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晶
(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上海200042)
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完善研究*
李 晶
(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上海200042)
立法者和國內學界對民事訴訟法涉外編的漠視,導致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陷入尷尬的境地。2012年我國《民事訴訟法》修訂后,涉外民事管轄權的規定不僅沒有得到完善,反被刪減為兩條。為適應全球化時代的挑戰,在立法模式上,無論采用內外管轄權統一的單軌制還是內外管轄權分立的雙軌制,均應考慮內外管轄權之間的實質差異,不能一概論之。在立法體例及內容上,應區分國內管轄權與涉外管轄權,理順管轄權條款之間的邏輯關系,避免法條的碎片化和零散化,增加“不方便法院”等解決管轄權沖突的規定。在立法價值取向上,維護國家主權是基石和首要目標,同時應兼顧公正與便利,盡可能擴大管轄依據,強化專屬管轄,適當控制協議管轄,并增加對弱方當事人有利的管轄權依據。
立法論;涉外民事管轄權;國家主權
我國《民事訴訟法》自1991年頒布以來,對于規范民事訴訟秩序、妥善解決民事糾紛和保護當事人的民事權益無疑都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在這期間,我國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社會條件都已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特別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涉外編的修訂成為民事訴訟法學界和國際私法學界所必須認真研究的一項重要課題。該法曾在2007年進行過局部修正,但完全未涉及涉外編。五年之后,該法又進行了第二次修正,雖然修改涉及范圍更為廣泛,但其涉外編非但沒有全面修訂,反而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這主要表現在立法者對涉外編修改的明顯漠視。2012年《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新民訴法)基本漠視了涉外民事訴訟部分。以涉外民事管轄權的規定為例,新民訴法將之刪減為兩條:第265條針對涉外合同糾紛或者其他財產權益糾紛規定多個管轄依據;第266條針對三類合同的專屬管轄權。新民訴法沒有專門規定涉外民事訴訟的管轄,只規定其均參照國內管轄權的規定。這種做法反映出立法者對涉外民事訴訟的重要性認識還不夠,沒有意識到涉外民事訴訟在新的國際形勢下所能發揮的巨大作用。
有鑒于此,本文擬從新民訴法涉外民事管轄權有關條款的修訂入手,從立法論的角
度對今后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的立法模式、立法體例和價值取向等問題直陳管見,以期引起學界更為廣泛的關注和更為深入的討論。
民事訴訟法上關于管轄權的立法模式按照是否區分內外民事管轄權,可以分為兩種:單軌制和雙軌制。前者對涉外案件管轄權和國內案件管轄權不加區分,實行相同的規定。后者則對二者加以明確區分。我國自1991年《民事訴訟法》頒布以來,在管轄權立法模式上一直實行雙軌制,即對涉外管轄權設立專章,特別加以規定。但從新民訴法看,立法者將協議管轄和應訴答辯管轄納入國內管轄權之中,涉外民事管轄權的規定被縮減為兩條,似有實行單軌制之趨勢。筆者認為,涉外管轄權有其特殊性,無論在形式上是采用單軌制還是雙軌制,都應當區分國內管轄權和涉外管轄權。
(一)比較法視角:國內和國際民事管轄權的分離
歷史上,大部分國家的民事訴訟法都采用單軌制,很少將涉外民事管轄權單列。但隨著時代的發展,以下國家的立法發生了改變,日益重視涉外民事管轄權與國內民事管轄權的不同。
在美國,獨特的政治體制即聯邦制下,各州均有各自的民事訴訟法和沖突規范。在聯邦層面,則有《聯邦民事訴訟程序規則》和《美國沖突法重述》來規范涉外民事訴訟。一般而言,美國對州內、州際和國際民商事糾紛不予區分,均適用相同的規范。但《聯邦民事訴訟程序規則》規定,只有聯邦法院才擁有對涉及外州人或外國人案件的管轄權。同時,依聯邦憲法進行的司法審查嚴格控制著涉外民事管轄權的制定與行使。雖然州法院行使的管轄權由州法規范,但在國際民事訴訟中,聯邦政府針對涉外關系和涉外商務具有憲法授予的權力,在憲法“必要和適當”條款的補充之下,1聯邦政府可以限制甚至替代州政府的權力。因此,各州設立和行使的管轄權必須符合美國憲法。在“國際鞋業案”后,美國在其州際和國際訴訟中極大地提高了國家憲法標準對于管轄權的重要性。在Pennoyer v. Neff案后,司法管轄權的憲法化進一步導致美國法院地位的變化,在涉外民事案件中,州法院和聯邦法院對管轄權的行使均受到憲法條款的約束,過度行使的管轄權得到限制。
1877年,德國民事訴訟法頒布。當時的德國,其經濟和社會生活相對都是本土化的,法學家很少關注對涉外事項行使管轄權的問題,不了解明確國際意義上管轄權的重要性,當時的德國法官對國際民事管轄權也甚少論及。德國民事訴訟法除了第606a條明確地適用于國際管轄權外,其余條款并未明確區分國內和國際民事管轄權。隨著司法實踐的發展,德國聯邦最高法院1965年的“財產請求權糾紛管轄權裁定上訴案”判決標志著德國對國際管轄權與國內管轄權的明確區分。在該案中,德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國際意義上的司法管轄權,其重要性和結果與國內管轄權完全不同。德國聯邦最高法院第一次特別指出國內管轄權和國際管轄權之間的差別:“國內管轄權涉及德國一審法院之間的訴訟分配;而國際管轄權決定有涉外因素的訴訟應當被德國法院還是外國法院審理。”“國內管轄權的裁定不會影響適用的程序法和實體法,對國家而言,只關心特定的爭議,并不關心在哪里進行訴訟。但國際意義上的管轄權會在根本上影響程序法和實體法的選擇。”2
日本屬于大陸法系國家,1996年的《民事訴訟法》包含著管轄權的基本規則。3這些規則用來確定日本法院是否有權審判某一特定的國內案件,但是對于它是否能適用于國際案件,學者的觀點以及司法實踐不一致。日本的民事訴訟法并沒有專門規定國際民事
訴訟的管轄權。由于立法上的長期空白,日本主要依靠日本最高法院的判例來建立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的規則。但2011年4月日本修訂了《民事訴訟法》,4專門增加了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的規定,其理由是“國際經濟活動的發展使得要迅速正當地解決國際民事糾紛,有必要規定日本法院的管轄權”。5
西歐各國關于民事管轄權的理論和實踐受到歐洲一體化進程的顯著影響。今天,沒有一個歐盟成員國能僅僅依據其國內管轄權規則來決定住所在不同西歐國家境內的當事人之間民商事糾紛的管轄權事項。很多沒受過國際法訓練的法官,必須適用布魯塞爾公約與規則以及盧加諾公約,并且有時要作比較法分析來解釋這些法律文件的條款。6
歐盟的出現、布魯塞爾公約的生效、歐洲法院的誕生以及其后的布魯塞爾規則,將國家解釋和訂立民事管轄權的重要權力轉交給歐盟。歐盟成員國需改變其國內民事訴訟法以符合布魯塞爾公約與規則,一旦有關事項與歐盟有關,布魯塞爾公約與規則就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其國內民事管轄權規范。隨著歐盟成員國數量的增加,他們都必須改變其國內民事訴訟法以符合布魯塞爾公約與規則,因此在國際民事管轄權和外國判決的承認和執行問題上,歐盟國家有著自成一體并日益協調的法律體系。
(二)學理層面:國內和涉外民事管轄權的差異
國內和涉外民事管轄權的差異決定了立法理念的不同及其對立法模式的影響。
第一,國內管轄權主要規范一國內部的管轄權分配問題,而涉外管轄權涉及的不僅是一國境內的管轄權分配,還包括不同國家間的管轄權分配問題。比如新民訴法第23條和第265條雖然都是針對合同案件管轄權的規范,但二者規制對象不同。第23條規范的是國內原被告在中國境內發生的合同糾紛,僅提供兩個管轄依據:被告住所地或合同履行地。而第265條針對涉外合同糾紛或者其他財產權益糾紛,提供了六個管轄權依據,只要其中之一在中國境內,中國法院就能行使管轄權。此外,在多法域的國家,涉外民事管轄權還要關注一國境內不同法域之間的管轄權分配問題,比如祖國大陸法院針對涉港澳臺案件的管轄權。
第二,國內管轄權考量的因素與涉外管轄權不盡相同,兩者最大的區別在于:國內管轄權考慮的是在一個主權國家內部法院如何行使管轄權,即哪個地區哪個級別的法院來管轄案件,與一國對外的主權無關;涉外管轄權主要解決一個涉外民事案件歸哪國法院管轄的問題,涉及的是主權國家如何主張管轄權,強調的是對一國主權的維護。當代國際社會主權國家林立,每個國家對本國領域內的人、事、物均享有不可剝奪的控制權。因此,在各國確立涉外民事管轄權時,勢必盡量擴大本國對外管轄權,以維護本國在國際社會中的政治經濟地位及影響力。對國家主權的維護是涉外管轄權必須考慮的首要因素。
第三,不區分內外民事管轄權,不考慮二者差異,會帶來嚴重后果。以協議管轄為例,新民訴法將協議管轄權條款合并,擴張了國內案件的協議管轄權,受到學界稱贊,但問題在于:突出對“人民法院”的選擇,而忽視了涉外案件的特殊性。假設外方當事人選擇外國法院管轄,能否允許呢?這種協議管轄條款的效力在新民訴法中沒有得到明文認可,該條在實質上約束了涉外案件當事人協議選擇外國法院的權利。
新民訴法將涉外民事管轄權條款刪減為兩條,其余條款并入國內民事管轄權之中,似有實行單軌制之趨勢。立法模式采用哪種體例只是個形式問題,德國和美國立法長期以來并未區分內外管轄權,也能運作良好。實質問題在于,無論采用單軌制還是雙軌制,立法時應考慮到內外管轄權之間的實質差異,不能厚此薄彼或一概論之。我國今后可以
實行單軌制,但應當有對涉外管轄權的例外規定;也可以實行雙軌制,但應考慮到涉外編的完整性與相稱性。
目前我國的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在體例和內容上缺乏系統性,相關內容也不完善。
第一,涉外民事管轄權的立法結構編排欠科學,存在法條碎片化和零散化的弊端。國際通行的民事管轄權立法體例一般是按照“一般管轄、特別管轄、專屬管轄、協議管轄和管轄權沖突之解決”來設置的,新民訴法的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編排欠科學,體例不完整。其一,新民訴法將涉外編的民事管轄權刪減至兩條,與其他章節極不相稱,其余均參考國內管轄權的規定,法條零散化。其二,沒有規定如何解決國際民事管轄權的沖突。司法實踐中早已采納的“不方便法院”和“中止訴訟”等做法,未上升至立法層面。其三,“應訴答辯”管轄是一種默示協議管轄,應將其納入“協議管轄”部分,而新民訴法將其規定在第二編審判程序中,導致管轄權條款過于分散,不利于援引和理解。
第二,管轄權條款之間的邏輯關系較為混亂。其一,國內編包含涉外民事管轄權的規定。雖然新民訴法中涉外管轄獨立成章,但仍有些涉外民事管轄權的規定包含在國內編之中,并未納入涉外管轄章。比如新民訴法第34條規定對在中國沒有住所的被告由“原告住所地”管轄,就是作為一般管轄權的例外而規定在國內編中的。其二,將涉外協議管轄條款并入國內編,忽視了二者的實質差異,限制了涉外民事案件中當事人選擇法院的權利。其三,特殊地域管轄與專屬管轄的界限不清。以涉外遺產繼承糾紛為例,按照國外通行做法,遺產繼承并不涉及國家公共利益的保護,不應納入專屬管轄的范疇,只是一種特殊地域管轄;并且我國法規定“主要遺產所在地”和“被繼承人死亡時的住所地”兩個管轄依據,如果主要遺產在外國,被繼承人死亡時的住所地在中國,中國法院是否享有專屬管轄呢?再者,就算中國法院行使了專屬管轄,做出的判決要得到財產所在地國的承認執行也面臨重重困難。其四,專屬管轄中包含著專門管轄的規定。比如港口作業糾紛,應當視為海事法院的專門管轄,而不應規定于專屬管轄權之列。
第三,立法用詞不明確,缺乏可操作性。首先,“住所”的界定不明確。被告住所地是一般管轄權的基礎,從司法實踐來看,80%的案件都是以此為依據而主張管轄的,而原告住所地是涉外身份關系訴訟的管轄依據之一,因此對“住所”一詞的界定至關重要。各國對住所的定義均不相同。比如就自然人而言,英國法認為要依據自然人的居所和在此地永久居住的主觀意圖來判斷,而中國法是指自然人的戶籍所在地或經常居住地;就法人住所而言,英國法定義為法人設立地,而中國法規定為法人的主要辦事機構所在地。在涉外民事案件中,如何界定外國原被告的住所呢?按照“程序問題適用法院地法”的沖突規則,一般應當依據法院地法判斷。也就是說,如果外國人成為中國訴訟的原被告,應當依據中國法來定義住所。依據中國法,住所是指公民的戶籍所在地、經常居住地或居住地;法人的主要營業地或主要辦事機構所在地。此情況下,如果在中國并無戶籍的外國人作為原告或被告,能否推定適用該規定呢?外國人的經常居所地又如何界定呢?對此立法應當予以明確。另外,在不同的法律背景下,住所概念有細微差別。比如我國《民法通則》和《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中“住所”與新民訴法中的住所概念均不相同,應注意區分。其次,“不動產糾紛”的界定不清晰。新民訴法規定因不動產糾紛提起的訴訟,由不動產所在地人民法院管轄。此處的不動產糾紛在司法實踐中有不同的理解和做法。有的法院主張擴大理解,認為凡是案件爭議涉及不動產的,就視為不動產糾紛。有的法院則認為該條主要
針對不動產物權糾紛,而不動產合同糾紛、侵權糾紛等均不適用。最高人民法院在其2011年的審判指導中認為,不動產債權訴訟以合同本身而非不動產物權為訴訟標的,糾紛結果并不侵犯國家領土主權,不屬于專屬管轄制度調整的范疇。7從瑞士、德國的立法及我國臺灣地區的“法律”來看,其均明確規定不動產物權訴訟適用專屬管轄。因此,立法對“不動產糾紛”應作目的性限縮解釋,即限于不動產物權糾紛,不動產合同糾紛則排除在專屬管轄之外。此外,對不動產糾紛專屬管轄的措辭應加以明確,否則容易引發誤解。比如在涉外案件中,如果不動產在國外,能否認為外國法院對案件有專屬管轄呢?為避免誤解,應改為“不動產位于我國的案件,由不動產所在地人民法院專屬管轄”。
第四,立法內容不完備,司法解釋取代立法。國內案件發生管轄權沖突時,有“一事不再理”、“移送管轄”和“指定管轄”制度予以解決。但在涉外案件中,對于同一糾紛,不同法域或者不同國家的法院均主張管轄權的話,如何解決管轄權的沖突呢?新民訴法對此并無規定,這無益于解決中國面臨的日益增多的管轄權沖突問題。以“不方便法院”制度為例。該制度是英美法系民事訴訟法中經典的解決管轄權沖突的手段,與新民訴法中的“兩便原則”也有類似之處。早在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在《第二次全國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中就詳細規定了“不方便法院”制度,包括其提起主體和具體條件。司法實踐中運用“不方便法院”制度的案例非常豐富,比如1993年東鵬貿易公司訴東亞銀行信用證糾紛、1996年郭葉律師行訴廈門華洋彩印公司代理合同糾紛和1999年住友銀行訴新華房地產有限公司貸款合同糾紛等。民事訴訟法學界也對“不方便法院”原則作了積極探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改建議稿(第三稿)》第495條曾對此作出規定。8可見,“不方便法院”原則目前的司法解釋已經成熟,司法判例豐富,學界也大力支持,應當將其上升為立法。但在新民訴法中,其仍付之闕如。
由于立法的缺位,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大量的司法解釋來應對涉外審判過程中遇到的管轄權問題。客觀地說,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對于審判工作的順利開展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司法解釋的過度膨脹會導致“法官造法”,實際上以司法解釋取代立法,引發沖突與矛盾。再者,立法的缺位也不利于涉外審判司法環境的優化,國際民事訴訟中的管轄權沖突不解決,易造成缺乏國際禮讓的印象,有損中國對外司法形象。
綜上所述,筆者建議:第一,加強管轄權規定的系統化。將涉外管轄權規定單列一章,囊括“一般管轄、特別管轄、專屬管轄、協議管轄和應訴答辯管轄”五個方面,并規定“不方便法院”和“中止訴訟”等解決管轄權沖突的救濟方法。第二,進一步厘清管轄權條款之間的邏輯關系。分清國內管轄和涉外管轄,專門管轄與專屬管轄,界定專屬管轄的內涵。第三,明確立法用詞,增加法條的可操作性。要科學定義“住所”,區分“外國人的經常居所地”和“中國人的經常居所地”;對“不動產糾紛”的專屬管轄應作目的性限縮解釋,使之限于不動產物權糾紛。在立法完善以后就可以緩解司法解釋的越位和沖突。
立法的價值取向是對法律應然狀態的追求,是一國法律制度的根本目的,也是解釋和研究法律的起點與終點。公平和正義、自由與秩序是所有法律都追求的理想狀態,而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除上述價值追求外,還有其特殊的價值取向。
(一)維護國家主權是涉外民事管轄權的首要目標與基石
管轄權是一國主權之體現。遠古時期的管轄權被聲稱源于神授,但在現代社會,這種學說受到世界化和工具化政治哲學的挑戰,對政府權力來源的超自然解釋不可避免地被
拋棄。在當今世界,對主權國家而言,主權權力自身便是管轄權的來源。管轄權的基礎是國家權力,是一國對本國內人、事、物的控制權與支配權。英美法系管轄權理論中的“權力說”認為,如果當事人在傳票送達時在該國境內,就能因為傳票送達而建立管轄權,無需當事人或案件與法院地有任何聯系。大陸法系管轄權中備受爭議的“可供扣押的財產所在地”管轄權也是“權力說”的體現。任何國家的民事管轄權立法都是以本國為出發點,以維護本國利益為己任的。所以才會有美國法院的“長臂管轄”、英美法系著名的“禁訴令”制度和大陸法系的“財產所在地”管轄,以期為本國法院爭奪管轄權。
在此價值取向之下,我國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應當考慮:第一,盡可能增加管轄權依據,在國際社會管轄權的爭奪中保持優勢地位,避免我國法院對與中國利益相關的案件無法管轄的情形出現。比如,有學者認為“財產所在地”是一種過度的管轄權依據,在1999年海牙公約中已被列入黑名單,應當取消;但筆者認為,為了維護中國的利益,應保留“可供扣押的財產所在地”管轄。第二,對專屬管轄的控制應強化而非削弱。許多學者認為,應當取消新民訴法第266條針對三類合同的專屬管轄的規定,但筆者認為應當保留。這類專屬管轄與涉外合同中強制性適用中國法的規定是相互呼應的,如果取消,那《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中規定的這三類合同強制性適用中國法的條款就失去了意義。而且這些合同均需要中國相關部門的審批,涉及中國公共利益的保護,因此有必要歸入專屬管轄的范疇。第三,對涉外協議管轄中“實際聯系”的要求不可刪減。有學者認為對涉外協議管轄不應加以限制,當事人可以任意選擇與案件無關的法院,但筆者認為,應對協議管轄中的當事人意思自治給予適當限制。這樣做可以防止強弱明顯的當事人在格式合同中約定對強勢方有利而對弱勢方不利的管轄權條款,還能避免當事人選擇在毫無關聯的第三國法院進行訴訟,損害中國法院在涉外民商事糾紛中的管轄利益。
(二)維持公正與便利的衡平是涉外民事管轄權的重要目標
在世界主義思維模式下,學者們追求的是普世的公正和便利,就如同德國法學家薩維尼主張的追求“世界法律的共同體”和“國際判決的一致性”,在涉外民事管轄權的設計中,這種公正與便利的價值取向是建立在維護國家主權的基礎之上的。現代社會還遠未達到“世界大同”的境地,全球化也沒有使各國主權消亡,任何價值取向的追求仍須以國家主義為基石,以維護主權為基礎,決不能僅以公正或便利為導向而放棄對國家主權利益的維護。
當然,公平和便利的衡平也是涉外民事管轄權追求的重要目標。“公正”要求在管轄權的分配上維護原被告的同等權利,使其均能得到充分的司法救濟,不至于使任何一方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比如美國在管轄權中以“聯系論”替代“權力說”,不再僅僅基于當事人在美國的“出現”而行使管轄權,而是權衡整個糾紛與何地法院有更緊密的聯系,由此判斷管轄權是否符合美國法上的“正當程序”要求。在我國涉外管轄權立法中,對“公平”的追求體現在:第一,將“被告住所地”作為一般管轄權依據,作為對原告挑選法院的對抗,確保雙方當事人的公平;第二,“可供扣押的財產所在地”管轄權有利于原告控制被告財產,有利于判決執行;但同時,我國法也應規定“不方便法院”等中止訴訟的措施,防止原告過度使用訴權,在一定程度上給予被告相應的管轄權救濟措施;第三,對協議管轄應當實行限制,比如在消費者合同和勞動合同案件中要體現對弱勢當事人的保護,防止強勢當事人利用格式合同中的協議管轄條款損害弱方當事人的利益。“便利”則要求管轄權的設立應考慮到當事人的方便與法院的便利。對當事人而言,訴訟的方便包括是否與管
轄地有較多的經濟與社會聯系,熟悉的法律體系,便利的交通條件,傾向于自己的法官等;對法院而言,為追求司法效率,應考量管轄是否便于外國法的查明、取證便利、語言熟悉、便于判決的承認與執行等。我國涉外管轄權立法對“便利”的追求體現在:第一,規定多個管轄權依據,方便當事人在其中選擇最有利的法院受理;第二,規定“不動產所在地”的管轄權,便于對財產的控制;第三,支持“協議管轄”,允許當事人選擇便利的法院起訴。
總之,一國的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總是以國家主權和本國利益為基石的,但在經濟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的背景之下,隨著涉外關系的不斷發展,涉外案件日益增多,中國的現實需要立法者從本土視野的局限中解脫出來,采用國際化和全球化的視角來構建本國的民事管轄權立法體系。
注:
1依據美國憲法第1條第8款,國會有權制定為行使上述各項權力和由該憲法授予合眾國政府或其任何部門或官員的一切其他權力所必要而又適當的所有法律。
2See BGH,44 BGHZ at 49,51.CitedfromA.T.VonMehren,TheoryandPracticeofAdjudicatory Authority i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AComparativeStudyofTheDoctrine,Policiesand Practices of Common and Civil-law Systems,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2003,p.173.3日本與其他大陸法國家一樣,主要采取了原告就被告的原則,以被告的住所地作為管轄權的一般基礎。除了一般管轄權外,日本法還規定了協議管轄、應訴管轄、專屬管轄和特殊管轄(如侵權行為地、合同履行地,或訴訟爭議的財產所在地法院管轄)。
4該法全稱為《民事訴訟法及び民事保全法の一部を改正する法律案》,日本第177屆國會2011年4月28日通過,2012年4月1日起生效。
5新法已于2012年4月1日正式生效。在第一編第二章中增加了第一節“日本法院的管轄權”,具體條文是第3.2條至第3.12條。
6歐盟的民事管轄權公約以及規則包括:1、《盧迦諾公約》以及歐盟理事會《關于民商事案件管轄權及判決承認與執行的法規》(2001/44/EC,2001年第44號法規,2000年12月22日在布魯塞爾通過,2002年3月1日生效);2、歐盟理事會《關于破產程序的法規》(2000/1346/EC,2000年5月29日通過,2000年第1346號法規,2002年5月31日生效);3、歐盟理事會《關于婚姻案件和親子關系監護案件管轄權及判決承認與執行的法規》(2000/1347/EC,2000年第1347號法規,2000年5月29日通過,2001年3月1日生效)等。
7參見肇慶市珍寶實業有限公司與澳門雄偉實業有限公司等管轄權異議上訴案及最高人民法院(2011)民四終字第30號民事裁定書。
8該條規定:“當事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法院提起訴訟的,受訴人民法院認為本法院是顯著不方便法院,并且存在對該訴訟更為方便的外國法院,可以裁定中止訴訟。人民法院認為審理該訴訟將違背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利益的,應當裁定中止訴訟。中華人民共和國法院根據當事人的申請,綜合以下主要因素,確定是否是顯著不方便法院:(1)雙方當事人的住所或慣常居住地;(2)證據所在地,以及獲取此種證據的程序、時間和費用;(3)期間的長短;(4)訴訟文書送達的簡繁;(5)中華人民共和國法院是否熟悉或者是否能夠及時查明應適用的準據法;(6)判決被承認或執行的可能性。”
(責任編輯:江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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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3)08-0139-07
李晶,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涉外民事訴訟程序修改理念與制度完善研究”(項目編號:12BFX 137)和上海市教育委員會重點學科建設項目(項目編號:J511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