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抽象危險犯危險判斷的經驗法則之構建與適用——以抽象危險犯立法模式與傳統法益侵害說的平衡和協調為目標

黎 宏

（清華大學法學院，北京100084）

近年來，在“風險社會論”、“預防刑法論”等學說的影響之下，抽象危險犯日益為各國立法者所重視，1我國也不例外。刑法第133條之1醉酒型危險駕駛罪以及《刑法修正案八》對生產、銷售假藥罪的修正，就是其具體體現。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有其優勢和必要性。一方面，現代社會中的風險一旦變為現實便會釀成災難性后果，需要防患于未然；另一方面，現代社會中的風險的實現途徑具有不確定性和不可預測性，危害后果與行為人之間的因果關系難以確定，在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下，只要能肯定行為人實施了法定行為，就足以認定其構成犯罪，不用詳細地證明因果關系，從而減輕了公訴方的證明責任，可以提高訴訟效率。然而，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如何與作為近代刑法基石的法益侵害原則相協調，一直沒有被解決；而且抽象危險犯可能會引起刑法的工具化與象征性傾向，導致抽象危險犯對法益的侵害被進一步稀釋；而在不斷稀釋的惡性循環之下，抽象危險犯容易成為特定群體或者特定利益階層利用經濟地位、信息、科技能力等優勢地位影響刑事立法動向從而設定特定價值觀的工具。2因此，很多學者仍然對抽象危險犯持懷疑甚至否定態度。3筆者認為，抽象危險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將會有增無減。因此，目前有意義的做法是在尊重抽象危險犯立法模式的前提之下，將其盡量納入到傳統刑法理論的框架中來。具體來說，就是從法益侵害說的立場出發，對抽象危險犯中的危險概念進行分析，并從法益侵害的角度對危險的含義進行說明，維持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和傳統的法益侵害原則之間的平衡與協調，從而避免上述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可能引發的問題。

一、抽象危險犯的危險判斷之經驗法則的構建

所謂抽象危險犯，是指因行為本身具有危險而被禁止的犯罪類型，4與以發生具體危險狀態為成立要件的具體危險犯不同，抽象危險并未在法條當中做明文規定，而是只要實施法定危險行為即充足犯罪構成。近代刑法所確立并為現代刑法所繼承的法益侵害說認為，犯罪的本質是侵害法益，刑法的任務是保護法益，因此，行為侵害法益是一切犯罪所共有的特征。任何行為，如果沒有造成法益侵害結果的話，就不能構成犯罪。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包括單純行為犯在內的所有犯罪，都是結果犯。5只是作為犯罪構成結果的法益侵害，不僅指對法益的現實侵害，也包括發生法益侵害結果的客觀可能性或者蓋然性。在具體危險犯的場合，由于“侵害法益的危險”自身已經成為了其犯罪構成要件的一部分，因此，“所有的犯罪都是結果犯”的命題，對于具體危險犯而言，不存在任何問題。但在抽象危險犯中，刑法只是規定了具體行為，而沒有危險結果的要求，因此，在抽象危險犯的場合，如何滿足“所有的犯罪都是結果犯”的命題要求，就成為需要研究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具體化為在抽象危險犯中，作為侵害法益結果的危險該如何認定。

對此問題，在我國刑法學界，存在兩種觀點。一是形式說。其認為成立抽象危險犯，也必須滿足侵害法益說的要求，只是抽象危險犯場合下的危險是一種“擬制的危險”或者說“一般危險”，只需以行為人有無實施刑法所規定的行為加以形式判斷即足已，不必在考慮行為時的各個具體事實之后再進行實質判斷。6二是實質說。這種見解也認同抽象危險犯要滿足法益侵害說的要求，具有侵害法益的危險，但與形式說不同的是，其一方面承認法官可以根據某一符合抽象危險犯構成要件的行為推斷構成犯罪，另一方面又“允許反證”，即允許被告人證明在當時的具體情況下，自己的行為確實不同于普通情況下的類似行為，確實能夠證明該行為不產生侵害客體的抽象危險。“允許反證”的根據是，因為上述抽象危險結果的存在只是根據行為符合構成要件這一點而推定的，在具體場合，這種危險可能不存在。如果這種反證得到證明的話，法官也可以否定上述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成立抽象危險犯。7

形式說的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說抽象危險犯中的危險是“擬制的”，則只要實施了法定的危險行為，就一定要構成特定的危險犯罪。如此說來，如果冬季對海灘上散在的、無人居住的救生員用的木頭房子放火，致使其被燒毀的場合，盡管并沒有發生致使不特定多數的人員死傷或者財產損失的危險，但由于是放火行為，也必須構成刑法中所規定的放火罪。這顯然是擴大了放火罪的處罰范圍，使得放火罪所處罰的不是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而是“禁止實施放火行為”這種行為規范。這種理解顯然與刑法規定放火罪的宗旨不符，也與司法實踐中通常將上述行為作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做法大相徑庭。8而實質說也存在可以商榷之處。實質說與形式說的關鍵差別在于“允許反證”，但這種“允許反證”的例外，不僅將本應由司法人員承擔的證明責任轉嫁給被告人，加重了被告人的負擔，違反了“罪疑時有利于被告人”的原則，而且還犯了一個邏輯上的錯誤，即允許反證應當是確定行為為抽象危險犯之后的結果，而不是確定該行為是否是抽象危險犯的判斷前提。9

筆者認為，抽象危險犯中的危險判斷，必須從抽象危險犯本身的特點來加以認定。抽象危險犯的特點是，形式和內容在法律規定上脫節。即，從“所有的犯罪都是結果犯”的立場來講，抽象危險犯本質上屬于結果犯，只有在發生威脅法益的結果時才能成立。但在形式上，刑法對其卻采用了只規定行為的方式，只要實施特定行為即足已，而沒有像同屬結果犯類型的具體危險犯一樣，將發生特定危險作為犯罪成立條件。因此，對于具體危險犯的法益侵害和犯罪成立的司法認定，可以通過分析“有無法定的侵害法益的危險結果”來直接判斷，而對于抽象危險犯，則只能通過考察“有無法定的足以侵害法益的行為事實”來間接地加以判斷，其主要是出于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基于抽象危險犯本身特點的考慮。從作為本文立論的前提也為當今刑法學說所廣泛認可的法益侵害說的立場來講，任何行為，只要沒有侵害或者威脅法益，就不能被作為犯罪處理。抽象危險犯的場合，盡管只規定了特定的行為，而沒有任何結果的要求，但刑法上之所以嚴厲禁止這種行為，是因為從一般生活經驗上看，該種行為具有發生侵害法益結果的重大危險。因此，從法條中所規定的行為事實的角度來考慮抽象危險犯中的抽象危險，符合法益侵害說的基本宗旨。同時，在作為本文前提的結果無價值論看來，決定行為社會危害性大小的關鍵因素，通常是該行為所引起的危害結果，二者之間呈正比例關系。這種客觀存在的正比例關系，也為通過法定行為來確定抽象危險的做法，提供了邏輯上的依據。

二是基于我國刑法中的犯罪概念特點的考慮。我國刑法第13條單獨就犯罪概念進行了明文規定。按照該規定，一切危害社會、違反刑法規定、應當受到刑罰處罰的行為，都是犯罪，但情節顯著輕微的除外。這表明，行為構成犯罪有質和量兩方面的要求，我國刑法學通說也認為，考慮犯罪是否成立，既要考慮刑法規定的形式的一面，也要考慮犯罪情節的實質的一面。即刑法中的犯罪構成是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的統一，行為符合刑法中的具體犯罪條款，就意味著該行為不僅在形式上符合具體犯罪的輪廓或者框架，而且在實質上也具有成立該罪所必要的相當程度的社會危害性。10這就意味著，在具體分析刑法所規定的犯罪條款時，必須采取形式與實質結合的方式，在得出形式上符合法條規定的結論之前，一定要仔細考慮法條背后所具有的實質意義。抽象危險犯亦不例外。

需要注意的是，在以“有無足以侵害法益的法定行為事實”來間接地判斷是否成立抽象危險犯時，不能僅僅看刑法法條的相關規定，還必須結合行為本身發生時的各種客觀事實情況，如行為時的環境情況、行為對象、行為引起的外界變動等要素，從生活經驗法則即從以一般生活的經驗進行全面判斷。在這一點上，日本的相關判例值得借鑒。按照日本刑法第128條規定，顛覆、沉沒或者破壞即時有人的艦船的，處無期徒刑或者3年以上有期徒刑。由于破壞艦船的行為只要達到使其不能全部或者部分發揮作為交通工具性能程度的損害就夠了，因此，日本的判例和學理通說均認為，該罪是典型的抽象危險犯。其中，“破壞”是指對艦船造成實質性的損害，使其作為航行工具的性能全部或者部分喪失。11但在“沉船人事件”中，這種理解產生了分歧。該案件的事實是：行為人將漁船擱淺在嚴寒的千島列島中的烏爾夫島的海灘上，使其觸礁，然后使大量海水流入駕駛室，并將啟動引擎用的壓縮空氣全部排空，使該漁船不能航行，但漁船本身并沒有受到物理上的破壞。這種讓漁船擱淺觸礁的行為，是不是構成“破壞”引起了爭議。最高法院考慮到該擱淺觸礁行為發生在冰天雪地、極為危險的北冰洋海域，在漁船內的人員的人身安全面臨極大危險的事實，因此，認為即便船體自身沒有被損壞，但本案中的行為也是對艦船的“破壞”。12可見該案中，對破壞的認定并非是源于對這個詞語的字面認定而是“破壞”之外不屬于破壞行為本身屬性的行為時的地點以及天氣等因素。

實際上，我國相關司法解釋和刑法學說，在刑法法條的解釋上，也是堅持了這一點的。如按照我國刑法第232條的規定，成立故意殺人罪，只要有故意殺人行為就足夠，不需要其他附加條件，理論上講，只要有故意殺人行為，就構成犯罪。但實際上，情況決非如此簡單。“殺人”的具體含義為何，是不是所有和危害生命有關的行為都足以構成殺人，必須結合行為時的具體情況進行分析。如交通肇事之后將被害人拋棄的，是否構成故意殺人罪，僅僅憑借法條中的“殺人”規定，難以得出結論。對此，相關司法解釋規定，行為人在交通肇事后為逃避法律追究，將被害人帶離事故現場后藏匿或者遺棄，致使被害人無法得到救助而死亡的，以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13將被害人身處無法得到救助的絕境，是判斷是否構成殺人的重要因素；在判斷遺棄嬰兒和老人（神志不清、行動困難的老人）是構成遺棄罪還是故意殺人罪時，也要具體分析，如將上述被害人遺棄在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便于及時得到救助的，應以遺棄罪論處；如果將上述被害人遺棄在野獸出沒的深山偏野或者很少有人發現的冰天雪地，則應以故意殺人罪論處。14這些法條之外的具體情節是判斷認定犯罪成立必不可少的要素。

總之，抽象危險犯中的危險，是基于一般社會生活經驗而設定的類型性的危險，抽象危險犯是對這種“危險”進行經驗判斷的犯罪類型。這種判斷，一方面要依據法條規定的各種要素，另一方面，還必須結合法條要素之外的行為事實，依照日常生活的經驗法則進行判斷。換言之，各個法定要素中所蘊涵的危險，只有在顯示危險的行為事實完全具備的時候，才能被認可。因此，在抽象危險犯的解釋中，首先必須對照法條規定，然后在各個要素的文義的范圍之內，進行實質判斷。如向飲用水源投毒的場合，按照刑法第114條的規定，似乎只要有投放毒害性物質的行為即可，但僅此還不夠，還必須實質性判斷投毒行為對飲用水源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具體來說，必須查看該投毒行為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且在一定范圍內對整個飲用水源引起了物理或者化學的具有因果聯系的變動，以及該變動的程度和范圍，如從經驗上看，是不是足以達到對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身體、財產產生侵害的程度，之后才能得出結論。當然，對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身體、財產等的危險，只要具有一般的、類型上接近的可能性就可以了，而不要求完全具備。畢竟，這里的危險只是依據生活經驗而作出的客觀可能性的判斷，并不是完全真實的存在。

二、抽象危險犯的危險判斷之經驗法則的具體應用

下文中，筆者將以三個罪名為例，對本文提出的經驗法則予以說明。

第一，妨害公務罪。刑法第277條將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的行為作為處罰對象。該罪的保護法益是公共事務即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的活動，該罪的處罰根據在于，對正在執行職務活動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實施“暴力、威脅”的行為，具有阻礙其執行公務活動的抽象危險，因此，一般認為，只要行為人針對正在依法執行公務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實施了暴力、威脅，即可構成本罪，不需要造成嚴重后果。15但是，上述結論的得出，是基于這樣一個前提事實，即暴力、威脅方法必須達到足以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的程度，否則，就難以成立本罪。因此，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2007年8月20日發布的《關于依法嚴肅查處拒不執行判決、裁定和暴力抗拒法院執行犯罪行為有關問題的通知》第2條將其危險通過若干特定情節予以具體化：(一)聚眾哄鬧、沖擊執行現場，圍困、扣押、毆打執行人員，致使執行工作無法進行的；(二)毀損、搶奪執行案件材料、執行公務車輛和其他執行器械、執行人員服裝以及執行公務證件，造成嚴重后果的；(三)其他以暴力、威脅方法妨害或者抗拒執行，致使執行工作無法進行的。這樣，該罪法條雖未明示，但仍然必須達到“致使執行工作無法進行的程度”。

第二，盜竊、搶奪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罪。刑法第127條將盜竊、搶奪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的行為作為處罰對象。該罪的保護法益是公共安全即不特定或者多數人的生命、身體、財產，該罪的處罰根據在于，盜竊、搶奪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的行為，具有侵害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身體、財產的抽象危險；這種抽象危險，在出現了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被盜竊、搶奪的行為時，就能被認可。但是，上述推論的發生，是基于這樣一個前提事實，即盜竊、搶奪的對象必須是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這類具有足以引起不特定多數人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特定物，否則，就可能因不會造成上述危險而不能構成本罪。但上述物品，是不是都具有導致不特定多數人的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性質，就必須針對其對象具體判斷。如就爆炸物而言，日本判例認為，所謂爆炸物，就是由物理爆炸或者化學爆炸的直接破壞力所引起的、能夠傷害公共安全以及人的身體、財產之物，就火焰瓶而言，從其引火構造來看，盡管火柴頭藥之類能夠引起物理化學上的爆炸現象，但由于藥量極少，爆炸作用自身所引起的破壞力難以認定，因此，難以認定為爆炸物取締規則中所謂的爆炸物。16以此為借鑒，盜竊、搶奪他人的普通鞭炮之類的行為，難以認定為盜竊、搶奪爆炸物罪。

第三，醉酒型危險駕駛罪。該罪的保護法益是公共安全即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身體、財產。本罪的處罰根據在于，“醉酒”狀態下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輛”，具有侵及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身體、財產的危險。這種危險在出現了行為人醉酒（即血液中酒精含量大于或者等于80mg/100ml）駕駛的行為時，即能被認可，而不用等到侵及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身體、財產安全的危險狀態出現，因此，其屬于抽象危險犯。但醉駕是否一律入罪在理論界和實務界都存在爭議。有人主張醉駕一律入刑，17但反對意見認為，即便行為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達到了法定標準，也不能必然推出行為人醉駕的行為具有危險性，是否具有危險還要司法人員結合當時的具體情況做出判斷。18但是，在為何醉駕不必一律入刑的考慮上，持反對意見的學者內部見解不一。

有學者主張依照我國刑法第13條的“但書”規定，將“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醉駕行為不認定為犯罪。19但這種觀點在理論證明上過于含糊和牽強。刑法總則第13條有關犯罪的“但書”規定是對刑法上所有犯罪類型的一般規定，是有關認定犯罪的一般指導原則，其適用必須具體化到刑法當中的每一個犯罪類型，否則犯罪論的研究就完全沒有存在價值。既然醉駕屬于抽象危險犯，那么，就有必要結合刑法上抽象危險犯的特點進行研究，而不能泛泛地以“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為由隨意將醉駕行為出罪。同時，這種出罪方法也違反了我國刑法中犯罪判斷的基本原理。在我國，行為符合犯罪構成是判斷行為成立犯罪的唯一也是最終標準，行為符合具體犯罪的犯罪構成，就意味著該行為不僅在質上、而且在量上也完全符合該罪的成立要求，不再有適用刑法第13條“但書”的余地。20“但書”規定在司法實踐當中，是判斷具體行為是否符合具體犯罪構成的指導原則，而不是在確定行為符合具體犯罪構成之后，將該行為從犯罪當中加以開脫的出罪原則。因此，這種反對理由是不合適的。

也有學者主張，以行為人是否具有安全駕駛車輛的能力來判斷行為人是不是構成危險駕駛罪。即“刑法評價的醉駕標準有更加豐富的內涵，那就是司法中需要進行具體判斷，盡管達到醉酒標準，如果行為人確證能安全駕駛或者有相應抗辯事由，就表明這種抽象危險或許不存在或者相對可控，刑事司法程序就沒有啟動的必要”。21這種見解有一定的合理性，其符合抽象危險犯屬于危險犯的基本宗旨，一定程度上能夠縮小醉駕行為入罪的范圍，符合作者實質解釋的意圖，但問題是，這個見解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嫌疑，具體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是以“醉駕”概念替代了刑法中的“醉酒”規定，有偷換概念的嫌疑；二是在醉酒標準之外，新增加的“安全駕駛車輛能力”標準，在現行刑法中找不到對應的依據。

以刑法謙抑原則為指導，筆者認同不是所有的醉酒駕駛行為都要構成危險駕駛罪的基本觀點，問題在于如何合理解釋這個結論。筆者認為，本文所提倡的通過考察“有無足以侵害法益的法定行為事實”來考察有無抽象危險的規則是可行的。這個規則可以合理解釋以下問題：一是對“道路”的限制理解，如深夜在沒有車輛與行人的荒野道路上醉酒駕駛汽車是不具有危險的；二是對“駕駛”的限制理解，如醉酒之后上車，因為找不到鑰匙孔而無法開動汽車的不具有危險。當然上述舉例只是極端案例，不具有普遍意義。在醉駕型危險駕駛罪中，作為判斷該罪是否成立的最重要的因素，還是目前多數學者在考慮但尚未得出讓人滿意結論的對“醉酒”的理解。這是在該罪的認定上最為重要且最具有實際意義的影響因素。

現行刑法并未規定何為“醉酒”，司法實踐援引公安部委托國家有關部門于2004年制定的《車輛駕駛人員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中的相關規定，認為車輛駕駛人員每百毫升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大于或者等于80毫克的為醉酒。但這個標準有以下問題，人是否醉酒，取決于血液中乙醇的濃度。根據醫學一般標準，當血液中乙醇濃度在0.05%至0.1%時，人開始朦朧、暢快地微醉；達到0.3%時，人就會口齒不清，步態蹣跚，這就是通常的醉酒；如果達到了0.7%，人就會死亡。但個體對于乙醇的承受力差異很大，這是由于胃腸吸收能力和肝臟的代謝處理能力不同所致，即人與人之間的酒量有很大的不同。22既然是否醉酒因人而異，那么將這樣一個以追求取締效率為本的治安管理處罰上統一適用的標準用于嚴格追究個人責任原則的刑法當中，決定行為人的行為在刑法上是否能夠入罪，就是不合適的。行政法在維持社會秩序的時候，偏重的是便捷、高效，行政不法多數時候是一種形式違反或者單純的不服從，所以在醉酒問題上，劃定統一標準是正常的，也便于實現禁止醉駕的目的；但刑法在維持社會秩序時，注重保護法益和保障人權的平衡，可以說更多地是偏向后者。刑法保障人權，主要是通過強調行為必須具有侵害、威脅法益后果的要求來實現的。就醉酒型危險駕駛罪而言，重要的不是行為人是否醉酒，而是在于醉酒后的表現，即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輛的狀況。從一般生活經驗以及醫學知識來看，醉酒導致人的辨認、控制能力下降，此種狀態下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就容易引起危害公共安全的結果，因此，醉酒駕駛的行為才被作為犯罪予以嚴厲禁止。車輛駕駛人員每百毫升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雖然大于或者等于80毫克，但由于行為人的體質對酒精的耐受力強，如果根本不影響其駕駛，也作為危險駕駛罪處理的話，危險駕駛罪的保護法益就不是公共安全，而是禁止醉酒駕駛的行政命令了。這是應當避免的。

因此，對危險駕駛罪中的“醉酒”，必須從刑法的立場進行解釋。這里的“醉酒”，不是一般性的醉酒，而是指達到影響行為人在道路上正常駕駛程度的醉酒。對醉酒的判斷，除了參考行政法規中80mg/100ml的一般數量指標以外，還必須結合行為人醉駕當時的具體事實來加以判斷，甚至可以通過步行回轉、單體直立等人體平衡實驗來進行評價。假如行為人酒精耐受能力差，稍微飲酒，就出現“口齒不清，步態蹣跚”癥狀，即便酒精含量沒有達到一般標準，但由于這種情形下駕車有導致不特定多數人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危險，因此，可以判定為“醉酒”；相反，假如行為人酒精耐受能力好，即便酒精含量大于或者等于80毫克，但因為其“口齒清晰，步態正常”，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沒有導致不特定多數人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危險，則也可以不認定其“醉酒”，不認定為危險駕駛罪，而只以酒后駕駛為由，予以行政處罰。

三、結 語

抽象危險犯，是因為對刑法所保護的法益具有一般的、潛在的侵害危險，所以才進入刑法的視野。抽象危險犯侵害法益的危險要求沒有被明文規定，因此，無法像具體危險犯一樣，以具體危險結果為依據加以判斷，而只能通過分析抽象危險犯的法條規定，根據其背后所蘊涵的實質內容，從一般生活經驗出發，考察“有無足以侵害法益的法定行為事實”，從而間接地判斷是否存在值得刑法處罰的抽象危險。這樣，才能既符合抽象危險犯屬于危險犯的特性，又能避免“允許反證說”所引起的舉證責任轉移的問題；既符合我國刑法第13條的要求，又能對抽象危險犯的處罰范圍進行合理限定。

注：

1參見林東茂：《危險犯的法律性質》，載《危險犯與經濟刑法》，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6年版。

2謝杰、王延祥：《抽象危險犯的反思性審視與優化展望——基于風險社會的刑法保護》，《政治與法律》2011年第2期。

3參見王志祥：《危險犯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

4抽象危險犯的范圍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說認為，符合構成要件的危險行為一經在特定地點或者針對特定對象實行，便認為存在一般危險狀態的犯罪為抽象危險犯；廣義說認為刑法分則條文中明文規定了危險要素的是具體危險犯，除此之外的犯罪，除了侵害犯之外，都是抽象危險犯。基于明確性原則，本文采廣義說。參見王志祥：《危險犯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8-58頁。

5[日]山口厚：《刑法總論》（第2版），付立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頁。

6馬克昌主編：《犯罪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01頁。

7鮮鐵可：《新刑法中的危險犯》，中國檢察出版社1998年版，第105頁。

8[日]伊藤涉等：《刑法總論》，弘文堂2005年版，第90頁。

9陳旭文：《傳播性病罪疑難問題研究》，《中國刑事法雜志》2003年第1期。

10馬克昌主編：《刑法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頁。

11大谷實：《刑法講義各論》，黎宏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75頁。

12載[日]《最高法院刑事判例集》第34卷第7號第513頁。另外，參見[日]岡本勝：《犯罪論和刑法思想》，信山社2000年版，第89頁。

13 2000年11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

14馬克昌主編：《刑法》（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457頁。

15孫國祥主編：《刑法學》，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47頁。

16最大判1956年6月27日判決，載《最高法院刑事判例集》第10卷第6號，第921頁。

17李樂平：《醉駕入刑，執法莫犯迷糊》，《檢察日報》2011年6月14日。

18、21參見徐苗：《“醉駕”實質解釋立場之提倡》，《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13年第1期。

19劉憲權、周舟：《刑法第13條“但書”條款司法適用相關問題研究——兼論醉駕應否一律入罪》，《現代法學》2011年第6期。

20馬克昌主編：《刑法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1頁；黎宏：《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65頁。

22 baike.baidu.com/view/803878.htm，2013年7月4日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