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桂艷
(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外語系 廣西 柳州 545004)
E.M.福斯特(1879—1970),是英國著名的小說家、散文家,他在現代英國文學及世界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與當時的勞倫斯、康拉德、伍爾夫等齊名。他一生創作的作品有長篇小說《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最漫長的旅行》、《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莊園》、《印度之行》、《莫利斯》及兩部短篇小說集。他的作品以批判歐洲殖民統治者、體現“人文主義”而享譽世界。在福斯特的小說中充滿著一種濃烈的母性情結,小說《印度之行》所孕育的母性情結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濃郁詩意性。福斯特以現實性母愛為基礎,以阿巴拉山洞為母性崇拜的文化表征,以圣母形象穆爾夫人為母愛神性的意象表征,使其母性情結實現了“人性——地理性——神性”詩意化的文學敘述。
“心理學研究表明:童年是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發展階段。這不僅僅是因為人的知識積累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童年,而且更因為童年體驗是一個人的心理發展的一個不可逾越的中介,因此對一個人的個性、氣質、思維方式等的形成和發展常常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因此,童年體驗常常會給文學家的一生涂上一種特殊的基調和底色,并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文學家對創作題材的選擇和作品情感傾向或情緒基調的確定。”[1]福斯特小說中所孕育的母性情結具有堅實的現實基礎。福斯特出生在一個具有福音派傳統的家庭。他的曾祖父是當時富有聲望的社會活動家,他的父親也是一個具有強烈的社會道德責任意識的知名人士。福斯特幼年喪父,由勤勞善良的母親撫養長大,母親隨和的性格、堅韌的毅力和善良的品質在福斯特童年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童年特殊的人生經歷、對母愛的現實體驗和對母親的依戀情懷成就了福斯特小說中的“母性情結”。
縱觀福斯特一生的情感經歷,福斯特終身未娶,晚年“寄居”朋友家中,最后孤單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大學時代的福斯特充滿著對愛情的渴望,他在英國劍橋大學讀書期間曾愛上同班同學H.O.Meredith,但這段凄美的戀情成為了福斯特后來終身難忘的美好回憶。弗洛伊德指出:“藝術家本來是這樣一個人:他從現實中脫離出來是因為他無法在現實中滿足與生俱來的本能欲望的要求。于是,他在幻想的生活中讓他的情欲和雄心勃勃的愿望充分表現出來。但是,他找到了一種從幻想的世界中返回到現實的方式:借助于他的特殊的天賦,他把他的幻想塑造成一種新的現實。”[2]福斯特在現實生活中的情感挫折對其人生和小說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這段感情經歷成為福斯特創作同性戀小說《莫利斯》的一個重要原因,Meredith也成為了其小說《莫利斯》中的主人翁克萊夫的原型。1914年福斯特在完成小說《莫利斯》后說:“厭倦了被允許觸及的局限于男歡女愛的主題”,“我想寫人們能讀的小說,但我對平常人(指異性戀者)的興趣已經殫盡了”,《莫利斯》對同性戀者的同情和關注,也是福斯特現實人生的一種折射。從某種程度上說,福斯特對異性追求的失敗和對母性的依戀情懷,也促使其成為了一個同性戀者。1917年福斯特結識了英俊的電車司機默罕默德·艾爾·阿多,此后他們熱戀了兩年多時間,對于這段同性戀情感經歷的體會,福斯特曾這樣表述到:“我好像正在寫《莫利斯》的續集。我現在對此的了解已增進了許多。很多人在缺乏真情實感的生活中度過了青春時光,實在令人悲嘆。我以前對此有所知聞,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體會。我的運氣真是奇妙。”[3]兩年后,默罕默德·艾爾·阿多與一女子結婚,使福斯特的精神受到很大的打擊,結束了與阿多的這段同性戀情。1930年51歲的福斯特結識了年僅28歲的警察羅伯特·巴金漢(Bob-Buckingham)。羅伯特結婚后,他的妻子接納福斯特為其家庭成員之一。羅伯特·巴金漢一家善待福斯特,直至福斯特去世。
福斯特在人生的童年階段盡管缺乏父愛,但這使其越發感受到了現實母愛的偉大,母親為人隨和、友善的人格魅力和堅韌、慷慨、寬容的精神品質在他的心理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成就了福斯特小說中的“母性情結”,為其創作《印度之行》作了思想和精神鋪墊。福斯特在現實生活中所遭遇的情感挫折以及對女性之愛的追求和渴望,對其小說創作產生深遠地影響,一方面對福斯特獨特的人格品質、文學氣質、思維方式等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也為福斯特的小說創作涂上了一層“母性情結”的基調和底色。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發展長河中,母性崇拜意識一直是人類社會揮之不去的共通性情節,以生命為主題的母性崇拜是一個具有世界范圍的現象,在遠古社會盡管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受到諸多限制,但遠古人類的原始“野性思維”對自然界的事物賦予了詩意般的想象,他們將人的生育與土地的生產能力聯系在一起,特別是將自然界的一些事物和地貌特征與女性生殖生理特征結合起來,形成了具有人類共通性的“地母崇拜”意識。母性崇拜的“地母性”文化表征就是指自然界的地理地貌特征不僅具有與母性生理特征的某種相似性,而且這種地理地貌特征承載或孕育著母性內在的文化品質和精神氣質。
《印度之行》中對阿巴拉山洞的描繪承載了人類社會以地理構造形狀的“陰性”特征來隱喻母性意識這一共通性母性崇拜文化意象,它所表現出來的審美旨趣實質上是福斯特母性情結的一種表現。在小說中,福斯特這樣描繪到:“阿巴拉山的皮膚……比任何動物身上的毛皮都美麗,比無風的水面還平滑,甚至比情人更富有肉感美”[4]109,在阿巴拉山周圍有一些小山丘,仿佛是“雪山神女的乳房”,阿巴拉山上有許多大洞群,山洞大多集中在山上的大凹區,“這空間好像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浴室,熱水源源不斷地流進來,溫度愈來愈高”[5]131,山洞是圓形的,洞內光滑無比。榮格認為人類社會具有一種共通性的母性情結,而這種母性情結的原型幾乎無所不在,天地、山川、草木、禽獸、花鳥,甚至墳墓、石棺、深水等都可以母親為原型,其中“山洞”是一種最為神圣的“大地母親”的原型,“任何一個人走進山洞,他自身的山洞,或者他意識背后的那一片黑暗,將會發現他自己是被卷入一個無意識的轉化過程。深入無意識,他得以結識他的無意識內容,這可能導致人格的突變。轉化則經常被視為自然生命的延長,甚或不朽。”[6]在這里。福斯特借“山洞”以隱喻“地母”的母性情結被彰顯無遺。
福斯特在描繪阿巴拉山洞的地貌形狀具有母性表征意象的同時,還對山洞的“地母的孕育意象”做了更為形象地表述:“山洞雖然平平常常無誘人之處,但卻享有盛名……圓形洞室的墻壁被磨得無比光滑……兩個火焰的相互靠近,似乎要奮力結合在一起,然而卻不能,因為其中一個火焰在呼吸空氣,而另一個則在石頭里……火光更加明亮起來,兩個火焰相互接觸了,親吻了,但很快熄滅了。”[7]108—109“漸漸高起來的巖石光禿禿的,平淡無奇,巖石連接著的天空也是那樣單調乏味,令人膩煩。一只白色的婆羅門雄鷹在山頂的大石之間振翼飛翔,好像是故意顯得那么笨拙。人類是渴望看到美好形象的,但人類出現以前,地球這顆行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那只老鷹飛走了……在鳥類出現之前,可能……后來山洞噴射,人類就出現了。”[8]127在福斯特的視域中,阿巴拉山洞如同母性的子宮,既是孕育人類的“發源地”,也是人類生命的棲居地。人類的形成源自山洞“兩個火焰的結合”,人類的出現是源自于“山洞噴射”。對于福斯特借“山洞”的“陰性”地理特征以隱喻“地母”的文化表征意象,英國評論家羅格·L.克拉布(RogerL.Clubb)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所描繪的阿巴拉山洞的象征奧秘主要集中在兩個層面:一個是形而上的,一個是形而下的,就形而上而言,它代表宇宙中那些令人琢磨不透的靈魂火意志;就形而下而言,它是母性子宮的象征,而在阿巴拉山洞中,阿德拉假想被阿齊茲強奸幻覺,此時的阿巴拉山洞就是性高潮的象征[9]。
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通過對阿巴拉山洞“陰性”地貌特征的細致、形象的描繪,賦予了阿巴拉山洞人格化的特征,在他的視域里,阿巴拉山洞不再是地理學意義上的山洞,它是一個具有孕育人類生命的“地母形象”,它既是人類生命的“發源地”,也是人類最初的“棲居地”。阿巴拉山洞所呈現出來的“地母意象”表征正是福斯特內心深處母性情結的集中體現。
如果說,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對阿巴拉山洞賦予了地母性的文化特征,是其母性崇拜意識的文化表征;那么,他精心建構的“圣母形象”——穆爾夫人,則象征著母性的救贖意象或救贖意識。圣母意象源于基督教正典《圣經·新約》中的瑪利亞形象。在西方文藝發展的歷史長河中,瑪利亞形象成為無數藝術家藝術創作過程中取之不盡的靈感源泉,瑪利亞作為圣母形象不斷地在文學作品中被演繹為各種正面的母性形象。這些母性形象大多具有仁慈、善良、慷慨、寬容、高貴典雅、堅強勇敢、承受苦難、自我犧牲、富有救贖意識等崇高品格。
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所描繪的穆爾夫人承載了西方圣母形象的諸多美德和品質,她仁慈善良,富有同情心,沒有種族偏見,具有一種“博愛”的人文關懷情結。在進入印度教堂圣地清真寺前,穆爾夫人非常尊重印度人的習俗,在沒人看管的情況下,她主動脫鞋后才進入寺廟,并與素不相識的印度人阿齊茲傾心交流。她這種仁慈、善良的品質贏得了阿齊茲的尊重、喜愛和敬佩,阿齊茲稱之為“一位非常可愛的女士”,甚至將她看作是“一個東方人”。當自己的兒子朗尼以一種傲慢、鄙視的態度來對待印度人時,穆爾夫人這樣說道:“因為印度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上帝讓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為的是讓我們都和睦相處、生活愉快。上帝……就是……仁愛;……上帝讓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讓我們去愛這個世界上的人,并要我們把這個愛變成實際的行動。上帝無所不在,當然印度也不會例外,他也在注視著我們在這兒如何把愛付諸行動。”[10]42穆爾夫人言行舉止正是體現了西方圣母般的慈愛和博大胸襟。
在西方社會中,不僅賦予了圣母形象以高貴的人格品質,而且“圣母”也是一種精神救贖的文化表征。美國學者威爾·杜蘭對“圣母”的救贖意象曾這樣描述道:“世間受苦受難的人,時時刻刻都在你的憐憫照顧下生活,你的羔羊正盼望著你的垂憐。圣母,人類的母親,求你,使神轉向,人間天上,再也沒有誰像你這么圣潔高貴。”[11]在這里“圣母”成為一種悲憫眾生、拯救世人救贖意象。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對穆爾夫人圣母形象的營構除了賦予她諸多圣母美德和品質外,同樣也體現在他對穆爾夫人圣母救贖意象的建構。在對阿齊茲的審判庭上,面對英國殖民者精心設計的陰謀及其傲慢、鄙視的姿態,印度人們將穆爾夫人視為拯救阿齊茲和挽回民族尊嚴的希望。福斯特在小說中這樣寫到:“穆爾夫人這個有了新的含義的名字像旋風一樣沖進了法庭……(法庭上印度人們)呼喚穆爾夫人的聲音接連不斷,人們像念咒文一樣地重復著她的名字,可并不懂得那幾個音節包含著什么意思。‘穆爾夫人’這幾個音節已經印度化了,人們喊出來便成了‘埃斯米斯——埃斯米斯’。”[12]197在印度人們的心目中,穆爾夫人成為了印度女神埃斯米斯的象征,隨著印度人們呼喊“埃斯米斯——埃斯米斯——”節奏感的加強,這種呼喊聲很快成為了一首“圣歌”。在此,穆爾夫人由“現實”的母性形象,轉化為一種精神的救贖意象,她不僅成為了印度人們的女神膜拜的精神意象,也拯救了阿德拉精神幻覺,使她徹底從阿巴拉山洞的精神幻覺中清醒過來,從而在法庭上澄清了整個事實真相,這既使阿齊茲免遭牢獄之災,也給英印之間重新尋找“聯結”的起點帶來一絲希望。
總之,E.M.福斯特的小說《印度之行》中所孕育著濃郁的母性情結,這種母性情結主要源自于現實母愛的影響及其對女性之愛的追求和渴望。福斯特以現實性母愛為基礎,以阿巴拉山洞為母性崇拜的文化表征,以圣母形象穆爾夫人為母愛神性的意象表征,使其母性情結實現了由現實性母愛轉化為地母性崇拜,最后上升到神性之母愛,從而實現對母性情結的詩意化的文學敘述。
[1]米學軍.又一曲母愛的歌頌[J].小說評論,2012,(2):122.
[2]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吉林:長春出版社,2004:174.
[3]http://baike.baidu.com/view/2822822.htm[2012-09-30]
[10][12][7][8][5][4]E.M.福斯特.印度之行[M].楊自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109.
[6]陸揚.精神分析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103.
[9]CLUBBRL.APassagetoIndia:TheMeaningoftheMarabarCaves[J].ContemporaryLiteraryCriticismSelect,Detroit:Gale,CLAJournal,2008:184—193.
[11]威爾·杜蘭.世界文明史:第一卷[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283—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