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崇宜
(成都大學,四川 成都 610106)
凌道新與“紅燭會”,原是西南文學史上不見經傳的、并不多大的一件事,僅僅是近些年來《吳宓日記》及其續集出版,加之有關周汝昌的文章和傳記中談及,這樁幾十年前的往事,才又浮向人間。
所謂“紅燭會”,又稱“吳周會”,并非什么盛大的官方學術會議,而只是1954年紅學專家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出版,在解放初期的當年,新的研究古典文學的出版物甚少,周著引起學界高度評價及最高層的重視。周汝昌時在四川大學任教,特從成都來到重慶北碚西南師范學院,與前輩國學大師也是紅學大師吳宓會晤的一次民間聚會。吳、周原不相識,是由西師教師凌道新牽線的。1954年2月20日晚,也是凌道新在家里設便餐招待他們,赴宴的有葉麐(石蓀,原川大教務長、代校長)、孫海波、董季安、趙榮璇、茍運昌等人,均西師教師,彼此暢談《紅樓夢》與曹雪芹甚歡。周汝昌的女兒周倫玲在《吳宓與周汝昌》①一文中稱:“整個夜晚,華燈書室,說夢話芹”。其實彼時已開始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凌道新之所以在家里接待周汝昌,是因為吳宓找過中文、歷史、教育等系,都“心有余悸”怕開黑會,不愿承擔接待任務,而吳家人口較多無法容納,才只好在尚未結婚的凌道新家里吃飯。凌宅既非豪屋,也沒有什么華燈,而且常常停電,所以備有四川土制的紅色牛油蠟燭,于是被文人們戲稱為“紅燭會”。
當晚,“說夢話芹”倒是很熱烈的。周汝昌把他原來和他的老師顧隨教授②的和詩吟念如下:
小綴何干著作林,致書毀譽尚關心。
夢真哪與癡人說,數契當從大匠尋。
懷抱陰晴花獨見,生平啼笑酒重斟。
為容已得南威論,未用無窮待古今。
顧隨不久曾和詩一首:
已教城市替山林,許子千秋萬古心。
青鳥不從云外至,紅樓只合夢中尋。
卅年閱世花經眼,十五當爐酒漫斟。
遙想望江樓下路,垂垂一樹古猶今。
凌道新詩興大發,還當場和詩一首:
漫對遺篇吊故林,未容展卷已傷心。
星歸海落珠難見,花近樓開夢待尋。
人世幾當紅燭會,春宵莫厭綠醅斟。
明朝便是西川路,不盡流云閱古今。
凌道新(1921—1974),為天津人,筆者曾在一篇文章中③寫及,摘要如下:
凌道新曾任成都青年會干事(中層),家庭富有,父親是天津著名的大工商企業家。但他思想進步,也并不信仰上帝。平時西裝革履,有時牽一條狼狗。有次被盜一支派克51金筆,就當他那時在成都華西協中教我門英語一個月的薪水。他的英語極好,我們曾在他家中收聽關于濟南解放與中央公布戰犯名單的英語廣播。……他思想進步,參加了黨的外圍組織,應屬于離休的范圍。然而天真的他沒有躲過“五七之災”,終于熬不過缺糧少錢,浮腫流行的困難時代,英年早逝。
周汝昌與凌道新同為天津耀華中學(與南開齊名)先后同學,又是燕京大學同學,抗戰勝利后,又同在成都華西大學任教。周和許多朋友對凌的評價是“家里很闊綽,穿戴考究,而且一表人才,算得上美男子”,“才華出眾,中英文都出類拔萃”,“律詩做淂極好”。周汝昌和凌道新原打算翻譯馮至的《杜甫傳》,因院校調整,凌被分配到重慶西師,當時盛行俄語,凌只好改行到歷史系,周汝昌則調整到四川大學,翻譯之事也就作罷了。
就是這樣一位才華橫溢,解放前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外圍組織的先進知識分子,“五七之災”中,“紅燭會”成為一罪,包括葉麐在內的多人被打成右派。凌道新不服,就成了死不悔改的極右分子,工資比一般右派還多降幾級,只發點生活費。及至“文革”期間,更被發配到西師勞改隊,打掃廁所,搬運雜物,斯文掃地以盡,每月只給幾塊錢。在繁重的勞動之余,還得被罰跪在水泥地上,用鋼鞭/鋤把狠打。當打人者打累了時,還叫這些“勞改犯”們輪流互打,并且嚴禁假打。凌道新自己被打得皮破血流,尚能咬牙忍住,而當他打別人的時候,其心靈的痛苦就可想而知了。我記得古羅馬的貴族曾經叫奴隸們在競技場互相廝殺,以求活命;納粹對付猶太人,日本軍國主義對付中國百姓,也曾有類似手段,真不知當年西師的“革命小將”是從哪里學來的。也不知西師的校史上有沒有記載,以警示后人。當時勞動艱苦,心靈摧殘嚴重,物質緊缺,缺吃少錢,凌道新不久家破人亡,也就是必然的結果了。
吳宓雖因名聲太大,躲過了反右之難,卻躲不過“文革”之災,被稱為頭號反動權威,反復批斗。也曾在勞改隊睡過。吳宓思想境界和涵養很高,把問題看得很淡,批斗都無所謂,聽其自然。只是抄家把他的書籍特別是他的著述全部抄走,使他痛心欲絕,產生厭世心情。好在學校紅衛兵抄家抄得的書籍,沒有焚毀,堆放在辦公樓上。后來吳宓還悄悄“偷”回幾本,借給凌道新偷閱,此被稱作“吳宓偷書”和凌道新“偷閱”的一段佳話。周汝昌則因高層重視《紅樓夢》,調到北京,但在“十年浩劫”中仍未躲脫。被揪出來后,受了三次皮肉之災,頭發被扯了一下,挨了一耳光,被踢了一腳。他自稱都比較輕,算不得什么。后來在“五七干校”勞動,周汝昌經周總理點名提前調回北京。
才華橫溢、文史精通、學貫中西又值壯年的凌道新,本來是具有成為大師的基本素質,能夠為新中國的文化事業作出卓越貢獻的。他的律詩韻律意境都極佳,可惜多已失傳。筆者只知道上面這一首。如有人編輯《今詩三百首》,此詩當之無愧應當選入。
注:
①上海《文匯報》2009年4月11日。
②顧隨,著名大師級教授,精通國學與詩詞,是葉嘉瑩和周汝昌等的老師,因逝世較早,今人多不熟悉。
③常崇宜:《華西協中人物漫憶》,載《華西協中校友回憶錄》97頁,2008年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