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凱
(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學院,濟南 250100)
多數人暴政的要意是指在民主制度的運行過程中,多數人借助民主制度工具性的一面,以集體的強大力量去壓制少數人的、正當的利益,從而造成了民主與公平、自由的對立。歷史上,社會中多數暴政的現象確實存在。例如,雅典公民對因未運回陣亡將士尸體的“十將軍委員會”成員的審判,法國雅各賓派利用民主對社會的暴虐,納粹主義者在德意兩國借民主之旗而行專制之實等。從理論上說,無論是一個人專政、少數人專政還是多數人專政都是不合法的,因為有人專政就意味著有人被專政,從而違背了人生而平等、追求自由的自然權利。然而,理論的解釋終究是屬于人類的一種理想追求,現實社會中的人與人之間的絕對平等,個人的完全自由都不可奢求,人可以擁有生而平等、自由的權利,但人也生而具有社會屬性,個人離不開社會,人只能在相互協作的社會中做“爭取”、“妥協”、“放棄”的循環運動。平等、自由的程度也因此而不能由自己決定,而是取決于具體的社會結構、社會發展狀況等因素。
自托克維爾明確提出“多數人的暴政”的假設以來,許多學者都在從不同的角度研究這個假設。有的認為,在現實社會中,這是一個不具太大價值的命題,因為多數暴政的現象有限,而且多數暴政實際也并不是完全由民主本身的意圖所導致。如劉建民教授認為“指責‘多數統治’犯有罪行僅能舉出三五個并不符合實際的例子,諸如法國大革命、斯大林暴政和中國文化大革命等。”[1]有的學者則對其持一種支持的態度,認為多數人的暴政或隱或顯地存在于民主社會中,多數人正借民主制度的保護而損壞少數人的利益。如潘維認為“所謂民主就是多數決定論(他們把它簡稱‘多數決’),這種‘多數決’的制度會導致多數人暴政。”[2]兩種觀點從不同的角度論述了它們對“多數暴政”的態度,都有其合乎理性的一面。筆者認為多數人的暴政是一個歷史現象,也可能是一個未然現象。在民主熱潮席卷全球的時代,探討民主發展中多數暴政的內在理論邏輯、成因、發展趨勢等問題有著重要的意義。
多數人的暴政是民主理念和民主制度安排下的產物,是民主制度下的暴政。民主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內涵,并隨著時空的流轉而不斷得到豐富。目前,民主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以下階段:古希臘雅典式直接民主階段,代議制民主階段,現代民主階段。現代民主又由選舉民主發展到自由民主、協商民主、法制民主。從民主發展的過程可以看出,民主是個不定的概念,它的內涵隨著各種社會政治環境的變遷而變化。
多數暴政即是指多數人對少數人的暴政或者不知不覺中對自己的暴政,是一種以大集體的力量戰勝小集體或個人的社會政治現象。在雅典式直接民主時期,人們信奉集體理性大于個人理性,因此所有的社會公共事務都需要由成年男性公民共同決策者。事實上,集體的理性并不是簡單的個人理性的相加,集體理性的達成需要集體成員內部相互妥協。由于每個公民的利益或者想法不會完全相同,他們或許都對某個事物感興趣,但是程度卻各不相同。而當需要追求該事物時,興趣濃厚者可能就舉手贊成,興趣一般者則可能舉棋不定,興趣比較弱的人則完全可能不贊成。此時如果興趣濃厚者先舉手,而后興趣一般者也可能跟著舉手,最后興趣比較弱的也跟風。這種建立在一定共識基礎上的從眾心態在集體決策中是普遍的,而其中的理性因素顯然不會是每個個體的理性之和。內部成員之間的各種差異會導致內耗,集體理性最多只能是一個能夠平衡大部分集體成員共同利益的結果,甚至有些情況下,“母集體”理性可能小于“子集體”的理性。例如,雅典公民對戰爭中沒有運回陣亡士兵的尸體的將軍們做出的集體審判,盡管有包括蘇格拉底在內的部分公民的反對,但是大部分公民的同意最終還是導致了作為戰勝者的將軍們賠上性命。直接民主的形式與社會個體差別之間的混合必然不會形成一個完全一致的認識,因此,多數人暴政也可以說是雅典直接民主制度與特殊的社會自然環境共同作用的產物。
代議制民主是隨著文藝復興運動和啟蒙運動的發展而逐漸產生的,是繼直接民主之后的又一種民主形式。代議制民主以限權、保障人的自然權利、民選、民罷等為思想基礎,是民主主義與精英主義的結合體,從17 世紀末發端,一直延續到現在。代議制民主在其發展歷程中得到不斷豐富、充實,現代民主仍然以代議制為重要支撐。無論是古典直接民主還是以代議制為主要支撐的現代民主,在其民主理念指導下建立的民主制度始終不可能盡善盡美。多數決作為民主運作的最為重要的原則,其本身也有一定的缺陷,但是目前除了多數決原則外我們似乎很難發現一個更加優越的原則。為了能保持政治上的優勢和更大的合法性,政客們都樂意選擇多數決而絕不可能選擇少數決的方式,似乎少數服從多數是必然的政治現象。正如約翰·亞當斯所見“由于全體的一致性是不可能的,并且共同的意見總是意味著多數人的贊同,因此不言而喻,少數人受到多數人的支配。”[3]73盡管多數決原則可以看作是導致多數人暴政的因素,但是多數決原則并不一定導致多數人暴政,尤其是隨著現代民主理念的不斷豐富和發展,學者、政客都在堅持多數決原則的同時極力尋求保護少數的機制,以防止多數對少數的壓制甚至暴政。
當把我們民主看成一種制度安排時,民主的制度就成為社會成員、社會集團進行博弈時共同的行為規范。博弈主體在博弈中要遵循多數決原則,為了共同的利益,不同的博弈主體最終會經過相互妥協而達成多數的同意。此時少數的完全不同意者也被迫納入了同意者的行列,他們總是無力對抗多數,“因為在民主制度下,誰也對抗不了多數”[4]28,他們從決策開始就陷入了被多數壓制的境遇。所以理論上,民主制度的安排從一開始就埋下了多數人暴政的隱患,從“整體理性”的角度看,這是一種合理的“不合理”。
是否贊成多數人暴政這種政治認知是個人主觀認知問題,但是否承認多數人暴政這種政治現象則是一個客觀問題,因為歷史事實總是無法改變。盡管多數人暴政并不普遍,但是從歷史上的暴政例子可以看出其破壞性相當大。多數暴政是民主政治的附屬物,而民主的類型和民主運行的具體情況在各國各個時期又有很大差別,因此造成多數人暴政的因素也相當復雜。本文認為,根據民主發展的歷程看,可把造成多數人暴政的原因歸納如下。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從眾心理在有些時候誤導了人們的理性。“人的理性,就像人的自身一樣,在獨處時是膽怯小心的,他的堅定和信心是同他聯合的人數成比例的。”5[258]在現實生活中,由于認知能力和認知范圍的有限,人們對各種事物、事情的本質的認識深度也不盡相同,這些限制導致人們在復雜事務前不夠自信。在公共生活領域中,人們的行為很容易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尤其是當遇到自己不熟悉的事務、事物時,周圍人的處理方式往往成為可借鑒的范式。如在雅典式民主政治中,要求每一個人的表決都完全取決于自己的理性是不可能的事,其中對事實認知不深的公民的判斷必然會受到大眾好惡的影響。
從制度安排的角度看,民主制度的不完善使個體或者少數的利益很難戰勝多數的共同利益。民主的內容自產生以來一直在不斷地豐富,但少數服從多數一直都是最為重要的原則,這樣就為少數人的合理訴求被多數人的共同訴求所壓制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例如,現實生活中,城市化過程中的拆遷就涉及到公共利益如何與個體利益的平衡。民主制度的設計不應忽略如何保障少數人利益的問題。達爾曾在《論民主》中列出了民主可能導致的10個可取性結果,“政治平等”是其中的一個。因此,民主制度的安排應該考慮到這樣一個因素:所有的個人或者團體應該擁有平等的參與權利,并且這種權利應該有制度保障其得到實現。這就要求在少數不能統一于多數時,少數可以通過額外的制度渠道尋求補償,這是健全民主制度需要考慮的內容之一。
從意識形態的角度看,一元化或者一元化主導的意識形態體系更容易導致多數暴政。由于一元化意識形態下人們的思維方式、認知取向都有著高度的一致性,所以在一元化社會中,人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差異也不是很明顯。當需要對某一共同事務做出決定時,人們很容易達成一致的認識。雖然在一元化社會中也并不能排除少數人的認識差異,但在這樣的社會中少數人也只能服從于多數人,這就使得多數人對少數人的侵害不僅是權利、利益上的侵犯,更可能壓縮真理表達的思想空間,是一種多數對少數在思想上的暴政。總之,多數人認同的不一定是對的,而少數人認同的也不一定是錯的,多元化的思想可能讓我們目不暇接、無所適從,但其正好提供了一個選擇、思考、辯論的空間,有益于發掘更多的真理。
從個人因素看,當一個國家處于民主發展之初,少數政治家的個人權威很可能誤導民主的方向。在這一時期,若民主所要求的社會動員與領導者的高度權威相結合,民主形式的好壞就很難預測:當權威領導者民主動員方向正確的時候,可能會促進民主進步;但是當權威領導者的民主動員方向錯誤時,民主很可能異化,最終不僅可能造成多數對少數的暴政還可能造成多數對多數中的個體的暴政。在這種環境中“個人在公共事務中幾乎永遠是主權者,但在所有私人關系中都是奴隸;作為公民,他可以決定戰爭與和平;作為個人,他的所有行動都受到限制、監視與壓制;作為集體組織的成員,他可以對執政官或上司進行審問、解釋、譴責、剝奪財產、流放或處以死刑;作為集體組織的臣民,他也可能被自己所屬的整體的專斷意志剝奪身份、剝奪特權、放逐乃至處死。”[6]27雅各賓派的暴虐,蘇聯的大清洗運動等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這一觀點。
民主與多數人暴政之間有一定的因果聯系,多數暴政是在民主制度運行過程中產生的。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教育的進步、社會結構的變化,民主的形式和含義也在不斷的變化。“民主制度的發展不僅體現在版圖上的擴展,更重要的是它的形式和內容有了根本變化”[2],那么民主形式和內容的變化是否還會伴隨多數人的暴政呢?未來的事情總是很難預料,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根據現實條件對其進行邏輯分析,把握未來事物的某些發展趨勢。
多數人暴政在現代民主中發展的趨勢將會如何?本文認為,從目前民主政治發展的趨勢看,多數人暴政更多的是一種理論想象,尤其是在整個國家或者民族內部發生大范圍的多數人暴政的機率很小。原因在于:(1)在現代社會,作為現實政治實體的國家除了少數小國有條件推行直接民主外,政治實體比較大的國家中,大多都是以代議制民主為民主的實現形式。代議制民主即具有民意聚合功能又具有高效的治理潛力,是大眾政治與精英政治的有機結合,政治精英是各種社會利益的代表者。因此,他們會有能力平衡各種利益主體的沖突,以保障自己的精英地位,在客觀上也就降低了多數人暴政的機率。(2)憲政民主是各國政治發展的趨勢。憲政民主核心內涵之一就是強調對政治權力的監督、約束作用,其希望通過建立保障憲政的法官制度,審判制度,監督制度等確保社會的公平,憲政制度的建設不僅應致力于防止個人獨裁也要注重防止多數人專政。(3)民主運行中的多數決原則降低了多數人暴政的概率。“選舉”是現代民主運行的主要載體,在民眾選舉過程中,選舉結果并不是眾意的代表,被選代表并不是全民同意的代表,代表在決策過程中又按多數原則行事,其中一部分代表的主張也得不到伸張,這種部分代表的共同同意就達成了最后的決策結果。顯然,這種制度設計并不一定能讓絕大多數人達成一致,現代代議制民主本身就很難說代表多數。
在我國政治體制改革一直在穩步推進,多數人暴政發生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如果當社會矛盾長期積累,多數人“亂政”的發生的可能性是有的。多數人的“亂政”比多數人暴政的危害性更大。“亂政”不僅意味著對權貴階層的沖擊,同時也意味著對社會已經積成的文明的沖擊,對人類社會的長遠發展是不利的,而多數“暴政”主要以和平的方式進行,其發生所導致的結果的危害性也不 及“亂政”發生所引發的危害。因此,可以說民主發展的不完善或者說民主之存在的必要代價是包容“多數人暴政的可能性”,我們應該選擇發展民主,不要讓民主政治的發展被多數暴政的幌子所限制。一方面,多數人暴政是一種理論高度,實踐層面上多數人暴政的情況占少數;另一方面,從制度設計的角度看,我們可以致力于建設防止多數人暴政或降低多數人暴政的危害的制度。在民主制度建設的過程中,應理性對待“國情論”、“素質論”、“發展論”等觀點,“如果人民永遠是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永遠不能理性判斷是非并影響精英內部的宮廷斗爭,甚至連搭便車都不敢或沒有機會,體制改革怎么可能成功呢?”[7]素質需在實踐中提升,復雜的“國情”困境須待人民參與來解決,所以,我國之民主建設也應該在循序漸進的歷史中思考如何擴大步子了。
[1]劉建民.民意與“多數暴政”的誤讀[J].當代傳播,2009(2).
[2]蔡定劍.重論民主或為民主辯護:對當前反民主理論的回答[J].中外法學,2007(3).
[3]丹尼斯C.繆勒.公共選擇理論[M].楊春學,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4]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5]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約翰·杰伊,詹姆斯·麥迪遜.聯邦黨人文集[M].程逢如,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6]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的自由[M].閻克文,劉滿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7]張千帆.中國“自由派”與“民主派”:提前對決與殊途同歸[J].二十一世紀,2012(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