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軍
(華南師范大學 外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31)
并非所有人都認為《失樂園》是一部無可挑剔的杰作。薩繆爾 ·約翰遜就曾說過,閱讀《失樂園》“是一種責任而非樂趣。我們讀彌爾頓的目的是獲得教益,讀罷則厭煩困乏,轉而去其他的地方尋求娛樂;我們要的不是大師,而是朋友”。這一態度的主要根源在于,約翰遜(Johnson,2009:107-108)認為彌爾頓的《失樂園》距離人的生活太過遙遠,絲毫不表現具體的“人事與人倫”。作為一個喜歡熱鬧的城市生活,認為“誰要是厭倦了倫敦,肯定也就厭倦了生命”(Boswell,1992:756)的新古典主義者,約翰遜做出如此評價也許再正常不過了。大詩人艾略特的評價要驚人得多,甚至可以稱為惡毒:彌爾頓“使英國語言受到了敗壞!”具體而言,是因為他“任何一階段的詩都沒有突出地表現過視覺想象力”,根源則在于彌爾頓的眼疾。“彌爾頓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任何東西……讀《失樂園》時,我發覺我感到最愉快的地方恰好是那些最不需要用眼睛看的地方。”(Eliot, 艾略特,1989 :139-145)非常明顯,《失樂園》中沒有那么多的關于“客觀對應物”的描寫,可以讓艾略特去發現和欣賞。
楊周翰(1996:235)教授在《彌爾頓的悼亡詩》一文中也持類似的看法,認為彌爾頓的創作受視力缺陷的影響很大:“彌爾頓的天才表現在善于描寫宏偉寥廓,不善于描寫細節,這和他目力不佳有關。”但他的評價恰恰與艾略特相反對,稱“彌爾頓的描寫不具體,形象不鮮明……正是彌爾頓的長處,也是他意趣所在”(楊周翰,1983:94)。楊文并沒有具體解釋和闡明,為什么缺少細節描寫反而成了長處,缺乏細節和“宏偉寥廓”決不是同義詞。
那么,彌爾頓真的沒有“視覺想象力”嗎?缺少細節究竟代表著想象力的匱乏,還是屬于彌爾頓的一種獨特的“長處”?我們將以《失樂園》為例,從細節與想象力之間的關系、詩作題材的要求和體裁的傳統等方面入手,來嘗試回答這些問題。
麥考利的《彌爾頓》一文,很可能是楊周翰《彌爾頓的悼亡詩》文中若干觀點的源頭。在該文中,麥考利明確表示,彌爾頓的史詩最顯著的特征在于其讓讀者產生的聯想極度“邈遠”,其制造的效果,不在于表達的內容,而在其暗示性;“不在于其直接表達的意思,而在與其相關的其他含義”;彌爾頓的詩篇,對人的心靈所造成的沖擊是間接的,讀者如果不用心主動與作者配合,將無法理解或欣賞他的詩作。彌爾頓不會畫出一幅“完滿”的圖畫,也不會為消極被動的聽眾演奏。他僅是簡筆白描,空白處都留待讀者去填充。也許正因如此,那些本來“平平常常的文辭”,便獲得了“一種神秘的魔力”,就像是“咒語”,“一旦從口唇呼出,過去便回到現在,遠方則來至目前。從沒有過的美在瞬息間誕生,記憶的墳場中的所有逝者都將還魂重生”。顯然,麥考利并不認為彌爾頓缺少想象力。相反,在他看來,從大處著筆,放棄一切不必要的點染,正是彌爾頓的詩藝所在,其作用在于讓讀者的思維保持活躍,并給他留出足夠的想象空間。與那種“作者操辦一切,意象場景描畫得明明白白,想看不清楚都不成”,而讀者“不需要花費任何力氣”(Macaulay,1907:158)的文學作品相比,《失樂園》所表現出來的,顯然是一種不同的、甚至可能更為高級的想象力,畢竟,一切文本所塑造的畫面,最終都要在讀者的頭腦中獲得實現。
較少細節描繪、充分利用“留白”和抽象的筆法以調動讀者的想象并制造邈遠、壯闊的意境,確實是《失樂園》——至少是其中某些篇章的一個特征,這并非意味著想象力的缺乏,當然,與詩人的視力缺陷更沒有任何關系。至少,彌爾頓的眼疾并不構成描繪生動畫面的障礙。
威廉·哈茲利特(Hazlitt,1967:628)曾說,彌爾頓即便描繪只在書中讀到過的事物,也“有如目見:他的想象有自然之力;他行文如景、涉筆成畫……我們難免會揣想,他描繪可見物體如此生動,是因為視力的喪失,反而使他獲得了異乎尋常的心靈之力”。哈茲利特從《失樂園》中引了兩節詩文作為自己觀點的例證:
跟在他后面的名叫臨門,/他的廟宇座落在秀麗的大馬士革,/亞罷拿和法珥法兩條清澈肥沃的河濱。(彌爾頓,1984:25-26)
好像一只伊馬烏斯山上生長的禿鷲,/在雪嶺圍繞著韃靼人流浪的地方,/因為缺乏食餌而到放牧羊群的諸小山上去,吃飽了羊羔的肉之后,/飛向印度恒河或印度河的發源地;/途中降落在絲利刻奈的荒野,/那兒的中國人用風帆駕駛藤的輕車。(p.110)
細讀以上兩節詩文,我們可以看出,哈茲利特贊美彌爾頓的詩鮮明如畫,并非基于詩中有充分的細節描繪,反而可能是因為詩行中飛快跳躍的名詞,以及從伊馬烏斯山到印度,再從印度到中國這種動輒跨越千里萬里的地域轉移,在哈茲利特這位讀者心中造成了一種“緊張”,詩人用“空白”調動了他的想象。
但不是所有簡約的描寫都可以有這樣的成績。對讀者的要求,是要積極調動想象力,配合作者去填充那些空白,不需要他用眼睛去看,但需要他用心去想;在作品方面,如麥考利所言,要求一種字與字間奇異的、有“魔力”的搭配,同時提供恰當的空間,讓讀者的創造性想象力能夠有的放矢,如此一來,高度緊張的讀者便會被“裹挾”著向前飛奔,甚至“顧不上停下來細細地品味某一行或某一節詩文”(Lewis,1966 :41)。
因此,艾略特說彌爾頓缺少細節則可(至少在《失樂園》的一部分章節中確是如此),說他沒有想象力,無論是指哪一種想象力,都是荒謬透頂。艾略特在文章中曾引用濟慈評價彌爾頓的話——“他之生即我之死”,來支撐自己的觀點。殊不知這恰是一個反證。在文學史上,濟慈以感受力之細膩與想象之華美著稱。《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中有一段有趣的記載:
他(濟慈)對于味覺的享樂就有極敏銳的感受力,并時常嘗試著以特殊的刺激物來增強這種口腹之樂。一個朋友告訴我們,他有一次曾親眼看見濟慈在舌頭上灑滿辣椒粉,為的是能享受一番在這以后再喝一口紅葡萄酒的鮮美感覺。……對于音樂,他有一對音樂家的耳朵;對于光和色彩的變化,他有一雙畫家的眼睛。(Brandes,勃蘭兌斯,1997:168)
無疑,作為感受力如此細致的人,濟慈的詩中充滿了豐富的細節。但文學不同于生活,我們很難設想,兩個氣質完全不同的作家之間會產生重大的影響,而濟慈之排斥彌爾頓,正是因為兩位詩人間有著內在的相通之處,導致后來者很容易便會受困于前輩設定的規范,無法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彌爾頓的陰影太過龐大,連濟慈都幾乎要被籠罩其中了。或許,二人的想象力確實有所不同,但這不同只在表現的方式,而不是本質的差異。也許可以這樣說,彌爾頓像手持圓規的天神,擅長從虛空中勾畫恢弘的框架,而濟慈所做的,則是讓那框架之內嵌滿閃亮的星星。如果這說法沒錯的話,那么可以肯定一點,濟慈是幾百年來彌爾頓最好的讀者,如同繁星之于黑夜,白云之于天空。所以才要反抗,所以才要求得獨立。一種較晚近的英國文學選本中有如下評價:彌爾頓對英語語言的各種可能性的探求與運用,除了濟慈,數百年間無人堪與相比(McCormick,1963:249)。將二人并置,不能也不應解釋為偶然的信手拈來。在本質上,他們是相投相契的,他們的詩作,他們對語言的創造性使用,都體現出柯爾律治所謂的“想象的塑造之力”。
不妨再從《失樂園》中摘引幾段以資說明。下面一節選自別西卜的講話,他勸說眾叛逆天使繼續與上帝為敵,但不知該派誰去刺探人類的樂園最為合適:
但是,首先/得決定派誰去探尋這個新世界?/誰最能勝任?誰能試行漫步而走出/這黑暗無底的廣漠深淵,通過/伸手可摸的濃暗,找到崎嶇荒涼的路,/或者在廣闊的太空飛行,越過大裂口,/振起不撓的雙翼,到達那幸福的島嶼?(p.60-61)
下面一節描述撒旦來到地獄門口,為兒子死神所阻,父子尚未相認,幾乎引發一場大戰:
撒旦聽了愈加氣憤,/毫不懼怕地毅然站立在那里,/好像北極天空中燃燒的彗星,/縱火燒遍巨大的蛇星座的長空,/從他的怒發上抖落瘟疫和殺氣。/那二魔都向對方的腦袋上瞄準,/準備給以致命的一擊,不必再動手,/相對怒視的姿勢,好像兩朵烏云,/都滿載著天上的炮彈,隆隆地/來到里海的上空;然后面對面/峙立一會兒,等到風的信號一下,/便在半空中做暗黑的交鋒一般。(p.74-75)
再看這幾行,撒旦得到混沌指引路線,直奔新創造的世界而來:
他說后,撒旦躊躇滿志,/一時說不出話來,心里高興,/他的苦海竟然有了邊,重新振起精神,/恢復氣力,升騰而上如一座火的金字塔,/飛入狂亂的混沌界,在四周都是/諸元素紛爭沖突的夾縫中奪路而前。(p.87)
沒有必要繼續引下去了。會心的讀者應該已經能夠明白,彌爾頓的“意趣”究竟何在了。此處所謂會心,指的便是擁有擅長著色與填充的想象之力。那些喜歡漫畫的孩子們,如果能夠克服語言的障礙,讀懂《失樂園》,一定會奉彌爾頓為最喜歡的作家,并把哈茲利特引為知己。“相對怒視的姿勢,好像兩朵烏云”,“如火的金字塔”一般升騰而起,不都是絕妙的漫畫么?孩子們的想象力總是最豐富的,因此,麥考利在同篇文章中才會說:“無論誰想在一個已經啟蒙、文化業已發展的社會中做一個大詩人,他得先把自己變成一個孩子。”(Macaulay,1907:156)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華茲華斯才說:“兒童是成年人的父親。”有的時候,想成為一個優秀的讀者,也需要把自己變成孩子。如果一個人非常幸運,在成年之后依然保持了豐富的想象與感受力的話,面對彌爾頓,他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崇拜他,要么像濟慈一樣,或者說像撒旦一樣,反叛他。
張谷若在談到《圣經》起首記述天地開創的部分(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虛空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時,曾有這樣的評述:“這一節雖極簡質,卻把希伯來人想象中天地尚未開辟之前的景象,極形象化地傳達了出來。直至近代,法人講天文的作者,寫到星際,無邊無際,其邈遠不可思議,尚能令人起一種awful之感,何況古代。希伯來人這種想象,更優于其他民族。例如,巴比倫神話,說,大神Marduk斬龍,分其體為二,一部為天,一部為地。中國神話則說,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萬八千歲,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試把這兩種想象和希伯來人的想象比較,優劣自見。”(王佐良等,1983:203)
在幾種創世說中,哪一種提供了更多的細節,哪種最縹緲玄奧,也同樣是一目了然的。所以我們說,細節充分不一定就是好事,還要看作者所歌詠的是什么題材,以及他/她選用的表達方式屬于哪一種文學體裁。沒有疑問,《失樂園》境界、想象之恢弘闊大與主題崇高是有關的。可以將上面張谷若對 《圣經》的評價,與詩人在《失樂園》開篇處依照史詩傳統向神靈祈求靈感的一段對照閱讀:
特別請您,圣靈呀!您喜愛公正/和清潔的心胸,勝過所有的神殿。/請您教導我,因為您無所不知;/您從太初便存在,張開巨大的翅膀,/像鴿子一樣孵伏那洪荒,使它懷孕,/愿您的光明照耀我心中的蒙昧,/提舉而且撐持我的卑微;使我能夠/適應這個偉大主題的崇高境界,/使我能夠闡明永恒的天理,/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p.4)
威爾遜(Wilson,1983:197)在他的《彌爾頓傳》中也曾引用這一節詩文,以說明彌爾頓在寫作《失樂園》時,把自己提升到了和摩西比肩的高度,詩作的格調之所以如此“雄渾”,是因為“它是用神的語言寫成的”,傳達的是“神的旨意”。的確,詩人對自己作品的“偉大主題”和“崇高境界”是深有所感的。他將書寫的是神的反叛、是天上的戰場、是地獄里的懲罰,并通過這些描述“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也只有這樣崇高的主題,才最適合發揮彌爾頓那高遠無邊的想象力。彌爾頓為什么一定要在這樣一部史詩中尋求人事與常情呢?這即便不算苛求,也難免會讓人覺得有些詫異。
《失樂園》開篇兩章之所以追求恢宏的氣勢,專從闊大處落筆,除了為滿足崇高主題的需要之外,可能還與這兩章所集中描繪的場景地獄有關。麥卡盧姆(McCallum,1968:87)認為,《失樂園》中描寫的地獄,不但指一個實際存在的地方,同時也象征著“一種心境”。作為一種心理狀態,在描寫地獄的時候,突出其虛緲抽象的特征,不是再自然不過了嗎?錢鐘書(1985:42)在《讀拉奧孔》一文中,曾引《失樂園》一章63行“沒有亮光,只是可以照見事物的黑暗”,來說明彌爾頓“有些形容狀態的詞句”,“無法畫入物質的畫”。正是這樣,而且我們還可以說,如把地獄純粹作為心理寫照的話,一旦描寫到能夠“畫入物質的畫”的程度,反而會喪失應有的雄渾,減弱讀者的恐懼感。退一步說,即便不將地獄作為心理狀態,而只看作一個實際存在的場所,彌爾頓采用疏闊的筆法對其進行描述,也自有其道理。
此處同樣需要做一點說明的還有撒旦形象的塑造。他那“憂慮的雙眼”、“頑固的傲氣”、“從火湖中站立起來的”“碩大身軀”,以及“永不屈服、永不退讓的勇氣”,曾使后來許多讀者以為《失樂園》中的撒旦是一個正面的形象、一位反抗暴政的英雄;在我國權威性的英國文學選本中,甚至稱他具有“一個受迫害的革命者的豪邁氣概”,這未免離題太遠了。作為虔誠的清教徒,彌爾頓是不可能選擇撒旦來喻指革命者的,那將是對他自己的諷刺。他對撒旦的描寫,只不過是遵循了荷馬所開創的史詩傳統,同時又是順應自己詩作題材的一種選擇。在傳統的史詩中,通常英雄的敵手都被賦予一定崇高、悲壯的品質,以與核心的英雄彼此烘托。后世的文學家借鑒了這一手法,將英雄氣質揉入反面人物的性格,塑造出一系列有深度的復雜形象,如馬洛的浮士德和拜倫的曼弗雷德等。這就基本解釋了為什么彌爾頓會運用雄渾的筆觸,從大處點染,將撒旦塑造得氣勢非凡:“好像北極空中燃燒著的彗星,/縱火燒遍巨大的蛇星座的長空,/從他的怒發上抖落瘟疫和殺氣。”這是何等的氣概,即便稱之為“極具魅力”(唐梅秀,2005:57),似乎也不為過。但英雄如撒旦者,也難免在神子手上落敗,由此救世主的偉力更是不可想象了。
不單是叛逆的天使,詩中純粹正面的英雄,也往往采用簡筆虛寫,以使他們在讀者的想象中獲得更大的光輝。以“神子”的第一次出場為例:“上帝從一目望盡過去、現在、未來的/高處望著他”;“神子的儀態,/看來最為光輝燦爛,無可比擬。”(p.95-97)何其 “空疏”!以簡約的手法,間接或從側面對英雄主人公進行虛寫,文學史上絕非鮮見,在后世的神魔和偵探小說中表現得尤為顯著,甚至在經典現代文學作品中,也可以很容易找到例證。且看蓋茨比的出場:“他的笑容中帶著理解——遠不止是理解。這是那種罕有的推心置腹的笑容,你一輩子頂多能遇上四、五回。它先是面對著——或者似乎面對著——整個世界,剎那之后,便集中在你的身上,并表現出對你的不可抗拒的偏愛。它所表達的對你的理解,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理解的程度,信任你,不多不少,也剛好同于你對自己的信任;同時,它教你放心,此時對你的印象,正是你在最佳狀態時希望給予別人的印象。”(Fitzgerald,1925:48)如此一位蓋茨比,如此對他進行描寫,都足稱“了不起”了,其效果,要遠遠好過對人物的外貌和衣著進行濃墨重彩的描述。也許,這算是接受美學意義上的一種賤“近”而貴“遠”吧。
前面談到,彌爾頓在《失樂園》開篇章節中之所以采用“疏曠”的筆法,而不執著于做過多精細的描述,是與崇高的題材相適應的,并且符合塑造英雄形象的需要。接下來,我們會看到,當史詩的線索離開天庭之戰和地獄之火,轉而進入伊甸園的人類世界,敘述的風格與口吻似乎逐漸發生了變化。宏闊的勾勒少了,細致的鋪陳隨處可見。僅以下面描述伊甸園景致的一段為例:
這里是如此氣象萬千的田園勝景:/森林中豐茂珍木沁出靈脂妙液,/芬芳四溢,有的結出金色鮮潤的/果子懸在枝頭,亮晶晶,真可愛。/海斯帕利亞的寓言,如果是真的,/只有在這里可以證實,美味無比。/森林之間有野地和平坡,/野地上有羊群在啃著嫩草,/還有棕櫚的小山和滋潤的淺谷,/花開漫山遍野,萬紫千紅,/花色齊全,中有無刺的薔薇。/另一邊,有蔽日的巖蔭,/陰涼的巖洞,上覆繁茂的藤蔓,/結著紫色累累的葡萄,悄悄地爬著。(p.139)
看一下,聞一聞,這里有多少種色彩,多少種味道!而這樣的段落俯拾皆是,舉不勝舉。彌爾頓筆下的細節突然變得豐富了。艾略特稱彌爾頓因身有殘疾,故不善于描寫細節的說法,我們也只好將其推翻了。彌爾頓是擅長做細節描繪的,他只是在處理不同的題材時,相應地選擇了最為恰當的表述方式而已。
類似地,對于撒旦這一形象的細節描述也多了起來。下面一段,描寫撒旦潛入一條蛇的身軀后,試圖誘惑夏娃:
開始時,他像偷兒想要接近她,但又怕/不方便,便從側面,橫著前進。/跟著又像個熟練的船夫,在河口/或峽口駛船,隨著風向的轉換/而改變舵的方位和風帆的方向。/他隨機應變,為要惹夏娃注意,/便在她面前耍了一些玩藝兒,/用尾巴卷成許多波浪似的圓圈。(p.333)
讀到這里,我們發現,隨著描寫的精細化,撒旦身上的英雄氣概卻消失了。王佐良(1997:175)教授也注意到撒旦形象有一個“轉變過程”:“在前二章他確是一個叱咤風云的英雄……但是后來他決定用詭計來報仇而且化成了一條毒蛇,他就變得猥瑣了。”撒旦是否真的是革命者的化身,并且像王佐良教授所說的那樣,至少在《失樂園》前兩章中,在撒旦“不屈的斗志里也灌注著彌爾頓的革命精神”,這并非本文關注的問題。我們只想提請讀者注意,隨著場景的轉變,為適應刻畫不同人物形象的要求,彌爾頓可以自如地改變描述的筆法。正如麥卡盧姆(MacCallum,1968:86)教授所說,“地獄中的對話與天堂中的用辭大相徑庭;墮落前亞當與夏娃的交談和墮落之后有明顯差異;對伊甸園的描述與對天堂和地獄的描寫在方式上截然不同”。這證明《失樂園》中的細節多寡,與彌爾頓的眼疾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也不能成為評判他是否具有想象力的依據。細節的多與少,并非寫作能力的標尺,而是因應場景變化和不同題材的需要所做出的選擇,是不同文風的體現。如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某些學者會說:“《失樂園》不只有一種風格,而是有幾種。僅從最粗淺的層面上,便可看出,描寫天堂時是一種筆法,描寫地獄時又是一種筆法,寫人類墮落前的樂園是一種筆法,墮落之后又是一種筆法。”(Rajan,1966:56)從大處落筆,只做宏觀描寫的手法,只是突出地表現在開頭幾章,尤以一、二章最為顯著。
至此,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論——認為彌爾頓因失明的關系而“不善于描寫細節”,甚至缺乏“視覺想象力”,這種錯誤看法的產生,大致有兩種原因:或者是在評論中過分強調了《失樂園》最為人所傳誦的開篇幾章,或者是聯系彌爾頓的眼疾,做出了先入為主的判斷。
最后再從《失樂園》中摘錄一段,作為本文的結束。在這里,詩人仍然遵照史詩傳統,在一章起首處向詩神祈禱:“因此,我迫切需要你,天上的光呀,/照耀我的內心,照亮我心中/一切的功能,在那兒移植眼睛,/把那兒所有的云霧都清除干凈,/使我能把肉眼所看不到的東西/都能看得清楚,并且敘述出來。”(p.94)創作《失樂園》時,彌爾頓的眼睛已經全盲,看不到東西了,但看不到不等于寫不出,也不等于寫不“清楚”,因為詩人的肉眼雖然喪失了功能,卻依然具備想象之眸,敞開著心靈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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