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
(作者系著名散文作家、遼寧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
筆者在多個場合、多次講座中,一直強調散文創作應有深度意識、深度追求。值此商品大潮無遠弗屆,到處都是激烈的競爭,人們整天處于心身疲憊狀態的今天,此論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有人疑慮,廣大讀者在極度緊張之余,不會去接受思索的艱辛。理由是,人們忙碌了一天,渴望通過閱讀暫得消閑,獲取片刻寧貼與清靜,在這種心態下,要追求什么深度,只能招致反感。
也有人認為,在散文泛化的時代,關于散文寫作,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是如何體現現代意識、大眾意識,如何寫得輕松、自然,所謂“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而強調思想意蘊、深度追求,將會墜入所謂“深度模式”的陷阱,導致對現實生活重新組合,從而歪曲了生活質素的弊端。
還有人擔心,從前文學領域極度單一,現在開始呈現多樣化的局面,如果提倡進入哲理性的藝術層面,會不會以一種新的單一來取代舊的單一?會不會把讀者早已厭棄了的說教式的邏輯形態引入散文創作之中,造成性靈萎縮、情感弱化?
還有人認為,現在整個社會處在“喧嘩與騷動”之中,人們心情浮躁不堪,讀者自不必說,即使從作家角度看,肯于求深求異的怕也不是很多,“回到平面,取消深度”的說法,不是頗有市場嗎?
這里涉及到散文創作中的一系列課題,諸如文學的審美特征、審美訴求和創作感悟的超越性、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心靈體驗的對接、作家的心態與創新意識等等,換句話說,要說清楚“深度意識”這個問題,需要從上述諸多方面加以認真的研究、探討。
先從當前文學創作、主要是散文創作的發展趨勢來分析。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人們的思想觀念、文化觀念、價值觀念發生了重大變革,文學藝術的含義與功能隨之也發生了轉換,由過去的從屬于政治、對現成理念的圖解和對客觀景象的模仿,轉換為注重于人的自我意識的探索與表現,關注人性與人生、人的命運與生存價值,體現一種內在的超越性。由于文學環境的寬松、創作主體心態的自由和生存方式的轉換,存在著回歸文學本體,恢復其自身特征,作家將各自的情緒、體驗和社會內容化為自己的個體化世界,從而獲得較高的美學品質、審美期待。
面對經濟全球化和由此而形成的全球化語境,加上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的影響,人們的主體意識、探索意識、批判意識、超越意識大大增強,審美趣味發生變化,實現了文學自身審美原則的整合與調節,導致文學觀念趨向多樣與寬容,各種文學話語、理論話語紛亂地喧嘩。隨之而來,作家的審美意識也發生了重大變化,逐步呈現出表現自我的自覺性。就散文創作來說,由以往的對于現實功利目標的直白展露,注重外部世界的描繪,轉為對自身情感、心靈世界的深層開掘;從過去對政治形勢的熱情跟蹤和對表層現象的匆促評判,轉向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注,對現實世界和國民心理的深刻剖析;揚棄那種平面的線型的藝術觀念和說明性意義的傳達,致力于新的表現領域與抒寫方式,終于使散文以輕松的格調、優閑的步態、更為深刻的人生思考、深層的哲學內涵和情感密度走近讀者,從而實現了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的精神對接,構成了今日散文繁榮興盛的基礎。
新時期的文學歷程,實際上是一個不斷向文學本體回歸的過程,因而也是一個在文學創作中探索與呼喚人文精神、關注社會人生、表現內在人性,并使之不斷深化的過程。當前,由于現代人群已被經濟勢力拋擲到商業化的運作之中,置身于越來越實利化和技術化的社會環境里,面臨著商品、物質、財富、權力對于人的個性、主體性、獨創性的排拒,呈現出向個性迷失的群體化、符號化日趨下滑的危險。特別是伴隨著各種傳媒競相推行趣味的大眾化,伴隨著科技迅猛發展、智能化過程加速所導致的文學的寫作方式、表達方式和閱讀方式的劇變,更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學的個性化、獨特性、深刻性。而文學性是以獨特性顯現的。散文寫作是一種極富個性和內向特征的創造性勞動,是一個作家表現與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作家人格精神的外露。
散文創作的深度追求,是同個性化的寫作緊密聯系著的。缺乏個性化的支撐,勢必導致思想的平庸化和話語的共性化。在創作中,作為一種極富活力的人文精神,個性化可以抵制繁瑣、無聊、淺層次的欲望化和心靈的萎縮現象,而表現出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對審美意蘊的深度探求,使心靈情感的開掘達到一個很深的層面。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把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作為現代散文之最大特征來充分予以肯定。這在今天來說,仍然具有特殊的現實意義。
文學確實是命途多舛的。在過去相當長的時期里,現實功利性閹割了文學藝術的本質特征;在擺脫掉政治的粗暴干預之后,今天又遭遇到物質利益的羈絆和商品大潮的擠壓。在一系列理由充足的符號秩序之下,經濟利益實際上制約著包括文學在內的整個文化的命運。因此,要實現文學本體的回歸,張揚藝術審美的個性特征,不僅要掙脫僵硬的政治化、概念化、功利化的軀殼,而且,還必須克服物質主義、金錢至上的價值導向對人性的扭曲,固守作家內在的文化與理性的支撐,保持自身的精神追求,確認文學的審美特性,表現出作家富有個性特征的真性情、真情感和心靈體驗、生命體驗。
文學創作特別是散文寫作中,要警惕粗俗、平庸的傾向。當前,從文學審美形態的發展來說,理性的缺席、詩意的失落是一個突出問題。哲學含蘊的稀薄,動人心魄的思想刺激的缺乏,已成為文學創作普遍存在的一個弱點。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對思想、對創新充滿渴望的時代。人類理性的高貴品格就在于它的永不止息的創造性與開發性。藝術的深度存活于創造之中。從一定意義上說,人的本質性的追求便是在創造過程中探求人生的奧蘊。廣大讀者并不滿足于一般性的消遣、娛樂,這在各種媒體中已經得到饜足,他們還期待著通過閱讀增長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認識自我,飽享超越性感悟的快感。這也正是當下思想隨筆、文化散文備受青睞的原因。我們沒有理由拒絕讀者這一正當需求,應該充分注重作品思想蘊含的深度,沉潛到文化與生命的深處,透過生活表象去勘察社會人生的真實狀態,采掘人的內在心理活動的富礦。
這種深度意識,原是人類心理層面的一種自在意識,不是憑空外加的。渴望深刻,追求深度,不斷探究其自身生存狀態,屬于人的本性范疇,是埋藏于靈魂底部的深層意識。現代人揚棄傳統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力圖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意向。而人類要從整體上把握社會、人生以及自身命運,必然產生普遍性意蘊的哲理追求。應該說,任何時候,深度,深刻,都是判斷文學藝術質量的一個重要標準。因此,對哲理意蘊的開掘,已經成了作家、藝術家的自覺追求。
這里所說的哲理意蘊,當然指的是溶解在作品中的思想元素,是一種靠著生命激情的滋潤、生命體驗的支撐的思辨精神和理性情感,是立足于現實土壤而呈現出的對于人生價值和生活哲理的探索,其中凝結著人生智慧。在這里,散文中的說理,常常表現為一種恰如其分的點醒與提升;而對于鋪展開來的敘事、抒情,則可以成為一種豐滿肌肉的筋骨奇突,或者必要的激活與調劑。這種理蘊來自作家對生活的感悟、體驗,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作家面對某種生存境遇或者情感體驗,有所領悟,深受啟發,產生對世界、對人生、對人性的新鮮的、透徹的、厚重的認知,發而為哲思、理趣,成為一種藝術的開掘、提煉與升華。它是豐富多彩的個性化的展露,而不是機械的外在貼補、“注水式”的內部填充,更不是單調、劃一的公共話語模式。
這種深度意蘊,不可能產生于刻意回避或虛代社會學意義上的生存背景,把日常生活的瑣碎、斷裂、殘缺、間離,以及荒謬感、偶然性通通編織起來的個人話語造勢,也不同于那種站在云端施放故作高深的迷霧,發布“夢游者的囈語”或存在主義哲學的文學化界說。它是滲透于形象、情感之中的生命智慧,著眼點在于運用藝術手段點燃、引導與滿足人們探索未知的欲求。讀者可以憑借自身審美的內驅力,進入一種超越的悟境,獲得思考的愉悅。
“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尚書·說命》)要把這種理性的認知落腳到創作實踐中去,還有一段相當艱巨的歷程。大前提是必須培植深邃的思想,努力提高認知水平與思辨能力;有了深刻的、科學的見解,爾后再設法將它組織到文章中去。依我三十余年的創作體會,對于散文、隨筆來說,這方面的難度要遠遠超過論說文的寫作。就是說,如何在敘述、描寫、抒懷的過程中,以鹽溶水、如湯沃雪那樣,滲透進去、融匯進去理念的、思辨的、感悟的意蘊,是需要大動一番腦筋、頗費一些周章的。我離這種境界,尚屬遠哉遙遙;不過,無分成敗利鈍,體會總還是有得說的。
——讀書思考,觀察事物,剖析問題,直至執筆為文,都應盡量升華到認知規律以至擷取智慧的層面,而不要停留在簡單的信息、知識的復述上。認識對象大體分三個層次:信息、知識、智慧。市場經濟,商業社會,人們自然都重視信息的獲得,每天接觸媒體,捕捉信息,據以分析和參考,它強調的是新鮮,但這只是“初級階段”;如果把信息看作是“礦砂”,那么知識便是大量的事實與認識的“礦粉”投入熔爐之后,提煉、組合而成的可供使用的“板材”,這是第二步;也還沒有最后完成,還須進入更高級的階段—探索規律,擷取智慧。舉例說明:中國古代史書《戰國策》上有這樣一段話:“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曰: ‘后世必有以酒而亡國者。’”儀狄造出酒來,這是信息。造酒技術很高超,味道十分甘美。這就有了知識含量。大禹喝了,慨嘆說:后世君王肯定會有因嗜酒貪杯而致亡國者。這就是智慧了,帶有高度的預見性。
大部份知識都是專門的,是關于某一領域、某一科目、某一程序、某種思想方法、價值準則等方面的認識;知識再進展一步,就成了思想觀念、價值準則、規律性的認識。各種具體知識之間很難會通,但當它上升為思想意識層面,從中獲得理念和感悟,就可以豁然貫通。所謂規律、智慧,正是這種知識與思想觀念的升華,是由死變活、經過轉化的知識與思想,是起統率作用的。知識關乎事物,充其量只是學問;規律反映問題的實質,觸及深層的底蘊;而智慧則關乎人生,屬于哲學的層次。馬克思把哲學比喻為“迎接黎明的高盧雄雞”,意思是哲學是武裝頭腦的,是在前面指導人生的。黑格爾說,哲學是反思的科學,是事后的思索,他喻之為“黃昏時起飛的貓頭鷹”。兩位大師講的都是關乎智慧、關乎人生的。
——注重視角選擇,盡量選取獨特視角。思辨、研索本身就是一種視角的選擇,視角不同,闡釋出來的道理就完全不同。視角和眼光是聯系著的。愛因斯坦看人看世界,用的是宇宙的眼光,因而能夠跳出“人為中心”這個成見,得出“人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埃塵——沒有驕傲的理由”的結論。中國古代哲學家莊子,提出觀察事物有三種視角:“以道觀之”,從整個自然界來看,無所謂高低、貴賤;“以物觀之”,從事物本身來看,往往是重已輕人,自以為是; “以俗觀之”,世俗觀念往往是趨同的,隨大流,人云亦云。同樣一件事,從不同視角觀察,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
——善于提出問題,也就是要有“問題意識”。愛因斯坦就曾說過,他的“腦子里始終都裝著問題”。理論是關于問題的理性思考;或者說,理論始于問題。過去學哲學有一個偏向,就是滿足于背誦結論,而不善于以理論為指導去發現問題、研討問題、解決問題。從一定意義上說,哲學不是知識學,而是問題學。這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哲學的基本問題常解常新,是永不過時的,只能隨著時代的發展,理解與闡釋方式發生變化。它與科學不同,科學的問題一經找到答案,問題便成了知識,不再具有問題的性質;二是,如果說科學給人以知識,那么,哲學就是給人以智慧——提出問題本身就體現了哲學智慧。哲學家的貢獻不在于他解決了多少實際事,而在于他提出了富有前瞻性、開創性的問題。問題是哲學的發展動力,問題開啟了思維探索之門。
——重視生命感悟、心靈體驗與生命體驗。這種感悟與體驗,都是個性化的,往往有獨到的發現。
——組織素材,應窄而深,學會小題大做,切忌大題小做;要“孤軍深入”,求其自得,力戒空泛而弘廓,泛濫而無歸。
見解未必高明,但它畢竟是過來人的一種體悟,一種迷者之悟,或者迷悟交織,往往是教訓多于經驗;墳場后面荊棘多于鮮花,官場后面更多的是凄清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