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錢余,劉海燕
(1.重慶文理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重慶 402160;2.重慶文理學院 學報編輯部,重慶 402160)
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文化與文化、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沖突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激烈。因此,這也成為了各個領域特別是學界討論的焦點問題,多元文化觀念成為解決文化沖突、價值錯位的基本態度。在中國,民族的復興和崛起也意味著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更加頻繁。交流是一個融合和對抗的過程,因此,以作家為代表的少數民族知識分子,紛紛拿起筆,表達自己的擔憂和思考。較早對這個問題予以深刻思考并藝術性地表達在小說中的,是湖南籍土家族作家孫健忠。
孫健忠是土家族作家中較早發表作品、堅持寫作時間最久的作家,也是迄今為止土家族小說創作者中成果最豐碩、影響最大的一位。學界普遍認為:“孫健忠是土家族歷史上第一個有影響的作家,歷史的要求和自身的努力將他推上了土家族文人文學奠基者的地位。”[1]孫健忠的文學創作軌跡是一條不斷追尋、不斷轉變的曲線。有學者建議將孫健忠的創作分為前后兩個時期:“那么孫健忠前期小說創作主要以現實主義描寫方法,逼真地再現湘西土家族現實生活畫面,描述土家人的性情天地,那么孫健忠后期小說創作大量出現湘西土家族獨有的神話,傳說,民族生活中的古老遺存,甚至長期被視為邪辟、迷信、荒誕不經的東西,通過展示一幅幅荒謬怪誕的圖畫而展現湘西土家族民族歷史變遷,審視土家族民族心理,對其民族劣根性進行批判。”[2]確實,孫健忠前后期小說之差異是非常明顯的。不過,成熟期的孫健忠,并非僅僅有批判,而是借助民俗等民族傳統的載體,將多個主題寓于作品中。要理解他的小說,特別是后期的作品,必須將之和土家文化結合起來。這樣的思路除了能深入理解孫健忠的作品,同時也為研究少數民族文化與文學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個參照。為了避免泛泛而論,本文選取他的《舍巴日》,依據上述的思路作文本分析。
發表于1986 年的《舍巴日》標志著孫健忠小說創作的轉折和成熟。這篇小說從生活在十必掐殼的掐普寫起,“十必”指小野獸,“掐殼”指大森林,掐普意為“花兒”,這是處在原始部落時期的土家先民。掐普從十必掐殼走出,嫁到了里也。但丈夫寶亮并不喜歡她,而是嫌棄她,從不和她同床,公公獨眼老惹倒是欣賞她的一身力氣。獨眼老惹有3 個兒子,寶光、寶明遠走某個大城市,而寶亮也喜歡去馬蹄街,并和馬蹄街貓記飯鋪的女掌柜巖耳兩情相悅。掐普到來后,跟著獨眼老惹學農活,而寶亮卻時不時到貓記飯鋪打雜工,和巖耳偷情。這不但惹起了掐普的嫉妒,幾次找到巖耳要和她比投劍、比跳擺手舞,從而奪回寶亮的靈魂;而且也招致一直對巖耳不懷好意的西尼嘎的痛恨。巖耳的傻子丈夫意外身亡后,西尼嘎與巖耳公公便合謀陷害寶亮,寶亮因此進了監獄。掐普想回到原先的地方,但走回去卻什么都沒有發現,只好又回到里也,最后終于等到寶亮清白而歸。
顯然,將土家民族不同發展階段共時地組合在一起,是該小說的一大特色。十必掐殼、里也、大城市這3 個處于不同時代的地理空間在小說中并不是單獨出現的,作者通過人物掐普以及獨眼老惹的3 個兒子將3 個地點(3 個時代)串聯起來,想象奇特,立體感非常強。有學者因此認為,《舍巴日》“描寫不同‘進化’層級的文化背景下人的生存行為、生存體驗的對照,從而揭示出土家族歷史進程、甚至整個人類歷史進程中的某種悖謬現象”[3]。
然而,如果將小說中的民俗現象聯系起來,對此作則會有新的理解。可以說,在孫健忠的所有作品中,《舍巴日》中的民俗是最豐富的。最顯目的是擺手舞和擺手歌,總共在文中出現了6 次。此外,還包括還人頭愿(血祭)、跳喪、搶婚及婚俗、巫術占卜、還天王愿(辟邪)、神判、過趕年等土家民俗。一部中篇小說容納了這么多的民俗儀式,還真是少見。稍加留意,便會發現小說的民俗布置有一個較為明顯的情況:在小說的前后部分集中了主要的民俗,而中間部分相對而言要少一些。可能這和小說時空結構由原始部落向現代城市的變化過程相吻合,所以許多論者基于此將小說的主題理解為土家文化的衰落。顯然,這種理解過于草率。結合民俗的描寫,筆者認為《舍巴日》具有多個主題,是多重復合式的,而不是單一式的。
小說中,巖耳的丈夫木瓜是個傻子,聰明漂亮的巖耳并不情愿嫁給他。但是,因為“姑家女,伸手取;舅家要,隔河要”的傳統,她沒有選擇愛情和婚姻的自由和權利,只能接受這樣一樁婚姻。寶亮的婚姻同樣不由自主,雖然他和巖耳兩情相悅,然而巖耳已是已婚之婦。更何況,巖耳的時髦打扮,迷人的笑容,使她被許多人當成了妖精。寶亮的父親獨眼老惹就是這樣的,為了把兒子從妖精那里奪回來,他先是限制寶亮的自由行動,然后又托媒人給寶亮娶了掐普。寶亮雖然具有一定的反抗意識,但父親以死相逼,他只好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以看出,兩個人婚姻的不幸福,以及隨后兩人的偷情、西尼嘎的陷害都根源于陳舊的婚俗。正是它導致了青年男女有情不能相伴,有愛不能長守。作家對二人的抒寫,其用意正是為了揭示以婚俗為代表的一些古舊陋習的不合理、對青年的自由和愛情的禁錮和戕害。也正因為如此,作家對巖耳和寶亮的偷情不但不加以指責,反而用同情和贊美的筆調盡情予以抒寫。在牛王洞的初次偷情,作家讓巖耳大聲喊出了:“我快活,快活,好快活呀!”這是發自內心的自由的吶喊,這是對愛情和幸福的憧憬。
在這里,熟悉土家族文化的人會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牛王洞這個地點。偷情的地點可以是密林,可以是巖腳,為何作者單單選擇了牛王洞?這絕不單單是巧合,作者有其寓意。并不僅是文中的里也這個地方存在牛王洞,在土家族的很多地方它都普遍存在。牛王洞,在土家地區里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的所在。這個地方被認為住著牛王,是神仙的所在,一些重大的祭祀、巫術活動會在洞口處舉行,如解結辟邪儀式。土家人會祈求牛王的保佑,祈求神靈消災除禍。同時,牛王洞又被認為是個邪惡的地方,會勾走人的魂靈。土家地區對于非正常死亡的人,特別是夭折的孩子,會選擇拋入牛王洞。因此,巖耳和寶亮的偷情以及二人之間的愛情,才具有了雙重的意味。二人的交往,既是正常的,又是畸形的;既是幸福的,又面臨著重重的困難。作者在此既給予了鼓勵和認可,同時又預示了二人的悲劇結局。借助“牛王洞”這個民俗性空間,作者復雜的心態得以表達。
“異化”理論一直是西方理論界一個熱門的話題。黑格爾首次系統地討論了“異化”,馬克思則以“異化勞動”為基點對西方資本主義本質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隨后盧卡奇、霍爾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列斐伏爾、哈貝馬斯、弗洛姆等具有卓越見識的理論家對之也進行了新的闡發,異化理論成為了分析社會發展的一個重要的理論工具,并對文學藝術等學科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概而言之,“異化”理論主要基于西方資本主義的商品化、技術化、拜物性本質。在這樣的社會中,人成為了機器,成為了工具。社會的分工使得人像齒輪一樣無限地滾動,從而造成了人的物化。物化的人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喪失了自由和精神,喪失了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成為了“單向度的人”。馬爾庫塞強調:“各種各樣制度存在的實質,已不在于使人們能夠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在于使人民能夠選擇不同的操縱和控制技術。所以,即便語言傳播的是消息而不是命令,要求的是選擇而不是忠順,是自由而不是屈從,語言本身也仍然是一種控制手段,而不僅僅是控制的反映。”[4]95即是說,選擇成為了偽選擇,自由變成了偽自由。一切不過是控制的手段,“科學-技術的合理性和操縱一起被熔接成一種新型的社會控制形式”[4]133。人既然成為了被控制的個體,也就變成了異化的個體。
在中國,市場經濟帶來了技術的飛速發展、人民收入的大幅提高以及國家綜合實力的增強。然而,硬幣是有兩面的。市場經濟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比如膨脹的物欲對人的個性、道德等的侵蝕,人成為機器的趨勢正在逐步擴大,人慢慢成為了商品的奴隸。這種異化現象被敏銳的孫健忠注意到了,并在《舍巴日》等作品中予以表達。表達的方式是借助對獨眼老惹的大兒子寶光、二兒子寶明兩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來完成的。二人因為不愿意呆在家里做陽春(種田),懷著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偷偷地離家出走,一個學開汽車,一個學燒磚瓦。就收入來看,二人確實賺了一些錢,遠遠超過了里也人的收入。他們給獨眼老惹寄回了一千元錢,而里也人一年辛苦到頭、省吃儉用可能也掙不了這么多。然而,兩兄弟臨近過年時回到家,招呼沒打,倒床即睡,一睡就是七天七夜,睡夢中分別說著“我累,我累,我累……”、“我怕,我怕,我怕……”。一醒來,見沉睡誤了歸期,不待幾天后的“趕年”,又匆匆地走了。走前,寶光的一句話,可以看出作者深深的擔憂:“我們已經多住了四天。我把汽車擺在馬蹄街,擺一天就要丟失一大把錢,阿媽你算算,若再擺幾天,要丟失多少錢?”[5]259作者雖然沒有直說兩兄弟在城市中的生活以及思想的改變,但通過這兩個細節,一切都不言自明:兩兄弟已然被城市的節奏壓得喘不過氣來,就像機器一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同時,最可怕的在于兩兄弟眼中只有錢了。過趕年本是土家人一個非常重要的傳統節日,這一天不但全家人要聚在一起,全村人也會集合共同舉行一些儀式。除了對祖先的祭奠,對英雄人物的懷念,它還是增進家庭情感、促進族人團結的重要方式。然而,在寶光、寶明那里,這些都不重要了,一大把的錢才是最重要的。他們留下了一些衣服、一些首飾,把這當作了增進感情的工具。他們忘記了傳統,忘記了自我,變成了金錢和物質的俘虜。作者通過二人對過趕年這一傳統民俗的態度將他們的異化呈現了出來,對商品經濟迅猛發展下“人”的喪失表示了由衷的惋惜和擔憂。
孫健忠不僅注意到了現代化、商品化帶來的“人”的喪失,更注意到了現代化加速中各民族文化的沖突,各種價值觀的沖突。由此往前,孫健忠看到了土家文化在整個歷史河流中的印跡。因此,孫健忠才在《舍巴日》的結尾,說掐普的路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如前所述,主要的民俗如舍巴舞、跳喪等都集中在小說前幾節,隨著小說敘述的推進(也是土家歷史的演進),民俗在慢慢地減少。掐普來到里也后,發現里也人連祖先巴務相都不知道,連舍巴舞都忘記了,僅僅剩下了查乞的巫術占卜;而到了寶光、寶明這里,連“過趕年”也沒有什么價值了。作者的痛心疾首緩緩滲入字里行間,他不惜濃墨重彩地描述舍巴舞中的激情奔放、跳喪中的樂觀剛健,土家民族的精神讓他驕傲,土家的未來又讓他揪心。作者最后說:“一個民族的歷史,與其說是一部壯麗的史詩,不如說是一部偉大的悲劇,即使以喜劇開場,也必然以悲劇告終。掐普砰地一聲跪在地上,望著初升的新月,放聲大哭起來。”[5]268-269不僅掐普放聲大哭,作者寫到這里時也定是噙滿淚水。
雖說如此,然而作家終究沒有絕望,這一點卻少有論者發現。作家巧妙地將自己對民族的希冀和自信隱合進了舍巴舞中。小說中,舍巴歌貫穿首尾,舍巴歌里的“兄妹起源”神話一次次重復。這是有其深刻寓意的。土家族的“兄妹”神話,主要情節和南方其它少數民族的兄妹神話大體相同:洪水之后,世界上只生下了布所和庸尼兩兄妹,通過磨盤相合、葫蘆相纏、火煙相連、追逐相撞4 次考驗,終于依從天意結為夫妻,從此繁育土家人民。孫健忠的巧妙在于,他將這則神話作為一個隱喻,用來象征土家文化的發展。在作家看來,商品經濟不啻于一次齊天洪水,這是對土家文化的一次考驗。在這次考驗中,土家文化會經歷前所未有的陣痛。然而,土家文化的根脈并不會被斬斷,而是會以新的形式保存下來并發揚下去。掐普這個形象本身也是一個象征。她來到里也,將里也人忘記的歷史帶了過來,讓擺手舞又活躍在里也人的生活中。這又何嘗不是作家樂觀和自信的表達呢?
有一些學者認為,民族文學的價值主要在于展示少數民族社會生活的風俗畫卷。縱觀關于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的評論,甚至包括國內一些重要獎項的頒獎詞,都可以發現類似的觀點和用詞。為了證實這一觀點,一些研究者就羅列出少數民族文學作品中廣泛存在的儀式和民俗現象。還有一些研究者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把現實世界的民俗和作品中的民俗更加嚴格地對照,一旦兩相符合,便認為是高水準的民族文學作品;反之,則批評作家捏造偽民俗,作品缺乏真實性。此外,另有一種研究路徑則從文化出發,扛著各民族文化具有差異這一面大旗,不細加甄別就推論民族文學的差異。論到具體的民族文學作品,有些研究者不是去深讀和把握作品本身,反而跳過文本,從作家的民族身份入手,把民族身份所標識的文化傳統與作品簡單聯系起來,有一些分析甚至是牽強附會。
之所以出現對孫健忠的誤讀,正是研究者視野受限,沒有打破學科的疆界,沒有更深入的文本分析。顯然,孫健忠在《舍巴日》中表達了多重主題,既有對民族陋習的揭露和批判,也有對現代技術文明異化現象的深切憂慮,還有對土家族歷史文化傳統的思考以及對民族未來的希冀和自信。多重復合的主題巧妙地蘊藏在作品中,使得小說蘊藉無窮。毫無疑問,民族文學研究需要更切實、更嚴謹的態度,需要更細致、更深入的思考,也需要更多維的方法。在文學研究中,文本應處于中心地位,分析、闡釋、歸納和總結的基礎莫不是具體的文學作品。因此,民族文化和民族文學之關系的研究,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應該是具體的民族文學作品。把握這樣的原則,民族文學的研究才能結出更豐碩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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