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經音義》（上）所見陽原方俗詞語研究

李啟平

（張家口廣播電視大學，河北 張家口 075000）

一、引言

袁家驊：“方言口語忠實地保存了古詞的音義 ?！爆F代漢語方言詞語考釋對于古代漢語，乃至整個漢語詞匯史的研究都有著重要的意義。佛經音義是研究古白話詞語不可缺少的系統資料。本文所用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徐時儀校注《一切經音義》三種校本合刊收錄的詞條，是從漢末到唐宋遼時漢譯佛經從產生到繁榮成熟時期一千四百多部佛經的難讀難解詞語，恰是漢語由上古向中古演變，進而走向近代漢語時期，帶有明顯半文言半白話色彩。至今仍鮮活保存在陽原方言口語中的“虹”與“圪確”二詞，其淵源可追溯到中古乃至上古時期。

二、虹

彩虹之虹，在陽原方言中音［t?ià?］，與玄應音義卷第一《大集月藏分經》第九卷收錄的“日虹”條之“江東俗音絳”相合。下雨之前或雨過天晴，天邊出現彩虹，陽原人就會說“放虹”了。小孩子多半因其美麗的色彩興奮，而老年人則因其預兆了風調雨順而欣慰。尤其在農事活動中，人們更是習慣以虹出現的時間和方位來預測晴雨，廣泛流傳著“朝虹日頭暮虹雨”、“東虹雨、西虹晴”、“虹在東，有雨也不兇”等農諺?？梢?，“虹”在陽原方言里的含義就是“司雨水”，這與古人虹雨相通的觀念是一脈相承的。《離騷》：“云蜺而來御”，“揚云霓之晻靄兮?！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叭绱蠛抵莆U。”云與蜺（雌虹）并稱，說明古人視云虹為同類。古人又把云和蜺同當作氣，稱云氣，虹氣。《詩·螮蝀》毛傳說：“夫婦禮過則虹氣盛?！薄肚f子·逍遙游》：“乘云氣，負青天?！边@說明云與虹同類，因與雨水密切相關而受到古人崇拜。

《說文》：“虹，狀似蟲?！倍斡癫米ⅲ骸跋x者蛇也。虹似蛇，故從蟲?！标悏艏抑赋觯骸安忿o虹字似兩蛇形。”古人根據虹經常出于河澤的特點，把虹想象成飲于河澤的龍蛇之類。甲骨卜辭中就有虹飲于河水的記載：“有各云自東，面母，昃，亦有出虹自北飲于河。（《菁》4）”《漢書·燕王旦傳》：“虹下屬宮中，飲井水，井水竭?！薄渡胶＝洝ずＭ鈻|經》：“嗤嗤在其北，各有兩首。”清人郝懿行疏云：“虹有兩首，能飲澗水，山行者或見之。”南北朝《窮怪錄》：“后魏明帝正光二年夏六月，首陽山中有晚虹下飲于溪泉?！闭怯捎诤缒軌蝻嬘诤訚桑拍芩居晁?/p>

玄應音義釋“日虹”引爾雅音義云：“雙出鮮盛者為雄，雄曰虹。暗者為雌，雌曰蜺。蜺或作霓?！笨梢姾缬忻靼?、雄雌、主副之分，據此古人又把虹說成是陰陽二氣相交而成。

《淮南子·說山篇》：“天二氣則成虹?！备哒T注：“陰陽二氣相干也?！薄秴问洗呵铩す澅砥犯哒T注：“虹，陰陽交氣也。”《漢書·天文志》：“虹霓者，陰陽之精也?！薄冻鯇W記》引《春秋緯元命苞》鄭玄注說：“虹者，陰陽交接之氣?！薄端囄念惥邸芬嚏摺对铝钫戮洹罚骸昂?，螮蝀也，陰陽交接于形色者也。”

虹既為陰陽相交之氣，又被用來象征男女相交?！兑葜軙r訓篇》：“虹不見，婦人苞亂，虹不藏，婦不專一?！薄对娊洝む{風·螮蝀》毛傳說：“夫婦禮過則虹氣盛。”虹既象征男女相交，也就被賦予了生育的力量，于是出現了女子感虹生子的神話?！对娋暋ず衤丁氛f：“握登（虞舜之母）見大虹，意感而生命舜。”又：“瑤光如蜺，貫月正白，感女樞生顓頊?！钡鬯茨干鬯?，顓頊母生顓頊，都是感虹而生。《玉函山房輯佚書》輯《春秋緯元命苞》說：“皇帝時，大星如虹，下流華渚，女節夢接，意感而生白帝朱宣?！迸澰趬糁杏龊缍鴳言猩铝税椎壑煨?，也是感虹而生的例子。

虹由于象征了男女相交，所以又有演變為或女、或男、或夫妻。《類說》卷40引《稽神異苑》說：“《江表錄》：首陽山有晚虹下陰溪水，化為女子，明帝召入宮。曰：‘我仙女也，暫降人間。’帝欲逼幸，而難其色。復有聲如雷，復化為虹而去?！贝藶榛癁槊琅霈F的虹?！渡癞愪洝酚涊d：“廬陵巴丘人陳濟，為州吏。其婦秦在家，一丈夫長大端正，著絳碧袍，衫色炫耀，來從之。后常相期于一山澗，至于寢處，不覺有人道相感接。如是積年，村人觀其所至，輒有虹現，秦至水側，丈夫有金瓶，引水共飲。后遂有身，生兒如人，多肉。濟假還，秦懼見之，內于盆中。丈夫云：兒小，未可得我去。自衣，即以降囊盛。時出與乳之時，輒風雨，鄰人見虹下其庭。丈夫復時少來，將兒去。人見二虹出其家。數年來省母，后秦適田，見二虹于澗，畏之。須臾，見丈夫云，‘是我，無所畏?！蟠四私^?！贝藙t化為勾引有夫之婦的美男的虹。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一：“古語有之曰：古者有夫妻，荒年食菜而死，具化為青絳，故俗稱美人虹?！贝藶榉蚱藓纭?/p>

虹在古人，往往被當做兇與吉的征兆?！对娊洝む{風·螮蝀》：“螮蝀在東，無敢指之。”可見虹的出現多為兇兆，不敢用手來指。漢劉熙《釋名·釋天》有這樣的解釋：“霓，嚙也。其體斷絕，見于非時，此災氣也。傷害于物，如有所食嚙也?！蹦蓿褪俏U，古音同嚙，即啃、咬之義。既然要傷害于物，就不吉祥了。這與虹既能帶來風調雨順，也能引起洪水泛濫的負面影響相關。同時，虹與陰陽二氣有關，既能繁衍人類，又能散播淫邪之氣?！夺屆め屘臁罚骸昂纭置廊?。”又：“美人，陰陽不合，婚姻錯亂，淫風流行，男美于女，女美于男，互相奔隨之時，則此氣盛，故以其盛時命之也?！笨傊缂饶苜n福也能致禍。于是就有了顯吉兆與顯兇兆的功能。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一：“晉義熙初，晉陵薛愿有虹飲其釜澳，須臾嗡響便竭。愿輦酒灌之，隨投隨涸，便吐金滿釜，于是災弊日袪而豐富歲臻?！笨梢婋m然虹有兇兆，如果采取了相應的手段降兇去災，還是能逢兇化吉。宋黃休復《茆亭客話》卷五：“韋中令鎮蜀之日，與賓客宴于西亭，或暴風雨作。俄有虹霓自空而下，直入于亭，垂首于筵中，吸其食饌而盡焉。其虹霓首似驢，身若晴霞狀，公懼而惡之。座中一客曰：夫虹霓天使也，降于邪則為戾，降于正則為祥，理宜然也。公正人也，是宜為慶為祥，敢以前賀?！边@事發生后不到一個月，韋皋就升為中書令，客人的話果然應驗了?？梢姾绲某霈F就像現代人解夢，往往趨利避害，可以隨意解釋。

虹的征兆作用不僅用于家庭細事，還能預兆社會政治變化?！端焉裼洝酚涊d：“孔子修《春秋》，制《孝敬》，既成，齋戒，向北辰而拜，告備于天。天乃洪郁起白霧，摩地。赤虹自上而下，化為黃玉，長三尺，上有所文?？鬃庸蚴芏x之，曰：寶文出，劉季握。卯金刀，起軫北。字禾子。天下服?！?/p>

相比之下，保留于陽原方言中的虹（音絳）的詞匯意義就單純多了。人們歌舞于霓虹燈下享受現代生活，數千年前關于“虹”的神話思維早已淡漠了。

三、圪確

陽原方言口語里“圪確”一詞，“圪”為去聲，詞頭，無實義?！佰俅_”指硬，常用于田地因干旱而導致硬化、龜裂的情狀。如：“這兩天又旱了，玉米地圪確得都變裂了。”也有用于其他事物的“干、硬”義，如：“我今兒一天忙著干活都沒洗臉，更別說抹油了，臉圪確得厲害?！逼つw干燥，得不到滋潤，會顯得僵硬、老化。又如被雨水、汗水漬透的衣服，不洗而干后的不柔軟情狀恰是“圪確”。如：“王老漢常年臥病，又沒人好好伺候他，他穿的那衣裳圪確的，可憐得很?！标栐窖岳铩佰俅_”的“硬”義與《一切經音義》（上）《大方等大集經》第二十一卷收錄的“確瘦”條之“確”義相同：“通俗文：物堅硬謂之確。今取其義?！笨梢姡栐窖钥谡Z里的“圪確”保留了六朝時“確”的“物堅硬”義。

“確”的“堅硬”義在文獻中常見。唐元稹《田家詞》：“牛吒吒，田確確，旱塊敲牛蹄趵趵?！痹菁秳倧刈终f》：“頑確而不化，琢磨無所施，非所謂堅也。”明沈德符《野獲篇·外國·夷人市瓷器》：“試投之犖確之地，不損破者，始以登車?！鼻尻愭凇毒佑龟P》詩：“車棱棱，石確確，車聲彭彭斗石角?！眳谴婵独缣镄小罚骸扒嗄酄未_苦堅硬，犁深入土三尺強?！蓖踅y照《號聲·沉船》：“沿山小徑，全是犖確碎石與叢生的青莎。”“確”均指堅硬貌。

“堅硬”并非確之本義?！缎袅x》“確盡”條：“孟子曰：確，瘠薄地也?！薄墩f文·石部》：“確，磐石也。從石，角聲?！薄队衿な俊罚骸按_，磽確。”《正字通·石部》：“確，磷角，石地。”“確”本指土地多石而貧瘠?！痘茨献印と碎g》：“有寢丘者，其地確石而名醜?！蹦铣R徐孝肆《表立屯田》：“精尋灌溉之源，善商肥確之異。”用指土地多石而貧瘠，所以“確”在復音化過程中又常以“確瘦”、“磽確”、“脊確”、“確瘠”等同義復詞出現?！俄n詩外傳》卷三：“馀衍之財有所留，故豐膏不獨樂，磽確不獨苦?！薄逗鬂h書·陳龜年》：“今西州邊鄙，土地脊埆。”李賢注：“埆，又音確，謂薄土也?！薄顿Y治通鑒·唐憲宗元和八年》：“今避河患，退二三里可矣，奈何捨萬代永安之策，徇一時省費之便乎！況天德故城僻處確瘠。”《三國志·吳志·陳凱傳》：“又武昌土地，實危險而塉確，非王都安國養民之處。”《資治通鑒·晉武帝泰始二年》作：“土地危險塉確。”胡三省注：“塉，秦昔翻，土薄也。確，克角翻，山多大石也?！睆暮⒖梢?，“確”由指土地多石又可擴大指山多石貌。韓愈《山石》：“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鼻宥嗡舍鹅`巖神寶寺訪碑》：“犖確復犖確，幕山履絕壑。”“確”由土地貧瘠義又可引申為一般的“薄、不豐厚”?！妒把拧肪砥撸骸按_，薄也。”左思《吳都賦》：“庸可共世而諭巨細，同年而之戶豐確乎？”李善注：“確，薄也?！薄段男牡颀垺ぶT子》：“墨翟執儉確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泵髦x肇制《五雜組·地部三》：“其土高，其水寒，其生物寡，其財確?！?/p>

陽原方言里稱人性格倔強，甚至有些固執為“犟確”?！按_”由物堅硬義擴大指人性格堅定、堅貞?！顿Y治通鑒·后梁均王貞明三年》：“小校宮彥璋與士卒謀曰：‘聞晉王與梁人確斗，騎兵死傷不少。’”胡三省注：“確，堅也。凡戰者，隨兵勢而為進退離合。至于確斗，則兩敵相當，用實力而斗，惟堅耐而用長技乃勝耳?！鼻妪徸哉洹丁醋云碚佟敌颉罚骸笆烙写_士，必曰：夫龔子之志荒矣?！庇糜诖肆x的同義復詞還有“強確”、“確固”、“敦確”、“端確”等。宋韓淲《澗泉日記》卷上：“真宗朝，翰林學士吏部郎中朱昂累表請老。上召對諭之，其志疆確，乃以工部侍郎致仕?！币槐咀鳌皬櫞_”，皆通“強”。唐柳宗元《與顧卜郎書》：“然則當其時而確固自守，蓄力秉志，不為向者之態，則于勢之異也，固有望焉。”“確固”、“自守”同義，指人性格堅定。魯迅《墳·文化偏至論》：“特為其社會也，無確固之崇信?！薄按_固”亦指堅定、固定。唐《冊封薛延陀二子為小可汗詔》：“其子沙彌葉護拔酌，達度賀咄設頡利苾，并志懷敦確，氣干強果?！鼻濉独m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四：“翰林學士趙與，事世祖皇帝，迄今凡三十年，敦確清謹，卒于七月，家貧，無以歸葬。”“敦確”指人秉性堅定自持。明許讃《太師謚文忠羅山張公墓志銘》：“嗚呼永嘉，山海儲精……剛毅不回，端確不更?！薄睹魇贰り愮O傳》：“楊士奇稱其清介端確，表里一出於正?！薄岸舜_”，義端正剛強。

不論指土地、衣物的僵硬，還是指人性格倔強、固執，陽原方言口語中的“圪確”已抽象為一般的“硬”義，而與多石無大相關。

現代漢語方俗詞語是活著的語言化石，或完全或變化地保存了古詞的音義。方俗詞語的歷時演變考釋，對于漢語詞匯史的建立有積極意義。

［1］向柏松.中國水崇拜［M］.上海：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9.

［2］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M］.北京：中華書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