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洪泉
(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上海校區,上海200433)
劉蓉(1816-1873),字孟容,號霞仙,湖南湘鄉人(今婁底市婁星區茶園鎮人),晚清湘系集團的元老和重要成員。他與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駱秉章、郭嵩燾、羅澤南等晚清名臣皆關系密切,于政治、軍事、學術、古文等諸多領域均頗有建樹,在咸豐、同治年間的歷史舞臺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對后世亦有較大影響。劉蓉去世140年來,學界對他的研究涉及諸多層面,評判褒貶不一,并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特征。本文試就劉蓉研究的歷史與現狀、論點與評價、缺憾與展望等問題作以述評,以期有助于劉蓉以及晚清人物的研究。
廣義上的劉蓉研究,可以說是從他1873年去世前后開始的。若概而言之,140多年來大致經歷了4個階段,即:劉蓉去世至清末的蓋棺總結階段,民國時期的歷史反思階段,20世紀后半期的扎實起步階段,21世紀以來的全面深入階段。下面分時期作以介紹。
這一階段研究的內容,主要涉及恢復名譽、紀傳事跡、整理遺著等方面。
1873年10月1日,劉蓉病逝于湖南湘鄉家中,這時他仍帶著從陜西巡撫任上革職的處分。經湖南巡撫王文韶奏聞其事后,清廷特降諭旨:“劉蓉前因剿賊失利,降旨革職。茲據王文韶奏該員前在湖南、湖北、四川、陜西等省曾著戰功。所有前得革職處分,著加恩開復。”[1]3821874 年,四川總督吳棠、陜西巡撫邵亨豫分別上奏,陳述劉蓉在四川、陜西等省的功績辛勞,要求將其入祀本省名宦祠,并合祀成都駱秉章祠,“以順輿情,而彰藎績”[1]383。1876年,陜甘總督左宗棠等奏請為劉蓉建立專祠。1888年,湖南巡撫卞寶第等以劉蓉生前隨曾國藩辦理軍務,運籌決勝,請與已故的李元度等一并附祀湖南曾國藩專祠。對于這些請求,清廷均允依所奏。
1874年2月,劉蓉葬于湘鄉白竹山之原,他的至交好友郭嵩燾“綴拾所聞”,作《陜西巡撫劉公墓志銘》,第一次詳細記述了劉蓉的生平事跡以及家族情況。15年后,即1889年,劉蓉的女婿、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遵郭嵩燾前囑,繕錄郭志全文,并在墓志后加了一段“附識”,著重介紹了劉蓉妻子和兒女的情況[1]383-387。
四川總督吳棠在1874年的上奏中,請求將劉蓉宣付國史館,為其立傳,這也是其最早的官方傳記。1929年,中華書局出版了清朝國史館所修底本,即《清史列傳》,《劉蓉傳》見于該本卷49。
劉蓉去世后12年間,其遺著4種陸續出版,分別是:《養晦堂文集》10卷、《養晦堂詩集》2卷,書牌上鐫有“光緒丁丑仲春思賢講舍校刊”字樣,即刊刻于光緒三年(1877年);《劉中丞奏議》20卷、《〈思辨錄〉疑義》,書牌上鐫有“光緒十有一年思賢講舍校刊”字樣,即刊刻于光緒十一年(1885年)。據郭嵩燾《陜西巡撫劉公墓志銘》記載:“公所著:奏疏若干卷;《養晦堂詩文集》十四卷;《〈思辨錄〉疑義》二卷;經史撰論甚繁,皆未成書。”[1]386因為當時劉蓉的遺著尚未編定,故而郭氏所述的書名、卷數與實際刻印本略有出入。
由于劉蓉是湘系集團的重要成員,晚清時期的許多重要史著中都保存了他的一些史料,有的還專門為其立傳。比如:王闿運《湘軍志》和王定安《湘軍記》,均有《川陜篇第十三》一章,其中記述了劉蓉在四川、陜西兩省統兵征戰的史跡。朱孔彰《中興名臣事略》(又名《咸豐以來功臣別傳》、《中興名臣事略》、《國朝先正事略續編》)一書,卷4中有劉蓉及其弟劉蕃的傳記。
這一階段研究的重心,主要是在纂修清史以及研究清代學術史等專門史的過程中,梳理其生平史跡,探尋其歷史定位,并將劉蓉置于清代名人、近世湖湘學者、湘系集團、曾國藩幕府等視野下,對其學術和事功進行比較研究。
民國時期的劉蓉傳稿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清史稿·劉蓉傳》,由趙爾巽主編,劉傳見其列傳之212,但敘事較《國史館本傳》(即《清史列傳》版本)更為簡略,全文僅1 000余字。另一種是《清代七百名人傳》,由蔡冠洛編纂,劉蓉傳選入該書“軍事”編之“陸軍”一章,敘事也很概略。
這一時期劉蓉的學術思想和成就開始引起研究者的關注。徐世昌主持修撰的《清儒學案》是研究清代學術思想的巨著,共收入清一代學者1 169人,其中將劉蓉收入曾國藩“湘鄉學案”下篇,對其學術思想給予很高評價,并收入他的4篇論理學文章。錢基博所著《近百年湖南學風》一書,為“同歸于好學深思”、“莫非以輔世長民”[2]38的湖南先賢17人作傳,其中有劉蓉、郭嵩燾合傳一章,與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的合傳并列,介紹了劉蓉的生平事跡、治學之道,并對兩組人物進行了比較。李鼎芳《曾國藩及其幕府人物》中對劉蓉出入曾幕的情形也有所涉及。
這一階段研究的特點,主要是臺灣學者異軍突起,在劉蓉研究的諸多基礎領域填補了空白;1990年代以后,大陸學者的研究也開始起步。
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沈云龍主編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1966年至1973年間陸續出版了100輯約870種史料,其中第27輯中刊印了《劉中丞奏議》,第39輯中刊印了《養晦堂文集》和《養晦堂詩集》,均據思賢講舍刊本影印,由文海出版社印行。1970年代末,陸寶千編撰了第一部《劉蓉年譜》,按年逐月詳細敘述了劉蓉的生平事跡,并兼采有關史料進行考訂。陸寶千的《劉蓉論——理學家經世之實例》一文,則從“理學家經世”的視角對其學術思想和軍政實踐作了分析研究。韋政通在所著《中國十九世紀思想史》中為劉蓉專辟一節,著重分析其學養與志趣、整治吏治以及事功上的表現。蘇同炳(筆名莊練)《中國近代史上的關鍵人物》一書中也有涉及劉蓉的史料和評判。
1990年代以后,大陸興起“曾國藩熱”,作為曾氏至交密友的劉蓉也開始受到關注。史林在《曾國藩和他的幕僚》中這樣定性劉蓉:“左宗棠自嘆不如,胡林翼密薦,天子下詔令出,軍興以來第一位破格提升的‘臥龍’”;“曾國藩的良師益友兼同鄉”[3]191。朱東安的力作《曾國藩幕府研究》和《曾國藩集團與晚清政局》,雖未把劉蓉作為主要角色,但也涉及許多深入分析。王澧華在《〈曾太傅挽歌百首〉與曾國藩研究》一文中,通過對劉蓉《曾太傅挽歌百首》的研究和評價,訂正了曾國藩研究中一些史料引證的謬誤[4],使人們開始關注到劉蓉詩文的史學和文學價值。作為“近代文史名著選譯叢書”的一種,巴蜀書社出版的《曾國藩胡林翼劉蓉羅澤南詩文選譯》一書中收入劉蓉文章7篇、詩歌10首[5],并附有信達優美的現代漢語譯文。
這一階段的研究成果,主要是首部《劉蓉集》的出版、一批優秀博碩論文為代表的專題研究以及相關領域的深入研究等,研究視野大為拓展,研究成果比較豐富。
2008年,作為大型叢書《湖湘文庫》甲編(湖湘文獻)的一種,由楊堅校點、岳麓書社出版了第一部《劉蓉集》。該集將前述劉蓉4種遺著合為一書,是思賢講舍刻本后的第一次重印,并附錄有《國史館本傳》和郭嵩燾的《陜西巡撫劉公墓志銘》,共計74萬余字。楊堅在為該集所作《前言》中,就劉蓉的學術淵源和性格特點進行了深入分析[6]1-11。
臺灣張丁允的《劉蓉及其詩文研究》是筆者所見的第一篇以劉蓉為研究對象的碩士學位論文,該文對劉蓉的時代背景與文學環境,生平、交游與人格特質,列為桐城派的辯析等問題進行了分析,并重點對其詩、文成就及特點進行了研究[7]。大陸幾位青年學者的研究更加值得關注。湘潭大學劉志靖的碩士學位論文《劉蓉思想研究》①以及《劉蓉學術思想述評》一文,對劉蓉的學術淵源、理學思想、禮學思想進行了探討。河北師范大學丁巖的碩士論文《湘系集團中的劉蓉》,將劉蓉放在湘系這個軍政集團中,考察了他與湘系集團的淵源,分析了他與曾國藩緣于學術交誼的密切關系。北京師范大學胡憶紅的《劉蓉理學思想研究》是筆者所見的第一篇以劉蓉為研究對象的博士學位論文,該文比較詳細地分析了劉蓉的生平與時代背景,論述了其學術思想演變軌跡。近年來,胡憶紅先后發表了5篇劉蓉研究論文,涉及劉蓉的學術思想、軍政實踐、友道踐履、古文成就等領域。
這一時期其他研究論文包括:韓洪泉的《劉蓉年譜簡編》,李超平的《〈養晦堂文·詩集〉篇目考》,李志和的《“爭說湘中聚德星”——曾國藩、羅澤南、劉蓉初識時地考》②。發表在曾國藩研究會內部刊物《曾國藩研究導報》③上的幾篇文章對劉蓉研究也有一定價值:李志和的《曾劉妙對留佳話》(載第9期)、謝琰、譚劍翔的《曾侯劉太夫人小傳》(載第19期)以及劉日升、王菊華的《劉蓉與曾國藩的友情初探》(載第19期)、《陜西巡撫劉蓉的成敗與興衰》(載第21期)、《劉蓉故居——儒階莊之遂初園探究》(載第22期)。
通觀這一時期有關曾國藩及湘軍、湘系的論著,劉蓉均在其中占有重要分量。如成曉軍的《曾國藩的幕僚們》,認為劉是曾國藩一生中“以文字訂交且關系始終最為密切的幕府大員、兒女親家”的兩位好友之一(另一位是郭嵩燾),在書中專列《“笑談都與圣賢鄰”——曾國藩的學術至交劉蓉》一章[8]189-219朱金泰的《湘軍之父羅澤南》,專列“羅澤南的莫逆之交劉蓉”一節敘述羅劉故事[9]。張云、韓洪泉的《曾國藩與他的湘軍》和《把曾國藩徹底說清楚》二書,也均有專節探討曾劉故事。王盾的《湘軍史》,在“通志”卷之“軍系沿革志”中,把“劉蓉援川援陜軍”作為湘軍16大軍系之一[9]55,在“人物”卷之“主帥”篇中,把劉蓉作為湘軍 26 位戰區主帥之一加以考察[10]389-390。
劉蓉是一位典型而又獨具個性的中國傳統士大夫。他心憂天下,卻從不汲汲于名利、戀棧于權位;出而經國濟世,忠勤其事,退而潛心學問,自得其樂。如此風流人物,在歷史上實不多見。在晚清史上或同時代人之中,他算不上第一流的人物,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甚至郭嵩燾、羅澤南、駱秉章等人把他遮在了身后;但他堪稱第二流人物中的佼佼者,其學術與事功在當世即引人注目。一百多年來,后人對他的研究雖略顯冷落,卻代不乏人,而且越來越引起重視。下面試對劉蓉研究的主要論點及評價作以綜述。
劉蓉的人生軌跡簡潔而清晰,可以說是一位學者型官員、智囊型統帥,后世的研究者大都視其為晚清湘系集團的元老和重要成員、晚清理學的重要學者、桐城文派的重要代表,是近代史上的一位重量級人物。如龍盛運稱之為“湘軍集團元老”[11]273;胡憶紅認為“劉蓉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具有一定的影響和地位”[12]1,是“晚清理學經世派的杰出代表”[12]126;劉志靖認為“劉蓉是一位有著巨大學術抱負與追求的學者”[13]。正如許多研究者所指出的,劉蓉的身后聲名與生前功業并不相稱。陸寶千對曾國藩、羅澤南、郭嵩燾、劉蓉4人進行一番比較后指出:“四人之中,滌生(按:曾國藩號滌生)蕩平大難,號稱圣相。羅山(按:羅澤南號羅山)以軍事著,筠仙(按:郭嵩燾號筠仙)以外交名,亦皆各有表現。顧霞仙之聲光獨黯。”[14]1究其原因,陸氏認為:“蓋其少時暗然自修,聲氣不廣。及其出而應世,活動于岷江、秦嶺之間,其地偏遠,不能為中原士大夫所知。雖其治戎蒞政,皆有所長,而后人知之者甚鮮。”[14]1丁巖也指出,后世“對于湘軍人物的研究主要是集中在湘系集團的幾位首腦身上,如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對于相對次級的人物卻少有研究,劉蓉就是其中被忽略的人物之一”[15]7。可喜的是近年來這一局面已有所改觀。
需要指出的是,劉蓉主要活動的年代是一個人才輩出的時代,更何況“中興將相,十九湖湘”,因此他本稱卓犖的事功、杰出的才干、傲岸的品格以及不俗的學術和古文成就,在名氣更大的曾、胡、左、李乃至駱秉章等中興名臣的光環下不免顯得黯淡,前人關于他的記載往往寄附于偉人之側,近世關于他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也發端和得益于“曾國藩熱”等學術現象。王闿運的《湘軍志》和王定安的《湘軍記》,雖然都在《川陜篇》中記載了劉蓉的事功,但著墨重點是他的頂頭上司和同僚駱秉章,認為駱氏堪稱“蜀中自諸葛武侯以后,一人而已”,對于作為駱氏幕僚和部屬的劉蓉,僅肯定“其文章志節,固一時之杰也”[16]204。朱孔彰在《中興名臣事略》中雖為劉蓉及其弟劉蕃立傳,但在劉傳評語中反而盛稱駱秉章“休休有容,宏濟艱難”,是“保我子孫黎民”的大功臣,劉蓉只得到“平蜀之勛,運籌決勝者多矣”、“至于撫陜,支持危局”兩句平淡無奇的評價[17]119。
劉蓉與曾國藩、郭嵩燾、羅澤南等人的密切交往及影響,是研究者關注和評價的一個熱點。這四人“先之以友朋,繼之以婚姻,儼然成一集團”[12]1,特別是“曾、郭、劉三人,以文字訂私交,以友誼相始終,并結為兒女親家,其關系之密切深厚,遠非其他朋友可比”[18]211因此在關于曾、郭、羅等人的傳記和論著中,均為劉蓉留有重要席位。胡憶紅則從孔子提出的三個“友道”標準即“友直”、“友諒”、“友多聞”的角度,考察了劉蓉與曾國藩、郭嵩燾三人長達四十余年“情志相通”的友誼,指出:“曾國藩、劉蓉等湘軍將帥繼承和發揚了儒家友道的傳統,并將之灌輸到湘軍中。在太平天國戰爭中,他們大都養成了過失相規、坦承相待、互相援助的習慣。這是湘軍集團能夠在錯綜復雜的近代史上生存和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19]成曉軍認為,劉蓉與曾國藩的友誼更為突出地表現為學術上的相互切磋問難,“這就使得雙方在晚年心緒不佳的環境中,從內心深處平添了幾分常人無法品嘗、體味到的融融之趣”[8]189-190。
劉蓉的政治實踐,主要是先后進入曾國藩、駱秉章幕府特別是擔任四川布政使、陜西巡撫期間的政治活動,其中巡撫陜西為期最長、時局最艱,情況也最為復雜,是其政治實踐研究的重點和難點。多數研究者認為劉蓉撫陜是“受任于危難之間”,他勤政愛民,苦心孤詣,殫精竭慮地撐持危局,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至于最后的成敗,則需要做辯證的客觀的分析。《湘軍志》和《湘軍記》均肯定他在“兵燹凋敝之余”撫陜,“在官潔清自守”[16]203、“為政察吏愛民”[20]144。多數研究者對劉蓉的治政效果給予好評,如楊堅認為劉蓉任四川布政使期間,“在他的大力整頓下,四川軍務吏治,振刷一新”;臨危受命撫陜后,“在地方凋敝,兵餉兩缺的情況下竭力籌維,克盡厥職”,“雖在敵情緊急,軍務倥傯之際,仍能時刻關懷民生,注意撫恤窮黎,賑濟醫藥,調節水利,舉辦屯墾。有關的辦法、章程,都由他親自寫定,頒布施行,體現了他拯饑救弱、康濟斯民的抱負和心腸”[6]2-3。他任職陜西的三年半時間里,平均每年要發正折、附片110余件,其勤于治事的精神,由此可見一斑。劉蓉去世后,陜西巡撫邵亨豫奏稱:“其治兵籌餉,察吏安民,興利除弊,竭力盡心,日夜憂勤,積勞成疾,迄今軍民愛戴不忘。”[21]3911雖是溢美之辭,也屬實際情形。
作為尊崇程朱的理學家,劉蓉治戎蒞政均頗具儒者風范,是一位典型的學者型官員。郭嵩燾稱劉蓉與曾國藩、羅澤南等人“皆能以學問道德發為事功”[22]906,頗能切中肯綮。后世研究者也大多認同這一觀點,指出劉蓉是一位懷有明確學術抱負與追求的學者,既講“內圣之功”,又講“外王之道”[23];“身為理學之士,劉蓉始終在衛道,同時關注社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意識,在他身上得以充分體現”[15]38。
劉蓉在陜西巡撫任上受到彈劾直到最后被革職,歷來是一段眾說紛紜的公案。有研究者對劉蓉被罷職始末進行了考察,分析了劉與張集馨、蔡壽祺、喬松年等官僚的矛盾和沖突,特別是從當時復雜的政治社會背景出發,探討了劉蓉被罷職的歷史必然性[24]。劉蓉罷職既與清廷著意打壓湘系和地方軍功集團的大背景息息相關,也與劉蓉的個性密不可分,即《湘軍記》中所說的:“其傲岸自高,亦往往為世所排擊。”[16]204關于劉蓉性格特征與官場際遇之間的互動關系,楊堅曾專門作過分析[6]1-11。
劉蓉的學術思想是后世研究者最為關注的領域。自《清儒學案》、《近百年湖南學風》起,學者大都將劉蓉作為一位理學家和學者加以研究,并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他是“一位有著巨大學術抱負與追求的學者”,“作為傳統文化的繼承者、時代思想的代表者,其承前啟后之功,同樣不容我們后人忽視”[13]。胡憶紅對劉蓉的理學思想作了系統考察和深入研究,指出其學術思想經歷了從陸王心學到程朱理學再到禮學的演變,每一次變化都是他為適應時事而進行學術自我調適、自我發展的結果[25]。在理學派系中,劉蓉對程朱理學的尊崇十分專篤且終生不移,凡治學以程朱為歸,力排漢學之穿鑿,亦不取陸王之禪悟。陸寶千認為劉蓉雖然尊崇程朱,但對理學缺乏創新:“就其力脫考據之學風而言,可謂豪杰之士;就其闡揚斯道而言,則并無若何卓見之創獲。”[26]劉志靖也認為劉蓉的理氣觀、理欲觀和格物致知論都“直接繼承了程朱理學的宗旨”,“但他只是發揚程朱的余蘊,而無甚創新”[13];韋政通更是直接定性劉蓉“不算是一位有深度的理學家”[27]394-395。胡憶紅則認為,劉蓉對理氣、理欲、敬靜等理學命題展開了深入系統的論述,形成了自己的理學體系[12]5。不少學者都注意到劉蓉學術思想與其事功以及人格之間的關系。有人總結劉蓉學術思想的兩個主要特征:一是鮮明的“衛道”色彩,二是強烈的經世意識[22]33。他生逢晚清亂世,能夠“在深入闡釋程朱理學的同時,又講求經世之學,把理學與經世相結合,使學術適應于社會需要,為理學洗去‘無裨于世’的陋名”;“他既注重自身的理學修養,同時在事功上盡傾智慮而全力圖謀,提出并實踐了許多解決社會現實問題的具體措施”[13]。韋政通在“巨變與傳統”概念架構下對劉蓉與倭仁進行了比較研究,指出劉蓉的進步性在于既能“以理學為重要的精神資源”,而又開拓了“外王事業”[27]401;他進而得出結論:“在主觀上他雖宗仰程朱之學,而在為學志趣上,實更接近主張‘明道以救世’的顧亭林。”[27]395
劉蓉的軍事思想與實踐是相對薄弱的研究領域。究其原因,一是劉蓉長期出入幕府和隱居鄉間,真正領兵作戰的時間較短,且軍功往往被記在駱秉章等人“調度有方,知人善任”的賬上;二是其軍事實踐主要是鎮壓農民起義軍,軍事著述稀少而零散,研究難度較大;三是他最終落得兵敗灞橋、革職還鄉的結局,令人生憾。這些無疑都會導致該研究成為冷門。
劉蓉去世后,吳棠在上奏中曾客觀評價了他在四川的軍功:“計自楚師至蜀,前后不過二年,滇逆、粵逆大小各股次第蕩平,不留余孽,全川肅清,固由駱秉章調度有方,知人善任,而軍中機宜,多由劉蓉親自指畫,績殊偉矣。”[1]382郭嵩燾對他評價也很高。但通觀王闿運的《湘軍志》和王定安的《湘軍記》,雖然都在《川陜篇》中記載了劉蓉事功,字里行間顯然對其軍功評價不高。劉蓉在陜用兵數年,《湘軍記》僅用寥寥數語帶過:“承兵燹凋敝之余,專意撫綏,不復募帶勇營。然賊至,用城守兵,自將出戰,輒擊走之。”[16]203。《清史稿》本傳則說他“優于謀略而短于專將”。對于灞橋之敗,研究者大多持同情態度,認為劉蓉不應承擔主要責任,典型的如成曉軍的觀點:“劉蓉兵敗灞橋的主要原因,不在他調度無方,用兵不當,也不在于曾國藩未能及時赴援,而在于捻軍勢力正盛,在于清中央政權總體策劃不周,尤其是在對于調動劉蓉積極性方面存在許多失誤。大敵當前,讓一個人生地疏的喬松年撫陜,又不協調兩人之間的關系,兵敗的結局也就自然而然了。”[8]211
劉蓉的文學成就歷來受到重視,被認為是晚清桐城文派的重要代表,而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學風格和文學理論。錢基博最早分析了劉蓉與曾國藩、郭嵩燾三人文學風格的差異:“曾國藩追韓愈之雄茂,而語不檢;劉蓉學蘇軾之疏快,而味無余。嵩燾則得王安石之峭勁,而鋒欲斂,暢而不流,拗以出遒。”[2]48近來學者則指出,劉蓉雖然提倡學習古人之文,在文章形式和風格上也講求“條達疏暢”,“但據此認為其淵源于蘇軾似乎稍顯牽強”。因為在劉氏文集中,對蘇軾文章多有不滿之處,甚至將蘇軾的文集盡束高閣,不屑一顧,還對蘇軾的父親蘇洵論著進行過批評[28]。
關于劉蓉的流派歸屬,一般認為應當歸為桐城派。劉聲木在其《桐城文學淵源考》中指出劉蓉“師事吳大廷;復與曾國藩、郭嵩燾、吳敏樹等友善”,而吳大廷又私淑桐城派始祖方苞,故據此將劉蓉歸入桐城派[29]123。胡憶紅雖然認同將劉蓉歸入桐城派,同時又指出劉蓉師事吳大廷之說缺乏有力的證據支持,應當存疑[29]。其古文理論既繼承了桐城派的文學主張,又在新的環境及形勢下有所開拓與創新,在文道關系上,不墨守桐城義法,主張用經濟之學充實桐城義理;在創造理論上,注重文藝特性,標榜“疏暢”之文;注重“文統”與“道統”的統一,等等,因此其文論思想更具有開放性和實用性[29]。
關于劉蓉的詩文成就及特點,張丁允認為“劉蓉的文章淵懿曉暢,具有桐城派的風格”;“劉蓉的詩歌具有多樣化的面貌,并富有生活紀實的特色”[7]。王澧華在《〈曾太傅挽歌百首〉與曾國藩研究》一文中,極為稱道該組詩的文學和史學價值,稱之為“詩傳”、“詩史”[4]。
原始史料是歷史研究的基石,而劉蓉研究領域中這恰恰是一個制約因素。劉蓉傳世的著述較少,僅有前述幾種遺著而已,而且其中奏議占了大多數篇幅。他生前似乎無意或不愿留存自己的舊作,其詩集中有《廢簏中得舊稿數卷聚而燔之》一首[1]344,另外其《致某官書》文末有曾紀澤按語云:“公晚年焚棄舊日詩文,什芟六七。”[1]56以上兩點可為例證。在這一方面劉蓉與曾國藩、郭嵩燾等人形成了鮮明對比。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校點出版了200多萬字的《郭嵩燾日記》,使海外的史學家汪榮祖感到“猶如寶藏的出土”,并依據這一珍貴史料寫出力作《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燾與道咸同光時代》,作者坦言:“我就是主要依靠豐富的日記資料來寫郭嵩燾一生的生活史。”[30]反觀劉蓉,不僅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的日記,其它文稿也十分稀缺,無疑給后來的研究者造成了困難,但這并不意味著在搜集整理原始史料方面難有作為。比如,200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印的《近代史資料》(總112號),發表了嚴揚整理的《陜西巡撫劉蓉致李云麟函札》,共收錄同治二年、三年間劉蓉致部將李云麟的親筆函札22通,涉及劉蓉在陜期間的諸多軍事、政治活動[31],可惜未被收入2008年出版的《劉蓉集》,近來研究者也未注意利用。這批寶貴函札原件存于杭州嚴微之先生處,類似這樣的珍貴發現仍然值得期待。此外,在曾國藩、郭嵩燾、曾紀澤、駱秉章以至張集馨等人留下的文字中,在浩如煙海的太平天國運動和陜甘川滇等地農民起義運動的史料中,無疑也潛藏著許多劉蓉的寶貴史料。“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這正是進一步搜集整理劉蓉史料的要訣和意義所在。
劉蓉在湘系主要人物中“聲光獨暗”,研究相對趨冷,這是不爭的事實。迄今為止的劉蓉研究中,又主要集中于其生平事跡、學術思想(重點是理學思想)、文學成就等方面,失之于窄,失之于淺。劉蓉在政治、軍事以及外交、民族關系等方面的思想和實踐的研究相對不足,特別是在軍事思想和實踐上的研究十分薄弱,對此前文已述及。在劉蓉與湘系集團關系方面,較多地關注到他與曾國藩、郭嵩燾、羅澤南的交往,對其與胡林翼、左宗棠、駱秉章、李云麟、郭崑燾等的關系則較少涉及,尚未真正將其投放到湘系集團這個特殊群體中加以考察。這些研究領域都大有拓展的空間。
研究歷史人物貴在“入乎其內”、“知人論世”。在中華民族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晚清時期,劉蓉是一位頗具代表性的歷史人物。他深厚的學養、超凡的才干、耿介的個性、豐富的閱歷,特別是他在湘系集團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決定了其具有多面、立體、復雜的特征,需要立足于扎實的史料、開闊的視野和嚴謹的推論加以耐心細致的還原,研究視角的創新無疑有助于推進這項工作的深入開展。比如,對劉蓉的比較研究,前人已注意有所關注,并對劉蓉與倭仁、劉蓉與曾國藩郭嵩燾等進行了精彩的比較研究,而劉蓉與羅澤南(同為理學家、湘軍將領)、劉蓉與左宗棠(前后相繼為駱秉章幕僚,且劉、羅、左三人并稱為湖南“三亮”)、劉蓉與喬松年(前后相繼為陜西巡撫)等以至更開闊視域內的比較研究,則尚付闕如;對于劉蓉醉心學問、淡泊名利、寡言深沉的性格特點,可以從心理學角度進行分析;對于劉蓉與湘系集團人物及同僚、部下的關系,可以從領導管理學的視角加以研究,等等。
劉蓉晚年《雜興》詩云:“后世可能傳斷簡,當年曾是枕長戈。悲來掩卷空垂涕,腸斷陰山《敕勒歌》。”[1]341從傳世的“斷簡殘篇”里深入研究“當年曾是枕長戈”的劉蓉,可以幫助我們更準確地捫摸到那個時代和社會的脈搏,這正是劉蓉研究的意義所在。
注釋:
①該論文部分內容以《劉蓉的學術思想》為題收入王繼平主編《晚清湖南學術思想史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見該書第310-329頁。
②以上幾篇文章均載《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
③自2010年10月第26期開始,《曾國藩研究導報》改稱《曾國藩研究》。
④另見該書修訂版《風雨晚清:曾國藩與他的精英們》,團結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1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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