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海, 孔 霞
(湖北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68)
《為埃斯米而作》是塞林格《九故事》中一短篇小說,作者以回憶的方式,描寫了當年在戰爭時期與一位陌生少女埃斯米短暫相遇的故事。塞林格將戰爭創傷融入小說情節,從始至終都沒有直接描寫戰爭的場景,而是通過描寫主人公X戰后的頹廢、分裂和失眠等來表現戰爭創傷對人的影響。
創傷的定義是以心理學理論為基準,指受侵犯或受害的經歷,包括性虐待、身體傷害、嚴重忽視、情感缺失、家庭暴力,或者是目睹暴力、恐怖、災難事件等。個人的反應包括極度害怕、厭惡和無助,過度的壓力會使人無力應對。關鍵性的碎片修辭已經成為創傷的主流研究。在《美國創傷小說的實質》中,米歇爾·巴勒夫基于弗洛伊德的創傷理論,提出了主人公的個性特點、家族史、文化背景、地理位置、個人所處的時代影響決定了主人公在面對傷害事件時在他自己的意識中的記憶構建,這就是創傷的實質[1]。
米歇爾認為研究作品要以作家的生平經歷為背景,從地點、記憶、意象等方面來考察人物的創傷心理。這并不與弗洛伊德的理論相悖,而是從一個更切實和獨特的角度來探究人物的心理。即景物和情境的描述不止是小說要素的一部分,這種間接的描寫體現了人物內心對外界的反應,讓讀者不自覺地體會人物的思想活動和情感糾葛。本文試圖從米歇爾對創傷理解的新視角來解讀塞林格的短篇小說《為埃斯米而作》。
米歇爾認為自然風景、地點等作為創傷的虛構描寫和經歷與記憶的情境,是尤為重要的。環境構建設定了描繪的情感挫折的意義。地點是一個特殊的客觀物質,是價值的混合,不僅是經歷發生的地方,也是個人或集體形成記憶的根源,是對事件的價值塑造。在敘述創傷的描寫時,地點具有代表個人和社會價值的功能以及指導創傷的理解和記憶[2]。
小說中參謀軍士X呆在一座老百姓住宅二樓的房間。幾星期前這間房還是屬于一名納粹黨人的,住在這的納粹黨女人也正是被X親自逮捕的。X第三次翻開女主人的一本書,扉頁上寫的是:“親愛的上帝,生活是地獄。”[3]而主人公X在題詞下寫到:“父輩們師長們,我在考慮‘什么是地獄’這個問題。我認為因為不能去愛而受苦,這就是地獄?!盵3]
地點既是創傷的根源也是治愈的地方。地點作為小說要素之一,被選在了這間曾經是納粹官員的家中,也正是X逮捕她的地方。房間的氛圍一直都是沉悶得令人窒息的。小說沒有直接描述主人公是如何抓捕這位納粹黨的,也沒有正面的書寫事情的經過,不過我們從主人公對什么是地獄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主人公在這戰爭洗禮中獲得了什么。他已經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對這些事情的恐懼,但是在內心深處,主人公依然向往著愛,向往著平淡中的幸福。戰爭讓所有人都覺得活在地獄中,感覺十面埋伏,如驚弓之鳥,甚至無法安然入睡。地點影響人物的情感結構和認知編撰,而不是獨立于情節的單獨背景。有時候,地點實質上是文學的競技場和情節的隱喻,因為地域是主人公獲得創傷經歷記憶的地方,在很多小說中有關研究地點的作用優于對創傷內心意識的描寫。小說主人公X對地獄的理解,也同時表現了對曾在這里居住的納粹官員的同情和對戰爭的無奈,“不能去愛而受苦”就是對戰爭最大的諷刺,戰爭就是這個“地獄”。
主人公X待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屋里,內心是依然期望得到愛和關心的,然而小說中寫到“現在這場該死的戰爭結束了,你在那邊也許有很多空閑時間,可否給孩子們捎些刺刀和卐字章來……”[3],他把信撕掉,這封哥哥寄來的家信非但沒有給他一絲暖意和安慰,反而讓他感到深惡痛絕與避之不及。在未曾親身經歷戰爭的人眼中,他們想要一些紀念品來告慰自己的心靈。而這些經歷過創傷的人們卻不想將脆弱的心置于戰爭的拷打中,厭惡和戰爭有關的標志。地點作為對情感的回應,表現了主人公X逃避現實世界的訴求和對愛的渴望。
米歇爾·巴勒夫的多元化模式延伸了傳統模式下的記憶,即記憶是人理解事件時流動的選擇性的過程,不單單是表面的直接的回想。記憶會被內在和外在因素影響,比如說個人的性格特點、家族歷史、文化、地理位置、住所和特定歷史時期等等,這些情境因素影響并作用于記憶形成的過程[2]。以上觀點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記憶,同時詮釋了記憶對于創傷經歷的肯定。
《為埃斯米而作》小說本身就是一種回憶。當作者已過上安然的生活后,依然清晰記得那些在身不由己的歲月中的一點慰藉,那就是和埃斯米短暫愉快的聊天。小說中并沒有直接描述戰爭的慘烈,或者主人公X的親身經歷,而是從主人公經歷戰爭后的行為表現,反應戰爭對他的創傷。文中埃斯米說:“我希望經歷了戰爭后你身心依然健康如初。”[3]而這正是作者的病痛之處。他收到了埃斯米的來信,并為此寫了一篇“凄苦的”小說。
小說是以深深的孤寂為基調。塞林格小說的共性之一應該就是主人公的孤獨,而孤獨也是創傷的一種表現[4]。主人公X對事物的理解,對人的看法,在其他人眼中是格格不入的,總是將自己置于內心矛盾的爭斗中。塞林格的小說多以青少年為主體,用純粹的眼光審視世界,卻被外界當作是偏執的回應。作者將這一表象融入了主人公對過往的追憶,渴望美好事物,卻受困于戰后陰影中,悲痛憤懣不能自已。只好隔絕于世求得片刻安寧,主人公忍受著因精神崩潰帶來的病痛折磨且束手無策。理解小說人物的內心與外界沖擊,《為埃斯米而作》顯然是對戰爭創傷遺留下的傷痛的平復和回憶,在小說前半部分,作者并沒有提到戰爭的殺戮和自己的內心掙扎,而是回憶在小茶館的相遇,當一個人遇到困難的時候不是面對就是逃避,在紛亂戰事中,主人公也坦誠自己不愿與戰友們接觸,而且他們皆是如此。作者描寫了主人公最懷念的地方----那些可以自由往來,娛樂的乒乓球桌,讀書的小樹林,這也都是經歷過傷痛后最懷念的平靜生活----那些未經生死考驗不懂離別凄苦的年少時光。而女主埃斯米雖不曾親身赴戰場面對摧殘人性的戰爭,卻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戰爭中父親的離去讓她更懂得和平的珍貴,也期望經歷過戰爭的人們能夠“身心健康如初”。
在回憶的敘事過程中,小說有一點不能忽略?!盀榱四撤N我無權公開的原因,我已把自己偽裝得很巧妙,連最最聰明的讀者也難以辨認出來?!盵3]如果簡單的將主人公X認為是作者,恐怕會辜負了作者的一番苦心。傳統模式傾向于認為創傷是一種不正常的分裂意識,實際上那兩個人都應該是他自己,他把自己分成兩個角色:一個在別人眼中還是正常人,一個卻已然不振,那個正常人活在庸碌的交際中,另一個困在自我悲痛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意象是將內涵和蘊意賦予某物,在詩歌上的運用已是屢見不鮮[5]。但小說研究中對意象的解讀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其實對意象的挖掘可以更好地理解小說主題思想。
小說中的手表,有這樣一段描述:過了許久,X終于把信紙放下,更想不起要把埃斯米父親的手表從盒子里拿出來了,當他終于想起把它取出時,他看到表面玻璃在郵寄過程中已經震碎了。他不知道手表別處有沒有損壞,他已經沒有勇氣去擰緊發條作一番檢查了[3]。作為時間的代表,希望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傷痛,它不僅在作者的現實記憶中存在,還是埃斯米對作者最有沖擊力的事物。這塊手表是埃斯米父親的遺物,是殘酷戰爭給她留下的親人僅剩的遺物,所謂睹物思人,如果時間可以倒回,戰爭是否可以不發生,埃斯米的父親是否可以幸運地避免傷害?然而時間記住的不止是傷痛,還讓很多活著的人依然飽受著煎熬。正如后面作者在其小說中寫到,表盤已被震碎,可主人公看著這塊破碎的表,終于有了睡意。他回想起來的是還沒經歷過戰爭的可愛歲月,懷念的是單純無需傷悲的日子,讓主人公感激的是還有一份真正的關愛,和一個對戰爭同樣有深刻認識的女孩的共鳴。而不是那些未經戰事卻熱血憧憬,甚至希望主人公帶回一枚胸章的親人。
在戰場上小說主人公X與戰友有這樣一次對話,X說到:“那貓是個間諜,你必須對準它使勁開槍。那是個披著件廉價皮毛的德國侏儒。因此絕對談不上有野蠻、殘忍、卑鄙,甚至是----”[3]。其實貓本身不具有威脅,也沒有任何意義,X不是因為戰友的暫時精神失常而開槍,而是把自身以外的一切都看做有敵意的,不能接納的,它代表的是在戰爭中任何無辜的性命都是難以幸免的,戰爭給人的沖擊和刺激是難以想象的。
塞林格通過描寫戰后青年人的迷茫和無助,讓人們反思戰爭所帶來的創傷。男女主人公都因受到戰爭的影響,產生反戰共鳴,互生憐惜。他們碰撞心靈的偶遇與殘酷的戰爭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就是愛與污穢并存的世界。小說以沉悶、孤寂為基調,使得人物心理創傷更加欲蓋彌彰,引人入境。在這窒息的痛苦中卻又不乏追求美好和愛的故事,給人一絲甜蜜的希望。結合塞林格自身的戰爭經歷,不難理解小說的創傷主題,并能將自身經歷融入故事,這本身就是一種直面創傷的自我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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