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琪 唐興霖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 200030)
從歷史和現實的雙重角度來看,實現社會整合有兩種可以憑借的依據:社會的“硬件”和社會的“軟件”。從社會的“硬件”來看,統治、管理和治理乃是社會整合的硬件,但是,任何社會都不可能簡單地依靠“硬件”來實現社會整合。因為二者是相互作用和相互影響的。尤其是在批判現代性的今天,“‘軟的’、無形的變量——比如意義、符號、規則、價值、規范、代碼、框架以及敘事的形式——的文化的解釋”①成為人們認識和分析社會的主要工具和手段。信任作為軟的、無形的變量成為社會科學領域中的重要變量,成為理解人類社會發展的文化密碼,信任的功能和作用得到全面的揭示。本文從歷史發展的角度,探索社會信任結構變遷的邏輯,即探討信任結構隨著人類社會的變遷而發生了怎樣的變遷,影響信任結構變遷的根源又在哪里。本文第一部分提出信任結構的問題,并對當前信任結構研究的現狀進行了梳理;第二部分分析信任結構的首次變遷——即從特殊信任向普遍信任的變遷;第三部分分析信任結構的第二次變遷——從普遍信任向制度信任的變遷;第四部分是研究結論,即對行進在現代化過程中的中國而言,構建新的信任結構不能割裂歷史傳承的關系,同時應更為重視制度信任的構建。
信任結構命題最早由以色列社會學家艾森斯塔特提出。根據國內學者鄭也夫的分析,“所謂信任結構就是信任是如何構成的,就是因什么而信任”。②從這一角度來看,信任的結構問題也就是信任的基礎問題,即信任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之上。國外學者在探討信任結構問題時,基本采用馬克斯·韋伯的經典二分法: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特殊信任是指建立在血緣、地緣等共同體基礎之上的信任;普遍信任則是建立在法理(契約)基礎之上的信任。帕森斯和希爾斯明確提出普遍主義(U-niversialism)和特殊主義(Particularism)的概念。在他們看來,“普遍主義是指行動者基于普遍標準而不是客體所擁有的與行動者自身有關的特性作出判斷的規范標準。特殊主義是指行動者基于客體所擁有的與行動者自身有關的特性作出判斷的規范標準。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在文化、人格和社會系統三個層面都充分體現”。③馬克斯·韋伯以降,許多西方學者在解釋中西方社會發展差異的時候,把中國發展滯后的原因往往歸結于中國特殊的信任結構。雖然眾多的中國學人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一西方式的判斷展開了猛烈的批判,但是基本上也沒有脫開這一分類方法。馬克斯·韋伯的經典二分法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即使在批判現代性著稱的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的人格信任與系統信任二分那里依然可以找到韋伯二分法的影子。從理論上來講,韋伯的經典分類根源于社會的傳統—現代的二分法,在他看來,傳統社會孕育著特殊信任,而現代社會則需要普遍信任。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就預設了從特殊信任結構向普遍信任結構的變遷。
“傳統—現代”二分法體現的“宏大歷史敘事方式”在后現代社會的門檻邊,遭遇了猛烈的批判,傳統—現代的轉型邏輯體現的一維性,容易割裂開社會發展的復雜性和歷史性。傳統—現代—后現代的三分敘事方式已經取代了傳統的二分法。沿著這一邏輯理路,傳統社會的特殊信任和現代社會的普遍信任結構預設就缺乏一個歷史發展的邏輯,按照傳統與現代的二分,普遍信任就意味著信任結構發展的終結,事實上,普遍信任絕不意味著信任邏輯的終結,那么信任結構的發展就有著其必然性。④本文從社會演進的視角,把信任結構分為:特殊信任、普遍信任和制度(系統)信任。特殊信任表達的信任結構比較狹窄,只把信任投射到最親密的具有血緣等親緣關系的共同體中的信任,這一信任結構與傳統社會相對應;普遍信任則是對社會陌生人的信任,這種信任與現代社會相對應;制度(系統)信任則體現對抽象規則的內化和認同,這種信任結構與后現代社會相對應。⑤
在漫長的傳統時期,特殊信任一直是維系社會整合的軟力量。依據費孝通的分類,特殊信任是熟人社會的典型特征,如果說這種性質的社會是“一種并沒有具體目的,只是因為在一起生長而發生的社會”,那么陌生人社會則是“為了要完成一件任務而結合的社會”。⑥這兩種不同性質的社會由于其目的不一樣,需要不同的社會團結和整合因素,在滕尼斯那里,熟人社會被稱之為Gemeinschaft(共同體),陌生人社會被稱之為Gesellschaft(社會)。⑦在共同體之中呈現一種“有機的團結”而社會之中則表現為一種“機械的團結”。⑧通過社會學家的工作,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截然的分離開來,用經濟學的術語表達,傳統社會所代表的是生產力水平極為低下的農業社會,社會交換關系非常狹窄,經濟交換的時間和空間都處于“在場”的狀態,基于此,農業社會中的信任結構只能處于信任半徑非常狹窄的范圍,但是這種信任結構并不是社會落后的象征,相反,這種信任結構與傳統社會具有天然的親緣耦合性。這就決定了特殊信任在傳統社會中有著歷史必然性,傳統社會結構需要特殊信任來實現社會整合和社會團結。
首先,傳統社會中,以家庭(家族)為單位所形成的生產單位成為社會結構的主要支撐。以家庭(家族)為基礎的農業分散化經營模式推動了基本村落的形成,而基本村落決定了傳統社會的社會特征是一個地域狹小、人際關系單一、同質性較高的小型社區。這種小型社區人數較少、成分單一、共享統一的價值觀念,從而決定了這種社會確實表現為一個“熟人社會”,其制約機制非常簡單明確,基于熟人之間聲譽的懲罰措施加上道德自律使基于法理(契約)的外在機制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其次,從國家層面來看,中國傳統社會是“家國同構”的宗法社會,儒家文明所孕育的統一的價值觀念自上而下成為個人“內圣外王”的道德準則,因此整個社會依靠一種內化的道德自律機制來加以調整,雖然這種內化的道德機制有著諸多的問題,但從正統的儒家思想來看,能夠延續千年本身就說明其生命力之所在。再次,從國家與地方關系來看,秦朝以降,郡縣制取代了秦以前的封建分封制成為國家治理地方的基本政治制度。國家的權力觸角往往只延伸到縣一級,從某種意義上講縣以下形成了以士紳為代表的基層自治制度。這種自治依托的單位無疑仍然是家族。最后,“家國同構”機制使傳統社會的信任結構主要體現在縱向信任,從國家層面上看,體現的則是中央集權的體制,在家族內部來看,家族甚至家庭內部都是有嚴格的等級制保障的,這就決定了橫向的信任結構不僅是缺乏的,而且是沒有必要的。從政治制度上講,國家倡導和推動傳統信任正是基于維持大一統式社會整合的需要,只有信任統一乃至形成等級制度,國家才能從中獲得發展的資源。從某種意義上講,橫向信任的出現,就意味著個人可能不再需要從等級制中獲得資源,個人可以從同樣的社會主體那里通過社會交換和經濟交換滿足自身的需要,保持大一統的社會整合由此面臨危機,而這在家、國層面都是不允許的。以上幾個原因,決定了“熟人社會”的信任結構只能是特殊信任,而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發展出新的信任結構。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這種建立在血緣基礎上的等級信任結構表現出了極大的不適應。而落后制度的剛性成為阻礙我國商品經濟發展的主要障礙,這也是許多學者在探究中國近代落后之迷所采用的通常解釋。事實上,中國開啟現代化之路確實受到外在的沖擊很大,不管中國是主動還是被動加入現代化的,市場經濟確實成為主導現代化發展的主要引擎。當以小家庭單兵作戰式的小生產已經不能滿足社會需要時,尋求經濟利益的需求成為主導社會發展的風向標。市場導向導致家族內部的交換機制已經不能滿足人們日常生活之需要了,凝結在人們日常行為規范中的特殊信任開始了自發的解體過程。個人逐漸從家族、血緣的羈絆中解脫出來,成為市場的自由主體,個人作為市場主體開始獲得了平等的市場地位,人們不再滿足于從家庭內部去獲取資源,市場機制作為一種新的生產機制指引著人們在這一新的時空條件下開展交往。這一時期的交往關系剝離了傳統社會中的溫情脈脈的面紗,自由主義和利己主義邏輯在市場條件下成為主導市場發展的根本動力。所以亞當·斯密說,“我們每天所需的食料和飲料,不是出自屠戶、釀酒家或烙面師的恩惠,而是出于他們自利的打算。我們不說喚起他們利他心的話,而說喚起他們利己心的話。我們不說自己有需要,而說對他們有利”。⑨這表明,人與人的交往關系因此烙上了更多的利益特性,工具性的價值理念盛行。這一時期的人作為獨立的個體在解構專制制度上發揮了極大的作用,按黑格爾的說法,人既成為了工具也成為了目的。于是乎,人與人的信任邏輯就不再僅僅局限于具有血緣關系的家庭(家族)內部了,而需要在更廣泛的市場上去尋求獲取利益的伙伴,這種伙伴關系的結成不能再依賴于傳統的血緣關系或者擬血親的關系了。信任半徑就隨著社會交往和經濟交換的擴展而得到延展,這一階段的信任的基礎,也即狹窄的家庭親密之愛降至次要地位,社會交往和經濟交換的規則性需要法理來加以調整和維持,內在的道德自律機制已無法滿足擴大的社會交往和經濟交換圈的需要,信任結構必須建立在法理規范的虛擬規則基礎之上,以保障人們自發地把信任的對象加以拓展,這樣一來,信任的對象就脫離了家庭(家族)的羈絆,更加開放和多元了。
現代社會的到來,標志著“熟人社會”的日漸式微和“陌生人”社會的到來。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這一變遷有著歷史的必然性和進步性。普遍信任成為主導性的信任結構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通過外在的法理機制或契約來保障,信任圈或信任半徑無疑擴展了,這有利于單個個體作為市場競爭的主體去追求自身利益。在自由主義者看來,個體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同時,會帶來整個社會利益的最大化。這種“陌生人社會”中的信任邏輯表現為基于法理的信任,它會成為整個社會利益最大化的保護者。正是由于個人可以在市場中自由地去尋求獲取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路徑,個人自由就成為對陌生人賦予信任的前提,而法理則成為這種信任結構的保障。“熟人社會”的特殊信任中個人是不存在的或者個人的自由是受限制的,“陌生人社會”中的個人自由,在自由主義者看來則是完全的、絕對的。這種完全的、絕對的個人自由成為個人給予他人以信任的前提條件,在自由主義者看來,沒有個人自由這一前提條件,個人也就沒有了賦予信任的自由。
信任圈的擴展達到普遍信任結構時,是否就意味著信任結構的變遷到達了“歷史的終結”呢?從社會發展軌跡看,這似乎遠遠沒有到達終點,反而更像是一個新的起點。現代性帶來的往往并非人們所期望的完美結果,現代性帶來的負面效果,使“孤獨的人群”(大衛·里斯曼語)、“單向度的人”(赫爾伯特·馬爾庫塞語)等詞匯開始流行,而這些詞匯充斥著對現代性的反思。這種脫離集體生活或者失去反思能力的生活顯然不是理想的生活。在新制度主義學者那里,作為非正式規范的信任結構會隨著社會的發展進行新一輪的制度創新,依據制度創新的邏輯,信任結構的變遷就不可避免。后現代社會建立在對現代性的反思基礎之上,社會已經不是等級制的“熟人社會”和平面化的“陌生人社會”,后現代社會更似一個縱橫交錯的“網絡社會”,一時間,“知識經濟社會”、“信息社會”、“消費社會”、“后現代主義”等等成為主流的話語,鋪天蓋地地建構起人們的話語體系。然而,這一話語體系的背后隱藏著深刻的危機,這種危機所帶來的直接結果就是整個社會的認同危機或合法性危機。“脫域”機制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社會交往的時間和空間,這一機制導致社會不確定性增加,這種不確定性已經遠遠超出了人們的認知能力所能覆蓋的范疇,僅僅依靠有限的認知能力已經不能夠降低不確定性。面臨著復雜的“風險社會”,人們不得不尋求新的能夠降低復雜性的新機制。正如盧曼所說,“在不斷提高的社會復雜性的條件下,人們能夠而且必須發展出比較有效的簡化復雜性的方式”。⑩信任作為一種簡化復雜性的有效機制,在盧曼那里得到了極大的重視。隨著社會復雜性的提升,作為一種簡化復雜性機制的信任,單純依靠人格信任是很難保障的,系統信任成為后現代社會應對社會復雜性的重要選擇。然而,與人格信任相比,系統信任雖然更容易學會,但是更難以控制。“在這一階段上,把社會選擇的潛力與個人做決定和行動的能力水平聯結起來的需要,變成了一項更加復雜和分化的事務。分化了的交往媒介,他們的語言和他們的符號,帶來了新的風險,從而提出了有關信任的新型問題”。?這種信任的新型問題就存在于簡化復雜性的新機制——系統(制度)信任之中。這種信任結構于是與社會復雜性緊密聯系在一起,在面臨著復雜性的社會環境之下,人們的選擇越來越傾向于多元化,同時人們選擇的相互依存性反而因為復雜性而程度日益加深,人們要維護一個人類世界的完整性,就必須關注自身選擇與他人選擇的有機的內在聯系,用盧曼的話說,“如果選擇不僅可能表現為某人自己行動的結果,而且也表現為同時的和現在的其他人的選擇,那么就只能保證一個同時的和現在的是。在這個意義上,一方面,世界的復雜性,另一方面,對多元選擇的分化和聯結所進行的社會調節的過程是有內在聯系的”。?
在社會復雜性日益增強的后工業時代的“風險社會”,人與人的交往關系已經超越單純的“孤獨個體”之間的經濟交往所聯結的外在約束機制所構成的信任結構,更超越了以有血緣、地緣為基礎的傳統信任結構。風險的泛化需要人們更加緊密地聯結在一起去應對社會的復雜性問題,在盧曼和哈貝馬斯看來,構成人們交往的新媒介的“真理、愛情、權利和貨幣”?就成為信任結構的重要因素,只有這些因素逐步完善,社會的復雜性才能簡化,社會風險才能降低。
信任,作為與人類社會相伴生的一種社會現象,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在人類歷史的不同發展階段上,正是信任的基礎不同催生了不同的信任結構。在傳統社會中,人與人的交往相對簡單,“家庭共同體”構成了人們交往的邊界,在這一邊界內,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呈現明確的等級性,在整個國家層面上,“家國同構”使得傳統社會的信任結構僅僅是家庭共同體的信任結構在國家層面的延伸。這種建立在血緣、地緣等親密關系基礎之上的信任結構保障了整個傳統社會的穩定和發展,完成了整個傳統社會的整合。而傳統信任結構的封閉性、等級性和有限性卻不能滿足人們社會交往范圍的不斷擴展的需要。隨著市場經濟作為通行的一種經濟體制得到人們的認同,獨立的個體成為市場經濟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同時也構成了人們社會交往的前提,人們不再作為家庭的附屬物來開展內部的社會交往,封閉、等級化和有限的傳統信任結構開始解體。建立在親密關系基礎上的信任結構已經不能滿足工業社會發展的需要,獨立的個體開始走出家庭共同體的城堡在市場中找尋自己的位置,“熟人”和“陌生人”的交往媒介越來越呈現出經濟的特征。從這種意義出發,我們可以說工業經濟為主導的“陌生人社會”,更多的是依靠經濟交往來實現社會的整合,這就是古典經濟學家倡導市場經濟的“涓滴效應”和“下溢效應”的根源之一,同時也是現代社會中經濟學主導社會發展的一個重要原由。在新古典學派經濟學家加里·貝克爾的被稱為“經濟學帝國主義”宣言書的《人類行為的經濟分析》中,貝克爾明確指出:“經濟學之所以有別于其他社會科學而成為一門科學,關鍵所在不是它的研究對象,而是它的分析方法”。?貝克爾認為,“經濟分析是一種統一的方法,適合于解釋全部人類行為,這些行為涉及貨幣價格或影子價格、重復或零星決策,重大的或次要決策,感情或機械式的目的,富者與窮人,男士與女士,成人與兒童,智者與笨伯,醫生與病人,商人與政客,教師與學生等等”。?在貝克爾看來,“經濟分析是最有說服力的工具,這是因為,它能對各種各樣的人類行為作出一種統一的解釋”。?這種從經濟層面去解釋幾乎所有人類行為的化約論是在把人當作純粹的經濟動物,在信任結構中體現為個人從自身利益最大化出發去開展人類活動,這種信任的基礎依然是個人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邏輯。這種化約論顯然不符合人類本性,人類社會不可能經由簡單的人與人的經濟交往就完成自身的整合。它對當下的中國也有著極大的負面影響,“中國當今經濟的單面發展,非但沒有建立一種新的信任機制,反而其傳統根基也受到動搖”。?
雖然建立在經濟分析基礎之上的社會信任結構,促成了整個人類社會從封閉的、落后的社會向開放的、先進的社會的轉型,但這種純粹個人理性產物的社會信任結構卻容易引發許多非理性的后果,這種后果很容易對整個社會造成極其嚴重的損害。亞當·斯密正是注意到了這一點,才在肯定自發市場的積極作用的同時,強烈關注自發市場機制的負面影響。利己主義的邏輯仍然是其闡釋道德情操的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但他也承認經濟的利己主義具有顯著的倫理特性。面對新古典經濟學派的沖擊,社會學家們用自己的理論建構這一武器對經濟學帝國主義的邏輯展開了猛烈的批判。社會學家格蘭諾維特(M.Granovetter)引入波蘭尼(K.Polanyi)的“嵌入性”概念,認為現代社會并非古典經濟學家和新古典經濟學家所認為的經濟規范社會,相反,人類一切經濟活動是嵌入在社會關系之中的。?新制度主義經濟學家如諾斯等也沒有從狹義上去定義正式規則,非正式約束同樣構成新制度主義經濟學家重點關注的領域。所以在諾斯看來,“制度是一個社會的博弈規則,或者更規范地說,它們是一些人為設計的、形塑人們互動關系的約束”。?制度既包括正式規范也包括非正式規范。社會資本理論的興起,則進一步拓展了信任研究的理論深度,在許多社會資本理論家那里,信任構成社會資本的重要維度。帕特南把社會資本定義為“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范以及網絡,它們能夠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的效率”。?在《獨自打保齡》一書中,帕特南更是明確指出他所謂的社會資本是指“社會上個人之間的相互聯系——社會關系網絡和由此產生的互利互惠和互相信賴的規范”。[21]總之,“信任在人類社會普遍存在并有其必要性,沒有一些信任和共同意義將不可能構建持續的社會關系”。[22]信任成為“穩定社會關系的基本因素”。[23]
隨著社會的轉型(傳統—現代—后現代),信任結構也在逐漸發生變遷。在社會發展的每一個階段,信任結構的發展有其歷史的必然性即發展演變的內在邏輯,其內在邏輯根源于人們交往方式和范圍的擴展以及由此所帶來的社會不確定性的增加。以今天的視界來看待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社會信任結構演變,很容易脫離歷史具體情境,這是造成對歷史信任結構錯誤批判的重要原因。當然,在建構新的社會信任結構時,也不能從根本上割斷信任的發展歷史,事實上,信任結構的變遷本身就反映了社會轉型。信任結構變遷不等于徹底否定和拋棄過去的信任結構,信任結構的變遷可能更多的是揚棄或者是吉登斯意義上的“斷裂”[24]。因此,一個社會發展階段上,有一種主導性的社會信任結構與之相適應,這種主導性的社會信任結構完成了這個社會發展階段的社會整合,而這個階段上的社會內部卻自身孕育著社會轉型的邏輯,社會信任結構就不可避免地隨著社會發生變遷。當然其變遷的方向和速度卻并不一定與社會轉型是同步的,這也是社會發生信任危機的一個重要表現或原因。但是,信任結構發生變遷絕不意味著這種信任在人類歷史中消失,而只是說在實現社會整合上,它的作用和地位降低了,但它依然會產生持續的影響。對中國而言,現代化過程中的每一步都伴隨著陣痛,社會信任解體也正是這種陣痛的顯著表現。有學者把中國社會信任危機歸結為三個方面:政治層面的信任危機、經濟層面的信任危機和社會層面的信任危機。[25]有的學者的研究則表明:社會不確定性與信任度的高低有著密切的關系,中國目前的信任問題主要不是信任過低的問題,而是信任快速下降的問題。[26]但不管怎樣,信任危機的危害不僅僅影響到社會整合,更為重要的是關涉到社會的生存和持續,同時作為一種文化變量,社會信任也對政府信任有著顯著的正影響。[27]這又直接關系到政府統治的合法性,對中國政府而言尤為重要。雖然傳統—現代的二分法已經為傳統—現代—后現代的三分法所取代,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分離也預設了普遍信任與特殊信任的差異,但后者并不是對前者的否定,信任結構的完善也并不是以后者來否定前者,事實上,李偉民和梁玉成兩位學者通過實證調查證明:在中國,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并非是相互排斥或相互包容的,而是各自獨立無明顯關聯的。[28]特殊信任在中國傳統社會整合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盡管其產生的基礎在現代化過程中受制于市場經濟開始向普遍信任過渡,但這一過渡遠未完成,同時,站在后現代門前的中國,又面臨著新的社會變遷,制度信任構建的緊迫性日益凸顯,傳統的關系本位的社會轉變為制度本位的社會需要制度信任的建構和完善。從社會變遷的角度來看,當前中國的信任危機不僅僅是新的信任結構沒有完全建立所致,同時也是傳統的信任結構瓦解過于迅速所致。構建新的信任結構,不僅僅要注意信任結構變遷的邏輯關系,注意在制度信任結構不太完善的條件下,充分發揮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對社會整合的積極作用,而且應該加快制度信任結構的建立和完善。不過,需要明確的是,制度信任結構的完善,并不意味著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就退出歷史舞臺,在一個完善的信任結構中,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依然有其發揮重要作用的領域與空間。
注釋:
①[波蘭]彼得·什托姆普卡:《信任:一種社會學理論》,中華書局,2005年,第2頁。
②鄭也夫、彭泗清:《中國社會中的信任》,中國城市出版社,2003年,第308頁。
③Parsons,T.,Shils,E.Toward a General Theory of Ac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2:82.
④當然,中國很多學者在使用馬克斯·韋伯的經典分類時都是在人際信任這一結構上使用的,如:羅家德,葉勇助:《中國人的信任游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張建新、張妙清、梁覺:《殊化信任與泛化信任在人際信任行為路徑模型中的作用》,《心理學報》2000年第3期,第311-316頁;李偉民、梁玉成:《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中國人信任的結構與特征》,《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3期,第19-20頁。
⑤國內學者張康之教授從歷史的維度把信任分為:習俗型信任、契約型信任與合作型信任,習俗型信任對應農業社會,契約型信任對應工業社會,合作型信任對應于后工業社會。參見張康之:《在歷史的坐標中看信任——論信任的三種歷史類型》,《社會科學研究》2005年第1期,第11-17頁。
⑥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頁。
⑦[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3頁。
⑧[法]埃米爾·涂爾干:《 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第33-92頁。
⑨[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亞楠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4頁。
⑩??[德]尼克拉斯·盧曼:《 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瞿鐵鵬、李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頁;第63頁;第64頁。
?轉引自[德]尼克拉斯·盧曼:《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瞿鐵鵬、李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3頁。中國學者鄭也夫承繼了安東尼·吉登斯的人格信任和系統信任之劃分的觀點,認為系統信任主要包括貨幣系統和專家系統,在專家系統內,科學、學歷和同行評議構成了專家系統信任的基礎。參見鄭也夫:《信任論》,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第10-12章。
???[美]加里·S·貝克爾:《 人類行為的經濟分析》,王業宇、陳琪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頁;第11頁;第19頁。
?翟學偉:《信任與風險社會——西方理論與中國問題》,《社會科學研究》2008年第4期,第128頁。
?Granovetter,M.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ume91,Issue3(NOV.,1985):481-510.
?[美]道格拉斯·C·諾思:《 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杭行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頁。
?[美]羅伯特·D·帕特南:《使民主運轉起來——現代意大利的公民傳統》,王列、賴海榕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5頁。
[21][美]羅伯特·D·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劉波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7頁。
[22]S.Eisenstadt,and L.Roniger.Patrons,Clients and Friends.Cambridge, Engla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16-17.
[23][美]彼德·布勞:《 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孫非、張黎勤譯,華夏出版社,1988年,第111頁。
[24]吉登斯指出,斷裂是指現代的社會制度在某些方面是獨一無二的,其在形式上異于所有類型的傳統秩序。吉登斯還認為歷史發展的各個階段都存在著斷裂。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3-4頁。吉登斯所指出的斷裂主要凸顯的是現代社會的獨特的一面,當然這種獨特性并沒有否定歷史的繼承性,也就是說并沒有徹底與歷史割裂開來。
[25]鄭永年、黃彥杰:《 中國的社會信任危機》,《 文化縱橫》2011年第2期,第21頁。
[26]馬得勇:《 信任、信任的起源與信任的變遷》,《 開放時代》2008年第4期,第82頁。
[27]劉米娜:《公民文化視野下的政府信任研究》,《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第69-70頁。
[28]李偉民、梁玉成:《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中國人信任的結構與特征》,《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3期,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