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法償貨幣——兼論電子貨幣非法律意義上的貨幣

■徐冬根

貨幣不僅僅是一個金融范疇，更是一個法律范疇。國際著名貨幣金融法專家Arthur Nussbaum指出:“貨幣是一個基本法律概念，或許沒有其他法律概念比貨幣更為重要。”[1]作為法律概念，“貨幣指法律規定或承認的能直接用以交換或支付的特殊的物”。[2]法律意義上的貨幣，必然是法償貨幣。那么，電子貨幣是法律意義上的貨幣嗎?有學者認為，電子貨幣是法定貨幣的一種演化形式，是以法定貨幣為基礎演化出來的一種具有綜合屬性的特殊金融財產。有學者卻認為電子貨幣不僅超越了貨幣的物質概念，而且超越了貨幣的符號概念，新的電子支付方法使貨幣超越其物質和符號形式。[3]也有學者認為:“電子貨幣是以現有通貨為基礎的二次性貨幣。電子貨幣具備傳統貨幣應有的基本職能，可充當網上電子商務活動的價值尺度，交換媒介和價值儲存手段，與傳統貨幣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4]關于電子貨幣的法律性質，眾說不一。筆者認為，是否屬于法償貨幣，是判斷電子貨幣是否屬于法律意義上的貨幣的重要衡量標準。那么，什么是法償貨幣呢?

一、法償貨幣必須是法定貨幣

從法律角度看，法律認定某種支付媒介為貨幣，那么該支付媒介就成為法定貨幣。某種物“能充當貨幣，須由法律規定或承認”[2]，法律可以規定特定物為法定貨幣，從而使該物被賦予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效力。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由于法律的規定不同，貨幣的形態也不同。貴金屬曾被過去的法律所承認而成為商品交換的媒介，因而是貨幣。當貴金屬被法律禁止流通成為限制流通物后，就不再是貨幣。現在各國的法定貨幣大多是紙幣，如美國的美元和中國的人民幣。可見，對于哪些物能夠作為貨幣，哪些物不能作為貨幣，法律的規定起重要的決定因素。

Arthur Nussbaum教授曾經指出:“貨幣一詞或許比其他術語在法律關系更為重要，它到處存在——憲法、法典、法令、判決，行政法規、合同、遺囑和其他法律文件。”[5]國家通過憲法、法律或者政府通過法令，確認某物為法定貨幣，該物就能成為該國的法定貨幣。

下面，我們以全世界流通最廣泛和最具有代表性的“美元”作為代表，通過美國法定貨幣的曲折發展歷程來揭示法償貨幣的法律地位和特征。

在美國，早年在制憲會議 (Constitutional Convention)文件中明確規定，聯邦政府有權發行貨幣。[6]當時美國《憲法》有關國會貨幣權利的規定涉及兩項內容:借款和鑄幣。美國《憲法》第一章第八節第2條規定:國會有權“為美國借款”;第5條規定:國會有權“鑄幣，并規定鑄幣的價值，以及規定外國鑄幣的價值，并規定鑄幣的重量和尺寸”。根據美國憲法的規定，美國國會具有鑄幣和規定幣值的權利。這里的“鑄幣”(coin money)是指金銀等硬幣，這些硬幣本身具有價值。可見，早年，鑄幣是美國的法定貨幣。

那么紙幣是否美國的法定貨幣呢?在美國內戰爆發之前，紙幣是由美國各州以及私人銀行負責發行的。1862年2月25日美國國會通過的，由林肯總統簽發的第一個《法償貨幣法》(Legal Tender Act)[7]創設了一種由政府發行(government-issued)的新型的不可贖回的紙幣(irredeemable paper currency)①，即俗稱的“美鈔”(the Greenback)。當時，人們對于美國國會是否有權通過《法償貨幣法》來賦予美國政府將其發行的紙幣作為美國的法償貨幣，是有爭議的。1888年出版的《哈佛法律評論》第一期中，James Thayer教授就發表了著名的學術論文《論法償貨幣》，對美國國會是否有權將紙幣作為債務清償手段的問題進行分析和探討。有觀點認為，美國國會有權將任何硬幣 (而且不限于其本國的硬幣)，以及黃金、白銀設定為法償貨幣，因為硬幣、黃金和白銀本身具有價值。但是，是否能夠發行紙幣，是未知的。[8]在 Knox一案中，首席大法官指出:憲法賦予國會有關貨幣權利的明文規定沒有多大的解釋空間。國會鑄幣的權利必須結合憲法制訂時的特定歷史條件來理解，鑄幣只能是金屬貨幣，或者金屬貨幣之外的其他為了商業交易所需的貨幣。②Field法官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發行紙幣，我認為與憲法賦予將鑄幣作為法償貨幣的權力相去甚遠”。

但是，當時許多官員、銀行家、商人、金融專家都支持《法償貨幣法》。美國最高法院在“法償貨幣案”(Legal Tender Cases)的判決中認可了《法償貨幣法》的合憲性。最高法院宣布:以美國國會發行的紙幣 (papercurrency)作為美國的法償貨幣是符合憲法的。美國最高法院宣布國會有權力規定某一紙幣是國家貨幣，是所有公私債務的合法償付手段。②從此，紙幣美元成為美國的法定貨幣，同時也成為美國的法償貨幣。可見，法償貨幣需要有相應的法律規定為前提，只有頒布法律，認可其作為法定貨幣，該貨幣才能成為法償貨幣。

上文探討了美元作為法定貨幣的發展歷程，揭示了法償貨幣的基本法律屬性和特征，即信用貨幣階段的貨幣都是由法律直接規定的貨幣。[9]（P75）所以，貨幣是由國家法律規定而且只能通過國家法律才能被確認為法定支付手段的工具。貨幣是由法定貨幣發行機關發行的。只有一個國家法定的當局或者該當局授權的機構才有權發行該貨幣，其他任何機構無權發行，一般法律都規定由中央銀行壟斷貨幣的發行權，如美國最高法院通過“法償貨幣案”宣布發行紙幣是國家的主權體現，③通過判例法方式確認了美國國會的貨幣創設權和美國政府的貨幣發行權，同時確認了“貨幣”必須是法定的這個基本的原則。美國1862年《法償貨幣法》規定:美國政府發行的紙幣(鈔票)是法定的(fiat)、可以用來支付所有公私債務的法償貨幣 (legal tender)。[10]1863年，美國頒布的《國家銀行法》(National Bank Act)，授權國家銀行發行紙幣;同時規定，各州銀行發行紙幣的，需要繳納所發行紙幣面值10%的稅賦。④美國通過《法償貨幣法》和《國家銀行法》，確立了美國儲備貨幣法定的法律原則。

法定紙幣(fiat paper money)是一種有價值的紙幣，因為政府法令賦予了該紙幣法償貨幣的法律地位，使其可以用來繳納稅金、償還其他債務和作為支付手段。法定貨幣不代表黃金和白銀等實質商品或者貨物。法定貨幣的價值來自擁有者相信貨幣將來能維持其購買力，貨幣本身并無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正如諾貝爾經濟學得獎者Friedman教授所說:“法定貨幣之所以成為貨幣，僅僅因為政府通過法令將其界定為合法流通的貨幣;人們之所以接受法定紙幣，是因為人們確信其他人均將其視為貨幣。紙幣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人人均認為它有價值。人人認為它有價值，是因為根據人們的經驗，它曾經有價值……”[10]

法定貨幣，反映了法律對于貨幣的作用。一種支付媒介之所以成為貨幣，是因為主權國家通過法律賦予其貨幣的特殊法律地位。它們之所以具有交換價值，是因為法律規定人們必須接受它作為支付工具。一種支付媒介之所以成為貨幣，是因為政府通過法令將其界定為法定貨幣，而不是因為人們希望它成為貨幣。[11]

在美國現行憲法確認了美國國會有權發行鑄幣的基礎上，美國的阿拉斯加上訴法院在1982年再次重申:“美國《憲法》第一章第八節賦予美國國會除了將金幣和銀幣認定為法償貨幣之外，還賦予其認定任何其他物為法償貨幣的權力。”這些法律和司法判例可以說明，如今美國國會已經擁有排他的法償貨幣創設權。目前美國聯邦法律規定:法償貨幣是指“美國鑄幣和貨幣 (包括美聯邦儲發行的鈔票和聯邦儲備銀行和國家銀行發行的鈔票”。現行的美國《統一商法典》§1-201(24)將貨幣(money)定義為由國內政府和外國政府授權或采用的一般等價物。⑤

盡管美國國會享有創設貨幣的權利，但是美國國會并沒有通過法律的方式賦予聯邦政府發行電子貨幣。那么，電子貨幣是否就是法律意義上的貨幣呢?答案是否定的。電子貨幣(electronic money)又稱數字貨幣(digital money)和電子通貨(electronic currency)等，目前世界上的電子貨幣產品主要包括 CyberCash，DigiCash， NetCash，Netcheque 等。[12]（P15-16）迄今為止，電子貨幣，無論是卡基型的還是網基型的，[13]都是根據發行者和使用者的約定來發行的，發行者是各類金融機構或商家，不存在法定的統一主體。

在法律實踐上，電子貨幣既不是美國的法定貨幣，也不是任何其他國家的法定貨幣。從目前各國的有關立法來看，并不存在將電子貨幣確認為法定貨幣的法律。因此，從貨幣法定這個角度看，現階段的電子貨幣都不是法償性貨幣，因而也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貨幣。

二、法償貨幣必須是具有廣泛流通效力的貨幣

法償貨幣是法律賦予其具有在一國境內廣泛流通，不受地域、行業、支付對象的限制，可用于償付一切債務，具有絕對債務償付效力的貨幣。法償貨幣是由國家法律擬制的流通和支付媒介，成為國家通過立法來賦予其貨幣職能的工具。[9]（P75）貨幣的法償性具有廣泛流通效力，且不受限制。債務人提供法償貨幣清償債務時，如果債權人拒絕接受，則會喪失其求償權利。

法償貨幣所具有的廣泛流通效力，集中體現了法的規范作用。法對人的行為具有確定性的指引功能。法律通過設定一定的規則，來引導和規范人的行為，以此來保障確定性指引的實現。例如，歐元是歐元區各參與國的法償貨幣。歐洲理事會頒布的第974/98號《歐元條例》規定:自2002年1月1日起，歐元紙幣成為在參與國流通的唯一具有法償貨幣地位的鈔票 (第10條)，各參與國所發行的所有鑄幣應成為在參與國流通的惟一的具有法償貨幣地位的鑄幣 (第11 條)。[13]（P70）透過“條例”這種法律形式，歐洲理事會賦予歐元在其成員國之間的流通效力，以確保歐元承擔法律意義上的貨幣的全部功能。

美聯儲發行的鈔票，同樣具有價值，并被廣泛接受。這是因為法律為美鈔的廣泛流通效力提供了法律保障。每一張鈔票上都印有:本鈔票是法償貨幣，可以償付任何公共和私人債務。

盡管只有國家權力機構或者權力機構授權的專門機構，才能通過立法方式或者頒布專門的法律規范指定法償貨幣，并賦予該法償貨幣以廣泛流通的效力，但是有些商人卻在商業領域中創設了可以在他們自己商業領域范圍內流通的民間支付媒介(private money)，用來作為法償貨幣的替代物 (money substitutes)。在商務合同中，債務人可以根據合同約定，以法償貨幣償付各種債務，但是在商人之間同樣也可以用約定俗成的其他民間支付媒介(非法償貨幣)來償付債務。電子貨幣也屬于這樣一種民間約定的支付媒介。[14]

現階段，任何電子貨幣都處于一種民間約定的支付媒介狀態，沒有得到國家法律所賦予的具有普遍使用效力的法償貨幣地位。一種電子貨幣可能被一部分商戶所接受，但是可能被另一部分商戶所拒絕。各電子貨幣發行主體為了搶占市場份額，形成了自己的同盟體系，電子貨幣在該體系內獲得廣泛接受和流通。由于競爭，該電子貨幣在其他同盟體系內常常被拒絕接受。民間約定的支付媒介，它只是在簽署合同的當事人之間產生法律約束力，而不能對合同之外的其他人產生法律效力。以此為依據而流通的電子貨幣，只限于在特定的區域，在特定的當事人之間產生效力，不具有廣泛的流通效力。由此可見，電子貨幣不具有法償貨幣那種對全體社會成員均具有約束力的法律效力，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貨幣。

三、法償貨幣必須是具有絕對債務償付效力的貨幣

一種貨幣是否具有支付債務或者承擔義務的強制償付能力，取決于法律是否賦予其法償貨幣的地位。法償貨幣在主權領域內作為償付債務的工具，具有絕對的債務償付效力，必須為所有機構和個人接受，任何機構或個人都無權拒絕。[15]（P126）法律賦予法償貨幣以絕對的債務償付效力，任何非特別約定給付標的的債務人都有權以法償貨幣清償債務，債權人對債務人所使用的用以清償債務的貨幣不得拒絕接受。如我國1995年的《中國人民銀行法》第16條規定:“以人民幣支付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一切公共的和私人的債務，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拒收。”債權人有權拒絕接受非法償貨幣的外國貨幣，但是法律要求他必須接受作為法償貨幣的本國貨幣。法償貨幣是一種法律意義上的貨幣，在本國范圍內，“貨幣持有人用該貨幣支付其債務，債權人必須予以接受。”[1]換言之，一種貨幣，無論是金幣還是紙幣，一旦被國家通過法律方式確認為法償貨幣，意味著該貨幣獲得了法律所賦予的強制支付功能，任何債權人都必須無條件接受該貨幣作為支付工具或者債務清償方式。正如卓澤淵教授在其《法的價值論》一書中所言:“法為了保障權利的享有就必須保障義務的履行。”[16]（P382）法律對法償貨幣絕對債務償付效力的保障，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明確規定法的義務主體和內容，即債權人對債務人用法償貨幣清償債務必須承擔接受的義務;第二，具體規定不履行法的義務(即拒絕接受法償貨幣)所應承擔的責任。為保證法償貨幣的權威性和強制性，各國立法均禁止債權人拒收法償貨幣。如果債權人拒絕接受債務人支付的貨幣，則構成違法行為。有的立法甚至給拒收法償貨幣的債權人以嚴厲的法律懲戒。⑥由于貨幣的功能和使用直接關涉到社會的穩定，作為維護社會穩定工具的法律，對貨幣進行規制，賦予貨幣以必須為債權人所接受的強制性法律屬性。

電子貨幣的非絕對償付性非常顯著。現有的各種電子貨幣產品不具有法定性質，它不是國家通過法律方式所創設和發行的，而是由電子貨幣發行人與使用人之間約定在特定范圍與區域內使用的支付工具。由于第三人愿意接受電子貨幣，是出于商業利益考慮，是為了有利于其更多地向顧客銷售貨物或者提供服務，而不是因為法律的強制性。所以，非受約債權人可以基于商業信用和商業利益接受某電子貨幣用以償付債權，也可以無需任何理由而拒絕接受該電子貨幣作為債務的償付方式，而要求債務人支付法償貨幣來償還債務。債權人拒絕債務人以電子貨幣方式履行債務，不會產生違法的后果。是否接受電子貨幣，是債權人的權利，而不是債權人的義務。電子貨幣僅具有約定償付能力，它只在受約人之間執行貨幣的職能，而不能在整個社會范圍內執行貨幣職能，不具有絕對的債務償付效力。所以，從這個層面上講，電子貨幣不是法償貨幣，沒有獲得國家法律所賦予的絕對的債務償付效力。因此可見，從是否具有絕對的債務償付效力看，電子貨幣顯然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貨幣。

四、結 語

電子貨幣是科技發展與金融創新的產物，雖然它與法償貨幣具有一定的聯系，但從法律的角度上講，電子貨幣與法律意義上的貨幣有著本質區別，電子貨幣不是國家立法認可的法定貨幣。“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一定的現實存在的事實的確認，而現實存在的事實歸根到底是由一定的社會經濟條件所決定的。”[17]（P142）法律之所以將某種貨幣確認法償貨幣，是由特定的社會經濟條件所決定的。美國將美元作為法償貨幣，我國法律將人民幣作為法償貨幣，都是與特定社會經濟條件分不開的。尊重現實的客觀事實是法律的基本準則之一，法律的發生和修訂，都是以實現社會事實上存在的社會關系及其主體的劃分與配置格局的變化為基礎的。“法應當以社會關系事實為基礎，確認真實存在的社會關系事實，并從客觀存在的社會關系事實中抽象出一般，以為以后各社會主體的行為提供基本的和必要的模式。”[17]（P138）目前，電子貨幣雖然已經產生，并且有日益發展之勢，但是將電子貨幣確認為法償貨幣的社會經濟條件尚不成熟。從目前各國的有關立法來看，沒有一個國家頒布將電子貨幣確認為法定貨幣的法律，沒有頒布有關保障電子貨幣廣泛流通的規定，也沒有發現司法判例中出現因為拒絕接受電子貨幣而受到懲處的先例。也就是說，電子貨幣不具有廣泛流通效力，也不具有強制接受的絕對債務償付效力，目前全世界還沒有一種電子貨幣獲得某個國家法律強制力的支付保障。電子貨幣并非法律意義上的貨幣。在很長的時間內它不可能，也無法取代法律意義上的貨幣，目前各國調整法償貨幣的貨幣金融法，并不適合用于調整電子貨幣法律關系。對于電子貨幣的法律規制，國家應制訂專門的具有針對性的專門立法予以規范和調整。

注釋:

①新型的不可贖回的紙幣，即不能用這種紙幣要求強制兌換黃金或者其他硬幣的紙幣。

② Knox v.Lee， 79 U.S.at 583-84 （1871）。

③ See Thomas Wilson，The Power“to Coin”Money：The Exercise of Monetary Powers By the Congress，5（M.e.Sharpe，1992）。

④《國家銀行法》的頒布結束了當時美國各州授權的私人銀行曾經發行了超過1萬種不同圖案紙幣的混亂局面。

⑥如在古代的中國和法國，對于拒收法償貨幣的債權人給予嚴厲的懲罰直至死刑。大革命時期的美國則是按對敵法案處理和沒收財產。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現在還保留有對拒收法償貨幣的債權人的懲戒。

⑤UCC defines“money”as“a medium of exchange authorized or adopted by a domestic or foreign government as a part of its curren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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