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小蓬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 北京100089)
由于中越兩國緊密的地理、歷史、民族淵源,古代越南深受中國文化浸潤,在其封建社會的歷史中漢文文學一直占據著文壇的重要地位,并曾涌現出一大批優秀的漢文文學家和文學作品。《皇越春秋》便是越南古代漢文小說中的一部杰作,其作者、創作年代雖不可考,但從成書來看應是現存可見最早的一部越南古代長篇漢文歷史小說,對越南后代同類型小說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全書分為初、中、下三集,每集二十回,共六十回,記述天圣元年庚辰 (1400年)至順天元年戊申 (1428年)年間的越南史事。據《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載,該書今存印本1種及抄本7種[1]。此外,陳慶浩、王三慶主編的《越南漢文小說叢刊》(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和孫遜、鄭克孟、陳益源主編的《越南漢文小說集成》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均收錄有校點本,是目前所見最完備的兩種通行本。
在現存越南古代漢文長篇歷史小說中,《皇越春秋》因其突出的虛構性和文學性而備受學術界關注。其中,陳默的《論越南漢文小說〈皇越春秋〉》(載于《北方論叢》2000年第6期)通過文本分析和對比研究,指出《皇越春秋》在創作上受到《三國演義》的直接影響,剖析了其所蘊含的文化意蘊及藝術得失。陸凌霄的《越南漢文歷史小說研究》(民族出版社,2008年)和任明華的《越南漢文小說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是國內學術界目前僅有的兩部越南漢文小說研究專著,從小說體制、藝術特色與文化特征等多個角度,對《皇越春秋》做了精彩論述。本文在諸多學者研究的基礎上,著眼于《皇越春秋》獨特的題材和話語方式,因為黎利集團、胡季犛集團與明朝之間的矛盾沖突也是明代歷史上的重要事件,在中國史籍筆記中亦不乏記載和描述。歷史書寫是有文學性的,“歷史講述的就不僅是事件,而且有事件所展示的可能的關系系列。然而這些關系系列不是事件本身固有的;它們只存在于對其進行思考的歷史學家的大腦中。這里,它們存在于被神話、寓言和民間傳說及歷史學家自己文化的科學知識、宗教和文學藝術概念化了的關系模式之中?!保?]倘若不囿于歷史語境與文學語境的束縛,那么無論是中國史籍筆記還是越南歷史小說,其實質都是敘事性散文話語,含有同樣的文化研究價值,即同樣承載了中越兩國不同文化語境中的特定“關系模式”。特別是由于書寫同樣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中越兩國敘事文本具有突出的互文性特征。本文以此作為研究的基點,不做辨別真偽的歷史考據,而是力圖進行中越兩國敘事文本的互文性對比,通過分析雙方文本表述的重復現象,以跨學科的研究方法解讀《皇越春秋》的話語特征及其對中越歷史事件所做出的文學虛構和文化闡釋,剖析其體現的越南文化的民族性格。
《皇越春秋》是以陳朝王室后裔陳天平在失國的危急時刻向明成祖求援的情節展開故事的。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書寫,中越兩國文本的敘事話語呈現出趨同傾向。《明史》記載永樂二年“故安南國王陳日煃弟天平來奔”[3]?!睹魇芳o事本末》則記述了陳天平“叩頭流涕”,奏請明成祖“伏念先臣受命太祖高皇帝,世守安南,恭修職貢”而協助討賊復仇[4]?!痘试酱呵铩返诙亍瓣愄炱狡驊z上國”對此描述為:
明侍郎王俊引天平跪于龍墀,奏曰:“臣陳家后裔,聲教外臣,恭遇天朝,率先歸順……伏望陛下天地父母生成之德,恤及微臣,世守南邦,恭修職貢。季犛父子罪逆滔天,臣與此賊誓不俱生?!币蜻殿^流血。[5]
這處書寫與中國文本相近,陳天平跪稱“外臣”、“微臣”,叩請明朝顧念陳家世守安南、恭修職貢而出兵助其復國。對此,《皇越春秋》不僅未加貶斥,還在對明朝出兵討伐胡季犛父子的敘述中,更鮮明地顯示了與中國文本的趨同性。例如多次在回末詩中指斥胡氏“賊子亂臣天共怒,弒君篡國地難容”[6],蔑視其“不覺偏方誠地窄,敢將群小抗天兵”[7]的對抗行動,甚至直接借黎利屬下之口稱贊“明朝遣將,伐罪吊民,救弱扶衰,正為順道”[8]。可見,《皇越春秋》肯定明軍入越伐胡的正義性,希望借助明朝之力正綱常、鋤逆賊,實現封建正統王朝的回歸。邱浚的《平定交南錄》也記述了越南百姓對明朝軍事干預行動的反應:
初,交人聞天兵南下,罔知所以。既聞榜示,咸知其曲在彼。及見榜末云:“待黎賊父子就擒之后,選求陳氏立之?!蹦谎宇i跂足,以待王師之至。[9]
這也從側面印證了《皇越春秋》所傳達出的越南古代社會對中越關系的基本定位,即接受宗藩關系中的外藩地位,以政治及軍事上依附宗主國來維護自身社會的穩定。
正如批評家所指出的,“一部作品和孕育、滲透它的文化之間的趨同效應體現在很多方面,互文的互異性深融于文本的個性中”[10]。在宗藩關系的語境下,在敘述明朝討伐逆胡的互文性文本中,《皇越春秋》體現出與中國話語的趨同特征。但隨著明軍軍事行動的升級,它的敘事話語逐漸呈現出與中國文本的互異性,以獨特的方式展示了越南民族文化的獨立性格。
明軍出征前,明成祖誓師是重大的歷史事件。對此,中國文本多有重述,敘述話語也大致相同,即如《殊域周咨錄》中所述:
上幸龍江。禡祭誓眾曰: “黎賊父子必獲無赦。脅從必釋。毋養亂,毋玩寇。毋毀廬墓,毋害稼穡,毋恣取貨財,毋掠人妻女,毋殺降。有一于此,雖功不宥。毋冒險肆行,毋貪利輕進。罪人既得,即擇立陳氏子孫賢者,撫治一方。班師告廟,揚功名于無窮。其共勉之。”
按觀誓眾之詞,俱平定安集之略。與古帝王神武不殺,真有光哉![11]
《皇越春秋》同樣以宏大敘事再現了這一歷史場景:
成祖幸龍江禡祭,誓眾曰:“胡賊父子,必獲無赦,脅從必釋。毋養亂,毋玩寇,毋毀廛行,毋害稼穡,毋肆取財貨,毋掠人妻妾,(二句是徒誓耳。)毋殺降。有一犯者,雖功不宥。毋冒險肆行,毋貪利輕進,罪人斯既得,必拜陳氏子孫賢者,統治一方。(如此不敢奉詔)班師告廟,以次定功。”[12]
《皇越春秋》和《殊域周咨錄》均以批注和按語的形式,對事件做出了直接的解讀和闡釋,然而兩者的敘事話語卻是互異的。嚴從簡身為明代行人司行人刑科右給事中,其按語以臣子講說圣朝君主的語氣,贊賞明成祖的英明神武,是“我者”的主體性表達與自我認知。而《皇越春秋》的按語則是置身事外式的調侃,與天朝圣主誓師的莊嚴語境形成強烈反差,不僅從敘事語氣上顛覆了話語的莊嚴性,使明成祖的誓詞由我者的源話語演變為對他者話語的諷刺性模仿,更直接否定了正義誓詞的真正動機和實際效果?!霸捳Z在穿過他人話語多種褒貶的地帶而向自己的意思、自己的情味深入時,要同這一地帶的種種不同因素發生共鳴和出現異調”[13]。換而言之,《皇越春秋》與中國敘事文本間的異調源于其話語獨立意識,是獨立的“我者”話語在深入闡發時,與“他者”的話語在褒貶地帶上出現差異化造成的。
明軍入越的軍事行動在實際效果上不盡如人意,甚至加劇了越南社會的動蕩?!痘试酱呵铩范嗵帞⑹隽嗣鬈娯澅楹Π傩盏男袕?,如“美女三十余人,乃是梁成脅取民女,充為己有”[14];“北將李彬督后部,凡所到之處,脅淫婦女,掠取貨財”[15];“友墜下,被北兵生擒,并得其黨二千人,張輔深恨,命悉坑之,筑為京觀”[16];“李彬、馬騏索民供貢,馬騏墨而殘,定一而取十,要索百姓以金銀代納……殘虐日甚,浚盡民財”[17]等。并寫鄉村耆老因不堪忍受而泣求黎利:“今北國索民貢獻,有不及者,殺戮甚酷,請黎公起兵討賊,以救生民”[18],明確地將明軍的貪暴作為民族起義的直接導火索。雖然中國文本如《明史》、《明史紀事本末》、《平定交南錄》等對此也有述及,但卻將張輔坑卒筑尸、馬騏墨殘的事件作為個案,而將越南的抗明斗爭解讀為風俗教化之爭,如“蓋新設州縣軍衛太多,交人久外聲教,樂寬縱,不堪官吏將卒之擾,往往思其舊俗。一聞賊起,相扇以動,賊首所至,輒為之供億隱蔽。以故賊潰復聚”[19]。作為敘事主體,《皇越春秋》與中國文本間呈現為對立的他者關系,雙方不僅互稱為“賊”,而且各自以我者的口吻對他者進行聲討。
平定逆胡后,明朝并未履行立陳氏子孫的承諾,反而郡縣安南。對此《明史》僅以“求陳氏后不得,遂設交趾布政司,以其地內屬”[20]做簡略敘述?!睹鲿穭t增加了越民請命的細節,稱“陳氏子孫耆老千余詣軍門,言:‘陳氏已滅,無可繼者。安南本中國地,乞仍入職方同內郡?!o等以聞”[21]。而《平定交南錄》的敘述最為詳細:
先是,王等受命時,詔令求陳氏子孫立之。至是平定,王遍訪國中官吏耆老人等,咸稱:“黎賊于己卯年殺光泰王颙,立其子 而殺之,遂篡其國。前后殺其近屬五十余人,及其遠族又千余人。血屬盡絕,無可繼立者。請依漢、唐故事,立郡縣如內地,以復古。”王疏聞,上從其請。[22]
以眾多越南官吏耆老人主動請求的細節,強調郡縣舉措是順應越南人民的意愿?!痘试酱呵铩穮s寫張輔不顧黎利請立陳氏后人的提議:
密使喻百姓請立郡縣。及宴罷,見帳外三四耆老伏地嘯曰: “陳氏不存,乞設都護,如漢唐故事?!陛o曰:“民心如此,諸將如何?曷若奏捷回朝,獻俘傳命,此時立與不立,方可議定。”[23]
可見,《皇越春秋》的有關敘述幾乎與《平定交南錄》針鋒相對,帶有強烈的反諷意味。“三四耆老”使“遍訪國中官吏耆老”失去了代表性,“密使喻百姓”使“立郡縣如內地”的請命淪為一場陰謀,中國文本中的正義征伐被闡釋為恃強凌弱的窮兵黷武,中國話語中民心所向的收復外藩被闡釋為失道寡助的侵略擴張,并成為促使越南有識之士“扶正統”、“奮中興”,走上越南民族獨立之路的直接動因。
正如巴赫金所說,“說話主體的每一具體表述,都是向心力和離心力的施力點,集中和分散的進程,結合和分離的進程,相交在這話語中?!保?4]《皇越春秋》不是對中國敘事文本的重述,而是以離心力的話語進行主體性表達,其與中國敘事文本在互文中的互異性則進一步彰顯了“我者”話語與“他者”話語相遇的特征,即“作者在他的真理和他人的真理之間建立一種全新的特殊的相互聯系。作者是相當活躍的,而他的行為具備一種特殊的對話特性”[25]。《皇越春秋》便是這種作者的“真理”,即越南民族文化語境下的“真理”。它是處于宗藩關系的歷史框架下,在封建時代東亞、東南亞強大的漢文化場域中,越南民族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一次“對話”。盡管由于文化的長期弱勢地位,《皇越春秋》只能借用中國的文字書寫方式和文學形式,但它卻試圖以自己的獨立話語闡述自己的“真理”,并以此與中國話語中的“真理”形成一種全新的聯系,傳達越南文化的獨特聲音與獨立精神。
《皇越春秋》與中國文本在敘述同一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時具有明顯的互文特征,但其文化闡釋卻往往是屬于越南民族的。正如互文理論家所說:“每一篇文本都聯系著若干篇文本,并且對這些文本起著復讀、強調、濃縮、轉移和深化的作用。”[26]《皇越春秋》的互文實現了對中國文本的話語“轉移”。例如,“畫獅蒙馬”是中國古代文本多有重述的明軍征戰安南的經典戰例,《明史紀事本末》便寫到了張輔率兵與胡軍進行的這場激戰:
賊復巷戰,列象為陣,輔等督游擊將軍朱廣等以畫獅蒙馬,神機將軍羅文等以神銃翼而前,象皆股栗,多中銃箭,皆退走奔突,賊眾潰亂。[27]
《平定交南錄》也寫到:
都指揮蔡福等數人先躡梯登城……賊于城內列陣,驅象來沖我軍。乃出內府所制獅子象蒙馬,象見獅形驚畏而顫,又為銃箭所傷,倒回奔突。賊潰亂,自相蹂踐。[28]
《皇越春秋》也記述了這場富于傳奇色彩的戰役,寫黎利之子黎欽率兵協助明軍與胡軍交鋒,他面對敵軍象陣施展奇謀:“將馬蒙以畫獅埋伏,聞號抄出左陣擊之……以虎皮蒙馬首,見號抄出戰右陣擊之”。戰斗中黎將“產容各以獅虎翼而前,象皆股慄,多中炮箭,縮鼻便走”。黎欽卓越的軍事謀略不僅扭轉了戰局,還令明將沐晟贊嘆“如此將才,我誠不及”[29]。在這段互文性文本中,《皇越春秋》將以奇謀妙計克敵制勝歸功于黎欽,使中國文本對明軍神武的稱道轉移為贊頌黎軍將領的軍事智慧。再如黃福是中越這場沖突的直接參與者,不僅作為明軍主將出征安南,還在當地出任行政長官長達19年。他為官正直寬厚,“治交趾,視民如子,徇其所好,祛其所惡,勞輯訓飭,躬勤不倦。每戒郡邑吏咸修撫字之政,新造之幫,政令條畫,無巨細咸盡心焉”[30],不但受到明成祖的褒獎,同時也在越南社會享有贊譽,《大越史記全書》稱其“為人聰慧,善應變,有治民才,人服其能”[31]。《皇越春秋》中對黃福也多有敘述,并以與中國文本同樣的話語記述了黃福歸國時“交人有何盛恩者,扶老攜幼送之”[32]的情景。不過,《皇越春秋》建構的黃福形象畢竟與中國文本有了重大差異,這主要體現在兩處:一是在黃福奉詔回國的原因上,《明史紀事本末》中因“上念其久勞于外,召還”[33]。而《皇越春秋》中黃福因感悟“南國必生圣君矣,久居,禍必不淺”,從而主動萌生去意,臨行前還透露了“子國已有圣君,雖欲坐固,不能得”的天命[34]。二是在黃福被俘后獲釋的原因上,《明史紀事本末》中載:
工部尚書黃福為賊所得,皆下馬羅拜,曰:“我父母也,公向不北歸,我曹不至此。”言已皆泣,福斥之,諭以順逆,賊終不忍加害[35]。
《殊域周咨錄》也寫到:
福為賊所得,皆下馬羅拜曰:“我父母也。公向不北歸,我曹不至此!”言已皆泣。福斥之,諭以順逆之理,賊終不忍加害。[36]
《明史》記載黃福被俘后:
欲自殺。賊羅拜下泣曰:“公,交民父母也,公不去,我曹不至此?!绷Τ种?。黎利聞之曰:“中國遣官吏治交趾,使人人如黃尚書,我豈得反哉!”遣人馳往守護,饋白金、餱糧,肩輿送出境。[37]
而在《皇越春秋》中黃福戰敗被俘,黎利本欲斬黃福,只因與黃福有師生之誼的愛將公僎、少礙情愿替死,黎利才義釋黃福。黃福非但沒有“斥之,諭以順逆”,反而回報了黎利的不斬之恩:
黃福入謝,言曰:“南國之民,勞于兵革,請大王班師釋旅,回守南幫,致某回朝,奏請息兵,得兩國安然無事矣,則天下之大幸也。”[38]
顯然,《皇越春秋》中黃福的形象發生了“轉移”,由中國文本中大義凜然、寧死不屈的忠臣義士轉化為識時務、知大體的智者。這一“轉移”并不單純出于文學作品刻畫人物的需要,而是越南文化想象下的文學虛構的結果,通過民族文化語境下的闡釋,重塑了黃福這位在中越兩國均享有盛譽的歷史人物,借此傳達、強調越南民族獨立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從《皇越春秋》與中國文本的互文特征來看,無論是人物還是事件上的“轉移”,歸根結底都是雙方民族文化闡釋的結果。由于胡季犛集團與黎利集團都未經宗主國冊封而擅自宣告政權,因此中國文本將其統統闡釋為藩屬國對宗主國的叛亂,而將明朝的軍事行動稱為“平定交南”或“安南叛服”,也就是在天朝上國的文化語境下敘述宗主國起兵平定外藩叛亂的話語。《皇越春秋》對此做出自己的民族文化闡釋,敘述黎利集團在鏟除逆賊后,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勇敢機智地與外敵斗爭,并最終贏得勝利的建國事跡,從而將中國文本的平叛話語“轉移”為捍衛民族獨立的愛國史詩。
《皇越春秋》中話語“轉移”的文本現象張揚了越南文化中追求民族獨立的精神,不過其獨立觀念卻帶有深深的歷史烙印。例如在明成祖向群臣征求安南事務國策時,黃福提出“立陳氏后,統治交人,永為臣妾”,而張輔主張“郡縣其地,以絕后患”。客觀地說,黃福、張輔的策略異曲同工,都是站在明朝統治的立場上獲取對越南社會的控制權。不過,《皇越春秋》對黃福的“永為臣妾”之說未置一詞,而在批注中痛斥“張輔狼心已露于此”[39]。再者,黎利雖然擊潰來犯明軍并宣告了政權,但隨后便以臣子的名義求封納貢。可見,黎利集團爭取的僅僅是使越南不必淪為郡縣,而并非徹底擺脫納貢稱臣的附屬國地位。從這一角度上看,《皇越春秋》傳遞出越南文化闡釋的獨立觀,其立足點是可為外藩、不為郡縣,即接受以中國作為宗主國,但拒絕納入中國的疆域版圖。這一獨立觀深刻映射出越南民族的自我形象認知,“我兵微將寡,國小民貧,欲提數千烏合之師,而抗百萬熊桓之眾,正猶以鳥卵而斗泰山耳”[40]??梢哉f,越南民族建構了“兵微將寡,國小民貧”的自我形象認知,并與熊桓之眾的中國他者形象形成鮮明對比,而《皇越春秋》在高唱民族獨立史詩的同時,其闡釋的獨立觀正體現了越南民族基于這種自我和他者形象對比而做出的現實性的選擇。
“每一文化的因素各有其特殊的意義,對這些因素的評價,只能站在該文化的立場作判斷,而不能以他一文化的觀點來論其好壞,這也就是說文化之間的價值判斷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保?1]本文將《皇越春秋》與中國文本做出互文性對比,也絕非意在進行價值高下的判斷,而是力圖揭示其話語蘊含的越南民族文化特征。作為中國古代小說傳統在域外漢文化圈的延伸,《皇越春秋》以漢文的書寫方式、中國歷史小說的慣常體制展開敘述,以越南民族的獨立話語和獨特的文化語境闡釋中越歷史上的斗爭事件,既顯示出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與接受,又張揚了民族獨立的精神??梢哉f,它體現了越南文化對中國文化的吸收與反饋,其獨特、強烈的文化對話意義無論在文化人類學還是比較文學的視域內都值得研究者予以關注,即使是在當代世界和平與發展的時代背景下也是引人深思的。
【注 釋】
[1]劉春銀、王小盾、陳義主編《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年,第897頁。
[2]〈美〉海登·懷特著,陳永國、張萬娟譯《后現代歷史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85頁。
[3]《明史》卷6《成祖本紀》,第81頁。
[4][27] [33] [35] (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22《安南叛服》,第345頁,第348頁,第356頁,第360頁。
[5][6][7] [8] [12] [14] [15] [16] [17][18][23][29][32][34][38][39][40] 《皇越春秋》,孫遜、鄭克孟、陳益源主編《越南漢文小說集成》第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1-132頁,第132頁,第149頁,第167頁,第149頁,第283頁,第180頁,第238頁,第261頁,第268頁,第208頁,第178-179頁,第304頁,第304-305頁,第338頁,第134頁,第168頁。
[9][19][22] [28] (明)丘浚:《平定交南錄》,載于 (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秶涔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864頁,第1869頁,第1867頁,第1866頁。
[10]〈法〉蒂費納·薩莫瓦約著,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引言》,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頁。
[11][30][36](明)嚴從簡著,余思黎點?!妒庥蛑茏射洝肪?《南蠻·安南》,中華書局,1993年,第178頁,第193頁,第196頁。
[13][24]〈蘇〉巴赫金:《長篇小說的話語》,錢中文主編《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6頁,第50頁。
[20]《明史》卷154《張輔列傳》,第4221頁。
[21](清)龍文彬: 《明會要》卷78《外藩二》,第1510-1511頁。
[25]轉引自〈法〉蒂費納·薩莫瓦約著,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頁。
[26]〈法〉菲力普·索萊爾斯語,轉引自〈法〉蒂費納·薩莫瓦約,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頁。
[31]〈越〉吳士連等撰,陳荊和編?!洞笤绞酚浫珪繁炯o卷9,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附屬東洋學文獻刊行委員會,1984年,第497頁。
[37]《明史》卷154《黃福列傳》,第4226頁。
[41]李亦園:《文化與行為》,臺灣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