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中國社會科學院 郭沫若紀念館,北京 100009)
郭沫若在不同時期跟佛教界人士都有過交往,對于佛教的教義和發展也有獨到見解,但由于資料匱乏,學界對此鮮有研究。1939年6月15日出版的上?!逗牖驴返谖寰淼诰攀咂凇爸v話”欄中,有郭沫若的一篇講演稿:《在漢藏教理院講:佛教實有發揚光大之必要》節錄,照錄如下:
今天兄弟來同諸位講話,實在有些不敢當!不過兄弟對于佛教素來都是抱著一種研究的態度,尊敬的態度?,F在以我個人的一點感想來同諸位談談:我以為在目前的中國佛教實有改革之必要,佛教實有發揚光大之必要!本來佛教在過去印度曾經有過光榮的歷史,后來傳到中國,由一般先哲們的闡揚和研究,創造出許多新的宗派,在過去的歷史上留了很多光榮的事實。但是,到了現在,佛教的確是墮落了!腐敗了!如何能夠繼承過去光榮的歷史?須把佛教的真理發揚光大,才可適應現代需要佛教的社會人心。所以釋迦牟尼在印度宗教上的革命,才是世界革命的偉大家!如像他那樣的舍己利人的大無畏之精神,實在是值得世人所尊敬崇拜的。


在一般人看起來,佛教是寂滅無為的,這是一種錯誤的見解,在我個人看起來,釋迦牟尼是一個救世的,創造的大革命家,他要把世間上的人完全救出苦海;而且把人間改造成清凈的樂土來給它們住;把他自己的身子和享受,看得非常的輕。所以他抱定了救世利人的思想,造成了偉大的革命宗教。假如一個人能夠把自己的身子看得不十分重要,而向世間去努力的創造事業,我相信決定有很大的成功和發展,一個人要是能夠把自己的身子看做不是我的,上前線去打仗,一定是不怕死的。
還有一層,一個社會的組織,人群的生活,都是由于分工合作而成的,合作就是不論那一方面的人都是需要的。如像一顆很小的針,都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夠成功,首先由開鐵礦的工人,把儲藏在山里面的鐵礦開了出來,由分礦的工人分成各種部分,又由另一批工人鍛煉成鋼成鐵,然后方由造針的工人制造成很小的針,此外還有專司打針孔的工人,如是費了這樣多的手續,才能夠拿來做衣服,不然連一顆針都用不成。再由大的方面來講,就是一個世界,也是由一村一鄉一省一國集合而成。這樣看來,我們要建設一個國家、分工合作的關系、是至大至極了。
設若佛教徒能夠除研究佛教弘揚佛教之外,復能站在科學的水平線上,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工作,拯救世人為急務,提倡道德為標的,諸位若能做到這點,不僅是個澹泊明志的高尚的佛教徒,而且實在是個救人救世的大菩薩。就是單能做到出世的一方面,也是很好的!因為在目前的中國,像這樣一類的人,實在不可多得!如出世的釋迦牟尼佛,科學家,精神家,高尚的人格,如明鏡止水,我們若遇到了這樣的人,自然會肅然起敬。因為遇到修養清高的人,如同到深山見到寒潭,世俗的人們見到,心里非常的歡喜,跑去照照自己,才覺形穢的了不得,由此,就能引起慕清高輕物欲的心理,出世入世同時本是不能兼顧的,或者先從入世的一方面做去,以高尚的人格,精深的學理,普被世間,使一般人看到,如像看了深山寒潭一樣,而發生潛移默化之功,這是現在中國必不可少的一種需要,諸位所負的責任!諸位能負責這種責任,才夠得上是一個救人救世者,才夠得上是一個創造的精神家,才夠得上是一個人天不愧的偉大的人格者。今天因為時間很短,又沒有預備,拉雜的說了這一點,自覺慚愧得很!
(靈芳、心月、同記)
對于這篇演講,首要的弄清時間地點等要素。演講地點已由眉題直接標明——漢藏教理院。由地點和刊出時間我們可以推測演講時間。漢藏教理院位于重慶北碚。郭沫若1938年12月29日方乘機抵達重慶,而演講稿刊出的時間為1939年6月15日。所以我們推斷,這是郭沫若1939年上半年在重慶北碚漢藏教理院所講。文末的靈芳、心月,可能是漢藏教理院兩位年輕的僧人。這篇演講口語較多,很可能沒有經過郭沫若本人???。
漢藏教理院位于重慶北碚縉云山,創辦于1932年,由著名僧人太虛法師擔任院長。抗戰時期,漢藏教理院與國民政府高層及文化名流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馮玉祥、于右任、馬寅初、老舍、林語堂、田漢等都曾應邀上山講學。作為抗戰文化的班頭,郭沫若受到漢藏教理院領導層的高度重視,先后三次受邀演講。
郭沫若這次演講,針對佛教墮落腐敗的現狀,希望佛教能夠改革,能夠發揚光大。郭沫若要求僧人“能夠除研究佛教弘揚佛教之外,復能站在科學的水平線上,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工作,拯救世人為急務,提倡道德為標的”。這跟漢藏教理院院長太虛法師的思想是切合的。太虛法師在抗戰期間號召佛教徒投身抗日救亡工作,主張“吾僧伽亦國民之一分子,做好準備,奔赴前線,以盡國民天職。”但是,郭沫若對于佛教徒在抗戰中的責任還有更深一層的認識。佛教徒參加抗戰并不僅僅在于用血肉之軀奔赴前線,更在于用自己的人格精神感召國民,讓他們靈魂得到凈化,人格得到提升。正如郭沫若在本次演講中所說,一般人見著修養清高的人,會“如同到深山見到寒潭”,“心里非常的歡喜,跑去照照自己,才覺形穢的了不得,由此,就能引起慕清高輕物欲的心理”,“發生潛移默化之功”。郭沫若認為“這是現在中國必不可少的一種需要”。如此認識是非常深刻的,從中我們也可以明白郭沫若抗戰時期孜孜從事戲劇創作與學術研究的重要原因。
這次演講后,郭沫若與漢藏教理院往來多次,在該院至少還演講了兩次。
1939年下半年,郭沫若至少在漢藏教理學院演講了一次?!豆魧W刊》1991年第1期發表了一篇郭沫若佚文:《燃起佛教革命烽火——郭沫若先生在漢藏教理院講》。供稿者介紹了這篇演講稿出自《覺音》第12期,未注明刊物出版時間地點。筆者四處問詢,承王錦厚先生從四川大學圖書館找到。此文載于1940年8月5日出版的《覺音》第12期,該刊由香港青山覺音社出版,竺摩法師擔任主編,妙音法師擔任發行主任,滿惠法師擔任責任編輯。該刊《編后話》說:“郭沫若先生是中國文壇的巨星,他以客觀的態度,道出佛教的時弊,并叫我們‘燃起佛教革命烽火’,只要不是個‘涼血動物’的僧徒,看了這篇講稿,誰個不生大慚愧,生負起‘遠紹如來,近光遺教’的責任。”充分說明佛教界對郭沫若言論的認同。從內容來看,這次演講應在1939年冬。文中的“今年七月間,兄弟家嚴去世,我由重慶奔喪返家,辦理喪事”一句提供了時間線索。郭沫若父親1939年7月5日逝世,他11日回家奔喪,在樂山守喪至9月初始返重慶。太虛法師于1939年10月至1940年6月間,作為“中國佛教國際訪問團”團長前往印度、馬來西亞等國訪問。郭沫若在演講中提到了法尊法師、法舫法師的接待。法尊法師為訓導主任兼代理院長,法舫法師為教導主任,他們的接待體現了郭沫若在漢藏教理院受到最高規格的禮遇。如果太虛法師在院,從這次接待的規格和他本人和郭沫若的關系來說,他也應該出席。但郭沫若沒有提到太虛法師。所以我們推測《燃起佛教革命烽火——郭沫若先生在漢藏教理學院講》的演講時間當在在太虛法師出國后的1939年10月至1939年底之間。郭沫若在這次演講中,以回家辦理喪事的親身經歷為例,說明當時“佛教的確是墮落了!腐敗了!”認為“這種不景氣的現象,須要加以大大的改革,把佛教的真理發揚光大,才可適應現代需要佛教的社會人心?!辈⒂萌诵暮偷佬膬蓚€關鍵詞,要求佛教徒在生活上“不可偏執‘道心’,也不可太偏執‘人心’”。這次演講和本文新發現的演講,同時針對佛教徒的墮落腐敗,但所開的藥方卻稍微不同,上半年的演講側重佛教徒對世人的精神感召,下半年的演講卻側重佛教徒自身的修煉。之間的差異不僅可互為補充,也體現了郭沫若在接觸實際情況后對問題有了更深入一步的認識。
上述兩次演講坦率真誠,直言不諱,但并不影響郭沫若與漢藏教理院的關系。1940年4月,郭沫若再游縉云寺,“應邀向漢藏教理院師生作了一次演講,時間雖然只有一個多小時,由于他巧妙地把抗戰救國的道理與佛法大悲的真諦結合起來了,很受師生們的歡迎。代院長法尊法師和教務主任法航法師熱情接待,共進素齋,臨走時又送給他們土特產——縉云甜茶?!辈恢@次演講有沒有記錄發表,至少目前還沒有被發現。
1940年7月底,郭沫若與鄭用之、魏鶴齡等陪同法國總領事楊克維夫婦游覽縉云山,受到剛剛回國的漢藏教理院院長太虛法師的盛情款待,參觀了陳列室中的佛門珍寶。太虛法師捧出留言簿請郭沫若題詩,適逢敵機轟炸北碚,郭沫若遂步留言簿上田漢題詩原韻寫到:“無邊法海本汪洋,貝葉群經燦爛裝。警報忽傳成底事,頓教白日暗無光?!痹姾笥杏洠骸柏ゾ拍晔仑σ蝗?,偕法國總領事楊克維夫婦,用之及鶴齡夫婦來游,見此冊有壽昌題詩記,遇警報,正擬用原韻和之,鑼聲忽傳,繼而有飛機聲,又有轟炸聲甚近,蓋炸北碚也,日光忽為暗淡?!贝舜螀⒂^后,未見郭沫若與漢藏教理院繼續來往的記載。
漢藏教理院給郭沫若留下了美好的印象。1942年,郭沫若寫了一首題為《奉和太虛法師》的七絕:“內充真體似寒泉,淡淡情懷話舊緣。長憶縉云山下路,堂堂羅漢石驚天?!笔菍μ摲◣煹乃寄?,也是對漢藏教理院的懷念。
郭沫若與漢藏教理院及太虛法師的交往是郭沫若與佛學界交往的一個側面。此外,郭沫若抗戰時期與湖南和尚暮笳,新中國成立后與巨贊法師等的交往,都能說明郭沫若跟佛學界的密切關系。相信隨著更多新材料的發現,郭沫若與佛教的關系及跟佛學界的交往會得到深入的研究。
[1]韓丹.抗戰文化名人與縉云山[A].重慶文史資料(第9輯)[C].2006.
[2]李萱華.郭沫若在北碚[A].抗戰時期的郭沫若[M].成都:四川省社科院出版社,1985.
[3]李萱華.縉云題詩[J].沫水,1982,(4).
[4]郭沫若.奉和太虛法師[J].海潮音,1942,23(8、9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