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慶詩歌與西域

李金鑫

（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0054）

福慶詩歌與西域

李金鑫

（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0054）

文章以福慶的西域［1］詩歌為研究對象，再現其西域經歷及在西域期間的情感歷程。通過其西域詩中有關風物的描繪，對民生的關注、贈別友人的酬酢之作、懷古幽思的感情宣泄等幾個方面內容的考察，來展現西域這一特殊地域與其詩歌創作之間的密切關系。

福慶；詩歌；西域

福慶（1742-1819）［2］，字仲余，號蘭泉，鈕祜祿氏，滿洲鑲黃旗人，內大臣一等子額亦都裔孫。乾隆二十八年（1763）考取筆帖式。歷任筆帖式、同知、知府、安肅道、鎮迪道、按察使、布政使、巡撫、尚書、都統等職。乾隆五十九年（1794），調鎮迪道，乾隆六十年六月任事。嘉慶三年十月卸事，調甘涼道。嘉慶三年（1798）十一月七日入關。［3］福慶任安肅道、甘涼道三年，任鎮迪道四年，“邊俸七年”是其整個仕宦生涯中奪目的一章。其間他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特別是他在為宦新疆時的詩作，獨具風采，很值得深入研究。［4］

清廷平定西域，統一天山南北后大力發展西域，與此同時西域取代東北成為主要流放地。在清代，無論以何種身份［5］到達西域的詩人，都被西域的獨特的風情所折服，創作出大量的優秀詩篇。福慶的詩集，就目前所知主要有《異域竹枝詞》［6］和《蘭泉詩稿》［7］，兩部作品均有西域詩作［8］。作為官員詩人的福慶，用詩歌記錄了他在西域的情感歷程和活動軌跡。據筆者統計，福慶留下的西域詩作共有157首，占詩人現存全部詩作1030首詩作的15%強，由此可見西域在詩人心目中的分量。

一、塞外風景異，妙手青丹繪

“承恩政拙三年愧，偃武邊防萬里屯”（《之官鎮迪道中作》）福慶任職西域期間，天山南北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完全結束。［9］因此，福慶前往途中及任職期間，國泰民安。這也保障了福慶能夠以從容體悟西域風物，留下對沿途風景活靈活現描繪的詩作。

西域風光與內地迥異，其獨特的地理風貌、與眾不同的民俗、廣闊的地域、獨具異域風情的歌舞……都是西域詩人在未來到新疆［10］之前從不曾體驗的。楊嵎谷題洪亮吉《萬里荷戈集》云：“更辟詩中界，還馳域外觀”；趙翼《雅存歸里賦贈》二首其一亦云：“山塞始知天地大，題詩多創古今無”。瀚海邊陲，整個西域的風物都激發著西域詩人的創作熱情。獨特的自然人文風光吸引著詩人以一雙探奇的眼光審視著這里的一切。詩人前往途中心情也是比較舒暢的。

鳳詔新銜出玉門，驅車冬日比春溫。承恩政拙三年愧，偃武邊防萬里屯。

投筆鷹揚前烈杳，珥貂建樹此心存。輪臺遺跡今猶在，努力宣猶答至尊。

此詩題目為《之官鎮迪道》中作，當是詩人在前往烏魯木齊的路途中所作。此時已經是乾隆五十九年的仲冬時節，瀚海戈壁，身處嚴冬，但詩人卻感到“比春溫”，以昂揚奮發的精神面對途中的困難。從中也可以窺見詩人對新疆之行充滿信心。

星星峽位于新疆與甘肅交界處，是雄踞于絲綢古道上的險關要隘，是由河西走廊入新疆的必經

之處。詩人路過此地，寫下名為《星星峽》的詩篇。

山勢嶙峋秀，呼僮緩著鞭。幾忘來朔漠，恰訝走南天。漫惜林泉杳，惟嫌沙石連寒風行不倦，暖日勝黃綿［11］。

星星峽四面峰巒疊嶂，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山路蜿蜒其間，兩旁危巖峭壁，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詩人路過此地，被其嶙峋的氣勢所震撼，于是讓驅車的童子緩慢前行。朔漠原指北方沙漠地帶，最早見《后漢書·袁安傳》“今朔漠既定,宜令南單于反其北庭,并領降眾”一句，此處是西域的代稱。詩人此時仿佛忘記自己要西入大漠，只可惜此處沙石遍地，缺少水源和綠樹，要不然詩人還以為自己真是要去南方。黃綿指的是黃色絲綿，《后漢書·禮儀志下》有：“黃絲、緹繒、金縷、玉柙如故事”。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一：“壬寅正月，雨雪連旬，忽爾開霽。閭里翁媼相呼賀曰：‘黃綿襖子出矣’”黃綿襖子指冬天的太陽,詩人此處亦借用此意。凌烈的冷風也叨擾不了他的興致，有如此震撼人心的景物相伴，詩人如同身在暖日之中。

過了星星峽，詩人一路西行，途中既有對“沙泉”這一獨特景象的描繪“沙里出清泉，有泉無曠土”（《沙泉》）；也有對路途中飲用咸水的絲絲抱怨“地域水不甘，入口嫌水苦”；更多的是對邊地綠洲、水源之地風貌的歌頌如“邊荒多乏水，到此水長流。有樹新人眼，無風暖客裘。”（《長流水［12］》）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十二月六日至十二月八日之間，詩人路過“煥彩溝”，被此處迷人的景象所陶醉，有詩紀其事：

石分五色映朝暉，煥彩還疑燕子磯［13］。

幾處林泉幽且靜，山禽野雉喚群飛。

煥彩溝，原名棺材溝。據說唐代初期的著名女將軍樊梨花率軍征西時途經此地，倍感此溝是冷暖寒暑的分界線，便指揮部隊在此扎營換裝。樊梨花為女將，換裝即為“換彩”，換字又與“煥”字同音義近，通用假借，因此此溝就叫“煥彩溝”。清寧遠大將軍岳鐘琪率部征討叛軍噶爾丹經過天山古道時，認為“棺材溝”之名太晦氣，便改名為“煥彩溝”。煥彩溝遍地碎石，顏色多樣，對于在瀚海沙漠中行走數日的詩人來說可謂是滿心歡喜。朝陽映照在石頭上，涓涓細流縈繞在綠樹之旁，幽靜的山溝之中，詩人走上前去山中山禽、野雞、棲鳥紛紛離開，此地景物讓作者聯系到了長江邊上的燕子磯，作者已經被這塞外美景所陶醉。末句“幾處林泉幽且靜，山禽野雉喚群飛”，更是與王維“鳥鳴山更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煥彩溝”景色迷人，但詩人并沒有停止不前。臘八日詩人翻越“闊石圖嶺［14］”，途中美景和險境并存，讓詩人為之長嘆“萬仞層層積雪長，驚心駭目共彷徨。云中松嶺千重翠，日下冰溪一片光。徑滑那堪留馬足，坡旋絕勝走羊腸。崇碑不敢磨崖讀，履險如夷感上蒼。”（《臘八日過雪山》）

在哈密通往巴里坤的闊石圖嶺以北，哈密、巴里坤和伊吾的交界處有一處松林茂密的區域即是松樹塘。清代此地為軍塘［15］，是通往烏魯木齊的要道。過此的西域詩人無不被這里的美妙絕倫景象所傾倒，大都不惜文墨，留下詩篇，尤以洪亮吉“千峰萬峰同一峰，峰盡削立無蒙茸。千松萬松同一松，千悉直上無回容。”［16］（《松樹塘萬松歌》）最為出名。詩人路過此地亦不例外，其《冬日松樹塘即景》也毫不遜色。

千株萬株長蒼松，依稀攫拏走虬龍。中有一株插天表，眾松俯仰如相從。五大夫［17］靈秀所鐘，耐寒勁節竟誰宗。雪海水山無隙地，森森林立當其沖。潛藏鹿豕與狐免，雪時野獸留行蹤。聞說秋來人射獵，哈密回眾振霜鋒［18］。莫言塞上多枯寂，一看此地豁心胸。

松樹塘松杉蔥郁，森林遍坡，天色、云色一年四季都映著綠色。深山之中，處處泉水叮咚，時時風聲颯颯，遠處山與天相接，白雪在陽光的映照下璀璨生輝、流光溢彩。偶有一株高入云霄，其他諸株如同隨從相伴。此處眾松身處塞外，不畏惡劣環境，是內地松樹所不能企及的。松樹塘林木挺秀、水流潺潺、終年白雪皚皚，水草豐茂一直延展到平野上，因此說“雪海水山無隙地，森森林立當其沖”。鹿豕與狐免藏匿期間，雪地上留有的行蹤。多虧哈密民眾的它們的保護，才使它們能夠在這如畫的風景中嬉戲。詩人在嚴冬季節入疆，身處瀚海、戈壁的邊沿，植被蕭瑟，渺無生機，遇到此處秀麗風光不覺大呼：“莫言塞上多枯寂，一看此地豁心胸”。

三臺鎮位于天山山脈博格達峰東段北麓，是通往吉木薩爾、奇臺、木壘的必經之地。詩人對三臺鎮美景也加以描繪：“山環水曲護三臺，溪壑

清幽雪一堆。高樹如屏黃葉垅，方城似斗白云隈。野籬茅屋炊煙直，官廩崇墉霽色開。畫不分明橋畔路，昏鴉接翅破寒來”。（《三臺道中》）在前往阜康縣的路途中，詩人面對博克達之松時不禁發出：“面壁無人見，遙聞澗底松”［19］的感慨。（《博克達山》）

阜康縣舊名“特納格爾”，［20］早在漢唐時期就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據馮承均先生考證為唐北庭大都護府之俱六城守捉［21］。詩人在其《阜康縣即景》對阜康美景大加描繪:“望里遙山映采霞，依稀風景入中華。長林斜引行人路，曲水瀠迴處士家”。詩人遙望遠處博克達山峰與彩霞交相輝映，如同中原內地景色一般。林木濃密，矗立在道路兩旁像路向標一樣引導路人，在曲水瀠迴處居住著嫻靜少言，不慕名利的高士。“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阜康美景自不多言，隱士的徙居更是為阜康美景增添了不少色彩。

清朝統一新疆之前，新疆的社會經濟曾遭到毀滅性的打擊［22］，人口銳減。［23］清朝統一新疆后，采取了一系列的恢復和發展新疆的社會經濟的舉措：施行各種類型的屯田措施［24］；實施“不以丁而以地，不以錢而以糧”的賦稅征收辦法，有時甚至減免賦稅征收［25］；組織內地人口特別是陜甘遷往新疆。這一系列措施使新疆農業得到較快的復蘇，福慶在驚嘆西域美景的同時對當時的農業發展及社會民生也有很大的關注：“殘雪盈溝密樹遮，良田千頃護農家。安西首境多豐足，一望郊原樂事賖”（《三道溝》）表達出了詩人對西域農業發展的禮贊；瑞雪兆豐年，大雪過后，農民看到了來年豐收的希望：“雪足老農歡，日暖貧民喜”（《小灣》）；在巴里坤詩人也看到了當時商業、農業經濟得到長足發展的盛況：“商民煙市集，渠水雪山源。臺闊留動跡，田豐辟塞屯”（《巴里坤》［26］），“踈星點點小村羅，阡陌真宜麥與禾。境內有泉皆列戶，灘中無地不生莎”（《宜禾縣》［27］）；綏來縣更是有“雄關橫枕當沖要，編戶通衢列市廛”（《過綏來縣》［28］）的盛況。

福慶在西域期間，創作了不少反映邊塞獨特風物的詩歌，更可貴的是詩人對當時西域社會發展特別是農業發展、人民生活的關注。因作者對西域奇異美景的喜愛，這些詩作表達出了詩人昂揚向上的積極精神，從而也使詩人筆下的西域風光具有了獨特可觀、惹人喜愛、美不勝收、巧奪天工的特質。

二、不須憐遠宦，更惜共傳同

乾隆嘉慶交替之時，清政府通過駐軍筑城、移民屯墾、減輕賦稅等一系列措施保持了新疆社會的穩定，使新疆的社會經濟得到很大程度的提升。當時“（烏魯木齊）安設郡縣、煙村城郭、居然內地”。福慶在其《至烏魯木齊》亦言到：“金湯保障重邊城，雉堞巍峩氣象榮、康衢物阜徵繁富，遠塞民安樂蕩平”。福慶任職新疆四年間，未發生任何自然災害、軍事戰爭等影響社會發展的事件［29］。因此，在福慶任職期間，烏魯木齊一派國泰民安的景象，這也是詩人能夠以輕松、悠然的心態，以詩會友，留下眾多酬酢之作的原因。

乾隆六十年，福慶下車伊始，便邀登“旭升閣”，與當地迎接官員共敘相識的欣喜之情。有《登旭升閣步實夫穆太守韻兼贈福謙齊刺史》之作：

出塞三千里，來登小閣中。山寒留雪白，天曙引窗紅。雅興成良牧，佳章遜次翁。輪臺真有幸，星聚旭升東。

“實夫穆太守”、“福謙齊刺史”指的是穆爾薩理和福善，當時二人分任鎮西府知府、直隸迪化州知府［30］，故云“穆太守”、“福刺史”。“雅興成良牧”句下有詩人自注曰：閣為兼齊所建，筆者現不詳其在何處，當在烏魯木齊。首聯詩人點明詩作背景：被邀在旭升閣共飲。頷聯寫景，因詩人到烏魯木齊之時為乾隆六十年深冬，因此詩人說“山寒留雪白”。此時又恰逢旭日東升，旭日紅光把窗戶都染紅了。最后兩聯是詩人對兩位官友的客套、浮贊，自不多言。此詩為步韻詩，屬應和之作。

嘉慶元年四月，福善告病卸事，穆爾薩理以鎮西府知府兼攝。在福善離別之時，福慶與二人相聚，作詩《實夫太守招飲即席作》：

太守殷勤設綺筵，紛紛簫管雜繁弦。十年舊話纏綿客，萬里新秋去住綠。美酒情深消夜月，好詩才富挾飛仙。頓忘宦轍關山遠，知己相逢豈偶然。

詩作前兩句描寫穆爾薩理為福善設送別宴，場面宏大、簫管紛紛、琴弦繁雜。繼寫三人的情誼深厚、友誼長青，并夸贊友人的雄奇飄逸、文采斐然的詩作。最后詩人對其友人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福慶在西域期間與穆爾薩理交往頻繁，唱和之作最多。既有對其人格的贊美“廣平作賦同今古，人與梅花一樣清”（《又題實夫調梅小照》）；也有對文辭的夸贊：“座中多雅句，落筆總驚人”（《丙辰初度日穆太守即席賦贈依韻和之》）；亦有描寫物是人非，徒有二人共宦輪臺的傷感：“席上青云客，舉目非前儔。惟有君與我，相看兩白頭”；更有福慶瓜期已滿，與之分別時的百感交加：“論文幸得三秋聚，欲別頻教百感生。此去相思應更遠，可能雁字達郵程”。

嘉慶元年（1796年）農歷二月，福慶受邀參加了在博克達山的祭典。《仲春侍烏魯木齊書制府恭祀博克達山》作于是時：

重華圣世際元春，都護登山禮百神。萬國承恩新雨露，三江感德舊軍民。祥云繞處遮峰頂，旭日升初映水濱。遙望雙城添景色，冬來積雪滿畦畛。

麟，指的是時任烏魯木齊都統的書麟［4］。“博克達山列在祀典，歲頒香致祭”。紀昀《烏魯木齊雜詩·典制》其三已有詩云：“飄緲靈山行不到，年年只拜虎頭峰”。［31］博克達山祭祀在清代已成為當地重大的活動。《春秋左傳·成公十三年》曾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福慶能夠參與如此重大的活動自然會記錄下來。首句“元春”指的是“元旦”，“都護”是指“書麟”，點明祭祀的時間和主要人物。頷聯出句、對句下詩人各有自注：“時奉恩昭”；“制府前督兩江”。詩人故有“承恩新雨露，三江感德”之說。頸聯寫景：虎峰頂祥云環繞，旭日東升映照在烏魯木齊河濱（此句下詩人自注：虎峰下即烏納斯河）。尾聯，“雙城”下詩人自注：滿漢城距八里中隔大河。［32］詩人整句描寫的是自己遙望大雪覆蓋的農田的景象。積雪滿畦畛，又給烏魯木齊增添一景。

與穆爾薩理、福善、書麟等人交往，詩人感到“四載同舟氣味投”（《題穆太守紅山送別圖》）、“不須憐遠宦，半是故鄉人”。在烏四年，這些高朋與詩人同舟共濟，吟詩唱和，共度良日。為宦期間，福慶與龍鐸亦往來密切，并有詩相贈：

嘉賓肯許惠然來，花滿西園笑口開。雨過云山人乍爽，風吹翰墨句新裁。恰逢長夏難消晝，且學臨流試舉杯。此日車師文酒讌，語驚四座羨奇才。

龍鐸，字雨樵。曾任吳江縣令，為官正直清廉，不屑于巴結討好權貴，終被讒言所陷害，貶謫烏魯木齊。與袁枚交好，詩情甚高。［33］此詩作于乾隆六十年夏，詩人與龍鐸初逢之時。適逢盛夏，一場雨后，頓時人清氣爽。詩人與眾嘉賓相聚在西園，流觴曲水，飲酒作詩，共消長夏。車師句詩人有注：烏魯木齊古車師后。此處借指烏魯木齊。詩人們都被龍雨樵的文采所折服“語驚四座羨奇才”。詩人在其《立秋第二日見山書屋小集賦答龍雨樵見贈原韻》一詩中亦有對其詩才的夸贊“吟來妙句愁難和，字字珠璣紙上生”。

嘉慶二年，龍鐸從烏魯木齊返回，詩人亦和其留別詩一首，情深意切。

自到車師后，論文眼界寬。高談消日永，卻把酒春寒。此去關山遠，應如圖畫看。何年逢舊雨，重話碧煙巒。

此詩用平水韻十四寒，整首詩平實如話，情滿意深。首句記述了龍鐸給自己在創作帶來的影響：“自到車師后，論文眼界寬”。下句講的是乾隆六十年二人初見，唱和的情景。最后兩句點明：二人此時一別，相距千里，不知何時才能再聚，再續友情？

福慶在疆四年，與眾多友人相知、相伴，比較愉悅的渡過了其遠宦時光的同時，也留下充滿西域文化情調的西域唱和之作以貽后人。

三、悠悠天地闊，懷古思念情

“千山凝雪厚，萬姓樂時和”（《丙辰中秋》）；“幸載歲屢豐，民情安崖谷”（《丁巳初夏見山書屋述懷》）。福慶在疆期間，社會安定，民康物阜，詩人政務并不繁忙，他自己也曾說“明窗凈幾時，猶愧空食祿”。這也是其不時起懷古悠思、思鄉念人的原因。

乾隆六十年秋，詩人來到鹽池［34］，見古跡、思古事，感慨不已，作《鹽池懷古》。

邊功漢代說鹽池，我正來逢木落時。欲覓殘槍問遺跡，滿灘衰草自述離。

首句詩人點明在秋季“無邊落木蕭蕭下”之時，其來到鹽池。鹽池歷史悠久，匈奴、車師、烏孫、月氏、烏孫、突厥、吐蕃等多個民族都曾在這里生存繁衍，古老的絲綢之路也是沿鹽湖南岸而過。面對鹽池，詩人不禁想到了張騫出使西域、李廣利征戰西域等與鹽池相關的歷史場景。鹽

池旁的廝殺，不禁讓詩人想要在鹽湖邊尋找戰爭的遺跡，物是人非，只有滿灘的衰草搖曳風中，似乎在訴說著那些遙遠的往事。短短四句詩，內蘊豐富，引人遐想。

詩人身處西域，不免會想到西域的歷史過往。嘉慶二年，春夏之交，詩人作《西域懷古雜詠》：

張騫持節出陽關，長夏披裘雪滿山。大宛歸來稱善馬，貳師何處度沙灣。蜀通大夏接烏孫，扼要輪臺舊漢屯。欲制匈奴斷右臂，先從鹽澤逐河源。車師前后有王庭［35］，浞野功成馬不停。才虜樓蘭輕騎破，酒泉亭障玉門屏。采將苜蓿種離宮，武帝曾夸蔥嶺東。元鳳［36］羞貽行刺詐，漫言介子有奇功。羈縻［37］西域是宣城，光武中興令不行。可惜屬夷三十六，莎車當日任縱橫。班超謀勇足褒崇，鄯善于闐在計中。三十七人通屬國，渾身是膽見英風。焉耆疏勒畏雄師，威震龜茲降月氐。五十余幫四萬里，一時重譯賦東馳。定遠軍容整大綱，豈知任尚少籌疆［38］。父風猶在推班勇，張朗邀功志未償［39］。

此詩旁征博引，蔚為大觀，敘寫了兩漢對于西域的精心經營。前四句，用張騫出使西域、貳師將軍李廣利征伐大宛的典故說明西漢在西域的作為。浞野指的是趙破奴。趙破奴出征匈奴，獲得大勝，被封為“浞野”侯。緊接著詩人用其大勝匈奴、破樓蘭的掌故來表明西漢維護西域穩定的軍事措施加強了西域與內地的交流，使得苜蓿傳播到內地。傅介子設計刺殺了樓蘭王安歸，另立安歸之弟為王，安撫樓蘭居民的過人的膽略和高超的智謀，在詩人看來并不算得上奇功。東漢初年，莎車王降服匈奴，在西域橫行。班超以智取勝，莎車再次歸漢。班超以智勇雙全，僅僅三十六深入虎穴，復平西域的偉業使詩人贊嘆不已。“五十余幫四萬里，一時重譯賦東馳”一句（筆者按：“幫”字應為“邦”字之誤）指的當時西域五十多個城郭國都歸附了漢王朝。班超之子班勇追慕父親的遺風，胸懷大志，只可惜張朗想獨自邀功而為未能如愿。全詩三十二句，用典繁復，復原了兩漢經營西域的場面，足見詩人的才情。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中秋佳節是親人團聚之時。“每逢佳節倍思親”，詩人也不例外。“思鄉念人”構成了福慶詩作的又一個重要內容。

塞上今宵月倍明，也應萬里共陰晴。勞勞車馬車馳夜［40］，澹澹云山西望情［41］。七寶仙聲同四海，三峰雪色感雙城。酒闌徒倚時翹首，多少衷懷數未清。

此詩題為《中秋對月書懷》，作于乾隆六十年中秋之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面對塞上明月，詩人想到了還在歸途中，舟車勞頓的，望著同一輪圓月的家人、想到了遠在千里之外任職的兄弟。身在邊塞，中秋之夜，同樣能夠享受美妙的音樂、迷人的美景。但是，詩人卻不能和家人共享。詩人借酒消愁，心中翻滾著的思念之情，又是怎么能夠說得清、道的明呢？

嘉慶二年中秋，詩人又作《中秋夜作書懷》表達了對兒女的想念之情“寄語相思小兒女，可能此際共陰晴”；嘉慶三年，詩人瓜期將滿，在中秋之夜急切盼望回鄉的心情溢于言表“瀚海鴻飛關內去，輪臺桂向月中看”。

“宦海茫茫經宦海，雪山疊疊度天山”，詩人在西域期間，不免抒發懷古幽思之情，也免不了對親人的思念。綜觀詩人的懷古詩和思念親人之作，情深意切，感人之至。

結語

福慶一生充滿傳奇色彩［42］，任職多地，深受清廷重用。“六月天山雪，三冬瀚海曦”，西域四年，給詩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其又身處清中葉乾嘉之交，這一時期的滿族文化獲得了普遍提高，吟詩作賦的風氣較前更為盛行。［43］此時的詩人亦不列外，詩人在西域期間“怡情翰墨”，用其充滿詩情的筆端記錄了其在西域期間的點點滴滴。無論是西域奇異壯麗的風物，還是自己內心情感的流動，都對其詩歌創作產生了極大影響。詩人的一生都打上了西域烙記，西域寄托著詩人的人生思索。詩人用其富于想象、感情真摯，平白如話但又具有濃厚的文學底蘊的創作也給西域留下了自己的足記。也正是有像福慶這樣熱愛西域，歌唱西域的詩人的不斷創作，才使清代新疆的文化發展顯示出勃勃生機。此文正是從其西域詩作出發，揭示了中華一統的新格局在清代新疆的反映。

（文章得到了星漢老師的指導以及周燕玲老師的細致修改，在此深表感謝！）

［1］西域有廣義與狹義之分。本文采用狹義西域概念即據《嘉慶重修一統志·新疆統部》的區劃，東界以星星峽為界。因詩人西域路途上所作反映其進入西域時的歷程，本文認作西域詩。文中涉及詩作均選自《蘭泉詩稿》，所據底本為哈佛燕京圖書館館藏詩文集《蘭泉詩稿》。此本二十六卷，稿紙黑格精鈔，九行，十六字，注為雙行小字，單魚尾，細黑口象鼻，上下、左右均為雙欄，包背線裝。

［2］福慶生年學界現不詳。通過對其西域詩歌系年，筆者發現詩人嘉慶二年作《中秋夜坐書懷》、嘉慶二十三年作《戌寅元旦》首句分別為：“五旬有五二毛侵”；“七旬有六又吟春”故由此結論。

［3］《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九七《福慶傳》所載“福慶嘉慶二年調甘涼道”，其中“嘉慶二年”應為“三年”之誤。證據如下：《三州輯略》卷二《管制門》“歷任鎮迪道姓名”記載福慶“乾隆六十年（1795）六月任事，嘉慶三年十月卸事”，《三州輯略》為和瑛嘉慶十年所撰，其嘉慶七年因事貶謫烏魯木齊，距福慶任鎮迪道僅隔三年，二人又同在烏魯木齊任職，故較為可信；其二，詩人詩作前小序言“甲寅（1794）仲冬，出嘉峪關履鎮迪道任。在烏三載，報滿候代例得協辦一年。于戊午（嘉慶三年）仲冬入關”。又查到詩人嘉慶三年在烏詩作《天生紙》前小序云“嘉慶三年四月，烏魯木齊滿城北門外地忽生紙”這一明顯證據，詩人嘉慶三年仍在烏任職當無異議。

［4］目前研究福慶的相關論著有，星漢：《清代西域詩輯注》，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星漢《清西域詩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朱秀敏、宋彩鳳《福慶創作〈異域竹枝詞〉原因探析》，《民族文學研究》2011年第1期；朱秀敏《福慶〈異域竹枝詞的史料價值〉》，《河南科技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朱秀敏《福慶〈異域竹枝詞〉中的新疆風情》，《焦作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以上論著僅對福慶《異域竹枝詞》進行研究，而均為涉及其《蘭泉詩稿》中的作品。

［5］清代西域詩人身份復雜，有將軍、使臣、戍客、赴任官員、幕僚、平民，乃至隨從。摘自星漢：《清代西域詩輯注》，新疆人民出版社，第1頁。

［6］《異域竹枝詞》為詩人嘉慶元年（1796年）在鎮迪道任上作。前小序中寫道：“部曹椿園所撰《異域所談》分新疆、外藩及絕域諸國列傳，山川、風物、土俗、民情，歷歷在目，余讀而喜之，作竹枝詞百首以志異”。

［7］清·震鈞《天咫偶聞》西城·卷五·集部有相關福慶《蘭泉詩稿》的記載；楊忠主編《清人別集總目》，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2336頁寫道“《蘭泉詩稿》1卷，稿本（中科院），按：有清李鴻賓等題識并評”。

［8］《異域竹枝詞》分新疆、外藩、絕域諸國三部分，其西域詩為新疆部分的64首；《蘭泉詩稿》26卷，其西域詩主要保存在卷18《輪臺集》中，加上卷21中《再至山房一百韻》1首，共計93首。

［9］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政府平定大小和卓叛亂的戰爭勝利結束，清廷統一了天山南北。

［10］詩人《輪臺集》前有小序寫道“當此新疆繁劇之任”；《清高宗實錄》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朝收復西域時，參贊大臣舒赫德，陜甘總督楊應琚開始在奏折中使用“新疆”之名。此后，官方文書中多用之。

［11］黃色絲綿，《后漢書·禮儀志下》有：“黃絲、緹繒、金縷、玉柙如故事”。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一：“壬寅正月，雨雪連旬，忽爾開霽。閭里翁媼相呼賀曰：‘黃綿襖子出矣’”黃綿襖子指冬天的太陽,詩人此處亦借用此意。

［12］即“西長流水”，設有“長流水”臺站。即是從哈密市東北烏拉臺，芨芨臺南流的泉子河。（鐘興麟，王豪，韓慧校注：《西域圖志校注》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61頁）

［13］位于南京市主城區北郊觀音門外，古代重要渡口，長江三大名磯之一，有著“萬里長江第一磯”的稱號。康熙、乾隆二帝下江南時，均停留此地，立乾隆皇帝所書“燕子磯”碑。

［14］“闊石圖”蒙語，“碑”的意思。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五·如是我聞二記載：“嘉峪關外，有闊石圖嶺，為哈密巴爾庫爾界，闊石圖譯言碑也。有唐太宗時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守將砌以磚石，不使人讀，云讀之則風雪立至，屢試皆不爽。”詩人詩下亦自注：山即闊石圖嶺，哈密巴里坤界上有唐太宗時候君集平高昌碑，相傳讀之則風雪至。

［15］傳遞軍事文報的驛站。

［16］劉德權點校：《洪亮吉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

［17］“五大夫”秦、漢二十等爵的第九級。《商君書·境內篇》謂五大夫有賜邑三百家。此處指“五大夫松”，又稱“秦松”，位于今泰山云步橋北側的五松亭附近。因被秦始皇加封而得名。《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二十八年）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風雨暴至，休於樹下，因封其樹為五大夫。禪梁父。”

［18］霜鋒:白光閃閃的銳利鋒刃,此處借指明亮銳利的刀劍。《宋書·鄧琬傳》有：“白羽咽川，霜鋒照野，金聲振谷，鳴鼙聒天。”

［19］此句下有詩人自注：“相傳達摩曾在此山修道”。

［20］《清史稿·卷76·志51·地理23·新疆》載：“阜康……明，敦剌城，改名特納格爾。乾隆二十五年筑堡；二十八年建城；四十一年裁州判，置縣。”

［21］馮承鈞原編，陸俊嶺增訂:《西域地名》，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5頁。

［22］北疆經濟受損較大，南疆由于沒有爆發大的戰爭，遭到的破壞極小。傅恒主編《欽定皇輿西域圖志》卷一·兵防（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記載當時南疆情況，并與北疆比較云：“城村絡繹，視準疆數千里土曠人稀，形式迥異”。

［23］七十一《西域聞見錄》（日本寬政12年本）卷一記載當時社會狀況云：“千里空虛，渺無人煙”；哈密部分亦云：“嘉峪關外沙磧千里，乏水草，絕人煙”。

［24］當時的屯田措施主要有：民屯、回屯、犯屯、旗屯。詳見苗普生，田衛疆《新疆史綱》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8-352頁。

［25］如《清史稿》嘉慶元年八月載：“免烏魯木齊本年額賦三分之一”。

［26］此處“巴里坤”實指鎮西府府治所在地。乾隆三十八年，置鎮西府，以“巴爾庫勒城”（筆者注：清康熙三十六年即1697年內附，改“巴爾庫勒”為“巴里坤”）為府治。鐘興麟，王豪，韓慧校注：《西域圖志校注》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頁），包括今巴里坤和奇臺兩縣。

［27］從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清朝政府在巴里坤置府開始，到咸豐五年（1855年），裁鎮西府，今巴里坤縣域，一直被叫做宜禾縣。宜禾縣治，乾隆三十八年設，與鎮西府同治。

［28］其下有詩人自注：“即瑪納斯”。綏來縣治舊地名瑪納斯，乾隆四十四年設綏來縣，隸迪化州。同上《西域圖志校注》，第193頁。

［29］筆者查閱《清史稿》、《烏魯木齊縣志·大事記》（楊再華主編：《烏魯木齊縣志》，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和《中國歷代中央王朝治理新疆政策研究》（齊清順，田衛疆：《中國歷代中央王朝治理新疆政策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均未發現福慶在任職新疆期間（乾隆六十年—嘉慶三年）有任何記載。

［30］《三州輯略》卷二《管制門》“歷任鎮西府知府姓名”記載：穆爾薩理，滿洲正黃旗人，乾隆58年任事，嘉慶3年降調卸事；“歷任直隸迪化州知府姓名”記載：福善，乾隆59年六月回任，嘉慶元年四月告病卸事。

［31］《三州輯略·卷二·官職門》“古城歷任領隊大臣姓名”載：書麟，滿洲鑲黃旗人，乾隆五十九年十二月任事，嘉慶元年十二月卸事；“歷任烏魯木齊都統”載：書麟，滿洲鑲黃旗人，乾隆六十年以領隊（筆者注：古城領隊）署事，本年十一月卸事，回古城；乾隆六十年十二月署事，嘉慶四年正月交代退京。故嘉慶元年，書麟時任烏魯木齊都統。

［32］陳效簡、華桂金、郝浚：《烏魯木齊雜詩注》，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4頁。博克達山被視為神山，每次祭祀都應親臨山下，因距城較遠，遂在規定上作了變通，準予修“望祭之禮”即祭祀山川并不親臨城下，而是“望而祭之”，只要在遙遠處能夠見到山，就可以行祭祀之禮，故此詩所云如是。

［33］乾隆二十三年，清軍在烏魯木齊河東，紅山之南修筑城堡，此為烏魯木齊市區建城之始，即為詩人所說“漢城”；乾隆三十七年，清廷在迪化城西八里處另修新城，定名“鞏寧城”。移駐滿營官兵約3000人于城中。此城俗稱“老滿城”，即為詩人所說“滿城”。

［34］《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光緒吳江縣續志》卷十三·職官部分有記載。（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35］鹽池：今鹽湖，在烏魯木齊南五十里。

［36］車師：西域城郭國，屬都護。國都交河故城，分前后兩部。前部在今吐魯番一帶；后部在今吉木薩爾一帶。

［37］漢昭帝第二個年號。

［38］“羈縻”指的是“羈縻制度”，唐朝開始實行，承認當地土著貴族，封王侯，納入朝廷管理。宋、元、明、清稱“土司制度”

［39］“定遠”指的是班超，班超因功被封為“定遠侯”。任尚曾代班超為西域都戶，坐罪免。

［40］127年，班勇與時任敦煌太守的張朗商討共同討伐焉耆，約定同期到達。但是，張朗想獨自邀功，先期到達，焉耆降。班勇反因后期到達獲罪，被征下獄，免官，后卒于家。故如詩中所云。

［41］下有詩人自注：眷屬初回都。

［42］下有詩人自注：三弟任直隸多倫諾爾同知。

［43］詩人《再至山房一百韻》有詩句：“下床方出戶，傾屋更摧幃。驚駭椿萱至，欣言神鬼怟”。

［44］袁枚《隨園詩話補遺》中說：“近日滿洲風雅遠勝漢人，雖司軍旅，無不能詩。”轉引《中國少數民族詩歌史》，祝注先主編，中央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第200頁。

I207.2

：A

：1671-6469（2013）05-0016-07

2013-08-2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全西域詩》編纂整理與研究”（編號：10zd&106）

李金鑫（1988—），男，河南淮陽人，新疆師范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