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平
對大學行政化和去行政化的零星討論最早見于20世紀90年代,但討論成洶涌之勢是在2009年《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以下簡稱《綱要》)面向社會征求意見之時和2010年《綱要》正式頒布之后。當時的討論主要在兩個領域進行:一是國內媒體亢奮式的“熱炒”和全國“兩會”期間代表與委員們的“熱議”,討論的焦點就是取消大學的行政級別;二是學術界的討論和研究,討論的范圍則十分廣泛。有趣的是,媒體的“熱炒”似乎表明《綱要》一旦頒布,取消大學行政級別則指日可待,且只要取消大學行政級別就萬事大吉,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故而熱過一陣就偃旗息鼓、雁過無痕了。這自然符合媒體“炒作”的一般規律。而學術界的討論雖然迄今無驚人之語,顯得平和和理性得多,但研究論文則成井噴之勢。
通過對大學行政化的觀察,以及對迄今關于大學去行政化討論的思考,筆者深感中國大學的行政化和去行政化并非那么簡單,而是極盡復雜。其復雜性從只見媒體“熱炒”、公眾“熱議”和學界“熱論”而政府部門遲遲未見行動,即可見一斑。在中國,對大學去行政化雖不能悲觀,但更不能過于樂觀?;诖?,筆者試圖提出有關大學去行政化的四大問題,即“去何種行政化?”“去行政化的主體是誰?”“如何去行政化?”“去行政化需要克服哪些障礙?”等,向方家同仁求教。
在討論大學去行政化之始,人們曾經辨析過大學去行政化是否就是去行政管理的問題。其實,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任何現代社會組織都離不開行政管理,都不可能存在去行政管理的問題。恰恰相反,中國大學的行政管理不是是否應去掉的問題,而是應如何規范和完善的問題。當前中國大學行政管理的不規范和不完善,是大學行政化導致的結果。所謂大學行政管理的不規范和不完善,主要表現就是大學行政管理由工具價值(即為教師、學生和教學、科研服務的價值)異化成了一種目的價值(即自為自利的價值)。這種異化只有在大學行政化的條件下才是可能的,或者說是大學行政化的必然結果??梢?,規范和完善的大學行政管理與大學行政化是不能相容的兩個問題。大學行政化不僅不等于和無益于大學的行政管理,而且嚴重地影響和妨礙了規范完善和科學高效的行政管理。因此,大學去行政化并不是一般地要求去掉大學的行政管理,而是指應該去掉大學行政管理的目的價值,規范和完善其工具價值??梢姡J為大學去行政化就是去大學的行政管理顯然是不對的,至少是不全面的[1]。
那么,大學去行政化究竟是去什么?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前提是必須弄清大學行政化究竟表現在哪些方面,或者說,必須弄清大學行政化的真正內涵是什么。當前中國大學的行政化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即大學機構的級別化、大學學術體系的科層化和大學管理者的官僚化。這三個方面構成了當前中國大學行政化的基本內涵和判斷依據。因此,大學去行政化相應地就應該是去大學機構的級別化、去大學學術體系的科層化和去大學管理者的官僚化。只有明確了這一點,大學去行政化才能找到根本著力點和落腳點。
去大學機構的級別化。去行政化是否就是去行政級別?這毫無疑問必須作出肯定的回答。大學行政化首先就表現在大學的行政級別上。可以說,大學級別化是大學行政化的要害所在。大學作為一種教育學術機構,本無行政級別之分,更無行政級別之需,可大學的級別化使大學在制度體制上向行政機構蛻變和異化,進而確保了大學的行政化。其直接結果就是大學成為行政機構的附庸,即大學由一個教育學術機構蛻變和異化成了一個行政官僚機構??梢?,大學去行政化首要的就是去大學的行政級別。這與媒體“熱炒”、公眾“熱議”和學界“熱論”所關注的焦點是完全一致的。問題在于,在中國,大學去行政化遭遇到了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去行政化悖論”,即大學必須去行政化才能使大學從行政官僚機構回歸到教育學術機構,但在全社會都崇拜行政級別的社會環境里,去行政化又必然降低大學的地位。從人們特別是大學領導者和高教研究者對取消大學行政級別后大學必然會遭遇到的“尷尬”和“不便”的深深擔憂中,即可見“去行政化悖論”的端倪。何況大學去行政化還必然遇到政府部門協調之艱難和大學既得利益者之不愿。關于這點,筆者將在后面論及。
去大學學術體系的科層化。教學科研體系、行政管理體系和條件保障體系構成了大學的基本結構體系。大學教學科研體系的本質就是其學術性。因此,大學的教學科研體系也就是大學的學術體系,它是大學結構體系的核心和中心。由于現代大學的規模越來越龐大,其組織結構越來越復雜,大學的結構體系也就越來越體現出科層化的特點?;蛘吒鼫蚀_地說,科層化已成現代大學管理所必需??茖踊奶攸c主要是遵從層級、專業分工、依章行事、理性決策、權責清晰等??茖咏M織的最終決策權集中于權力的頂層,從而與分散決策、自發形成、自由競爭形成鮮明對照。然而,如果說大學的行政管理體系需要科層化管理的話,那么,大學的學術體系卻是與科層化天然對立的,它內在地需要學術自由、學術民主和寬松的教學科研環境。遺憾的是,當前中國大學體系科層化的現狀卻是:行政管理體系的科層化明顯不夠規范,從而導致行政管理的效率低下;而不宜科層化的學術體系卻按照科層化的要求科層化和行政化了。給教學科研機構及其人員確定相應行政級別,就是大學學術體系科層化的典型表現。由此可見,必須科層化的卻不夠規范,而不該科層化的卻科層化了。顯然,大學去行政化的主要方向和內在要求就是去大學學術體系的科層化。
去大學管理者的官僚化。大學機構級別化、大學體系特別是大學學術體系科層化,其邏輯延伸必然就是大學管理者的官僚化。于是,當今中國大學在級別化和科層化的官僚制度支撐下,官本位盛行、以行政手段管理學術事務、行政管理人員高高在上而脫離實際和群眾等等大學管理者的官僚作風、官僚習氣和官僚化現象彌漫于大學校園。如果說,大學行政管理體系中的人們難免于官僚化的話,那么,即使在學術體系中的人們的官僚化也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學術權力已經“參照”行政權力來運行,成為了行政權力的翻版,于是,行使學術權力者就不可避免地沾染大量行政權力的官僚習氣和做派。不僅如此,據報道,在大學行政化和大學管理者官僚化潛移默化的“熏陶”下,甚至連學生會干部也不能幸免于官僚化。毫無疑問,去大學管理者的官僚化應該是大學去行政化的題中必然之義。
那么,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是誰?迄今為止,還未發現有對此問題加以討論者。這應該是大學去行政化不得不直接面對的重大問題,也是在實施大學去行政化的操作時必須首先解決的關鍵問題。遺憾的是,不論是政府政策制定還是學界對策建議,迄今都未觸及到這個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問題不重要,恰恰相反,這是大學去行政化十分尖銳但必須首先回答的前提性問題,即究竟是誰最有責任、最有能力推進和實現中國大學去行政化的問題。不過,令人困窘的是,要回答這個問題還真的不容易。這也許是大學去行政化已明確寫入政府文件多年卻遲遲不見行動的重要原因。
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無非是兩個:一是黨和政府,二是大學自身。但這兩個主體在大學去行政化中都存在著自身的特定考量和局限。
黨和政府是且應該是大學去行政化的首要主體。其原因在于:其一,大學去行政化有兩個方面,一是去大學外部行政化,一是去大學內部行政化。就大學外部而言,黨和政府應該充分尊重大學辦學自主權,取消和制止政府對大學的不當干預,為大學自主辦學提供良好的寬松的社會和法制環境。其二,不容諱言,因為黨和政府在大學行政化過程中曾經起過并仍在起著關鍵作用(譬如,正是黨和政府賦予了大學及其管理者的行政級別,使大學及其管理者的行政級別成為了大學行政化的根子和核心),因此,解鈴還須系鈴人,賦予大學及其管理者行政級別者,恰恰應該是取消大學及其管理者行政級別、從而實現大學去行政化的首要主體。其三,黨和政府最有責任和最有能力使大學去行政化。人才培養、科學研究、社會服務和文化傳承創新是大學的四大職能。為了使大學更好地履行和完成這四大職能,黨和政府有責任掃除一切妨礙大學履行和完成四大職能的制度體制機制障礙,其中最核心和最關鍵的就是要去掉大學的行政化,因為大學行政化是當前中國大學履行和完成大學職能的最大攔路虎;同時,由于政府是公立大學的舉辦者,掌握著大學的辦學資源,且所有大學都必須堅持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辦學方向,因此,黨和政府也最有能力實現大學去行政化。當然,必須看到,黨和政府要真正成為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其認識論前提是必須改變對大學的認識和定位,把大學作為教育學術機構而不是行政官僚機構來對待,并使大學回歸自身。
然而,黨和政府作為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面臨兩個主要障礙:一是政府部門會真正自愿放棄應該放棄的權力嗎?至少從目前的情形看,似乎看不到政府部門有此意愿,更沒有看到實際行動。相反,在大學的用人、職稱評審、分配制度等方面,政府部門對大學的直接干預并無減小和減輕的跡象。譬如,大學引進教師,必須年初向政府有關部門申報進人計劃并獲得批準,年中如有急需人才或高層次人才引進,也不能有所變動。二是政府部門之間的協調如何可能?譬如,教育部門提出了取消大學行政級別的議題,人社部門和編制部門能夠跟進取消大學行政級別的機構和編制核定嗎?組織部門能夠跟進取消大學校長(和所有大學校領導)的行政級別嗎?不僅如此,取消大學及其管理者行政級別后如何破解上面提到的“去行政化悖論”?又如何加強對大學的領導和管理?看來,這些問題還沒有且難以得到積極的回應。
大學自身是大學去行政化的直接主體。這又要分為去大學外部行政化的主體和去大學內部行政化的主體兩個方面。其一,就大學作為去外部行政化的主體而言,大學深受大學外部行政化之苦,但這特指大學外部行政化之中的行政干預而言也許更為準確。因為當前政府及其部門對大學辦學的直接干預顯而易見卻積重難返,大學對此怨聲載道卻無可奈何,大學無時無刻不在希望擺脫大學外部行政化之困??梢?,就大學外部的行政化而言,大學自身作為去行政化的主體實際上難以發揮作用,即大學自身作為去行政化的主體被“懸置”了。其二,如果同樣將去大學行政化的“革命矛頭”指向大學內部,即將大學作為去大學內部行政化的主體,情形又將如何?在這里,就大學內部的行政化而言,大學自身作為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應該是最具革命性的因素,但事實上卻遇到了令人尷尬的情形:一方面,普通教職工作為去行政化的主體在面對大學內部的行政化時,與大學自身面對大學外部的行政化時,其情形完全是一樣的,即是被“懸置”的;另一方面,大學校長(含大學所有管理者)是行政化的最大受益者,他們在反對大學外部的行政化時,理論上卻是大學去內部行政化的最大障礙;即使對去大學外部的行政化,大學管理者作為主體也只限于要求去外部行政化中的行政干預,而不是外部行政力量對大學及其管理者行政級別的行政任命,后者恰恰是大學管理者所需要和追求的[2]。
對于大學去行政化,雖然既有了領導人的講話和指示,也有了政府文件規定,但卻見不到實際行動,也許是在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問題上即究竟誰來主導大學去行政化的問題上卡了殼。不論是政府部門還是大學自身,作為大學去行政化的兩大主體,其實都還沒有做好去大學行政化的準備??磥恚瑑H以發布某個“綱要”或作個什么規定,或領導人作了重要指示和重要講話,對于大學去行政化仍然是遠遠不夠的。指望通過某個規定或領導人的指示達到大學去行政化的目的,其本身就是行政化的表現。因此,大學要去行政化,首先必須明確和解決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問題。
“如何去行政化”的問題,即大學去行政化的路徑問題,同時也是大學去行政化所應具備的條件問題。這個問題當前人們討論得較多卻仍然難以理清。在這里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即媒體報道較多的如某某大學校長主動不擔任校學術委員會主任,甚至有校長退出校學術委員會者,以為這就是去大學行政化了。筆者對此很不以為然,因為這僅僅只是一種姿態和表象,行政權力還有很多或明或暗的方式干預學術活動和學術事務,并凌駕于學術權力之上。因此,如何去行政化相對于上述兩個問題而言是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筆者試圖按照相互關聯、前后相繼、邏輯遞延的“詞典式”順序提出如下不成熟的看法。
建立以法制精神為內核的現代大學制度,是大學去行政化的總要求和總路徑。建立現代大學制度是大學去行政化的不二選擇,這已成為人們的高度共識。筆者在這里之所以提出并特別強調“以法制精神為內核”的現代大學制度,主要是基于如下考慮:其一,現代大學制度是大學依法自主辦學、理順和規范大學與政府和社會的關系、完善大學內部治理結構的大學基本制度?,F代大學制度的基本架構包括兩個層面,即大學與外部關系的宏觀層面和大學內部關系的微觀層面。大學章程是現代大學制度的具體體現(但基本只涉及大學的內部關系)?,F代大學制度的首要精神和核心精神就是依法自主辦學的法制精神,即以法制的形式明確各方的權利和義務。譬如,國家、社會、公眾與大學的各自權利與義務,大學內部的黨委領導、校長負責、教授治學、民主管理的治理結構所蘊含的權利與義務,等等。因此,不以法制精神為內核、不以法制加以規范和保障的現代大學制度,是難以確立辦學中的各方權利與義務的,即使確立了也是一張廢紙。其二,中國大學的行政化恰恰是遠離法制和法制精神的必然結果。也就是說,大學行政化與大學法制化是當前中國大學面臨的一個根本矛盾,其矛盾結果是行政化日強而法制化日弱。正是因為法制精神的缺乏,或者說,大學沒有法制化,才為行政化留下了漏洞。譬如,大學外部權力對大學辦學的干預和大學內部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的混序等就是因為沒有法制保障而為行政化留下的空間。這樣,即使形式上有了所謂的現代大學制度,而不以法制精神為其內核,這樣的大學制度不可能真正建立起來。即使有了所謂的現代大學制度,也會患軟骨病,終究會疲軟而立不起來的。其三,現代大學制度必須在整個社會的法制大環境之中,特別是在法治政府的基礎上,才能真正發揮作用。也就是說,沒有法治社會作基礎,沒有法治政府作保障,要想使現代大學制度成為真正發揮作用的大學制度,也許只是一種奢望。其四,大學制度本身就應該是法制精神的集中體現,或其本身就是一種法律制度?,F代大學制度應該說是一種規范大學辦學行為的大學基本制度,其本身對大學而言具有法律的意義,或說其本身就是大學憲章。因此,現代大學制度必須將法制精神作為現代大學制度之魂貫穿于現代大學制度的制定和執行全過程之中??梢?,僅僅有現代大學制度是不夠的,而必須有以法制精神為內核的現代大學制度,才能為大學去行政化提供總前提。
去大學外部行政化與去大學內部行政化同步進行的同時,去大學外部的行政化更為關鍵,且邏輯在先。人們已經認同大學行政化包括大學外部行政化和大學內部行政化兩個方面,相應地,去大學行政化也就包括去大學外部行政化和去大學內部行政化兩個方面。大學外部的行政化與大學內部的行政化是密切關聯的,而大學外部的行政化又是大學內部行政化的根源。這是因為,雖然大學內部的行政化有其自身的原因,但大學內部的行政化卻肇始于大學外部的行政化,且大學外部的行政化是大學內部行政化的最初誘因和最終根源。譬如,大學機構的級別化是大學外部行政化的直接結果,這最主要地體現在大學校長(包括所有校級領導)的選任及其相應行政級別的賦予上。大學校長自上而下的選任方式和相應行政級別的確立,必然使校長按照行政化的理念、原則、方式、手段管理大學內部事務,并以政府官員的方式應對大學外部的行政權力;再如,由于中國大學的辦學資源特別是辦學經費和學科專業等諸多事項的審批權限掌握在政府手中,因此大學外部的行政權力在某種意義上決定著一所大學的生死。總之,大學外部的行政化導致了大學外部行政權力對大學的深度干預和大學獨立性的缺失以及大學內部行政化的強化。顯然,大學去行政化,既要去大學內部的行政化,又要去大學外部的行政化,而又以去大學外部的行政化最為緊要和關鍵。從邏輯上說,只要真正實現了去大學外部的行政化,大學內部去行政化也就順理成章了。
取消大學及其管理者的行政級別是大學去行政化的重要前提,也是大學去行政化極具象征性的事件。這是人們一直十分關切和期待的重大變革,但因涉及根本性的制度變革和相關人員的根本利益,實施起來難度可想而知。要取消大學及其管理者的行政級別,至少要解決三個前提性的問題。第一,要破解“去行政化悖論”,即大學必須去行政化才能使大學從行政官僚機構回歸到教育學術機構,但在全社會都崇拜行政級別的社會環境里去行政化又必然降低大學的地位。要破解去行政化悖論,當前只有仰賴于打破官本位的制度依賴和文化依賴,以及建立以法制精神為內核的現代大學制度。第二,改革校長產生方式,即校長依法由教職工選舉與行政任命相結合。校長依法由教職工選舉產生后再由政府依法任命,政府也可以依法否決,但政府沒有大學校長先行提名權和直接決定權。第三,校長職業化。校長職業化既可以擺脫行政級別的羈絆和校長對行政級別的追逐,也可以擺脫自身專業的羈絆和對自身專業的偏愛,從而真正以教育家的要求專心致志地從事大學的管理工作,公平地對待和發展所有的學科和專業。只有這樣,大學校長才有可能把大學辦成一個教育學術機構而不是把大學當作行政官僚機構來辦。
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的合理分野是大學去行政化的必然要求,也是大學去行政化的重要標志。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大學去行政化的最終目的和目標是合理區分和擺正政府和大學的行政權力與大學學術權力的關系,讓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各有合理和正當歸屬,反對行政權力對學術權力的僭越,從而實現大學從行政官僚機構向教育學術機構的還原和回歸?!按髮W自治”和“學術自由”這一久遠的大學理想應該仍然是當今大學的共同理想和大學的靈魂。要實現大學自治,其首要前提就是依法約束大學外部行政權力對大學的侵入,大學依法自主辦學,確保大學的獨立性,同時實現和加強大學內部的自律;要實現學術自由,其首要前提就是在憲法和法律框架下充分尊重和依法保護學術權力及其運行,實現教授治教治學,同時依法規范教授治教治學行為,加強教師自律和職業精神。
回答和解決了“去何種行政化”、“去行政化的主體是誰”和“如何去行政化”等問題,是否意味著大學行政化就可以輕松去掉了?當然未必。因為大學去行政化還需克服諸多不容忽視的障礙,其中有些障礙在上文中已有涉及。當前中國大學去行政化至少還面臨如下六大障礙,克服了這些障礙就意味著為大學去行政化創造了相應的條件。
第一,法制障礙。大學行政化最深層的根源是由于大學缺乏法制保障,所以必須建立以法制精神為內核的現代大學制度?;诖?,大學要去行政化當然也就必須以法制來加以保障,若僅僅依賴于不具法律約束力的“綱要”或領導人的指示,是很難真正去行政化的。但是,當前中國大學去行政化面臨著兩大法制障礙:一是法律本身不健全、不完善;二是有法不依、有法難依。譬如《高等教育法》中就有很多規定沒有嚴格執行,保障大學辦學自主權的相關法律法規沒有得到應有的貫徹落實,言大于法的現象仍然存在,等等。這些都是大學去行政化的障礙。這些障礙不除,大學去行政化必將落空。不僅如此,也只有在法制的框架下,才能掃除下述諸種障礙。
第二,權力障礙。人們都知道,大學去行政化特別是去大學外部的行政化與大學依法自主辦學是密切相關的,但不論是大學去行政化,還是大學依法自主辦學,又都與政府是否放權直接相連。但政府會主動自愿放權嗎?從長遠看也許可以,但短期內肯定不會。至少有三點理由支持這一看法:其一,長期計劃經濟的影響。計劃經濟最鮮明的特點就是權力的高度集中。建國以后,中國長期實行集中統一的計劃經濟,全社會的所有經濟活動都由國家統一計劃并嚴格按計劃執行。計劃經濟模式還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和各個領域,包括高等教育在內的教育領域也不例外。如果說,即使計劃經濟時期的大學行政化也并無當前大學行政化這么嚴重,那么,大學行政化肇始于計劃經濟時期卻是確定無疑的。改革開放以后,計劃經濟模式開始瓦解,逐漸實行以“放權”為重要特征的以市場經濟為取向的改革,但行政權力對大學的深度干預和大學辦學自主權不能得到保證的狀況卻愈發嚴重。教育領域的這種計劃經濟色彩曾被人稱為計劃經濟的“最后一個堡壘”。完全可以認為,大學行政化日趨嚴重以及大學去行政化遭遇到的權力障礙,毫無疑問是計劃經濟長期影響且仍在影響的結果。其二,父權主義和父愛主義的體現。父權主義之所指就像家庭中的父親那樣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和權力;父愛主義則體現了家庭中父親對子女的慈愛。父權主義與父愛主義、父親的權威與父親的慈愛實質上是一體兩面的,即嚴父內心深蘊著慈愛。當前中國大學所面對的就是這種父權主義和父愛主義。父權主義和父愛主義既是造成大學行政化的重要原因,又是大學去行政化的主要障礙,而且此障礙往往以無可辯駁的合法性和溫情脈脈的合理性的面目出現。其三,對權力本身的考量。對權力的考量成為對大學去行政化的障礙,主要并不在于對實際利益的尋求,即通過權力所帶來的具體利益(如權力貪腐),而是對權力本身的眷戀,即主要體現在凸顯權力及權力行使者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因此,從權力的本性來看,對權力的考量是大學去行政化中最難以逾越的權力障礙。
第三,利益障礙。大學行政化已經固化了已有的利益格局,因此,大學去行政化必然涉及深刻的利益調整,必然觸及利益相關者或既得利益者的根本利益。那么,利益相關者究竟是誰?恰恰就是作為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即相關政府部門和大學管理者。在這里,我們又遇到了一個大學“去行政化悖論”,即大學去行政化的主體是相關政府部門和大學管理者,而相關政府部門和大學管理者恰恰是大學去行政化的潛在反對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相關政府部門和大學管理者都是大學行政化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掌握和決定著大學的人、財、物等巨大資源,并常常依靠行政權力來決定大學各級管理者的任命和財、物等資源的分配。因此,大學去行政化首先應從相關政府部門和大學管理者的利益變革和調整開始。而這種利益變革和調整之艱難恰恰又是大學去行政化的重大障礙。
第四,體制障礙。如果說大學去行政化面對著相關政府部門的利益變革和調整,那么,蘊含在相關政府部門關系之中的體制問題是大學去行政化的又一障礙,即體制障礙。這就是在上文中提及的相關政府部門之間在管人與管事之間的分離,即教育部門、人事編制部門和組織部門等在大學去行政化中各自的職責是什么?其相互之間的關系如何協調?大學去行政化后如何規范對大學的政府監控?這是大學去行政化所面對的體制障礙。這一問題在上文中已經論及,在此不贅。
第五,自律障礙。大學去行政化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擴大大學的辦學自主權,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充分保障大學依法自主辦學的權利。然而,在這里有一個隱憂值得高度關注,即必須防止將大學辦學自主權異化為大學校長不受監督和控制的絕對權力,防止各種行政權力的擁有者既享受大學行政化既得利益的好處,又以保障辦學自主權為名或借辦學自主權之便利大肆弄權。這就自然提出了一個在大學依法自主辦學的同時如何加強大學辦學自律的問題。解決大學辦學自律問題的根本措施就是建立以法制精神為內核的現代大學制度,以法律、制度以及社會監督等現代大學的“善治”來加強大學辦學自律。然而,在長期行政化的影響下,大學自律如何實現確實還是一個有待解決的重大問題,也是大學去行政化必須克服的重大障礙。
第六,文化障礙。中國有著幾千年官本位的歷史,在政府治理上也一直貫穿著父權主義和父愛主義傳統,而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大學歷史則剛過百年,且新中國建立后長期實行的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模式和近些年來大學自身的制度演變又深深地對大學行政化產生著影響,大學內外彌漫著一種追逐行政權力的氛圍。可以說,所有這些因素形塑了一種大學行政化的文化。這種文化推動著大學越來越偏離大學自身,即由教育學術機構向行政官僚機構蛻變和異化。因此,大學去行政化必須消除這種障礙。否則,去大學行政化可能只是一廂情愿[3]。
在關于大學去行政化的上述四個問題中,厘清“去何種行政化”是大學去行政化的前提,明確“去行政化的主體是誰”是大學去行政化的關鍵,探索“如何去行政化”的路徑是大學去行政化的基本方式,克服“去行政化的障礙”則為大學去行政化創造重要條件。另外,還有諸如“大學如何回歸自身”等重要問題,限于篇幅,只有留待另文討論了。
[1]張楚廷.從反對“產業化”到反對“去行政化”說明什么[J].大學教育科學,2010(3):109-111.
[2]王長樂.我們應該怎么對待大學行政化[J].大學教育科學,2005(6):28-31.
[3]查永軍.中國大學“行政化”的文化背景分析[J].高等教育研究,2011(7):5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