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陳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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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房”的溫州客
2000年1月的一次上海組團購房,開啟了“溫州炒房團”在中國房產界的一段“神話”。歷經十余年沉浮,在房價突起、房產調控勒緊繩索的當下,溫州炒房客正在經歷分化與轉型的陣痛。
□ 本刊記者 陳沙沙
8月上旬,在長達23個月的房價同比下降后,浙江省溫州市成為三年來全國首個“放松”限購令的城市,即“名下有二套房產的戶主不能再購買,而名下僅有一套房的戶主可再購一套。”
這則消息被部分媒體解讀為溫州炒房團回歸大眾視野的信號。
“炒房會再度復燃,這是幻想吧。”討論此次“微調”會使炒房空間徒增幾何時,遠在貴州的溫州人張和平,語氣風輕云淡。“溫州有能力的家庭早已不止擁有兩套住房,他們沒有資格。有資格的剛需又有多少資金去炒房?”
身為炒房江湖頗有名氣的幕后操盤者,54歲的張和平與“二月丫頭”章蕾、“浙江炒房團總司令”陳俊等人,都曾引領過血脈噴張的溫州人沿著鐵路“南征北戰”,成為住宅地產界興風作浪的“惡人”。
如今,在房地產十年調控的車輪戰后,靜觀這群必看新聞聯播、熟諳游戲規則的房產營銷策劃人,他們或抽身離去,或轉戰他處。曾經軌跡清晰的炒房圖景,變得撲朔迷離。
“最早我也是個門外漢,跟著李海彥去上海看房。”張和平是溫州市百盈房地產營銷策劃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百盈公司”)總經理,早年的主營業務是代理異地樓盤。
他掛在嘴邊的李海彥,就是2000年1月18日,趕赴上海的第一個溫州炒房團的組織者,時任《溫州晚報》房產部負責人。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我們157人坐滿整整三節火車車廂。我得拿個喇叭走在前面,要不后面的人聽不到。”令李海彥大感意外的是,她當時為了招攬房地產廣告而策劃的“異地看房團”,竟然讓自己和《溫州晚報》一夜之間名聲大噪。
那次組團是溫州炒房歷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之一,僅僅在上海呆了3天時間,就簽訂了50余套房產、共值5000多萬元的購房協議。此后,這種開發商通過“團長”實現與客戶直接對接的營銷模式,被溫州民間不斷復制,并成為攪動外地房地產市場的重要招式。
“當年有句話,叫‘一個新區,不是先有米店,而是先有房屋交易所’。”在房地產市場摸爬滾打了10多年的彭永棠認為,溫州人關注房地產領域始于1998年住房制度改革,得益于大量民間資本的積累,還有溫州華僑帶入的不動產投資理念。在市場開放初期,由于土地投放量很少,供求關系顛倒明顯,所以溫州人在炒透本地樓市后,開始大規模向外擴張。
“第一次接觸的上海樓盤是3000多元每平方米。跟了好幾次團,我交了2000元訂金,因為不放心,回頭又把錢要了回來,結果噌噌漲到了5800元,不得不出手了。”張和平談到初涉炒房時的經歷還頗為興奮。該套房他首付20%購得,握在手里半年后,房價快速攀升到6800元/平方米。
隨著溫州人購房投資意識的形成,嘗到異地購房甜頭的李海彥,在2002年成立了溫州市百盈房產營銷策劃有限公司。

2006年3月6日,想在杭州買房的十余位溫州婦女組團參觀杭州某小區。圖/CFP
作為擁躉者之一,張和平加入百盈,從炒房客變身為炒房團團長,方式就是帶著人全國各地跑。他們最原始的操作途徑是買進、賣出,套現后再買進、再賣出,如此周而復始,追逐“倒買倒賣”的利潤差價。這是炒房客介入房地產市場的最后一個階段。而更有實力的炒房客可以更早期介入,謀利更多。
截至2010年,百盈積累了2萬多人的VIP客戶,5萬人的意向客戶。在此過程中,張和平、彭永棠見證了眾多炒房客如何利用銀行貸款進行“以小搏大”的“溫州式購房”。在擁有100萬元資金的條件下,以購買價值100萬元的房子為例,首付20%房款,即可購買5套房子,投資一年的資本回報率放大了5倍。
“個人買房可以按揭了,突然之間把老百姓的購買力提高了3倍,買房子當然就洶涌澎湃起來。2010年以前,近乎零交易成本也是推動炒房的原因之一。當時除了中介費,都是利潤。”彭永棠自身就是“以小搏大”的典型。
“自2003年中央將房地產作為國民支柱產業后,說溫州是‘全民皆商’時代的‘全民炒房’并不夸張。”溫州中小企業促進會會長周德文,曾擔任某房地產公司董事長。據他調查分析,溫州百強企業中至少80%涉足房地產業。
此外,民間借貸的高度活躍,對溫州炒房團的火爆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對此,周德文估算道:“自2000年開始,溫州民間資本開始從實體經濟流出,累計到現在大約有8000—10000億元,其中四分之一進入到房地產。”
多年來,張和平帶領百盈涉足廣州、杭州、鎮江、北海、重慶、鶴壁、黃山等各線城市。“我們只有西藏和新疆沒去過。巔峰時期,隔天就得出團,每團人數最多有100多人,炒房奇跡見得太多了。”
與此同時,和百盈業務性質相同的房地產營銷公司已遍地開花,數量達到上百家,以《溫州晚報》、《溫州商報》、《溫州都市報》等媒體下屬的看房團規模最大。
然而,在溫州炒房團快速生長的歷程中,如影隨形的地產調控政策,使這個群體的“逐利”軌跡并非暢通無阻。
2005年3月,國務院辦公廳先是出臺了《關于切實穩定住房價格的通知》(“老八條”),5月又再次轉發了七部門聯合出臺的《關于做好穩定住房價格工作的意見》(“新八條”)。
新老“八條”從房價、土地供應、供應結構、拆遷、消費、市場監測、檢查等多方面切入,加強了對房地產市場的宏觀調控。
這給各地炒房客敲響了警鐘。當年,炒房客拋售房產,轉投其它行業的新聞紛紛見諸報端。李海彥也選擇在那時把自己一手打造的百盈公司轉讓給張和平。
“她認為市場看緊了,交易空間少了,想放棄掉。但我的思路是,溫州這么雄厚的民間資本一定需要出路。像三線城市,房價比較低,也許會有很多人帶著玩玩的心態去買房,這會不會成為一個出口?”張和平回憶道。
很快,事實證明他的“押注”是正確的。新老“八條”展現的效果不過是曇花一現。從2006年開始,樓市經過短暫的“低調”之后,重歸了陡然上升的房價曲線。
隨后,中央政府出臺的一系列調控政策如同雨點般灑落,但人們對房價上漲的感觀卻愈加強烈。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來襲,房地產市場開始萎縮,市場觀望氣氛濃厚,一度讓炒房團陷入了危機。當年,房價出現了自2002年以來的首次同比下跌。
“當時,我認為金融危機下大家沒錢了,還談什么到外地買房。這是我最失敗的判斷!”2008年,為了安全“過冬”,張和平搬離了較好的寫字樓,甚至裁減了員工。“我把自己的一套房子賣掉了,想在金融危機中抄底,以后買兩套回來。誰想到,房價沒見底卻進入了最瘋狂的上漲期。”
中央為抵抗金融危機而采取的救市措施,使剛剛有所下降的大中城市房價很快進入“報復性反彈”。從地獄到天堂,從寒冬到熱春,當時的開發商們用這些詞語描述2008年4季度至2010年1季度的大逆轉。宏觀調控遭遇的障礙,無疑讓溫州炒房團有驚無險地坐享了幾年好時光。
“要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溫州天浩置業有限公司總經理陳鴻如此形容處于瘋狂期的炒房現象。2009年底,他負責的一個樓盤,房源總共只有280套,卻吸進了將近300人。令他驚嘆的是,搶到房源的溫州人坐地起價,當場兜售指標,最高加到了50萬元。
真正的嚴冬終于來臨,“分水嶺”出現在2010年4月至今。“限購令”,輔以對本地居民二套房貸款首付提高、利率上浮、對三套以上住房停貸等史上最嚴房地產調控政策迭出,意在將投資、投機性和外地購房行為擠出市場。
“以前是塊泥巴就能掙錢,只要圈了地,圖紙一畫就可以賣。”溫州市金茂融資擔保有限公司董事長戴衛東有著10多年的房產投資經驗,累計購買了二三十套住宅。如今,他不得不承認,屬于溫州人的炒房時代已經一去不返,炒作的空間不復存在。
而史上最嚴的調控政策,打破了張和平最初的僥幸心理。因為外地購房行為幾乎被斬斷,百盈的業務量一落千丈。2012年3月,這個在溫州存活時間最長的房產營銷公司徹底停止了異地購房業務,轉型做一些溫州開發商在外地的代理銷售。
“現在做異地看房的營銷公司屈指可數,生存都很困難。看房者不多,幾家公司就把人湊在一起,租個面包車過去。”張和平說。

“從2012年下半年到現在,我只售出了四五套住房,其它都在中介掛著。溫州新房存量這么高,誰買二手房?”為了給擔保公司回籠資金,戴衛東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拋售房產。“我基本上是用自有資金投資,比起靠民間借貸炒房的朋友好太多了。”
溫州炒房團的特點之一,就是其炒房資金大多來自民間借貸。近三年來,民間經濟增速減緩和民間借貸的危機顯現,對癡迷虛擬資本游戲、倚重高息民間借貸押寶房地產的炒房客打擊頗大。
“溫州很多實體經濟背后就是個炒房團。他們拿著低價的工業貸款,沒有進行再生產,直接入市或轉借給別人,變相進入房地產。有聲勢的炒房團,背后肯定有實業。像太太炒房團,背后都是小企業。應該說有了銀行的貸款,才會有民間借貸。”
彭永棠向《民生周刊》記者進一步解釋稱,目前被套牢或損失較重的大多是2010年底、2011年進入樓市的投資客,其中絕大多數是跟風者或逐利者。他們背負很高的利息成本炒房,而且入市的價格處于高點,遭遇借貸壓力和市場低迷的雙重打擊。其中,高額的融資成本,無疑是套住晚進場的炒房客的另一根繩圈。
陳鴻接觸過這樣一位“賭徒”:在樓市最瘋狂的時候固守炒房,靠銀行貸款和民間借貸融資兩億多元資金,在2010年出現資金斷裂。“他已經連利息都付不起了,要是現身的話,會有很多人上去扒他的皮。”
溫州炒房客到底有沒有全軍覆沒?《民生周刊》記者在采訪中聽到了兩種聲音:一種是被套牢的炒房客僅占三成,另一種是被套牢的炒房客占八成。
由于民間游資投資的不確定性,且缺乏完善的統計數據,業內人士大多依照經驗做出判斷,無法蓋棺定論。但不可忽視的是,在房地產低迷的當下,溫州炒房團在“蟄伏”中已經出現分化與轉型。
“國家宏觀調控導致住宅市場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國家對商業地產、工業地產、旅游地產并沒有限制。沒有政策,就說明國家在引導。”北京浙江企業商會副會長陳俊說。他認為,炒房客的投資方向已明顯轉化,由一線城市轉向二三線城市,甚至三四線城市;從專注住宅公寓轉為商業地產、旅游地產和工業地產。
陳俊是最早組織炒房團的人物之一,被在京浙商稱為“浙江炒房團總司令”。他曾動用18輛大型奔馳客車,載著1000名浙江房產投資人從北京友誼賓館出發,前往昌平區看房。
8月12日,當《民生周刊》記者在石家莊見到陳俊時,他正與河北省某縣的相關負責人討論如何引入浙商、修建工業園區。這項投資,將累計引入浙江民間資本約80億元。
他已在河北“潛伏”三年之久,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地走,主要考察河北的投資環境,著力于開發工業地產。“第一站選擇河北,是因為它有近1000公里圍繞著北京,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俗點說,環首都經濟圈正在‘傍大款’。”
對于炒房客持有的民間游資是否會大量流入商業地產或工業地產,陳鴻并不認同。在他接觸的群體中,大部分投資者都選擇保留有效資金,等待機會,信奉“現金才是王道,活命就是贏”。
“誰都無法說明現在的主流趨勢到底是什么,但溫州銀行業的數據也許可以做為參考。2012年末,溫州銀行業金融機構本外幣各項存款余額7744.9億元,這一數據在2008年僅首次超過2000億元。”陳鴻認為,2008年至今,存款余額的大幅度增加,說明民間游資處于“觀望”態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