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前文
(湖北工業大學語言文化傳播系, 湖北 武漢 430068)
漢賦是在漢代《詩經》學的控制和影響下成長和發展起來的。漢代,“《詩》‘經’精神”是衡量“文學作品的標準”[1]48;對“《詩》‘經’精神的……貫徹”[1]51,是漢賦創作的基本要求。“賦者,古詩之流也”[2]23這一思想的表述,就是兩漢賦家對漢賦這一基本創作精神的具體體認。因此,漢賦創作,打上了鮮明的漢代《詩經》學的烙印。徐師曾云:“《上林》、《甘泉》,極其鋪張,而終歸于諷諫,而風之義未泯;《兩都》等賦,極其炫曜,終折以法度, 而雅頌之義未泯;《長門》、《自悼》等,緣情發義,托物興詞,咸有和平從容之意,而比興之義未泯”(《文體明辨序說·賦》)。從漢賦創作情況看,漢代《詩經》學對漢賦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漢賦表現的主題、漢賦采用的題材、漢賦的寫作技法,都無不體現著與漢代《詩經》學的深切關聯。因此,在漢賦研究上,應該有關于漢賦與漢代《詩經》學關系的討論,但迄今為止,并無實質性的成果出現。故而,本人擬做一點嘗試。囿于篇幅,本文只討論漢賦主題與漢代《詩經》學的關系。
所謂主題,就是“作者通過題材所表現出來的主要思想”[3]126。漢賦主題,多與君有關,主要圍繞君的道德行為規范,討論了為君者該做些什么,不該做些什么。如傅毅《舞賦》云:“天王燕胥,樂而不泆。娛神遺老,永年之術。優哉游哉,聊以永日”,認為君應“樂而不泆”;孔臧《諫格虎賦》云:“今君荒于游獵,莫恤國政,驅民入山林,格虎于其廷。……以此為至樂,所未聞也”,認為君不應“荒于游獵,莫恤國政”;等等。
君的孝道,在漢賦創作中是很受重視的;漢賦家作賦經常觸及到君的孝道問題。如張衡《東京賦》云:“天子……宗上帝於明堂,推光武以作配……于是春秋改節,四時迭代。蒸蒸之心,感物曾思……聲教布濩,盈溢天區”,《文選》薛綜注云:“感物,謂感四時之物,即春韭卵,夏麥魚,秋黍肫,冬稻鴈。孝子感此新物,則思祭先祖也”。顯然,賦文寫的是天子行孝之事。孝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重祭。《禮記·祭統》云:“祭者,所以追養繼孝也”;《禮記·中庸》云:“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漢賦家作賦時,經常寫到人君行祭之事,顯然是對君行孝道的一種宣揚。兩漢時期,當政者比較重視孝,并強調“導民以孝,則天下順”(《漢書·宣帝紀》),“以孝的精神為治理社會的根本”[4]337。應該說,在孝的問題上,兩漢統治者做得是比較好的。因此,漢賦對君行孝道的關注也就主要表現為對人君行孝的褒頌。上文張衡賦中,作者就借“聲教布濩,盈溢天區”對天子的孝行進行了褒贊。又如班固《東都賦》云:“乃流辟雍,辟雍湯湯。圣皇蒞止,造舟為梁。皤皤國老,乃父乃兄。抑抑威儀,孝友光明。于赫太上,示我漢行。洪化惟神,永觀厥成”。“皤皤國老,乃父乃兄”,《文選》注引應劭《漢官儀》云:“天子父事三老”。天子之孝的內涵,不僅僅止于事親。《孝經·天子章》云:“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賦文對天子率行孝道的行為進行了贊頌。
“驕”,是“不恭”的意思。《漢書·傅喜傳》云:“丁、傅驕奢,皆嫉喜之恭儉”。“恭儉”,就是指節儉戒驕。兩漢賦家作賦時,對人君能否節儉戒驕淫是比較關注的。班固《東都賦》云:“于是圣皇…………克己復禮,以奉終始,允恭乎孝文。憲章稽古,封岱勒成,儀炳乎世宗。案六經而校德,眇古昔而論功,仁圣之事既該,而帝王之道備矣”,把不驕能恭看作“帝王之道”的一個組成部分,贊揚了“圣皇”(即光武帝)“允恭乎孝文”的行為。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云:“二君之論,……徒事爭於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把奢淫看作貶損人君的一種表現,傳達了人君當節儉戒淫的思想。揚雄《校獵賦》云“孝成帝時羽獵,雄從。以為昔在二帝三王,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長揚、五柞,北繞黃山,瀕渭而東,周袤數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營建章、鳳闕、神明、馺娑,漸臺、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萊。游觀侈靡,窮妙極麗。……至羽獵田車戎馬器械儲偫禁御所營,尚泰奢麗夸詡,……恐后世復修前好,……故聊因《校獵賦》以風”,直接表達作者作賦的目的是為了諷諫人君的奢靡。班固《東都賦》云:“于是圣上睹萬方之歡娛,又沐浴於膏澤,懼其侈心之將萌,而怠于東作也,乃申舊章,下明詔。命有司,班憲度。昭節儉,示太素。去后宮之麗飾,損乘輿之服御……頌曰:盛哉乎斯世”,對人君能自我返奢歸儉的做法進行了頌揚。等等。這些都體現了賦家關于人君應節儉戒驕淫的思想。
以民為本的內涵比較豐富,有愛民、安民、務農重本、輕貢賦惜民力等等。兩漢賦家作賦時對這些內容也比較關注。如班固《東都賦》云:“于是圣上……抑工商之淫業,興農桑之盛務。遂令海內棄末而反本,背偽而歸真。女修織纴,男務耕耘……于是百姓……莫不優游而自得,玉潤而金聲”,贊揚了抑工商、興農桑的做法,傳達了君應務農重本的思想。又如張衡《東京賦》云:“天子……恤民事之勞疚。……因休力以息勤”,表達了君應輕貢賦惜民力的思想。又如揚雄《羽獵賦》云:“上……土事不飾,木功不雕,承民乎農桑,勸之以弗迨,……恐貧窮者不遍被洋溢之饒,開禁苑,散公儲,……收罝罘,麋鹿芻蕘與百姓共之……于是醇洪鬯之德,豐茂世之規,加勞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贊揚了君不飾土事、不雕木功、承民乎農桑,開禁苑與百姓共之的做法,傳達了君應愛民、安民、務農重本、輕貢賦惜民力的思想。等等。這些都是賦家關于人君應以民為本思想的反映。
致任賢能,是君為政的一個重要內容。《尸子》曰:“治國有四術:一忠愛,二無私,三用賢,四簡能”(《文選·東京賦》薛綜注)。兩漢賦家作賦對人君為政能否致任賢能也是比較關注的。張衡《東京賦》云:“表賢簡能……所貴惟賢……于斯之時,海內同悅”,對人君能表賢簡能給予了肯定。邊讓《章華臺賦》云:“君明哲以知人,官隨任而處能。百揆時敘,庶績咸熙。諸侯慕義,不召同期。繼高陽之絕軌,崇成、莊之洪基。雖齊桓之一匡,豈足方于大持?” 對人君能任官處能進行了頌揚。這些都體現了賦家關于人君為政應致任賢能的思想。
漢賦家認為:“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務德教而省刑罰。刑罰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是故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教化以明,習俗以成,天下嘗無一人之獄矣”(《漢書·禮樂志》)。兩漢賦家作賦時表達了這種思想。張衡《東京賦》云:“秦……威以參夷之刑。……乃救死於其頸”,說明嚴刑重罰并不能治世。趙壹《刺世疾邪賦》云:“德政不能救世溷亂,賞罰豈足懲時清濁”,說明靠刑罰也不能救世。這些都體現了賦家關于人君為政應省刑罰的思想。張衡《東京賦》云:“乃營三宮,布教頒常……春日載陽,合射辟雍。設業設虡,宮懸金鏞。鼖鼓路鼗,樹羽幢幢。……禮事展,樂物具。《王夏》闋,《騶虞》奏……仁風衍而外流,誼方激而遐騖”,盛贊了東京文事之盛,說明人君治世當興教化。班固《東都賦》云:“四海之內,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獻酬交錯,俎豆莘莘。……頌曰‘盛哉乎斯世’”,也對人君治世能興教化的做法進行了贊頌,傳達了人君治世當興教化的思想。
正確對待戰爭,就是要講義戰,反對窮兵黷武。兩漢賦家寫賦對人君能否正確對待戰爭也是比較關注的。馮衍《顯志賦》云:“疾兵革之寢滋兮,苦攻伐之萌生;沈孫武于五湖兮,斬白起于長平”,體現了對不義之戰的厭疾和指斥;而揚雄《長楊賦》云:“其后熏鬻作虐,東夷橫畔,羌戎睚眥,閩越相亂,遐萌為之不安,中國蒙被其難。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驃、衛,汾沄沸渭,云合電發,猋騰波流,機駭蜂軼,疾如奔星,擊如震霆,砰轒辒,破穹廬,腦沙幕,髓余吾。遂獵王廷。驅橐它,燒蠡,分單于,磔裂屬國,夷坑谷,拔鹵莽,刊山石,蹂尸輿廝,系累老弱,兗鋋瘢耆、金鏃淫夷者數十萬人,皆稽顙樹頷,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夫天兵四臨,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節西征,羌僰東馳。是以遐方疏俗殊鄰絕黨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綏,莫不蹺足抗手,請獻厥珍,使海內澹然,永亡邊城之災,金革之患”,則體現了對義戰的贊賞和肯定。這些都體現了賦家關于人君應正確對待戰爭的思想。等等。
從以上討論可以看出,兩漢賦家作賦表現的主題與人君聯系比較緊密,多是圍繞人君闡發的。
漢賦對主題的表現,與漢代《詩經》學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漢代《詩經》學具體包括齊、魯、韓、毛四家。四家對《詩經》的解讀是以“禮”為中心的;也就是“以禮解《詩》”[1]33,主要通過《詩經》闡發儒家的禮治思想[5]。
儒家禮治,極為重視君臣倫常;《新書·禮》云:“主主臣臣,禮之正也”。因此,四家對《詩》的解讀主要是圍繞“主主臣臣”進行的,解讀的主要是儒家的“君臣”倫常[5]。
在“君臣”倫常中,四家詩認為,為君者必須有德。有德,就是有“仁”,就是為君者要“以仁治”。“君以仁治”,首先是以“孝”治,其次是“行仁政”。“行仁政”,內涵極為豐富,又包括節儉戒驕淫、以民為本、致任賢能、省刑罰興教化,正確對待戰爭不窮兵黷武、守義戰等等[5]。
聯系上文可以看出,漢賦對人君道德行為規范的闡發與四家詩對君德的解讀基本相合,其內容基本是承四家詩而來的。四家詩對漢賦創作主題的影響應該是比較明顯的。
實際上,漢賦在討論君的道德行為規范時也有對君德的直接論述。如在《天子游獵賦》中,司馬相如借烏有之口駁斥子虛侈談楚王田獵之盛時說:“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等,都體現了作者對君德的重視和宣揚。
在論述過程中,漢賦還對能行“仁”的有德之君和君的有德之行進行了褒贊,對君的失德或不合德之處,進行了諫,這從以上所舉實例就可看出來。漢賦的這種或褒或諫,實際上也是受了《詩經》學的影響。
在“君臣”倫常中,禮對臣的要求是“忠”。四家詩論臣,是以“忠”作為討論“臣”的標準的。所謂“忠”,就是要勤于王事,誠盡職任;既要“彰主”,褒揚君的功德,又要“諫主”,進諫君主之過[5]。漢賦多為“奏御”之作(班固《兩都賦序》),漢賦家作賦是為了“奏御”,當然要履行臣道。用賦褒諫,就是賦家履行臣道的具體體現。
不過,在諫時,漢賦采用的都是“諷諫”的方式,極為委婉,往往是以君自我反省、主動改正不德的形式進行的。如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云: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覽聽余閒,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以于此,恐后世靡麗,遂往而不返,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于是乎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地可墾辟,悉為農郊,以贍氓隸,隤墻填塹,使山澤之民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館而勿仞。發倉廩以救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始。’
“于是歷吉日以齊戒,襲朝服,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于六藝之囿,馳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舞干戚,載云罕,掩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靡不受獲。于斯之時,天下大說,鄉風而聽,隨流而化,卉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羨于五帝。”
等等。
這種進諫方式也是受了四家《詩》學的影響。四家詩認為,“忠”臣“諫主”要有正確的方法,要“諫而不露”,“欲其由君出”;既要使君改過,又要遠罪避害,成君之美,采用“諷諫”的方式[5]。漢賦的進諫方式顯然是由四家這種《詩》學思想而來的,是四家這種《詩》學思想的具體體現。
總之,漢賦在主題表現上,以“君”為中心,闡述了君德,褒揚了合德之君,對君的失德進行了諫,諫時又極為委婉,采用了“諷諫”的方式。這些特點,都明顯地打上了漢代《詩》學的烙印,體現著與漢代《詩經》學的深切關聯,是漢代《詩經》學影響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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