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關蓉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6)
李綱是南宋抗金名臣,官至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四庫全書總目》云:“綱人品經濟炳然史冊,固不待言,即以其詩文而言,亦雄深雅健,磊落光明,非尋常文士所及。”[1](1345)《全閩詩話》也提到“梁溪李忠定公綱忠義勛業照耀千古。人但知傳其奏疏耳,至其所為詩,氣格渾雄,才情宛至”[2](121)。李綱在貶謫時期追隨淵明足跡,向往自由愜意的田園生活,形成了和陶擬陶的風格。本文主要對李綱對陶淵明詩詞中所采用的“飲酒”和“詠菊”兩個題材的繼承予以探討。
陶淵明曾作《五柳先生傳》以總結自己一生: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極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酣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3](175)
文中著重強調了自己“性嗜酒”,雖位卑家貧,卻過著“酣觴賦詩,以樂其志”的生活。蕭統在《陶淵明傳》中提到,“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4](326)。《陶淵明集序》中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3](10)葉夢得亦在《石林詩話》卷下中說:“晉人多言飲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于醉,可以粗遠世故。”[5](434—435)可見,陶淵明喝酒的真正目的在于忘憂避世,遺落世事,返回真樸,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飲酒詠酒,乃成為陶詩的一大內容。
陶淵明最為人稱贊的當屬《飲酒二十首》,這組詩是詩人借酒為題,表示出自己對現實的不滿和對田園生活的喜愛。正如他本人在其序言中所言:“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3](86)長夜漫漫,獨居寂寞,唯有佳酒相伴,怎能不一飲而盡呢?后來人李白也有此感:“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6](1063)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孤獨感,無人能分擔,只有自行化解了。好酒釀出好詩,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正是達到了思想和藝術上的成熟。既然酒能給詩人帶來這么多的精神享受,又怎能輕易放棄呢?他在《止酒》篇就以詼諧幽默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酒的依戀。“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營衛止不理。徒知止不樂,未知止利己。”[3](100—101)每句一“止”,處處強調戒酒卻又時時不忘飲酒,這種內心的掙扎體現出來竟是如此的趣味盎然。
李綱對陶淵明的飲酒詩甚是喜愛,不但讀懂了飲酒詩中的陶淵明,而且對陶淵明的隨心暢飲頗感羨慕并且十分推崇。在題為《次韻叔易四絕》(其中一首)中就感嘆說:
初寒一醉萬家春,尚有陶翁漉酒巾。五牧潘葑新釀熟,開樽應憶未歸人。[7](284)
此時李綱正閑居在家,每天的詩酒生活雖然閑適卻也掩蓋不住內心的漂泊之感。酒能引發詩興、能解暫時的憂愁。詩人用夸張的手法,形象的描繪出了詩人酒酣耳熱之際內心所承受的煎熬。詩人飲酒便想到陶淵明,“尚有陶翁漉酒巾”,想象陶淵明飲酒時“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的悠閑、平靜景象,詩人感嘆自己卻無法達到這種境界。
李綱飲酒自比陶淵明,吟詩引為白居易,他在《會凝翠閣游泛碧齋》中寫道:
高閣凝空翠,虛齋泛碧川。七峰連秀色,萬戶鎖晴煙。
風物悲游子,登臨集眾賢。伊滿修凈供,香霧繚芳筵。
嗜酒陶元亮,狂吟白樂天。嫩菱披紫角,新荔擘紅圓。
文字真清飲,溪山結勝緣。畫橋橫螮蝀,繡嶺臥蜿蜒。
落日生氛靄,移舟信溯沿。星河光耿耿,風露氣涓涓。
山吐三更月,人游半夜船。亂螢行熠耀,宿鷺立聯拳。
盡興忘歸棹,銜杯約倒蓮。乘槎疑犯漢,御氣欲登仙。
但有詩千首,何妨謫九年。深慚二三子,陪吾亦蕭然。[7](107-108)
作者貶謫沙陽長期處于抑郁不得志,一日幸得朋友來會,相游于凝翠閣,終于可以一掃往日陰霾情緒。“七峰連秀色,萬戶鎖晴煙”,“連”、“鎖”二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山峰連綿的秀色,各戶人家炊煙裊裊,充滿生活氣息。“嫩菱披紫角,新荔擘紅圓”,菱角荔枝相繼成熟,在詩人眼中也顯得如此可愛。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與友人開懷暢飲?詩人飲酒自比陶淵明,吟詩引為白居易,“盡興忘歸棹,銜杯約倒蓮”,眾人游玩如此騁懷,竟約蓮同飲,真是物我兩相忘。
淵明愛菊,在詩歌中多有涉及。菊在陶淵明詩中則成了凌傲個性的象征,象征著詩人對傲世獨立的人格精神的追求。《和郭主簿二首·其二》“和澤同三春,華華涼秋節。露凝無游氛,天高風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3](61)詩中將芳菊與青松同列,意在表現菊花的凌霜傲雪之精神。
李綱極為喜愛陶淵明的詠菊詩,在詩歌中提及陶淵明時總是會出現菊花這個意象。如《叢菊數日來頗有開意戲題》:
愛菊如淵明,憑欄惜花晏。朝來有開意,嫩蕊肥欲綻。
愿承玉露漙,一吐金英粲。臨風嗅馨香,為爾發三嘆。[7](151)
詩歌開篇就明白的說其本人愛菊如淵明,接下來用生動而形象的詞語刻劃了菊花的風姿,由衷的表達了對菊花的喜愛之情。又如《對菊小飲簡申伯叔易》:
淵明愛此九日名,對菊無錢可留客。
杜陵爛醉作生涯,青蕊空嗟未堪摘。[7](216)
李綱不僅喜愛菊花,也喜愛淵明,這種喜愛使得他還常常模擬陶淵明的生活方式,喜歡對菊小酌,該詩借菊花這個意象寄予了詩人怡然自得的人生旨趣。再如《山居四卉四首·菊》:
重陽旋覓菊花栽,青蕊蕭疏殊未開。
我似陶潛正無酒,休將冷艷笑空罍。[7](265)
羨慕、贊美陶淵明的菊,迷上了栽種菊花,感覺就是菊讓自己與陶淵明取得了一絲聯系,一點相同之處。可此時重陽已過,才來栽菊,會不會有些晚了呢?果然,“青蕊蕭疏殊未開”,此乃一憾。更為遺憾的是,美酒亦無,空有一罍。無花可賞,無酒可品,讀者可以從詩中讀出正處于湖外貶謫時期的詩人,是多么的百無聊賴,那種寂寞凄冷之感,是由于對外界掛念太深,這也導致了詩人無法真正像淵明那樣平靜、自然的生活。
李綱對陶淵明詠菊詩的繼承沒有僅僅停留在喜愛的層面,更是用創作的方式加以繼承,創作了不少的詠菊詩,這些詠菊詩或直接化用陶淵明的詠菊詩,或將菊與淵明合二為一。如《從鄧季明求菊花》:
樂全治幽圃,種花如種田。
秋來菊有花,亦復爭芳妍。
璀璨碧玉蕾,散作黃金錢。
風靜香自達,露寒色爭鮮。
乃知萬物性,皆欲全其天。
九日忽已近,淵明思悠然。
愿移東籬下,植此西軒前。
吾有一壺酒,泛之可延年。
不嫌盤箸簿,同作飲中仙。[7](137)
“璀璨碧玉蕾,散作黃金錢”寫出菊花的顏色鮮艷妍麗,璀璨耀眼的狀態,“愿移東籬下”為與陶淵明賞菊習慣相聯系,化用陶淵明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擁有鮮花美酒便可自以為仙人,實際上菊花與酒已經化為一種符號,一種象征陶淵明的符號,一種象征田園閑適生活的符號,與其說詩人向往做“飲中仙”,不如說詩人借此句表達了對于陶淵明悠閑自在生活的向往。
后重九半月菊始開,因其思東坡言“菊花開日即重陽”,取酒為之一醉,遂和淵明《己酉歲九月九日》之作:
地偏菊開晚,乃在秋冬交。霜中色艷艷,肯逐蓬艾凋。
感此節物殊,為爾再登高。玉觴泛金英,舉酒望層霄。
云氣有佳色,此豈瞪發勞?世態互陵滅,冰炭方凝焦。
不如醉后眠,意味真陶陶。何論飲而壽,且以樂此朝。[7](281)
詩以菊引出登高之感。前四句塑造了高潔、美好的菊花形象。前兩句交代時節乃秋冬之交,霜露之時,在寒冷的霜露中,菊開雖晚,形態萬千。其他花草都逐步凋零了,晚菊卻傲霜獨立,這不正顯示其清高的氣節么?詩人因賞菊有感而登高,以酒為載體,盡情抒發內心感慨。國家戰亂、時局動蕩,自己卻無能為力,只有借酒醉暫得陶淵明的精神。
和陶淵明《采菊東籬下》二首:
(1)九日但孤坐,悄然無世喧。菊花殊未開,始知氣候偏。
開軒寓遠目,相對惟青山。昏鴉已接翅,獨鶴何時還?
且盡杯中物,此外何足言!
(2)小雨濕叢菊,何當噴金英。嚼蕊亦可人,蕭然慰吾情。
羈旅念家遠,濁酒還獨傾。云表雁初過,草根蟲自鳴。
歲晏將如何? 一醉豁平生。[7](141)
陶淵明的《飲酒·其五》“采菊東籬下”抒寫的是恬適自然的悠然自得之情,而李綱這兩首和陶詩卻難得陶之心性。“昏鴉已接翅,獨鶴何時還?”對國家的擔憂和對人生坎坷經歷的感慨,攪亂了詩人的心緒,唯有借酒消愁。
“嚼蕊亦可人,蕭然慰吾情”,此時詩人嚼的不是菊花,而是以陶淵明的精神慰藉自己的羈旅之困、家國之思。杯中清酒也因詩人的紛繁心緒而變得復雜。“歲晏將如何?一醉豁平生。”陶淵明的悠然、灑脫只能是詩人的夢想,暫時的心靈慰藉,而對國家的擔憂注定是詩人心中放不下的沉石。
李綱有兒時田園生活的經歷,他對自然閑適的生活一直念念不忘,但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傳統儒家思想教育,“先天下之憂而憂”,甘愿奉獻的精神對他影響很深。在李綱的人生經歷中,入世與出世這兩種思想一直交替著占主導地位。而正當他精神陷入困頓時,“陶淵明”站了出來,李綱對陶淵明的接受從對其詩文題材的接受開始。
陶淵明文學中重要的兩個意象——“酒”、“菊”,李綱將其充分地接受運用于詩歌中,淋漓盡致地表達著自己在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在坎坷的仕途中,所有愁苦與淡然。這與宋代詩詞對陶淵明的接受相連接,李綱詩文作為宋詩接受陶淵明的代表,繼承了隋唐以來陶詩接受的傳統,也發展了陶詩接受的內容與藝術形式,為后來陶詩的發展開啟方向。
當然,李綱和陶詩在對陶淵明筆下的酒和菊題材的繼承與傳播的同時,也是借陶淵明來反映自己的心態,其詩詞中,也隱約透露出李綱對社稷的擔憂,對現實的不滿,對朝廷當局的憤懣。與陶淵明的真心歸隱山林,飲酒賞菊,悠然于山野之間是有所不同的。
[1](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六)[M].中華書局,1965.
[2]鄭方坤.全閩詩話∥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6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M].中華書局,1979.
[4]孟二冬.陶淵明集譯注及研究[M].昆侖出版社,2008.
[5](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M].中華書局,1981.
[6](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中華書局,1977.
[7](宋)李綱.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M].岳麓書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