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影
(西南政法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重慶 401120)
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出現了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在改革開放和快速城市化進程的背景下,農村勞動力開始向城市流動和轉移。隨著第一代農民工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落葉歸根,那些1980年以后出生,20世紀90年代后期進入城市打工的新生代農民工已經成為我國農民工群體的主流。生長在改革開放后生活條件較好的環境下,新生代農民工呈現出來了很多新的特點和問題,2010年中央一號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大統籌城鄉發展力度、進一步夯實農業農村發展基礎的若干意見》中首提“新生代農民工”一詞,明確指出要“采取有針對性的措施,著力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
針對新生代農民工的相關研究也如雨后春筍,而有關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認同問題的研究已取得一些進步。王春光通過問卷調查的形式,集中考察他們的身份認同、職業認同、鄉土認同、社區認同、組織認同、管理認同和未來認同等七個方面的情況,認為新生代農村流動人口的社會認同趨向不明確和不穩定。也有學者研究發現入城前居留意愿、大眾傳媒接觸程度、在城從事職業數、月收入滿意度、家庭支持外出務工程度、務農時間等6個變量最終影響著農民工身份認同,大多數農民工對自己的身份定位呈模糊狀況。劉傳江、程建林指出:“由于第二代農民工與第一代農民工成長環境和接受教育的不同,便決定了他們之間必然會具有不同的社會認同感和生活期望值”,但由于“農民”的身份定位以及種種社會、制度的排斥,他們既不能真正融入城市社會,又難以回歸農村社會,其市民化進程舉步維艱。
現有的研究大多是基于大規模的問卷調查資料所形成的結論,這對于我們對新生代農民工形成整體性的印象有很大幫助,但同時又有一些不足之處,因為這樣就很難深入到新生代農民工群體中間去,體驗他們“如何做、如何想”,缺少細致入微的觀察。很多研究都是站在城市主體或者研究者的角度去“想當然”地觀察、思考問題,并沒有設身處地地站在被研究者的視角去看問題。更多的研究還存在著把新生代農民工群體作為一個“問題群體”,給新生代農民工群體貼標簽,不乏有“污名化”的嫌疑。在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可以說,不了解中國農民,就不了解中國社會。有關農民工的社會認同研究,我們應該把它看成是一個動態而非靜態的考察,一個過程而非體系的研究。
此次調查采用的是問卷調查與無結構式訪問相結合的方式收集資料,并通過對這些資料定量和定性分析來理解和解釋新生代農民工的心理和行為。本次調查地點為北京西六環門頭溝區,調查對象為一家服裝制造廠的員工,其員工大都是我們所說的“80后”、“90后”。此次調查共發放問卷520份,回收有效問卷512份,有效回收率98.5%。其中,滿足“1980年以后出生的”這一條件的問卷有480份,占有效問卷的93.8%。希望通過這480份問卷了解調查對象的基本情況和社會認同狀況,調查對象的基本情況見表1。值得注意的是調查對象較之父輩的教育水平普遍較高,所調查的新生代農民工68.2%具有初中文化水平,29.2%具有高中及以上文化水平。

表1 調查對象基本情況
之所以選擇無結構式訪問結合問卷調查的形式,是因為問卷調查很難真實、準確地反映出新生代農民工的內心世界,而無結構式訪問的彈性很大,能充分發揮訪問者與被訪問者的積極性,在交談與討論中可能有意想不到的發現,其次訪問者還可以對問題作全面、深入的了解。無結構式訪問不僅能獲得與研究問題有關的豐富的社會背景材料,還能獲得有關研究對象生活與行為于其中的環境的生動的感覺。能夠深入到他們在這個群體中去,感受他們“何所思、何所想”。
認同 (identity),是人們意義與經驗的來源。曼紐爾·卡斯特(2003)在其《認同的力量》一書中指出:“雖然認同也可以由支配的制度產生,但是只有在社會行動者將之內化,且將他們的意義環繞著這內化過程建構時,它才會成為認同”,將打造認同的形式與起源區分為三種形式:合法性認同、排斥性認同和計劃性的認同。本文中的社會認同,是包括對自身群體的認同,對所處社會的歸屬和認同,對自己未來歸屬的認可問題等。本文主要采取了四個指標對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認同加以考察:身份認同、鄉土認同、社區認同和未來規劃。
“農民工”這一特有的詞匯,產生于上世紀80年代,是我國從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從農村社會向工業化和城市化社會、從農村向現代社會轉變過程中出現的一種特有的社會現象,農民工是我國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轉型時期出現的特殊群體。關于“農民工”概念的界定還沒有統一的說法,本文中采用的是2006年國務院《中國農民工調研報告》中的說法:“農民工”是我國經濟社會轉型時期的特殊概念,是指戶籍身份還是農民、有承包土地,但主要從事非農產業,以工資為主要收入來源的人員。當前,新生代農民工已成為農民工的主體,本文的新生代農民工是指那些1980年以后出生,20世紀90年代后期進入城市打工的農民工。
在談到對自己現在是“工人”還是“農民”的看法時,47.3%的被調查者傾向于不明確的態度,還有24.4%的人覺得自己還是農民,或者覺得自己是農民的兒女。當前的新生代農民工存在制度性身份與職業性身份的錯位,雖然大部分時間在城市里工作,但是“就算我們在城里工作10年、20年,我們的戶口、我們小孩子的戶口還是在農村”。這種根在農村、漂在城市的狀況其實是一種扭曲的社會現象,新生代農民工對自己的身份定位處于一種尷尬的狀態。
同時,當前的農民工已不再是高同質的群體了,本次回收有效問卷512份中滿足“1980年以后出生的”這一條件的問卷有 480份,占有效問卷的93.8%,由此可見,新生代農民工已然成為農民工的主體。新生代農民工成長在改革開放之后經濟比較富裕和思想開放的環境下,較之老一代農民工,他們有著更高的教育水平、社會認同感和生活期望值。
農民工由于現在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城里打工,跟老家的聯系也只限于與父母子女的電話聯系。83%以上的被調查者表示只有在過年放大假的時候才會回老家待上大半個月,只有不到12%的被調查者表示中間會特意回家。但是,與家鄉長期時間和空間上的隔離,新生代農民工的鄉土情結也不再像老一代農民工那么深了。“現在過年都沒年味了,肉也不香了”,這是平時聊到回家過年時大家比較一致的感受。城市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新生代農民工的意識形態、生活生產方式,同時由于回家的次數和時間減少,新生代農民工對家鄉產生了一定的距離感和陌生感,這直接影響到對農村社會的“鄉土認同”。
一個特殊的群體引起了筆者的注意:夫妻雙方外出打工。女生宿舍樓層中,有八間是夫妻間,他們是夫妻雙方都出門打工,育有子女的都由農村家中的祖輩撫養。杜曉麗和丈夫李天浩一起來這個廠工作已經有兩年了,每年都只是過年的時候回家待上一個月,兩個孩子都是由爺爺奶奶照顧的。住在隔壁的夫妻間,李小小是在初三畢業后的第一年來到這個廠里的,前兩年經媒人介紹在家結了婚,生了小孩之后,今年和丈夫杜高志一起又回到這個廠里打工。“其實,我真想把女兒接來上學,這附近有所幼兒園每個月只需要500元,但是我和她爸經常都要加夜班,吃住都在工廠也很不方便。等她上小學就更在北京上不起了,還要交借讀費啥的,東加西加的就是個把千塊錢,還是放在家里讀書便宜。”
這對于他們來說是個兩難的問題,將子女留給農村家中的祖輩撫養,其結果將會造成親子關系的疏遠,而親子交往的缺失也會對兒童的正常社會化和健全人格發展帶來不利影響;如果將孩子帶在身邊,不僅會加重整個打工家庭在城市中的生活負擔,同時也會遭遇到在城市上學難、父母無時間和精力教育孩子等困境。已婚的新生代農民工,由于其父母、子女都在農村,正是這種親情的紐帶,同時他們又沒有實現全家人遷移到城市生活的可能,所以他們對家鄉的鄉土認同度要高于同群體中的其他人。
該廠一個月會有兩到三天不等的假期,這要依工廠當時的訂單即工作任務的繁重來定。平時如果訂單太多,晚上還要加班。在每個月的這個假期中,當問到他們都是如何度過時,94.7%的女農民工選擇逛街作為她們最主要的消遣方式,而男農民工假期主要是睡覺(23.3%)、上網(48.6%)和工友聊天打牌(17.7%)。“晚上沒有加班的時候,大家也會三五成群地逛一下夜市、溜旱冰、唱歌等。”但是可以看出他們與當地居民的溝通與交流比較少,他們自己覺得“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一樣”。
新生代農民工在城市文化為主導的環境下長大,較之老一代受教育程度高,懷揣著夢想、出人頭地的熱情來到城市,“以為自己是可以干出一番事業的,沒想到,就只能這樣過一天算一天”,這種進城前的期望與進城后的社會、制度歧視形成了極大的落差。新生代農民工進城前的種種期望,在面對現實的無情打擊后落空,這樣很容易形成一種相對剝奪感。相對剝奪感越大,人們造反的可能性就越大,破壞性也就越大,這不利于我們創建和諧社會目標的實現。
新生代農民工生活、工作在城市里,但同時他們卻遭受著制度性的社會排斥,無法融入到流入地所在社區生活中去。久而久之,他們就會成為一個孤立的、邊緣化的特殊群體。一旦他們意識到了自己被邊緣化在社會主流之外,這又反過來進一步阻礙他們融入到當地主流社會的步伐,對當地的社區認同就更無從談起了。
在“外出務工的原因”這一問題回答中,“掙更多的錢”這一項回答達到了最高的比例。進城務工農民的收入,普遍比在家務農收入高出很多,外出務工是其家庭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是提高農民收入的重要途徑之一。除了維持日常開支外,68%農民工選擇把錢寄 (帶)回家鄉,這也成為留守孩子、老人的基本生活來源。“不出意外,我以后還是想在城里多干幾年”,出門能掙更多的錢,這也是促成新生代農民工出門的最主要的直接動機之一。
新生代農民工多受過初、高中教育,受教育程度比上一代農民工群體多為文盲或小學水平相比,可以說受教育程度比較高,正是因為他們有著初、高中文化基礎,使得他們有著進行再學習的良好條件。新生代農民工成長的社會環境和家庭環境與他們的父輩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受城市文化的影響也非常大。很多人都是在學校畢業之后直接進城打工,很少有務農的經驗和經歷,而且打工收入已經占其收入的主體部分,他們的“城市夢”比之父輩更加地執著。
農民工市民化是一個立體多層次的過程,包括其社會身份由農民向市民的轉變,其職業由“打工的”農民工向正式的產業工人轉變,其意識形態、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城市化。但是我們應該清楚地認識到農民工市民化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農民工市民化還面臨著城鄉二元戶籍制度、農民工自身的文化技術素質等條件的障礙。同時,農民工市民化又是我國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這些人中的大多數是初中畢業之后就到城里打工,很多人都沒有務農的經驗。所以,即使回到自己的家鄉,很少人會主要從事務農勞動,他們之中許多人在城市打拼的過程中,不僅學到了豐富的市場經營之道,還積累了自己創業的第一桶金。
調查發現,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認同處于不明確的尷尬狀況,他們內心渴望成為城市的一份子,但是城鄉分割的二元體制、社會保障體制的不完善以及住房、子女教育等問題對他們又是一條難以逾越的溝渠。新生代農民工的生存和發展問題一直懸而不解,不利于我國的長治久安和社會可持續發展,推進我國的城鎮化建設和新生代農民工市民化進程迫在眉睫。
新生代農民工已然處于工人和農民兩大階級的交織階層中,正在成為工人階級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有利于我國社會經濟發展與和諧社會構建的方向指引下,我們應該有針對性地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新生代農民工群體內部已經出現了分化,作為過渡階層的他們,一部分人有能力、有意愿就地市民化;另一部分“拖家帶口”并且現在還不能實現整體家庭的市民化,與家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無奈”返鄉之后更多的是利用自己在城市打工時學習到的管理知識、專業技術等,在家鄉附近的鄉鎮進行創業,實現返鄉城鎮化,這也是順應了我國的新農村建設和城鎮化建設的發展。這種“一種方法,兩條路子”,有利于農村剩余勞動力的轉移、新農村建設和城市化目標的實現,更是建設和諧社會的題中之義。

[1]彭遠春.論農民工身份認同及其影響因素[J].人口研究,2007,(06).
[2]劉傳江,程建林.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現狀分析與進程測度[J].人口研究,2008,(05).
[3]風笑天.農村外出打工青年的婚姻與家庭:一個值得重視的研究領域[J].人口研究,2006,(01).
[4]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5]楊云善等.中國農民工問題分析[M].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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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趙鼎新.社會與政治運動講義[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