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光
聞效儀:廣州現正在建立全市范圍的環衛、建筑等行業工會。中國工會的組織原則是屬地化管理,目前產業工會正在不斷萎縮,各地工會探索的大多都是區域性的工會聯合會。那么廣州力推行業工會的出發點是什么?
陳偉光:就我國工會現行的體制來看,不能忽視行業工會的作用。行業工會能夠反映工會在調整勞動關系中的基本規律。同一個行業,工人的利益訴求是高度一致的,行業工會可以最大范圍團結具有共同利益訴求的工人群體,進而形成與資方力量的平衡,穩定勞動關系。現行的工會屬地化管理體制有其優點,也有其弊端,最大的問題在于把各級工會切割成一個個小的范圍,工人力量也在這種方式下不斷削弱,無法形成團結性力量,從而加重了資強勞弱的不平衡狀態,因此中國工會有必要著力發展行業工會,它在現今中國勞動關系現狀下是有生命力的。
以廣州市勞動關系現狀為例,沒有行業工會,是不利于勞動關系調整的。最近廣州環衛工人罷工,此起彼伏,接二連三,這件事對我們觸動很大。改革開放三十年,本來我們應該高高興興去紀念、歡呼和感受光榮的,但是看到這些,我們高興不起來。因為改革開放三十年,環衛工人并沒有分享到合理的成果,反而比三十年前的地位要低得多,部分環衛工人連最低工資標準都達不到。工資低,社會保障少,沒有加班費,沒有房子住,為了節省開支必須住在遠郊,騎車來工作需要一個多小時,工作累了沒地方休息,有時只好睡在馬路邊大樹下。本身屬于公益性質環衛行業被推向了市場化,政府采取花錢買服務的方式,由保潔公司來競標,誰出的價錢低,誰就可以拿到這個項目。這樣一來就造成了雇主之間的惡性競爭,大家都盡量想往下壓價錢,低價拿回這個項目以后,倒霉的就是工人。雇主為了保證利潤空間,他一定要裁員,把原來三個人做的事情讓兩個人做,并延長勞動時間。這樣一來,環衛工人的工資收入和福利都是每況愈下。這個時候,廣州市正好要搞“創建全國文明城市”,離不開整個城市的美容保潔,所以經常讓環衛工人加班加點,但是工人卻經常被拖欠工資或者加班費。現在環衛工人的維權意識都比較高漲,知道勞動合同法頒布之后,雇主的行為是不對的,于是他們就一個個起來,不僅罷工,而且到政府門口請愿。然而,在對待這個事情的處理上,各個區的政府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常常是這個區環衛工人上訪了,區政府馬上拿出錢來平息,而這又帶動了其他區環衛工人的上訪。不僅如此,如果剛被平息的工人發現其他區補的錢比他們多,就會覺得自己吃虧了,會馬上形成第二次的集體請愿,于是各個區的環衛工人互相攀比,導致局面沒有辦法控制,政府忙了一年,非常的被動。這個事情的發生給了我們一個警醒,必須有一個跨區域的行業工會,統一工人的訴求以及統一解決他們的問題。不論是出于維穩的需要還是出于整個環衛行業工人維權的需要,要讓他們的訴求能夠得到均衡,并最終形成社會安定團結的局面。應該說,全總也很重視行業工作的作用,但目前還僅僅是把它局限在區和縣這個范圍,不允許突破。如果僅僅局限在這個范圍,行業工會的力量和水平還是不夠的,應該允許全市性的行業工會存在。其實有些地方實際上已經率先突破了這個范圍,比如上海已經有了全市性的行業工會。
廣州下一步計劃建立全市的制造業行業工會。應該說,現在的條件更加成熟了,尤其是汽車制造業。汽車制造業是廣州市的支柱產業,生產總值占廣州G D P 的十分之一,而且產業的關聯度特別高,跨區域的零部件企業眾多,全廣州跨區域的零部件企業就達兩百多家。這次南海罷工事件,本來由省一級的行業工會進行調節是順理成章的,但由于沒有這樣的行業工會,因而只能是廣汽集團的工會主席作為顧問參與,指導南海本田的職工如何選出職工代表,怎么去談判等等。但是,如果不是曾慶洪的推動,南海本田的工人不愿意接受廣汽集團工會的指導,因為兩者之間沒有關系。所以在廣州,如果要讓勞動關系更加和諧,更好地化解勞動糾紛,我認為發揮行業工會的作用會更加有利,因為行業工會對這個產業的特點和產業職工的利益訴求非常清楚,工資漲到什么樣的水平,實現什么樣的待遇,也是清清楚楚。廣州兩百個零配件的企業,幾乎都是圍繞著廣本和廣豐這兩家核心企業來進行生產的,如果讓廣本或者廣豐作為龍頭,把這些相關配件企業工會聯合起來,組成一個行業工會,那么應該會比區工會做出調節的能力還強。事實上,汽車行業的工會雛形正在形成,由于核心企業工會的號召力強,南沙出現多起罷工事件之后,南沙的豐田工會開始牽頭,定期把南沙零部件企業的工會召集起來,開聯誼會、交流處理勞資糾紛的心得,其實這就是一個聯合了,如果把它再上升到行業工會,是完全有條件的。所以,行業工會勢在必行,無論參與勞動糾紛的調解,還是為工人爭取合法權益,它比區域性工會的能力還要強,因此我極力主張推動行業工會的建立。
聞效儀:為了穩定勞動關系,中國工會希望建立健全鄉鎮(街道)、村(社區)、企業“小三級”工會組織網絡,這對于發展行業工會有什么樣的影響?
陳偉光:隨著非公經濟的快速發展,農村產業結構調整,使鎮、鄉、街道經濟快速發展,許多街道和村莊聚集了大量的中小型企業,也隨之帶來了諸多勞動關系問題。由于中國工會過去更多強調省、市和區縣層級的工會,沒有把觸角伸到以上的區域,因此原來的組織體系、活動方式、工作體系和運行機制滯后于形勢的發展,所以我們現在強調建立健全小三級工會,使工會的組織伸向最基層,工會可以更加深入工人群體,及時了解和協調勞動關系,加強工會的維權功能。然而,小三級工會畢竟還是依附在小三級的行政區域之內,它還是自上而下的工會體制,分散了工會的力量,越是往下,工會對行政的依附性就越強,就越失去工會自身的獨立性。我們注意到,鄉鎮街道作為政府與社會接觸的最基層組織,所有的“條狀”的行政管理職能在這里都得到體現,但受財政和人員編制的限制,在有限的人員如何發揮最大效用的問題上,只能按照職能活動的相對重要性程度進行排序,并采用兼職的方法。兼職的越多,就說明排序越靠后。而工會常常需要兼職婦聯、共青團、武裝、殘聯等工作。許多工會強調往小三級工會配備專職工會干部,看似很好,實際上往往不解決問題,因為下面的行政機構普遍缺員,一人身兼多職,根本不可能會讓他們只做工會一項工作,配備的專職工會干部最后都會挪作他用,干其他非工會的職責工作,甚至最后干脆沒有時間和精力干工會工作了。如果把各不同行業的企業分別組成若干行業工會,區總工會派員擔任行業工會干部,也許行業工會干部工作獨立性會比街道工會干部的獨立性更強一些,為職工說話的膽量和力度會更大一些。
因此,大力發展行業工會才是發展趨勢,而行業工會也必然會打破區、街(鎮)、村行政地域的限制,因為在一條街或鎮的范圍里成立行業工會是沒有意義的。從2002年開始,廣州市區兩級總工會開始探索建設行業工會。目前,我市大多數行業工會(或工會委員會)由市區兩級總工會直接領導和管理,并單獨設置。在建設行業工會的過程中,我們非常注重其獨立性。我們不贊成把行業工會設置在行業協會之下的做法,因為只有行業工會具備了獨立性,工會工作才能實現自主性,才能不受資方或資方組織的控制和企業行政的干預。這種獨立性也為行業工會主席依法維權和服務職工開拓了空間,比如從社會招聘并通過直選方式產生的荔灣區建筑工地工聯會主席陳美兒,天天跑工地,全心全意服務農民工,被農民工們親切地稱為“美姐”,在農民工心目中具有較高的威信,被推薦為中國工會十五大代表;逸彩工地工會主席黃壩大膽維權,爭取雇主為工友改善飯堂伙食和居住條件,為農民工宿舍安裝了電視空調、設立夫妻房,幫助工友追討欠薪,其事跡亦被《工人日報》、《南方工人報》等媒體廣為宣傳。開發區建筑工地工會雖然起步晚,但工作扎實,覆蓋面廣,一支經常活躍在建筑工地的工會協理員隊伍,為農民工送文化、送電影、監督勞動安全、防止欠薪,做了大量工作。
近兩年,隨著廣州的中心城市建設和產業結構調整,建設行業工會的力度也在不斷增大,尤其在鞏固和加強第二產業工會陣地的同時,在第三產業建設行業工會的工作日益受到重視,環衛行業、餐飲行業、制造行業、旅游服務行業等行業工會先后成立,一些新的行業工會組建形式被創造出來,如華林街玉器行業工會,在街道總工會的領導下,完全由群眾自愿組織成立,經費實行自籌,工會領導人直接由會員選舉產生。部分行業工會充分發揮自身優勢,在服務本行業及行業內職工的同時,也對上級工會的工作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如美容美發行業工會積極協助市總工會開展了跨省農民工培訓。為解決非公經濟組織分散、規模小、建會難、維權難的實際問題,市總工會還出臺了《關于推進我市各區、縣級市行業工會聯合會建設的實施意見》。我們把區屬的行業工會定位為區縣總工會三大組織支柱之一(即街鎮總工會、直屬企事業單位工會、行業工聯會),撥出專項經費支持各區行業工聯會的建設及其工作開展。截至2009年,全市各區、縣級市已建成行業工會192家。
聞效儀:成立行業工會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推動工資集體談判,然而我國自上而下的大范圍集體協商推廣運動似乎并不理想,往往是罷工后才有真正的集體談判,此起彼伏的工潮事件成為推動集體談判的實際動力。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陳偉光:靠什么去推動工資集體協商?我們當然不主張搞罷工去推動它,希望也不要出現這樣的局面。我們希望通過法律上或行政的適當干預,通過工會的積極努力去推動,然而雇主肯定是不會自愿跟工人去談判的,從來工資的問題都是雇主說了算,他們怎么會自動讓出這個權力呢。所以工人通過正常的渠道去爭取,往往作用不是太大,反而是工人集體罷工事件讓雇主付出了很大代價后,催化了集體談判的形成。廣汽工業集團總經理曾慶洪先生通過南海本田事件,就極力主張一定要搞集體談判,因為通過實踐證明了解決勞資集體糾紛最好的辦法還是坐下來談判。罷工事件的產生對推動工資集體談判有沒有直接的推動作用?我覺得這個推動作用是蠻大的。但是我們不希望通過罷工去推動集體談判協商制度的建立,但客觀上它還是推動了這個制度的形成。
客觀來看,集體協商運動是依據中國的國情,出發點當然是好的,現在全國各地都在推動工資集體協商工作。但有一個不好的現象是急功近利,追求表面數字而不注意工作質量問題。一些地方搞集中行動,用搞運動層層分解指標的辦法去推動這項工作,我認為有百害而無一利。其一,為了完成工作指標,很容易放棄合理目標的追求。例如,明明企業增資幅度10%是沒問題的,但為了雇主盡快同意協商,就可能隨便降低標準為3%。這實際上是出賣了工人利益。據說深圳富士康也曾進行工資協商,增資是3%,但“十二跳”后,郭臺銘單方宣布兩次增資幅度共110%。過去為什么出現工資協商都是按照最低工資標準、按照國家規定的法律法規填到集體協議的現象,其實都是在應付上面的考核。最低工資標準僅僅是保障少數的弱勢群體,而對大多數職工沒有什么意義。根據勞動部的解釋,最低工資標準只是適用于困難和瀕臨破產的企業,對于大部分企業是不適用的。但集體協商工作中的集體合同,大多數都回避了工人最想要的而企業又最不想給的東西,就是工資的增長。如果我們不解決這個問題,維權實際上就是一句空話。前年全總領導來廣州調研,我當時就認為工資集體協商并不具備大規模推廣的條件,廣州現在僅僅還是處于探討、試點的階段,要把工資協商談判做好做實,不要搞運動,不要一風吹,千萬不要下指標。一旦下了指標,很多事情都脫離了當時的預想,走了形式,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勞民傷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