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兄會領導下的埃及與西方關系

■ 王鎖勞／文

自 2012年6月30日穆斯林兄弟會（以下簡稱穆兄會）領導人穆罕默德·穆爾西就任總統以來，埃及外交政策和外交實踐發生了重大變化。一個突出現象是，過去在穆巴拉克時代非常密切的埃及—西方關系尤其是埃美關系，變得冷清了許多。而與此同時，埃及與非西方國家，特別是過去關系較差的國家如伊朗的關系卻變得熱鬧起來。埃及對外關系中的冷熱變化，不是出于穆爾西總統一時的心血來潮，也不是出于穆兄會對西方長期敵視的報復，而是出于對“阿拉伯之春”后中東新局勢的認真思考，以及對國際關系格局新變化的積極適應。穆爾西在總統競選過程中，穆兄會團隊曾經公布了用于競選攻勢的《總統競選綱領》，對未來埃及的外交政策進行了諸多設計和規劃。穆爾西當選后的種種外交新動向，其實都可以從這份競選綱領中看出端倪。本文結合這份競選綱領來分析埃及外交的各種新變化。

擺脫對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外交依附

埃及于2012年5月23—24日和6月16—17日舉行了兩輪總統選舉。作為埃及革命后的第一次自由總統選舉，各位候選人都提出了“去穆巴拉克化”的競選綱領。針對穆巴拉克時代埃及與美國的特殊關系，穆爾西的《總統競選綱領》明確提出了發展對美關系的三項指導原則：（1）“從埃及新的地區作用出發來塑造埃及與美國的關系，以決策獨立為基礎，以短期和長期共同利益為依據，尋求取代所有形式的政治依附、經濟依附和軍事依附，新形式的外交關系應該建立在均衡、平等、共同獲益的基礎上”；（2）“注重埃美關系中的雙邊層面，區分埃美關系中的積極層面和消極層面，埃及不作美國外交政策中的輔助軍隊，埃及對所有國家開放，埃及有權以埃及利益為基礎評價與不同國家的關系”；（3）“在經濟、科學、技術領域發展和催化埃及—美國雙邊關系，支持雙方私營部門的相互交往關系，以此實現埃及社會在不同領域的發展要求。”

這三項原則強調埃及外交的“決策獨立”和擺脫對美國的依附，不作美國在中東地區的輔助軍隊，謀求與美國建立以“平等”為核心的新型關系，這些都反映了穆兄會強烈的“去穆巴拉克情結”。自埃及前總統薩達特與以色列前總理貝京于1978年達成《戴維營協議》后，埃及成為美國在中東地區的又一戰略盟友，與以色列共同維系著阿以之間的脆弱和平。作為對埃及的回報，美國每年向埃及提供一筆數量較大的軍事及經濟援助，近年來維持在每年20億美元的水平。埃及成為接受美援第二多的國家，僅次于以色列每年30億美援的規模。穆巴拉克在位30年一直奉行親美政策，背上了美國外交附庸的罵名。穆兄會是穆巴拉克在位時的首要政敵，美國也長期視穆兄會為激進的、仇視西方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勢力，在總體上不反對穆巴拉克對穆兄會的抑制和鎮壓政策。盡管奧巴馬政府及時承認了穆兄會領導人出任埃及總統的合法性，但穆爾西政府卻并不打算馬上恢復穆巴拉克時期的埃美同盟關系。

2013年2月5日，伊斯蘭合作組織在開羅舉行第12屆首腦會議。穆爾西作為東道國總統邀請伊朗總統內賈德出席，這是半年內兩人第二次會面。圖為埃及總統穆爾西（右）迎接來訪的伊朗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

第一，穆爾西對出訪美國并不熱心。穆爾西當選總統后，奧巴馬總統于6月24日給他打電話，祝賀他贏得總統大選。7月初，美國副國務卿威廉·伯恩斯訪問埃及，傳遞奧巴馬邀請穆爾西訪問美國的信息。埃美雙方商定，穆爾西定于9月出席紐約聯合國大會時順訪華盛頓，與奧巴馬會談。顯然美國希望穆爾西盡快訪美，與埃及新政權繼續保持戰略同盟關系。但是站在穆兄會的立場看，如果穆爾西選擇美國作為首訪的第一個世界大國，給埃及國內外的印象很可能是，穆兄會掌權的新外交與穆巴拉克的老外交似乎沒有什么不同。于是穆爾西在出訪美國之前，率先出訪了其他有影響力的國家作為鋪墊。如8月28—30日訪問中國，8月30日訪問伊朗。中國是美國最大的競爭對手，穆爾西選擇中國作為首訪的世界大國，使奧巴馬政府感到失望。而穆爾西對伊朗的訪問，則使美國當局感到憤怒。9月11日，美國放映污辱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電影《穆斯林的無知》，結果導致伊斯蘭世界的強烈抗議浪潮。美國駐利比亞大使遇襲身亡，美國駐開羅大使館遭數千人圍攻。奧巴馬要求穆爾西務必保護美國大使館，而穆爾西要求美國懲罰電影制作者。在這種不友好的氣氛下，穆爾西與奧巴馬的見面似乎失去了意義。最后穆爾西去紐約聯合國總部做了演講，但是沒有去華盛頓，也沒有與奧巴馬會面。作為奧巴馬的替代者，國務卿希拉里于9月24在紐約會見了穆爾西總統。

第二，穆爾西政府抨擊美國干涉內政。自穆爾西就任埃及總統以來，經常遭到反穆兄會人士的強烈抨擊。有些人的抨擊超出了言論自由的界限，涉嫌對總統進行人身攻擊和污蔑。穆爾西使用法律武器捍衛自身清白。2012年8月，兩名記者陶菲克·奧卡沙和伊斯拉姆·阿菲菲被埃及總檢察長傳訊，并被禁止離開埃及，罪名是誹謗和侮辱穆爾西總統。2013年3月30日，喜劇演員巴希姆·優素福被總檢察長下令逮捕和傳訊，后交納1.5萬埃鎊保釋金，罪名仍是侮辱穆爾西總統，外加污蔑伊斯蘭教。與此同時，巴希姆的政治諷刺節目也被禁止播出。美國駐開羅大使館在其微博上批評埃及政府妨礙言論自由，此舉被穆兄會下屬的自由與正義黨予以譴責，指責美國干涉埃及內政。其實不僅埃及政府和穆兄會指責美國干涉內政，美國新上任的國務卿克里在2013年3月1—3日訪問埃及時，一些反對黨也指責美國干涉埃及內政，批評美國在埃及政治斗爭中站在穆兄會一邊。一些示威者還在埃及外交部門口公開焚燒克里的大幅照片。

優先發展同周邊及金磚國家的關系

如果說穆兄會掌權后沒有將對美外交作為外交關系的優先目標，那么哪些地區和國家才是穆爾西政府追求的政策目標呢？答案仍然要從穆爾西的《總統競選綱領》中尋找。穆爾西在綱領中重提納賽爾總統于1953年提出的“三個圈子”的理論，認為埃及具有三個屬性，分別隸屬于“阿拉伯圈子”、“非洲圈子”和“伊斯蘭圈子”。他要求“平衡埃及不同屬性的內在關系，在阿拉伯、伊斯蘭和非洲各領域復興埃及的地區作用，包括為埃及實現更大的戰略縱深，在不同級別為埃及創造更廣的發展機會，確保埃及在國際場合更有作為的存在。”

第一，埃及隸屬于“阿拉伯圈子”，穆爾西的解釋是：（1）埃及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斗爭；（2）埃及加強與海合會國家的關系；（3）發揮埃及在阿盟改革中的領導作用；（4）重視埃及與蘇丹之間的特殊關系。埃及政府歷來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斗爭，穆兄會尤其如此，一直反對1978年《戴維營協議》。2012年11月爆發的哈馬斯與以色列之間的又一輪沖突，給穆爾西政府出了一個難題。過去穆兄會在臺下高喊廢除《戴維營協議》，如今穆兄會執掌政權，不少巴勒斯坦人希望穆爾西履行諾言。可是對埃及來說，廢除《戴維營協議》意味著有可能重新與以色列兵戎相見，這不符合埃及的國家利益。穆爾西政府權衡利弊，決定與美國聯手斡旋調停。美國向以色列施壓，埃及向哈馬斯施壓，最后于11月21日在開羅達成了停火協議。巴以之間的危機暫時化解了，而穆爾西解決巴以危機的能力受到各方高度贊賞。

如果說穆爾西成功化解巴以危機，顯示了埃及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重要影響力和獨特作用。那么穆爾西強化與海合會國家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則是為了解決埃及自身的經濟困難。實際上，穆爾西就職后僅12天，他的首次出訪就鎖定了經濟實力最強的阿拉伯國家——沙特阿拉伯。7月11日，穆爾西與沙特國王阿卜杜拉會談，會談前穆爾西表示不會輸出革命，沙特同意向埃及中央銀行提供10億美元資金和5億美元經濟援助。8月11日，穆爾西邀請卡塔爾埃米爾哈馬德·本·哈利法·阿勒薩尼訪問埃及，哈馬德承諾卡塔爾向埃及中央銀行提供20億美元的保證金，用以解決埃及銀行流動資金不足的問題。此后，穆爾西與哈馬德又多次互訪，截至2013年4月，卡塔爾總共為埃及國庫注資50億美元，并直接投資180億美元以挽救埃及經濟。與海合會國家的外交互動，為埃及贏得了大量經濟實惠。

第二，埃及隸屬于“非洲圈子”，其含義是：（1）強調埃及屬于非洲和重視非洲；（2）深化非洲在埃及外交政策中的地位；（3）確保埃及尼羅河水的份額；（4）加強埃及與非洲國家的經濟關系；（5）重新搞活埃及在非洲的作用；（6）與非洲國家加強科學與文化關系。2012年7月15日，非盟首腦會議在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舉行。穆爾西率領埃及外交部長、水資源與灌溉部長、農業部長等組成的龐大代表團出席。穆爾西非常重視非洲，與穆巴拉克時代形成鮮明對比。用埃及外長阿慕魯的話說，穆爾西親自出席非盟峰會，“標志著埃及正在恢復它在非洲的作用”。

第三，埃及隸屬于“伊斯蘭圈子”，其含義為：（1）加強伊斯蘭會議組織的作用，使伊斯蘭教國家成為國際場合中的一支重要力量；（2）加強與伊斯蘭國家的聯系，吸引穆斯林來埃及旅游；（3）發展與土耳其的全方位關系，開辟各領域的合作；（4）加強與馬來西亞的關系，學習馬來西亞復興與發展的經驗。2012年8月30日，穆爾西赴伊朗首都德黑蘭，出席非結盟運動第16屆首腦會議。埃及是現任主席國，伊朗是下任主席國，當然需要舉行移交儀式。但這不是穆爾西出席德黑蘭峰會的唯一理由，更重要的理由還在于，穆爾西希望加強伊斯蘭世界的團結，不論是遜尼派也好，什葉派也罷，“使伊斯蘭教國家成為國際場合中的一支重要力量”。2013年2月6日，伊斯蘭合作組織在開羅舉行第12屆首腦會議。穆爾西作為東道國總統邀請伊朗總統內賈德出席，這是半年內兩人第二次會面。穆爾西刻意謀求與伊朗改善關系的打算，成為明明白白的事實。埃及與伊朗改善關系，最能體現出埃及新外交的“獨立性”，表明埃及既不會聽命于美國和歐洲，更不會聽命于沙特等海合會國家。

對于近年來在國際社會中異軍突起的金磚國家，穆爾西也給予了高度重視，他說：“金磚國家集團（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南非）是國際社會正在崛起的行為體，埃及應加強與其關系，在共同的戰略立場方面協調并與其聯絡。”除了前文提到的穆爾西出席金磚國家第五次首腦會議外，穆爾西專門前往金磚五國一一進行訪問。2012年8月28—30日，穆爾西訪問中國，將穆巴拉克時代奠定的中埃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推向了新的高度。2013年3月19—21日，穆爾西率領6名內閣部長和一個規模龐大的企業家代表團訪問印度，穆爾西稱埃及有意加入金磚國家集團。在訪問印度之前，穆爾西還順訪巴基斯坦，成為半個世紀來首次訪問巴基斯坦的埃及總統。2013年3月28日，金磚國家第五次首腦會議在南非德班舉行。會議期間金磚國家領導人同非洲國家領導人舉行對話會，穆爾西總統也趕來參加，除與南非總統祖馬舉行會談外，還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舉行了雙邊會晤。2013年4月18—19日，穆爾西訪問俄羅斯，同普京總統舉行會晤，俄方表示愿意參與前蘇聯在埃及援建的項目。據報道，穆爾西還將于5月7—9日出訪另一個金磚國家——巴西，這將是埃及總統首次訪問拉美國家。

如何擺平埃及外交中的“東向”與“西向”之爭？

透過穆爾西擔任總統十個多月來的外交路線圖，我們不難發現一個基本事實：穆爾西在此期間沒有訪問一個西方發達國家，他只在紐約出席聯大時會晤了法國總統奧朗德和英國首相卡梅倫，另在開羅歐盟理事會主席赫爾曼·范龍佩的來訪（2013年1月13日）。與此同時，穆爾西訪問了不少阿拉伯、伊斯蘭和幾乎所有金磚國家。埃及有學者將穆爾西的外交實踐歸納為“東向”，尤其是向“亞洲看”。這與穆巴拉克時代外交眼光常常“西向”的做法相比，確實形成了強烈反差。問題是，穆爾西政府厚“東”薄“西”的做法是否能夠長期保持呢？它將面臨怎樣的現實挑戰？筆者持并不樂觀的看法，理由如下：

2013年3月3日，埃及總統穆爾西（右）在開羅的總統府會見正在埃及訪問的美國新任國務卿約翰·克里，雙方討論了雙邊關系以及如何提升埃及經濟等問題。

第一，埃及革命后經濟十分困難，社會秩序難以好轉，穆爾西之所以“向東看”，除了意識形態因素之外，現實的考慮主要是加大同金磚國家以及亞洲國家的經濟合作，吸引投資和游客，爭取得到更多貸款和援助。客觀地看，穆爾西政府的想法確實有道理，他對這些國家的訪問也的確得到了積極回報。但是不能不看到，目前的國際政治體系和國際經濟體系在總體上還是掌握在西方發達國家的控制之下。金磚國家和伊斯蘭世界在政治經濟上的影響力與發言權越來越大，甚至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圍也能對“西方霸權”形成了相當大的挑戰，然而還不足以在本質上顛覆西方的壟斷地位。一個非常現實的例子就擺在穆爾西的面前，埃及政府于2012年8月21日正式向國際貨幣組織申請48億美元貸款，但是迄今沒有獲批。如果得不到美國和其西方盟國的支持，這批貸款是很難得到的。

第二，美國對埃及仍然保持著強大的政治、經濟、軍事乃至文化上的影響力，要想擺脫對美國的依附地位，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奧巴馬政府雖然對穆爾西的一系列做法感到不滿和憤怒，但也不想失去埃及這個幾十年的戰略盟友。美國當局仍然在拉攏和引誘穆兄會政權，奧巴馬第二屆內閣中的核心成員如國務卿克里（3月1—3日）和國防部長哈格爾（4月25—26日）近期相繼到訪埃及。早在2011年5月，美國就承諾向埃及政治轉型提供一筆10億美元的專款。克里在訪問開羅時又提出，美國打算發起“埃及—美國企業基金”，初期投入6000萬美元，幾年后逐漸增加至3億美元，用來支持埃及中小企業的成長。克里還說，美國打算先給埃及提供1.9億美元的承諾金，再撥給埃及政府4.5億美元的財政支持。他還承諾，美國將與埃及達成協議，努力幫助埃及成功申請到國際貨幣組織48億美元貸款。面對美國這么多誘惑和優惠條件，穆爾西政府是否能夠經受得住考驗，的確是一個問題。

第三，穆爾西政府如果與西方關系持續僵化或惡化下去，將給國內反對派提供反擊的機會。埃及下一屆人民議會大選有望在2013年內舉行，屆時穆兄會是否還能贏得多數議席，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穆爾西政府的經濟表現和國內政治、社會形勢的狀況。與美國嚴重對立將可能成為奧巴馬政府取消對穆爾西政府支持的借口和扶植其他反對黨的理由。故此筆者判斷，隨著大選日期的臨近和國內穩定的要求，穆爾西將會在“東向”與“西向”的關系上尋求平衡點。因為對于埃及這樣經濟嚴重依賴外援的國家，過度的“西向”或“東向”都會影響到埃及的戰略利益和長遠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