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葉傾城
我與小年,炎夏一季
文 _ 葉傾城

很累很累的時候,看著地下通道到地面的幾十級臺階,我下意識想用手揪起褲管,把自己扯上去,像提著頭發離開地球一樣超現實—然后發現,我穿的是裙子。
暑假這么長,我為女兒小年安排了兩門課:游泳和圍棋。一動一靜,再加上些七零八碎的小課,正是相得益彰。但我沒想到,這意味著我每周要接送她31次,兩個月共200多次。
不用上鬧鐘,每天早晨一睜眼:6點。我已經跨過睡不夠的前30年,進入了睡不著的后30年。
去書房開電腦,趁它慢吞吞地開機,去廚房按下電高壓鍋的開關,再繞到衛生間洗漱,又回到書房,邊拍爽膚水邊刷新郵件。趁這片刻光陰,我匆匆寫作,文字間大概也有心急火燎的感覺。
7點15分,我開音箱播放英語,叫小年起床。她睡得面條一樣軟,像未開放的牽牛花一般滿身奶香。還是狠狠心,把她擱在地上,讓她直接套上泳衣,我回廚房煎蛋烤吐司。
泳帽、泳鏡、洗發水、浴巾打一個包,圍棋課本、練習冊、筆記本、牛奶、水瓶裝另一個包。兩個包同時上肩,我仿佛力大無窮,一婦能當百萬軍。
8點半的游泳班,我們8點出發。難怪說青春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果然咄咄逼人。把她送進游泳池,我轉身走一小段路去買面包,她出來會餓。
9點半,把她水淋淋地撈出來,洗澡、換衣服,用浴巾把頭上裹嚴實一點兒,再嚴實一點兒,然后馬不停蹄攔個的士送她去圍棋班。外頭烈日炎炎,我低聲下氣對司機說:“師傅不好意思,能麻煩關下空調嗎?孩子頭發是濕的。”
10點送達,我搭公車回家,往往還要順道買菜。11點半左右下車,第一個感覺:呀,忘了帶傘。
日頭高懸,遠街近景都像打了高光,亮得刺眼。陽光如下火,如十萬大軍一齊向草船射過來的火箭,密密麻麻,遁無可遁。皮膚先是痛,再是灼傷,好久都紅紅的一片。帶的瓶裝水早喝完了,喉嚨間全是血的咸。一到家,連灌兩大瓶白水,及時雨般甘甜。
乏極,沒胃口,正好不做飯。想靜靜喘口氣,但,電話鈴在響,QQ上有頭像在閃,快遞總敲兩次門。在千頭萬緒間,我還掙扎著做點兒事,只是偶爾有輕微的恍惚,像老化的日光燈會忽然一閃。
下午兩點半,我出發去接小年。一出樓門就像投入熾焰燃燒的大地。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餅鐺,上下盤同時加熱,看不見的小火舌舔著我的小腿,再不翻面我就要焦了,我能嗅見自己的汗臭。
去圍棋學校只有一班直達車,恰好沒空調。歸途為了能坐空調車,我會帶小年轉車。中轉站恰好是在長途汽車站,摩托車、電動車在人行道上“倒行逆施”,旁若無人,小巴司機揮動雙臂攔客,熱情得簡直讓人心生警惕。我緊緊握著小年的手。
她有時候發脾氣,甩脫我:“媽媽,你抓痛我了,你抓得像壞人一樣。”—傳說中的人販子才這么下重手呢。
4點半到家。如果是周四,還有一節數學課,那就是6點半回家。周二、周五、周日有鋼琴課和英語課。
有時候,她在車上就躺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抱她下車,走半程路,哄著她自己走半程。最后一氣抱上五樓,我累得癱在沙發上一動也不能動。她已經小睡過,又生龍活虎,原地滿血復活:“我要去玩輪滑。”
我滿心不情愿,我肉體軟弱,但,室外運動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嘆口氣,背上沉重的輪滑包,牽著她的手。她滑,我坐馬路牙子上看書。夕陽西下,余威猶在,熱石頭燙得屁股疼,我不時挪動,卻始終不肯起身,這樣好歹能讓雙腳休息一下。
每天如此嗎?不,游泳班每周三休息,圍棋班休周六周日。謝天謝地。
疲勞的加深,像白蟻漸漸蛀空家具,或者綠藻一點點蠶食池塘。肩背劇痛,是兩個包的重量在卸下之后還留存著,第二天我換一邊,單手上肩的時候,手腕驀然一陣銳痛,是多年前的腕管炎躍躍欲試。
有一天,我抱她下車,一扭身的剎那,背上像有一條血肉的拉鏈被粗暴地扯開。我痛得頓時僵住,迸出淚來。小年一無所知,還在催我:“要遲到了!”我極慢極慢地把她放到地面上,后背像被斜斜劈成兩半,勉強拼上,我艱難地帶著她向前走,沒有倒下。是拉傷還是扭傷?我只知道它疼了很久很久,每一次轉身都痛徹肺腑。
熬呀熬呀,到了8月中旬。我每天出門之前就算著:還有13節游泳課,11節圍棋課,快了快了。忍不住在地下通道就唱起改編的歌來:“夏天夏天就要過去,留下小秘密……”遠處,通道盡頭遙遙的光正代表我的心情。
常有熟人問我:“為什么要讓她學這么多東西?”
我的解釋隨對象隨心情隨場合而變:不算多呀;她喜歡呀,她也不覺得累;宅在家里也不過是看電視,傷眼睛;上課能有小朋友玩呀,在家里太寂寞了……不不不,我當然,過去、現在、未來,都不是“虎媽”。
但如果小年長大問我,如果她堅持,我大概只能對她說一個故事:韓國棋士車敏洙的父親在戰爭中失蹤,母親年輕守寡,他是遺腹子。韓國是長子繼承制,家中財產按傳統是要傳給長子的,幼子怎么辦?“媽媽擔心她走了之后我會很可憐,從小就請人教我很多本領。”他每天要學至少四門技藝:鋼琴、小提琴、跆拳道、游泳、武術……“我學了15種才藝,大都接近專業水平。”
我懂車媽媽的想法:我給不了你金山銀山,只希望你一技傍身。我不知道到底哪一行你會出頭,我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圍里給你盡量多的選擇。很抱歉,我愛你但我不能陪你一輩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世上,你能指望的,只能是自己。車敏洙是美國職業撲克選手,人稱“賭神”,同時又是韓國棋院職業圍棋四段。車媽媽當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我猜,小年會懂,包括我始終忍著的不讓它掉下來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