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韓松落
斜陽卻照深深院
文 _ 韓松落

《再一次初戀》電影海報
什么樣的電影是好電影?不必十項全能,只要有一點動人之處,足矣。例如《再一次初戀》,雖然得到2013年法國電影愷撒獎13項提名,卻并非絕色驚艷、渾圓沉厚之作,更像一部散淡的小品,但它就是什么地方有點格外動人,格外撩心。
主人公叫卡米拉,年過40,三線女演員—為什么敢這么斷定?因為一開場,她就在自己出演的電影里被殺死了。那電影是恐怖驚悚一類的,用不了大牌演員,她也一定不是主演—主演不會被輕易殺死。出了片場,她還要回家和丈夫埃里克吵架。吵架一向是訴盡平生的好機會:他有了新歡,是20歲的女子;他們已經分居8個月,正在醞釀離婚;他要賣掉房子,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并為此叫來了房產經紀人;她指責他的荒唐,他則控訴她的頹唐、常年酗酒,并且帶來“充斥這間屋子的不良氣氛”。
她照舊去參加派對,喝到不省人事,再醒來,卻已經穿越回16歲,父母健在,家宅安寧,她輕松穿回16歲的衣裙去學校讀書。她知道自己會在哪里遇到未來的丈夫,便努力躲開他;她也知道自己的母親會因為腦疾突然去世,努力阻止這樁事故的發生。她一邊沉浸在16歲的身體和40歲的心智結合所帶來的愉悅中,一邊悲哀地發現,盡管她要改變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她還是不可能改變什么,她發展不出一個平行宇宙,一個死亡沒有發生、離別在萌芽階段就被掐滅的未來。
但《再一次初戀》的重點不在于實現改變,它貌似奇幻,卻并沒有借助奇幻的形式來實現一些功利性的目的,它只是借助“穿越”這樣一種形式來作出考察:40歲的自己如何看待16歲的自己,16歲作出的決定如何像蝴蝶翅膀一樣,在40歲的時候引起風暴;16歲的自己又如何看待40歲的自己,那些簡單干凈的愿望是怎樣一點點失落的,那質樸的本心又是怎么一點點走樣的。《再一次初戀》用重返現場的方式來進行雙向的打量。
動人之處就在這里。電影里的奇想都曾在咱們的幻想中出現過—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帶著現在的經驗、智慧重返16歲,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導演諾薇米·洛夫斯基用電影的手段實現了這種可能,但她一點也不功利,既沒讓主角把彩票中獎號碼告訴身邊人,也沒讓她去預言天災人禍,甚至沒有太使勁地改變身邊人的命運。她只是投入往昔生活,并滿懷惆悵地打量著那段時間,知道一切終將逝去,永難再續。她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她所感受到的時間的流逝(電影里好幾次出現鐘表店、手表)、親情的珍貴、少年時期的無憂無慮。
影片的編劇、導演和主演是法國影壇的才女諾薇米·洛夫斯基。女性影人一旦包攬一部電影的創作,往往會陷入無可救藥的自戀,自戀成為讓觀眾入戲的巨大障礙。諾薇米·洛夫斯基卻以失敗者的姿態出現,給人看到她的衰老、落魄、失意。她的才華卻因此毫無阻擋地呈現出來,最天才的一筆,是她并沒有找一個少女演員來演16歲的自己,而是親自上陣,穿著少女的衣服,混在一群真正的少女里,但觀眾很自然地接受了這種設定,電影的意味也就這么出來了—她滄桑的目光就是我們的目光,“今天”就這樣回到了過去,成了一個在場者。
我最喜歡的一段出現在影片接近尾聲的時候。卡米拉和老師站在點唱機前,打算選一首歌作為紀念。她突然發現,老師提議的歌手在若干年后都死了,那些在當下還很嬌艷、生動的名字,組成了一份亡者名單,從生到死的時間跨度,不過二十幾年而已。像所有法國電影一樣,《再一次初戀》一定不會大張旗鼓地點明主題思想,反復強調“活在當下”,但那一刻,一絲惆悵混合著一絲欣悅來了,人的心像被一根橡皮筋彈了一下。
影片最后,雪后的街道,卡米拉踩著積雪,慢慢走回去。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