人當然是黎斯,他揉了揉肚子。

“哼,那一鍋湯里我可是加了幾味秘制補藥,吃了不僅身強力壯,不懼冷熱,還能……”老死頭還要說,黎斯卻不想再回憶,打斷他道:“這么冷的天,又下雨,怎么還不關鋪子?”

“伙計像在等人。”老死頭道,黎斯點頭:“這么久了,我沒有看到包福,難道他不在鋪里?”

“再等等。”

戌時過半,一個人影匆匆從東城門方向趕來,進了包子鋪,在門口扯去了蓑衣,就是包福。

“他果然沒在包子鋪里,不知他去了哪里。”黎斯心疑道。

包福回來后,短短工夫包子鋪就關了門。包子鋪后面的小院亮起了燈光,黎斯和老死頭從院墻外跳進了小院里,小院有三間房。東屋還亮著一盞油燈,里面傳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是在甩面皮。

黎斯和老死頭找到墻角貓著,隱約瞧見包福在東屋里忙碌著,又過了兩刻鐘,突然起了冷風,東屋里燈光一陣搖曳,熄滅了。

黎斯本以為很快油盞會點亮,但等了很久,燈都沒有再亮起來,漸漸有一股血腥味飄了出來。

“不好,包福出事了!”黎斯沖進了東屋里。月光下,包福仰面躺在地上,胸膛上插著一把小刀。

包福已經斃命。

包福雙眼黑沉沉,空洞洞,像是無星的黑夜。雙手搭在頭頂,嘴角似含著一樣東西,黎斯翻開他的嘴唇,發現包福死死咬著。

好不容易,黎斯從包福口中取了出來,竟是一片——竹葉。

老死頭也看到了竹葉,目光渾濁說:“還是沒有掙扎反抗的痕跡,還有……”老死頭翻過包福的身體,包福脖頸后出現了十幾個紅色小點,大小如沙礫。

在東屋角落的一個瓷瓶里,黎斯發現了大約一兩重的紅褐色粉末。

“通知柴立海吧。”

第九章 陰陽草

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斯來到扶搖城的第十天。黎斯看著躺在州衙黑屋子里,一臉平靜又無生息的包福,猶記得第一次他見自己時熱情的面孔,現在他卻已經成了一個死人。

老死頭已經檢查完了包福的尸體,望著黑屋子里的柴立海、袁磊和黎斯,緩緩道:“同前面死者一樣,無掙扎痕跡。致命死因是胸前一刀,無其他外傷。”

“老前輩,那粉末是什么?”袁磊問。

老死頭將銀盤里的紅褐色粉末放在石桌上,用鑷子輕輕撿起一點,才道:“東西的來歷我大致清楚了,這是一種奇異草藥根莖煉成的粉末,草藥名叫陰陽草。”

“陰陽草?”柴立海望了望黎斯,黎斯搖頭:“我沒聽過,老死頭你就直接說吧。”

“陰陽草迄今為止只在大世西南遠域之國的天竺發現過,而且即便在天竺,這陰陽草的生存條件也十分苛刻,可以說數量稀少,十分珍貴。我也是從古卷醫書里見過陰陽草的真面目,陰陽草味苦,本身有燃物后遺留的燒焦味道。而服食陰陽草,會讓人變得神情恍惚、反應遲鈍,但對于一些痛疼急癥的病者有特別明顯的緩解作用,可以很大程度減少疼痛感。”老死頭盯著陰陽草粉末,“我在龍婆、三耳朵、邢波腹內的食物殘渣里也找到了相同的粉末,但藥量細微。若不是有目標的找尋,很難發現。”

“那幾名死者脖頸后的紅色斑點,是否同陰陽草有關?”黎斯問。老死頭沉吟一會兒:“古卷中介紹,陰陽草帶有輕微毒性,人服用后會有輕微的不適癥狀,同時伴有紅疹出現。所以紅點應該就是服用陰陽草所導致的毒性紅疹。”

“包福僅僅對幾名死者下過陰陽草,可見,死者的死同陰陽草有直接關系。”黎斯道。

“但陰陽草的毒性也不足以要人的性命。”袁磊搖頭說。

“老死頭,陰陽草是否還有些不為人知的效果,沒被人發現?”黎斯提出問題,老死頭想了想道:“陰陽草只存在古卷醫書中,能接觸到的機會很少,是存在你說的可能性。”

幾個人討論著,門外進來一名捕快,同柴立海小聲稟報了什么。柴立海臉色凝重,對其余人說:“大家去正堂吧,有新情況。”

扶搖州衙正堂。

“從包子鋪伙計那里得來的口證,包福這兩三年里經常去一個地方學做素齋,素面。”柴立海看著黎斯,“你們可知他去的是什么地方么?”

“寒池寺。”柴立海沒等他人猜測,直接說出了答案。

“寒池寺?”黎斯想起了那個雨夜持鏟松土、被心中魔障深深折磨著的小和尚慧心。難道真被自己說中了,包福只是幫兇,而元兇就藏在那冷幽的百年古剎里……

“包福同兇殺命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寒池寺傳授包福做素齋的人也有可能同辦案有關,甚至我有預感,這人就是幕后元兇。”柴立海說,“所以要再去一趟寒池寺了,找出包福究竟是跟誰在學藝。”

大家定下三個時辰后去寒池寺,黎斯等柴立海、袁磊離開了黑屋子,他又坐了下來,從茶壺里自斟了一杯茶,喝起來。

“我這里的茶是冷的。”老死頭也坐下。

“哈,你這里的東西哪件不是冷的。”黎斯瞅了瞅身后冰冷的尸體和石床,老死頭淡淡笑了:“說的沒錯。”

“你有話要說吧。”老死頭看出了黎斯心意。

“對。龍婆被刺花了臉,揪出了眼珠、三耳朵被豺狗撕咬、邢波死于尿水,王莽則雙手雙腳被盡數折斷。這不像是突發的殺人手法,像是早就布局計劃好的殺人手法,準確干凈不留遺漏。”黎斯道,“如果一個人執意布置了以上的死狀死法,那么一定有他特殊的意義。”

“報仇。”老死頭道。

“哈,一針見血。”黎斯點頭,“我也這么想,兇手這么做是為了報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想來,兇手的親人或者朋友,也遭受過類似的殘虐——刺花、揪眼珠子、野狗撕咬、灌尿、折斷雙手雙腳。”

“既然你想到了,也應該進行調查了吧。”老死頭邊喝茶,邊說。

“還是你了解我,從邢波死后我就發現了這疑點,二十四日一早我就囑咐了幾個熟悉的捕快去調查。調查的方向是邢波在任期的六年中,有沒有一個被以上手段虐待至死的人。”黎斯攤攤手,“但現在還沒有任何線索。”

“還有,包福的死狀同龍婆幾人不同,他的死可以說就是單純地要他去死,沒有報復遺留的手段和痕跡。”黎斯道,“所以包福很可能是被人利用,后被殺人滅口。”

“有道理。”老死頭又自斟一杯茶。

“不過……”黎斯盯著老死頭,神秘地笑了笑,“其實你也發現了古怪的地方,對吧。”

“是。”老死頭頓了頓,“龍婆、三耳朵、邢波、包福四人至死沒有任何的掙扎,這與常理說不通。”

黎斯目光瞟到了銀盤里:“會不會是陰陽草的作用,讓龍婆等人至死都沒有反抗的能力。”

“像提線木偶一樣被人牢牢地控制。”老死頭放下茶杯,道。

“答案應該就在寒池寺中。”黎斯緩緩說,“我現在倒是希望盡快見到那些光頭和尚了。”

“哈哈哈哈!”

午時,就在黎斯等人出發去往寒池寺前,負責調查邢波在任期間虐殺案子的捕快們有了結果,在袁磊的幫助下,調閱了所有卷宗,但沒有找到類似的受害者。

黎斯有些失望,他發現捕快們中間有一老捕快的目光躲躲閃閃,似故意要避開黎斯。黎斯狐疑地剛想走過去,白珍珠突然撲來了:“黎大哥,這次說什么也要帶我去,一定要!”

“好,好。”黎斯對這丫頭疼惜地點頭應著,轉眼,那老捕快沒了蹤影。

午時一刻,黎斯、老死頭、袁磊、白珍珠還有隨行十名捕快前往寒池寺,同往的還有慧善。

所謂天有不測風云,誰也沒料到,本來晴朗千里的天氣就在一個時辰后突然變了臉,雷雨隨至,扶搖城到寒池寺的路程中并沒有歇腳的地方,大伙只能披著蓑衣加緊趕路。

白珍珠騎馬趕上黎斯,她早糾纏著黎斯講出了案件的大致詳情,這時好奇地問道:“黎大哥,包福死前死死咬著一片竹葉,是為什么呀。”

黎斯心中暗驚,自己竟忽略了這條線索。包福死死咬住竹葉,是否是想透露某些他無法說出口的關鍵線索……但是,竹葉代表什么呢?

匆忙趕路,這次只用了兩個時辰,十余人就攀上了荒山之巔的寒池寺。

寒池寺明竹方丈顯然對于黎斯等一眾人的再次來訪有些措手不及,尤其看到了還有十名捕快隨行,顯得心事重重。

經過短暫休整,明竹方丈將黎斯等人帶到了自己的禪房里,袁磊詢問包福究竟同寒池寺哪位師父學藝。

“包福?”明竹方丈思索片刻,“是那位開包子鋪的施主吧,他的確是幾經多次來寺內求藝。”

“跟誰?”

明竹方丈微微停頓了片刻道:“慧心。”

破敗的佛殿里,慧心仰望佛像,目光中黑黑沉沉,不知淹沒了多少燃起又熄滅的悸動。他聽到身后有聲音,倏然開口:“包福……死了?”

黎斯走到慧心背后,望著如此瘦弱單薄的身軀道:“對,他死了。”

“是我害了他。”慧心低頭,“你們離開寒池寺的當夜,小和尚遇見了魔障。魔障里包福死了,胸口插著一把小刀。”

佛殿外,袁磊等得不耐,走到老死頭身邊:“老前輩,慧心同包福牽連甚密,而且他的所謂魔障預言,更是揭露了他殺人的本心,鐵證鑿鑿,我們為何不直接將他帶走。”

老死頭沒接話,目光里點點升起的亮光在渾濁的眸子間轉瞬即逝。

慧心沉默,黎斯也沉默。

許久,慧心打破了沉默:“大人是來抓我的么?”

黎斯沒回應,目光瞥到慧心旁邊有一個空空的藥碗。黎斯道:“你的寒病又發作了?”

“每每大雨雷鳴時,尤其容易發作。還好,已經吃過藥了。”慧心說。

黎斯目光落在慧心瘦弱的背上,望著他脖子緩緩道:“這次要辛苦你了,將會有很長的一段路要你走。”

“阿彌陀佛,小和尚等這一天已很久了。”

第十章萬般心魔起

寒池寺,申時,明竹方丈的禪房內,黎斯等人一臉惋惜地走了進來,明竹方丈知曉黎斯剛去過了后面佛殿,雙手合十言:“阿彌陀佛,慧心無法渡過心中魔障……你們要帶他走?”

“是要帶走。”黎斯目光深邃道,“但不是帶慧心走,而是帶你,明竹方丈走。”

“呃?”明竹方丈驚訝地看著黎斯。黎斯則將一只空碗放在桌上說:“方才打聽清楚了,包福來寒池寺同慧心學習素食技藝,是方丈您介紹的吧。”

明竹方丈點頭:“是。慧心心靈手巧,他做的素菜齋宴是寺內一絕,無人可比,所以我才介紹的。”

“嗬,但據我了解,包福雖然是來寒池寺學習做素菜素食,但他往您這位方丈禪房里跑的次數遠遠多于去找慧心。”黎斯道,“寺內不止一名僧侶看到包福徘徊在您的房外。”

明竹方丈想了想,言:“包施主是位善人,每次來寺內都會增添香油錢,所以才來找我。”

“是這樣?”黎斯突然冷笑,“剛剛從柴大人派來的衙役口中得知,在包福包子鋪一個隱秘的小箱子里,發現了三塊金磚,金磚小角刻著州府的銀記。包福也是用這樣的金磚給明竹方丈增添的香油?”

“亦或者,是包福從明竹方丈手里得到了這些金磚。”黎斯目光一轉,瞥著流虛汗的袁磊,“袁大人,此時此刻還不講出三年前金庫被盜案的真相?”

“唉,罷了,今日就全說出來。其實三年前金庫被盜后,所丟失的金子根本沒有找回來。”袁磊無奈地說,“柴大人那時心急如焚,擔心這事被牧云府知曉,治自己不察有失之罪,怕丟了官帽,所以用自己的金子重鑄成了官銀,頂替了那批遺失的金子。”

“一直到今天,那批三萬兩的州府金子還是沒有找到。”袁磊說出了三年前的真相。

“袁大人,明竹方丈興許可以幫助我們找到那批遺失的金子。”黎斯笑笑,他的目光轉向禪房外那片廣闊的竹林,緩緩說,“包福同龍婆、三耳朵、邢波兇案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但他只是個幫兇,殺人工具而已,在他幕后還有一個操縱者。這個可怕的操縱者就是金庫被盜案的賊人,也是謀劃扶搖城接連四起兇殺案的元兇。”

“包福最終被殺人滅口,但他在死前用最后的辦法將信息透露給了我們。”黎斯取出了那片竹葉,放在桌上那只空碗旁。

一時三刻后,禪房外傳來了興奮的叫聲:“發現了!”

幾個密封結實的黑木箱在明竹方丈禪房外的竹林里被挖掘出來,掀開木箱,里面都是標著州府銀記的金磚。

盛滿金磚的箱子擺到了明竹方丈面前,黎斯冷聲道:“三年前盜竊金庫的賊人就是你,同時謀劃殺害龍婆、三耳朵、邢波的元兇也是你,還有王莽。”

明竹方丈輕輕閉合雙眼,半晌吐出一句:“就這些,還有證據嗎?”

“有!”黎斯靠近明竹方丈一步,開口,“龍婆等人之死有一個很大的蹊蹺,就是死去的三人都沒有反抗掙扎的痕跡,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包子鋪里發現了陰陽草的粉末,陰陽草除去可以緩解人身體的疼痛感外,同時還會令人精神萎靡不振,反應遲鈍。”

“便如此。”黎斯繼續道,“明竹方丈。你利用包福將陰陽草藏于包子餡內,然后指定的讓龍婆等人吃下,等他們精神渙散、身體遲鈍而無反抗之力后,就輕而易舉地將其殺害。”

“對于包福,你也是用同樣的伎倆殺人滅口。”黎斯搖頭,“但令你沒想到的是,包福早發現了金子的秘密埋藏地點,并在死前最后一刻,將這秘密暴露了出來。”

明竹方丈依舊緊閉雙目,不做聲。

黎斯目光如電,撿起了桌上空碗道:“對于慧心,你同樣用摻在驅寒苦藥里的陰陽草對其進行迫害,讓慧心精神萎靡,時常做噩夢。而你更是喪心病狂,利用慧心噩夢里所見的刺臉等殺人手段對龍婆等人進行殘害,將來一旦東窗事發,便讓慧心做你的替罪羔羊。”

“對了,忘記說了。老死頭想起了古卷醫書里鑒別陰陽草的方法。”黎斯看向老死頭,老死頭緩緩說:“陰陽草鑒別的法子很簡單,就是利用丑蟲,一種丑陋的雙角四足帶翅昆蟲對陰陽草進行鑒別。丑蟲也叫光翅蟲,翅膀是透明色,但如果碰到了陰陽草,丑蟲的翅膀就會變成黑灰色。”

“這種丑蟲十分好找,在雨前雨后的樹下孔洞里就可以尋得。”老死頭說罷,從袖子里取出了一只用銀針釘好的蟲子,雙角四足有翅,這就是丑蟲。老死頭從桌上茶壺里倒了一點茶水在空碗里,然后將丑蟲放在水中,頓時,翅膀就黑了。

“這碗是慧心喝藥的藥碗,里面有陰陽草的殘渣,而給慧心煎藥的人……明竹方丈,還用我說是誰么。”黎斯將藥碗在明竹方丈面前一放,“便是方才,我看到喝完藥后的慧心,驚愕地發現他脖頸后出現了因為服食陰陽草而長出的紅色毒疹,這才明白了你的手段。”

明竹方丈長吁一口氣,睜開了雙眼:“阿彌陀佛。大人,你說得都沒錯。”

“邢波在任扶搖平洲城刺史時,為禍民間,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甚至殺人放火、坑蒙拐騙、天理難容的行徑他也做,當時我的家族在扶搖城里還有些根基,便被邢波看中了家族的產業,他想方設法地要奪走。于是冤枉我兩位兄長私通盜賊,令我兩位兄長鋃鐺入獄,半年后,兩位兄長就在大牢里不明不白地上吊死了。我僥幸活了下來,但也被趕出了扶搖城,后來饑寒交迫就要餓死時遇到了寒池寺的方丈,從此我遁入空門。”明竹方丈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魔障,仇恨就是我跨越不過的魔障。”

“我在佛祖前懺悔了六年,但還是沒有戰勝心里的仇恨。等我去找邢波報仇時,他已經調任。我想到州府金庫里的金子都是竊取我家產業所換得的,一股怒氣讓我做下了案子。我殺了王莽,劫走了金子。”明竹方丈瞧了瞧窗外,“然后將金磚埋進了竹林里。”

“阿彌陀佛,之后同大人說的一樣,我殺了龍婆等人。”明竹方丈面無表情地說,“因為我伙同包福將邢波劫持到扶搖城時,不慎被龍婆、三耳朵瞧見,他們勒索我。于是,我又一次犯了殺戒。”

“一發不可收拾的罪孽。”明竹方丈聲音悲切,“而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慧心。”

“砰!”一個人沖了進來,慧心。他揪著明竹佛衣大喊:“方丈,你說的都是假話,都是假話……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不相信你是這樣可怕的人。”

明竹方丈目中悔恨:“阿彌陀佛,慧心,記得我說過的話么。”

“有心即有魔,神佛不可棄。”明竹方丈望著慧心,望著慧心眸中寒冷的空洞,“我再沒有別的奢求,只希望自此以后,你可以真正地活過。”

慧心癡癡地松了雙手,行尸走肉般向門外走去。

“你可以原諒我嗎?”身后明竹方丈問。

慧心身體晃了晃,沒說話,徑直走了。

亥時,黑夜重新掛上了它惱怒的猙容,至黑至冷的遠方,白色閃電劃破天際。

白光炸開,不知疲倦的冬雨重新鋪下了銀簾,閃電照亮了這座破舊古剎深處孤獨守坐的身影,他的身影從后面看去無比瘦弱,不勝風力的身軀卻執拗地堅守著那孤佛、那青燈、那心中無盡的黑色深潭……

“阿彌陀佛。誰可告訴我,該如何走下去……佛祖。”

寒風吹進古剎,青燈火苗撲朔。小和尚慧心的眼皮抖落,魔障,終究注定了自己命運。

漆黑的雨幕里,光滑突兀的懸崖邊,銀色的雨絲似直墜而下的小魚兒,剎那間粉身碎骨,成了綻放的晶亮。一個蹣跚的身影從懸崖盡頭走來,他的白發沾染了冰冷的雨水,滾進了他空洞無波的眼眶里,他像被無數看不見的手簇擁著,身形扭曲地走來。

又一道電閃亮起,他走到了懸崖邊,身形搖搖欲墜,只需輕輕的一道風過,他就會永遠墜入無妄的死亡深淵。

風起,身墜。

風起,青燈撲朔。

慧心握緊了拳頭。倏然,一個人用手護住了就要熄滅的青燈火苗,聲音淡淡地說:“慧心,魔障該結束了。”

第十一章 盡頭

盡頭,就是沒有盡頭。

慧心睜開了眼睛,額頭都是冷汗,面前的人是黎斯。

慧心不說話,黎斯也不說話,慧心同黎斯目光相對。許久之后,慧心輕輕笑了,這是黎斯第二次見到他笑,慧心說:“你發現了。”

“一場天衣無縫的謀局,可惜還是有了幾處破綻。”黎斯說,“第一處,陰陽草。”

“老死頭自始至終不相信吃了陰陽草可以站著不動讓你去殺。”黎斯笑著搖頭,“他是我見過最執拗的人之一,所以他服食了陰陽草,讓我拿刀去砍他。”

“結果就在刀要劈下的時候,他奪走了我的刀。”黎斯眼神熠熠,“他的身手慢了許多,但還是證明了一件事——即便是陰陽草也絕對不至于讓人坐以待斃。”

“明竹方丈根本沒有陰陽草,他也不清楚陰陽草的真正效用。第一個破綻出現了。”

“接著,第二個破綻。”黎斯坐在蒲團上,在慧心對面。

“龍婆等人的死亡手段。不錯,可以解釋成是明竹聽了你的魔障后,模仿去殺人。但就像我所看到那般,龍婆臉上的針孔、揪出來的眼珠,三耳朵被撕扯的遍體鱗傷的身體、邢波灌入尿水至死后腫脹的喉嚨,我從這些人的身上看到的不是簡單的模仿殺人,而是一種仇恨的發泄,這種感覺是模仿不來的。那扎入的每一針都似要扎進心臟里,刺進靈魂里。撕扯的每一處都恨不得骨斷血盡。灌入的尿水是讓他至死都無法忘記的羞辱。這種殺伐手段讓人震驚,更令人覺得可怕,這不是一個過往無仇無恨的兇手可以做出來的程度。”

“這些虐殺的手段絕非偶然出現,肯定有它特殊的意義。”黎斯緩緩說,“所以我暗中調查了邢波在任期間,有沒有遭受刺臉、灌尿、野狗撕咬、手腳折斷而死亡的受害者,但得到的答案很讓人沮喪,沒有。”

“后來我想為何要對王莽下手。調查王莽后,我才知道他曾做過大牢的牢頭,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黎斯說道,“會不會這所有的殘虐手段,并不是針對一個受害者,而是發生在一個犯人身上。”

“很快,我根據這個線索找到了答案。”黎斯道,“一個即將退職的老衙役同我說起了這個故事。”

“九年前,邢波在任刺史時,曾經發生過一起婦人不守婦道,偷情養漢的風化案。與婦人偷情的漢子承認了罪行,但婦人怎么也不承認她做過茍且之事,于是邢波將婦人收押,在獄中秘密對婦人用嚴刑——銀針刺臉、灌尿水,甚至用橫木打斷了雙手雙腳,但婦人就是不認罪行。邢波安排了婦人游街,遭扶搖城所有百姓的唾棄,最后,更是讓衙役將婦人丟出了扶搖城,扔在了荒野里。據說后來婦人因為手腳斷了無法逃生,竟活活被荒野中的野狗撕咬死了。”黎斯閉眼,長長嘆息一聲道,“老衙役同我說,其實根本是邢波看中了婦人的美色,想成好事。但婦人寧死不肯,還要告發邢波,于是邢波暗中做了手腳,找了一個牢里待死的死囚充當了婦人姘頭,在所有人面前演出了這樣一出丑態百出的惡戲。

“老衙役回憶說,當年婦人被告發不守婦道,她的相公就怒火攻心,一命嗚呼死了,留下了一個四五歲大小的男孩。孩子因為無人看管,也被丟進了大牢里,親眼看著他娘受刑受辱,最后孩子也被扔出了城外,可想,他會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娘被野狗咬死……”

“不要說了!”慧心咬緊牙關,指甲掐進肉里,瞪著黎斯。黎斯睜開眼:“老衙役當年也是獄卒,他可憐那孩子,偷偷喂他吃的。那孩子的背上有一塊鴨嘴形狀的紅色胎記,還有因為阻攔婦人受刑,孩子曾被推倒火鉗上,左腿留下了一道烙印。”

“慧心,可否讓我看一看你的后背還有左腿。”黎斯緩緩站起身說。

慧心握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不用了,我就是你說的那個孩子。那個親眼看著親娘受刑受辱,看著娘臉被刺花、被灌尿、被打斷雙腿雙腳、被丟在城外……被野狗活活咬死的孩子。”

黎斯一時不知如何繼續接口。

慧心緩緩訴說,像是講述一個遙遠的噩夢:“我猶記得被扔出城外的那晚,下了很大很大的雨。白色的閃電還有震耳的雷聲,我趴在娘的胸前,拖著她,想把她救起來,但最后筋疲力盡……只有四歲的我,已經懂了。娘死了,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起來抱抱我,不會哄我了……冰冷的雨水侵襲進身體里,包圍住心臟。我那時覺得我會被凍死,但師父來了,救了我的命。”

“命雖然是救回來了,但凍徹心臟的寒病成了我的痼疾,將伴隨我之后的歲月。”慧心空洞的眸子看著黎斯,繼續說。

“我被師父帶到了寒池寺,師父是天竺的苦行僧人。因為我的身體太孱弱,師父決定留下來照顧我。在寒池寺的第三年,師父坐化,那一年我才七歲,人世間恍若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師父陪伴時的溫暖蕩然無存,我仿佛又回到了絕望的荒野里,忍受著那一雙雙兇惡貪婪的目光靠近……也是那一年,我想到了一個詞,復仇!”慧心眼中微微變化,似因過去痛苦的回憶而變得氤氳。

“復仇的種子、娘臨死前那倔強不甘的眼神成了我生命里強大的魔障。”慧心雙手合十,“年幼時因為忍受不了寒病的折磨,有幾次我差點就死了。所以師父在來到寒池寺的第二年回了一趟天竺,采集了珍貴的陰陽草來緩解我每每因為寒病而忍受的痛楚。在師父坐化前的三個月,師父知天命已到,將他衣缽傳于我,并將他畢生所學的佛門異術也傾囊相授。”

“師父坐化后,我發現了‘出魂異術’。”慧心清楚地說。

“陰陽草可以讓人精神萎靡,配合‘出魂術’的魅惑之語,就可以完全控制一個人行為,甚至思想都可以被潛移默化地改變。”慧心目光深處有了一絲波瀾,接著道,“七歲后,我開始苦修出魂術,我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掌握了出魂術。而同時,復仇的種子、噩夢的魔障也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十歲那年我離開了寒池寺。”慧心道,“我要找出當年迫害我娘,讓她受辱至死的每一個人,不過我在扶搖城身單影只,我決定找一個幫手。很快,我注意到了在路邊擺攤,生計難以維持的包福。”

“我初次使用了出魂術,控制了包福。通過包福,我找到了第一個目標,王莽。”慧心瞥眼瞧著那邊青燈火苗,接著說,“王莽就是在大牢里打斷我娘雙手雙腳的牢頭。王莽吃了包福送去的包子,我利用出魂術控制了他,接著我讓包福打斷了他的雙手雙腳,再繼續打,直到王莽身亡。我離開了州府,同時帶走了三萬兩金子。”慧心停頓一下,再道,“金子被我埋進了方丈后院的竹林里,但沒想到,這一幕被慧海發現了。”

“慧海是慧善的弟弟,他是師父死后對我最關心的人。我甚至有幾次要脫口向他傾訴我的秘密。”慧心望向地面,“慧海勸我向方丈坦白,但那時我已經被魔障迷了心,完全聽不進他說的話。慧海在懸崖邊同我大吵了一架,拉著我想去找方丈,我同他爭執間,慧海不慎失足跌落了深淵。”

“慧海死后,我整個人傻了。”慧心道,“我整日整夜獨守在破敗佛殿中,伴青燈,乞望佛像。慧海為了救我而死,是我害死了他。我從未想害死無辜的人,尤其還是唯一關心我的人,慧海。”

“因為慧海的死,我決心放棄報仇。盡量裝作任何事都沒有發生,裝作我的仇恨不存在……但無論如何,那魔障還是有的,它一點點蠶食掉了我的向善佛心,也吞盡了我的懺悔之心……像被一股熊熊烈火燃燒著,我的心在魔障驅使下,重新撿起了報仇的利器。”

“第二次有了復仇之心,已經過去了三年,便到了今時今日,雖然我才十三歲,卻感覺匆匆歲月荏苒我已經有了六十歲的老暮之心。”慧心苦苦一嘆,道,“我找到包福,確定了所有的目標。當年告發我娘的鄰居,龍婆;自稱看到我娘同男人私好的三耳朵;還有害死我娘的罪魁禍首,邢波。”

“這三年里,我將出魂術修習至了一個更高境界。”慧心說,“同樣利用陰陽草作藥引,但我不用再面對面進行出魂暗示,而是可以控制包福對目標進行二度出魂暗示。所有被二度出魂暗示的人也像無根之草般,失去了思考和行為的能力,受我的控制。”

“完全失去了思考和行為的能力?”黎斯突然出口,“龍婆等被害者沒有絲毫反抗掙扎的痕跡,莫不是……龍婆他們根本不是被人殺死的,而是受你控制,自己殺了自己!?”

“是。”慧心說出這一個字的答案,卻如千斤巨錘砸進黎斯的腦子里。黎斯面色驚疑,望著慧心,瞬間覺得這個外表瘦弱的小和尚,竟這么可怕。

“出魂術經過出魂暗示,出魂者猶如靈魂被籠罩,人成了提線木偶,行為完全由暗示者所控制,出魂者的生死同樣在暗示者的手里捏著。”慧心輕而易舉地說出口,在黎斯聽來卻無比震撼。

“邢波出現在龍婆和三耳朵被殺的現場,也是你的故意安排?”

“他是罪魁禍首,有著一顆黑了的心。我雖然第一個將他控制了,但決定讓他最后一個去死。我要讓他眼睜睜看著當年殘虐我娘的人有怎樣的下場,要讓他恐懼、顫抖、絕望,我要折磨到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再了斷他。”慧心說這些話時面容猙獰,像是一具從地獄大門里逃出來的鬼尸。

“龍婆、王莽、三耳朵、邢波,你殺了這些人后,為什么要嫁禍給明竹方丈?”黎斯問,“明竹方丈根本不懂陰陽草的效用,想來在你藥碗里投陰陽草的人,不是別人,是你自己吧。”

“是。”慧心道,“三年前將金子埋進方丈后院,為的就是嫁禍給他。在藥碗里投陰陽草粉末的也是我,目的也是一樣。”

“包福死前那晚來過寒池寺,我對他進行了新的出魂暗示,令他自殺。還有,讓他死時緊緊咬住一片竹葉,并將三塊金磚也交給了他。做這些,同樣也是為了陷害方丈。”慧心平靜說完。

“究竟為什么?明竹方丈很關心你,待你如親生孩子一般。為何要害他?”黎斯不解。

“因為他就是那個受了邢波指使,誣陷我娘同其有染的男人。試問,我又如何能放過他?”慧心道。

“那個男人……竟然是明竹方丈……”黎斯詫異道。

“你忘記了他講述的故事嗎。他的兩個哥哥都被誣陷入獄,且不明不白死在了牢獄里,為何只有他一個人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就因為他受邢波脅迫,成了邢波陷害我娘的棋子,這才保住了他的命。”慧心道。

黎斯沉默一會兒說:“我明白明竹方丈為何要認罪了,他想替你頂罪,求得你的諒解。”

“阿彌陀佛,荒謬可笑。”慧心不停搖頭,“我已身墜修羅魔海,有什么資格去原諒他人。我自己所行所做,連我自己都覺得憎恨。”

“明竹方丈是怎么認出你的?”黎斯又道。

“幼時的我曾同他關押在一個牢房里,我后背的胎記和腿上烙印他也知道。”慧心頓了頓,說,“還有,師父將發現我時的景象也告訴了方丈。他心里無比清楚,死在我身邊的人是誰,而我又是誰。”

一陣冷風吹進佛殿,黎斯走神,青燈火苗在冷風摧殘下,轉了幾轉,終還是熄滅了。

佛殿霎時陷入黑暗里,慧心緩緩起身,深深望了一眼黑暗里的佛像,走向佛殿門口。

“慧心,你想去哪里?”黎斯道。

“去我該去的地方。”

“慢著!”黎斯喊。慧心望向黎斯,他黑暗里的瞳孔猶如一波死水,死水微微蕩漾,劃開了一個黑色漩渦,漩渦深處有一個漸漸亮起的光團,黎斯被光團吸引著,身體不由自主朝光團走去。耳邊是緩慢轟鳴的亙古之語,天籟魅惑讓人無法抗拒。

慧心看著雙眼變得空洞深刻的黎斯,緩緩道:“忘記告訴你了,在你們晚飯的稀粥里,我放了陰陽草。”

一團光霧里,黎斯感覺身體浮漂了起來,一個個白色的魅影在黑暗的古剎上空飄過,黎斯恍似看到慧心走向自己,一步步如同黑暗里走出來的惡魔。

黎斯最后記得是慧心黑徹的眼底。

“走回去,睡下……”

黎斯走了回去,睡了下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黑道日,諸事不宜。

“啊!”黎斯驚叫一聲,從混沌的夢境里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睡著了。

“慧心!”黎斯沖出門,門口東倒西歪地躺著從扶搖州府來的捕快,袁磊和老死頭也睡著。倏然,黎斯看到禪院中間,有一個瘦弱的身影靜靜盤坐在地,雙手雙腳都掛著手鐐腳鐐,脖上沉重的枷鎖將瘦小的身子壓得彎曲,慧心!

慧心雙手合于胸前,平靜自然道:“阿彌陀佛。小和尚說過,等這一天已很久了。”

明竹方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活著,他恍惚記得自己被一股內心涌出的求死欲望控制了,去了后山的懸崖,就在要跳下去的一刻,他聽到身后有人呼喚自己。

袁磊坐在明竹方丈身旁,慧善也在。袁磊道:“方丈受苦了,黎大人早看出了你是代人頂罪,還可能被元兇殺人滅口,于是安排我同手下保護你。昨晚差一點你就跳下萬丈懸崖了。”

“阿彌陀佛。原來是袁大人救了貧僧……”

袁磊面容奇怪:“不,不是我救的方丈。昨夜我趕到懸崖時,已經晚上,你就要跳下去了。但憑空里突然響起了一陣莊嚴的佛經梵語,梵語過后你自己后退,沒有跳下去。”

明竹方丈努力回憶。袁磊抿了抿嘴,幾番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倏然出現的佛語雖然我聽不懂,但聽來好像是那慧心小和尚的聲音。”

“慧心,慧心……”明竹方丈老淚縱橫。

黎斯一行人離開了寒池寺,押送慧心回扶搖州府大牢,然后上報陳案,等刑部勾畫定死。

“你若要殺明竹方丈,根本沒有人能阻攔得了你。”黎斯問,“你為何放棄了?”

“我已經殺了他。”慧心輕輕道,目光望著面前那條泥濘山路,路的盡頭被一片陰霾所籠罩。

我的盡頭,又在何處?

尾章

幾名捕快沖進了正堂,面對驚愕不已的柴立海大聲喊:“大人,不好了。方才有十幾個武功高絕的黑衣高手殺進大牢里,劫走了和尚慧心,還殺了我們六個人!”

“什么!”柴立海猛拍桌,厲聲喊,“去,封鎖各條通往外界的路口關卡,一定要把人給我抓回來。”

“是。”

群馬喝立,十幾個黑衣人轉入一座深山腳下,紛紛揭開了臉上面紗,其中一人竟是扶搖中州府參事袁磊。

深山腹地悄無聲息地下來了許多人,為首一人,唇紅齒白,嘴角習慣性帶著一抹刻薄笑容。

“你就是負責傳遞消息的黑夜赤殿宙字組,袁磊?”為首人問。

黑夜是大世最為隱秘可怕的勢力組織,分為“黑獄”和“夜宮”兩大機構。

黑獄又是由“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殿所組成,每一殿下又分成“宇宙洪荒”四組。

夜宮則分為“魑魅魍魎”四門,每一門下分設“天地玄黃”四組。

袁磊躬身道:“袁某正是赤殿宙字組成員。”

“會迷惑眾人,掌控人心和行為的和尚……哼哼,如果可被我黑夜所用,袁磊你將是大功一件。”為首之人乃是一殿之主。

“謝殿主。”袁磊心中竊喜。

“只是陰陽草這類東西太難尋找,如果可以找到替代品。那在朝野里,將可以利用所謂的‘出魂異術’控制異己。不錯,有意思。”殿主道,“和尚怎么還沒來?”

“稟殿主。我們這些人是吸引州府捕快的注意,真正關押慧心的馬車正安全地駛來。”袁磊說完沒多久,果然有四人守護著一輛馬車進入了大山腳下。

袁磊迫不及待地挑起車簾,車里竟然沒有和尚,只有一條黃狗。黃狗“汪汪”大叫。

“這、這怎么回事?”袁磊汗如雨下。

“不知道啊。”隨行四人都是茫然不知的神情。

袁磊想了想,突然問:“這路上,你們有沒有吃過東西,喝過水?”

“沒有,都沒有。”

“怪了,沒吃沒喝,就不會中陰陽草的道,也不應該被慧心控制。”袁磊茫然說,“這慧心究竟是怎么逃的呢?”

為首殿主突然冷笑:“除非,他不用陰陽草就可以對人進行出魂暗示,控制人的行為。你們都被這和尚騙了。”

“怎么可能?”袁磊想不通,“如果他可以不用陰陽草就能控制人,為何在扶搖城里還要用陰陽草犯案。”

“這個也許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殿主惋惜地說,“不管如何,追!盡可能地追回來!”

扶搖中州東城門外,黎斯、老死頭、白珍珠三人重新踏上了遠去的路。

“慧心追不回來了。”老死頭道。

黎斯點點頭:“其實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慧善的謠言故事為何在扶搖城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暗中傳播,哪怕等著他們的是牢獄和板子,這些人也毫無所懼。”

老死頭目光沉沉,開口道:“你是指慧心?”

“對。”黎斯說,“出魂術,出魂暗示,就解釋的通了。”

“但不可能有那么多量的陰陽草來控制那些人。”老死頭語氣一變,變得驚慌失措,“除非……”

黎斯點頭:“除非陰陽草根本沒用。”

“慧心拋出陰陽草,慫恿慧善的謠言,可能只是為了要我們發現他,阻止他……幫助他破去魔障!嗬,這個和尚啊。”黎斯搖了搖頭。

“如果真是這般,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控制那么多人。只能說,太可怕了。”老死頭最后道。

遙遠的路,沒有盡頭。

小和尚取出了一件縫滿了補丁的苦行袍,手捧一個佛缽,另一手拄著一根木杖,抬頭望向遠處,輕輕誦念。

“一步起,盡頭就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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