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劉輝
在“文革”之前,在我們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除了在學校聽老師講“革命”,回家也是自覺接受革命教育。
在我們居住的瑞華大院里,欣星家和小徐叔叔家合住一個單元,合用一個保姆。
小徐叔叔——徐景賢,后來在“文革”中成了“四人幫”的幫兇,上海的市委書記。他當年搬進瑞華二號樓54室的時候,才是一個23歲的小青年,高中畢業時,竟然把大學錄取通知書給撕了,跑去參加了“上海市政建設干部培訓班”。他1米80的個子,我們都是抬頭仰望著他,追在他屁股后面,小徐叔叔小徐叔叔喊得起勁。直到有一天,當我在他的書里,看見批斗市委書記陳丕顯、曹荻秋的照片的時候,那份親切感消失了。
在徐景賢回憶那個日子時,他在《十年一夢》里寫道:
我帶頭造反,“揭竿而起”以后,市委機關內部的造反派紛紛殺將出來,我們又成立市委機關革命造反聯絡站,和“工總司”(“上海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的簡稱)以及各個紅衛兵組織聯合起來,繼續向已經基本上陷于癱瘓的上海市委和市政府進攻。
那年冬天,我甚至連自己的33歲生日都忘記得一干二凈。每天每日,我騎著自行車,以市委聯絡站負責人的名義,往來奔忙于上海各個造反派大會的會場之間。每到一處地方,我就從頭上摘下皮帽子,解開對襟的中式棉襖,滿頭冒著熱氣,慷慨激昂地發表一通演說,然后匆忙地趕往下一站。在我看來,這真是一個火熱的冬天啊!
如果單獨從一篇文章里抽出這一段,你以為他在緬懷美好的青年時代;但是對一個經歷過“文革”的人,當你讀到“工總司”“紅衛兵”這些字眼時,你會毛骨悚然。文字里提到的“基本陷于癱瘓的上海市委”又是誰策劃造成的?就是在這些癱瘓的日子里,媽媽在朝著隔離室的墻壁撞上去,她要自殺。沒有解釋,沒有內疚,更沒有反思,看似是一點回憶,可是在回憶里卻彌漫著懷念。徐景賢在2004年寫的回憶里,依然感受著:在我看來,這真是一個火熱的冬天啊!
那個年頭的徐景賢,還是我們的小徐叔叔,與瑞華大院里那些坐著小車上班的干部比,他就像是我們的孩子王,臉上甚至還帶著年輕人的青澀,肩膀上,常常掛著一個蔡司照相機。
1964年,“學雷鋒”活動開始了,瑞華大一些的孩子成立了“紅領巾小隊”,我們請小徐叔叔做課外輔導員。一到周末,他就戴著紅領巾從二號樓走下來了,紅領巾在他的胸前飄動著,顯得有點短小,他興沖沖地和我們一起勞動,清掃瑞華大院。他是瑞華唯一的大人出來和我們玩的!最讓我們難忘的是他給大家講故事,往往聽到最緊張的時候,他說:不早了,晚飯時間到了,下周繼續。
就這樣我們盼著下周日的到來。有時候他講完故事,就會給我們拍照片。上世紀60年代初,拍照是多么難得的事情,開心啊!小徐叔叔把我們分成好幾組,讓同年齡的孩子站在一起,當我們面對照相機站定的時候,緊張得臉上肌肉都會發抖,小徐叔叔也收起笑容,用非常嚴肅的口氣夸張地跟大家宣布:要拍照啦,請大家不要笑!
這么一說,我們會笑得前仰后合,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他按下了快門。
我和欣星能經常聽他講故事。很多故事,我們都聽過好幾遍了,可是等到他吃飯的時候,又跑到他的飯桌前讓他講。我最喜歡坐在小徐叔叔對面,看著他說話的表情,他吃飯很慢,即使一邊吃一邊講,那語氣還是抑揚頓挫的。他的夫人,我們都叫她葛(蘊芳)阿姨,她會走過來,像一個大姐姐似的,輕輕地跟小徐叔叔說:不要講了。你胃不好,飯菜都冷了。
我們也不懂事,就像沒有聽見一樣,繼續聽小徐叔叔講彭加木、穆漢祥、程德旺,還有他寫的《年輕的一代》里的林育生。當他講到穆漢祥被敵人殺害時,他會放下碗筷,嚴肅地看著我們,說話的速度降低了,逐字逐句,像是要和我們一起進入一種憤怒的批判,激發起我們的階級仇恨!
有時候,故事講完后,小徐叔叔還會變幾個小戲法給我們看,有一次葛阿姨生氣了,直接跟我們說:讓你叔叔把飯吃完,你們快走吧。
我童年的業余生活,幾乎就是和革命兩個字聯系在一起的,那時候,小徐叔叔是一個革命的坐標。連爸爸回家都會說:徐景賢這個年輕人,(宣傳)部里都很器重他。有才氣,工作努力,革命意志也很強。
在《十年一夢》里,徐景賢寫道:
一切商定以后,夜已深了,我們對著毛主席的畫像,輕輕唱起了《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這支歌。唱著唱著,我驀然想起了復旦大學的紅衛兵在我造反以后送給我的一副對聯:
革命方覺北京近,造反才知主席親。
今天,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這個“親”字,我把這個“親”字真正地溶入到這首歌曲里去了。
我們唱得很輕、很輕,歌聲只在室內回蕩,因為就在市委寫作班隔壁的一棟樓里,還住著一個市委書記和一個部長。時過中夜,他們家里黑洞洞的,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我們不想驚動他們。當然,在沉睡中的他們,也萬萬不會想到:就從近在咫尺的市委寫作班里,一場席卷全國的1967年1月奪權風暴,即將猛烈地刮起來了!
這些平實的文字里,充滿的是懷念。而我們這些小百姓,就是在一個電話、在幾個人的激情里,命運就被徹底改變了。我們沒有選擇……
等到2005年,我帶著剛從大學畢業的女兒晶晶回到上海時,朋友們請徐景賢一起出來吃飯。走進飯店,徐景賢一下子就認出晶晶,他弓著背,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她的手說:哎呀,你是小鶯的女兒啊,這么大了!從美國來?我是關了18年大牢放出來的人,你媽媽對你說了嗎?
飯桌上,徐景賢和我們說話聊天,他像以往一樣喜歡談天說地,不分輩分,不計身份。臨走時,他對晶晶說:我還沒有和你好好談談美國呢,下次談好嗎?
晶晶想說什么,可是她原本就不大流利的中文,在這個時刻,突然什么都說不出口。回家路上,晶晶用英文非常嚴肅地問我:媽媽,他在“四人幫”手下害了很多很多的人,怎么看不出他有負罪感!他對自己的罪行,對“文革”,怎么一點反思都沒有,你怎么能對這樣的人這么好?!
看著女兒的臉,似乎看見的是她對我的不能原諒,我說不出話。
可是,當我和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從小就認識的人在一起,他在對你說:你父親當年是非常不容易的,這么年輕就出版好幾本書。后來高血壓多次中風,長期病假在家,還是那么努力在寫作。他后來又出了些事,很多同志對他有看法,他老在瑞華院子里轉,走路,很受冷落。我心里是敬重他的,見到他總主動招呼他,從不對他另眼相看。
這些話,讓我難以忘懷,特別是在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人在對缺席的父親,有這樣一份懷念時,我甚至都想哭。可是當夜深人靜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沒有“文革”,父親是不會在重病的時候被拉出去批斗……在那么多人受難的時候,徐景賢在干什么?
1966年,器重徐景賢的張春橋被中央調到北京,擔任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毛澤東發表《我的大字報——炮打司令部》后,北京的紅衛兵開始南下點火,徐景賢他沒有跟我們說,但是他很緊張,因為他心里沒底。一天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他又是一邊吃飯一邊說:今天我穿著灰色中山裝,戴著東北皮帽,混進延安西路200號文藝會堂的大禮堂,想看看北京來的紅衛兵到底在干什么。
再也不是我們的小徐叔叔時,徐景賢不再惶惶不可終日,他得到了張春橋的指示,他接到了姚文元直接打給他的電話,他開始在市委機關內部帶頭造反。
當這一切都成為歷史,當徐景賢寫了一本《十年一夢》,看完書,我才明白,他不會有任何反思,因為他沒有這個能力,他是在那樣的意識形態下生活成長起來的,他自以為找到了真理,其實,他不但失去了良知而且失去了獨立的人格,最后他的結局,又與早年被他自己所批判陷害的對象同歸于盡,甚至結局常常更加悲慘。
反思?他不會!他全部的思想,就是一份對領袖的愚忠,他忠心耿耿干革命,沒有腦子,一個很簡單的人。正因為他簡單,所以他就會被提拔,被重用。如果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他不會成為一個大城市的市_委書記,但他可以是一個善良的父親,一個踏實工作的普通人。可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搞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他選擇了革命,還是革命選擇了他。
(摘自《江南》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