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奉文
(東北師范大學 圖書館,長春130000)
在進行古籍翻刻、影印時,一般盡可能選擇那些流傳較早、內容完整、校勘精良的本子,即所謂舊本、足本、精本作底本。由于這樣的本子比較難得,所以,在進行古籍標點、校勘、注釋時也可以選擇那些比較通行的本子做底本。而翻刻、影印和標點、校勘、注釋的工作一旦完成,往往又形成一個新的本子。所以,對其底本的考察和認定很重要,它關系到版刻的源流和版本的體系。
歷代治《三國志》的學者和著述可謂夥矣。裴注之后,近人盧弼(1876—1967)的《三國志集解》(以下簡稱《集解》)被認為“是目前關于《三國志》的最詳注本”(《影印說明》)[1],《三國志》整理研究史上的里程碑(胡玉縉序),足與王先謙《漢書補注》《后漢書集解》“鼎峙而三”[2]。
所謂“集解”,包括校勘和注釋兩項工作,而首先要選擇一個工作用的底本。近人易培基《三國志補注》以西爽堂本為底本[3];張元濟《三國志校勘記》以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的宋紹熙刻本《三國志》為底本,以清武英殿本為對校本,另有參校本九種[4]。今人趙幼文《三國志校箋》以清同治間成都書局翻刻殿本為底本,以家藏馮夢楨本、毛氏汲古閣本(以下簡稱毛本)和百衲本對校[5]。可見,前人整理《三國志》選用的底本各有不同,而《集解》享譽最高,其選用的底本自當引起學界的關注。
《三國志》在唐代以前主要靠抄寫流傳,存世的只有少量殘卷。宋代始有雕版,主要有北宋咸平六年(1003)國子監刻本、南宋紹興(1131—1162)刻本(即衢州州學刻本)、南宋紹熙(1190—1194)刻本(即所謂建刻本)。元代只有一刻,即大德十年(1306)池州路儒學刻本。明代官刻主要有嘉靖(1522—1566)南京國子監據元版遞修本、萬歷(1573—1620)兩京國子監刻本;私刻主要有吳氏西爽堂刻本、云林積秀堂刻本(即所謂陳本)、毛本等,而尤以毛本流傳最廣。清代版本較多,其中官刻有乾隆(1736—1795)武英殿“二十四史”本(即殿本、官本)、同治九年(1870)金陵書局翻刻毛本(即局本)等,此外還有私刻本及影印本,盧弼所能見到的版本應有十余種。以上各個版本的版本系統和源流大多比較清晰,但每一版本由于翻刻、影印,會有多種本子流傳于世(如毛本,清鄭德懋《汲古閣刻板存亡考》云:“板現存蘇州掃葉山房,近吳郡亦有翻板。”[6]目前存世的尚有清初古吳書業堂趙氏覆刻本、費氏養和閣印本以及局本等。殿本源自明萬歷北京國子監刻本,其翻刻、影印本有十種左右),而且翻刻、影印古籍,有時也要對底本進行校勘,并非一字不差地刻印。
以筆者管見,最早提出《集解》底本問題的為柴德賡先生。柴氏在《史籍舉要》一書中雖充分肯定了《集解》的價值,但也指出其“版本不以宋紹熙本作底本,而以金陵翻汲古閣本為據;雜引各本互校,只記異同,不能定其是非,無所適從,體例不精”[7]。
吳金華先生也多次指出《集解》的底本問題,但看法前后有變化,他的見解可概括如下:一、《集解》以清代翻刻的毛本為底本[3],二、《集解》以參考毛本加以校訂的清代局本為底本[8],三、《集解》以毛本和局本的互校本為底本[9]。
然而,筆者在研讀《集解》時,從胡玉縉《三國志集解序》、盧弼《三國志集解序例》和該書附錄中的《覆胡綏之先生書》《覆王季薌先生書》《致伯兄木齋書》等中,均未找到有關《集解》底本的內容,更沒有發現《集解》以局本為底本的記載。但是,在該書總目“陳壽三國史凡六十五篇總六十五卷”下有盧氏小字注如下:
毛氏汲古閣本(后省稱毛本)卷首所題如是,金陵局覆刻毛本(后省稱局本)改題“陳壽《三國志》六十五卷”。余是書雖依據毛本,然局本校改之善者多從之。復以歷朝官私刊本及各家評校本參校,分注于下。
這段文字可謂是盧氏對《三國志集解序例》的補充,彌足珍貴,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集解》是以毛本為底本的,不是局本。這顯然與柴德賡、吳金華兩先生的觀點有異。現分說如次。
如上所引,盧弼明言《集解》“依據毛本”,這是最直接的根據。盧氏家藏古籍豐富,且精通版本目錄之學,其于《三國志》的各種版本和各家校勘成果之搜集不遺余力。從《三國志集解序例》和《覆胡綏之先生書》即可見一斑。選擇毛本為底本,當出自其慎重考慮(詳后)。
如上所引《集解》總目之盧弼自注,可見局本改“三國史”為“三國志”,但《集解》依毛本仍作“三國史”。又,《集解》總目中“《魏志》三十卷”下盧氏注曰:“局本改作《魏書》《蜀書》《吳書》。”可見局本改“志”為“書”,而《集解》依毛本仍作“志”。
我們知道,局本雖自毛本翻刻,但經過校勘,修改了部分文字。盧弼認為局本可取的,《集解》便直接采用局本的文字,但必出校記,謂毛本作某。如《魏志》目錄卷八張楊傳,盧氏注曰:“毛本楊作揚”;卷十一涼茂傳,盧氏注曰:“馮本、毛本涼作涼”;卷十七徐晃傳,盧氏注曰:“吳本、毛本晃作冕,誤。”
但是,盧氏認為局本誤改的,則仍從毛本,也出校記,謂局本作某。如卷一《太祖武皇帝紀》言“太祖拒之,芬等遂敗”,裴注引司馬彪《九州春秋》云:“今諸君徒見囊者之易,未覩當今之難。”盧氏注曰:“局本覩作觀,誤。”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所以,不能因為《集解》個別地方依據局本,就認為《集解》以局本為底本。
毛本《三國志》為毛刻“十七史”之一,而刻成則在最后。毛本偶于卷首或卷末鐫有篆書木記“琴川毛鳳苞氏審定宋本”;毛本小題在上,大題在下,為宋版舊式。又,毛晉《重鐫十三經十七史緣起》后附《編年重鐫經史目錄》(“十七史”,明崇禎至清順治琴川毛氏汲古閣刊本)云:“隨遇宋版精本考校,略無詮次。”可見毛晉一直在努力搜求善本開雕。因此,盧弼對毛本的評價非常之高。
盧弼《三國志集解序例》云:“宋元舊刊,可資參證,間有誤失,貴能鑒別。衢本初印,已難饜意,三朝修補,益失廬山。馮氏精校,世稱善本,俗書破體,訛奪亦多。西爽無足齒數,陳本紕繆百端,金陵翻雕汲古,后勝于前。世人貴遠賤近,淺識盲從,第閱皮相,無足取焉。”又云:“王注兩《漢》,身當清代,推崇官本,別具苦衷。實則官本沿明北監之誤,遠遜毛本。盧抱經《續考證》抨擊官本之短,洵為諍臣,當時顧忌,竟未流布。”《集解》目錄又有注釋說:“毛本雖亦沿訛,而每卷標題尚如承祚之舊,后人猶得考而復焉,今本則無一不謬矣。”由此可見一斑。近人陶元珍也說:“《三國志》每卷均有標題,蓋承祚所自定,汲古閣本尚存舊觀,可以陳《志》本書及裴注證之。”[10](對于毛本的版刻源流和版本價值筆者將另有專文探討)
盧弼《三國志集解序例》云:“近代纂輯,群推葵園兩漢注解,裨益來學。其《郡國志》注云:‘《國志》刊補,曾有私愿,設天假之年,當已成書,惜留缺遺,全功未竟。’不佞治陳《志》有年,爰踵前規,纂成《三國志集解》六十五卷,區區之愚,亦猶葵園之意也。”盧氏既推重王先謙《漢書補注》《后漢書集解》,《集解》又是踵《漢書補注》《后漢書集解》而作,其體例亦必從之。而《漢書補注》《后漢書集解》均以毛本為底本。
《漢書補注序例》云:“汲古閣本,注文完足”,“今《補注》以汲古本為主”[11]。其卷首題“汲古閣本卷首”,總目亦依汲古閣本。總目后有“皇明崇禎十有五年(1642)歲在橫艾敦牂如月初吉琴川毛氏開雕”字樣,其后補注引王鳴盛曰:“常熟毛氏汲古閣刻本,字密行多,篇帙縮減,簡便可喜。”這大概就是王氏《漢書補注》以毛本為底本的重要原因。正文《高帝紀第一上》補注有言:“汲古閣本大題在下,猶存古式,茲刻一依汲古。”《后漢書集解述略》云:“《集解》以汲古閣本為主。”[12]其卷首亦題“汲古閣本卷首”,總目后亦有“皇明崇禎十有六年歲在尚章葉恰寎月上巳琴川毛氏開雕”的字樣 。正文《光武帝紀第一上》集解有言:“先謙曰:‘此刻一準前書,用汲古閣本。’”《集解》雖未題“汲古閣本卷首”,但目錄之前也有總目,與毛本總目同。《集解》之《魏志·武帝紀第一》注云:“又按:王先謙《漢書補注》《后漢書集解》均依毛本,因附列己名,參用官本。是書一準王書列名之例。”此亦為《集解》以毛本為底本之佐證。
前引柴德賡先生說《集解》“版本不以宋紹熙本作底本”,筆者認為這是個誤解。宋紹熙本是不可多得的善本,很難一見,更遑論作底本了。百衲本“二十四史”之《三國志》,是民國二十年(1931)據宋紹熙本影印的,原缺三卷以宋紹興本配補,而此時《集解》的工作已經進行數年了。
《集解》以毛本為底本,以局本為對校本,并以歷朝官私刊本及各家評校本參校。經過盧弼校勘的《三國志》也就成為了《三國志》的一個新版本,也似乎具有了“底本”的意義。吳金華先生的誤解——《集解》以毛本和局本的互校本為底本,大概就緣于此吧。
《集解》以局本為底本說的成因,可能源于盧弼對局本的推重,并根據局本對毛本進行了校改。這一點前文已有論述。此外,局本是毛本的翻刻本,書名頁有“同治九年正月金陵書局印行”的木記,每卷末則有“金陵書局仿汲古閣本刊”的木記,但書口又偶題“汲古閣”“毛氏正本”;從形式到內容兩者大體一致,容易產生誤會。但毛本是源,局本是流,《集解》選擇毛本為底本是正確的。
[1] 盧弼.三國志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 吳金華.三國志集解箋記[C]//吳金華.三國志叢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 吳金華.略論易氏《三國志補注》[C]//吳金華.三國志叢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 程遠芬.試論張元濟遺稿《三國志校勘記》的學術意義[C]//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3輯.北京:中華書局,1995.
[5] 趙幼文.三國志校箋·前言[M].成都:巴蜀書社,2001.
[6] 宋元明清書目題跋叢刊(十二):清代卷第六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
[7] 柴德賡.史籍舉要[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44.
[8] 吳金華.岳麓本《三國志》修訂后記[C]//吳金華.三國志叢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9] 吳金華.《三國志》斠議[C]//吳金華.三國志叢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0] 陶元珍.《三國志》篇目考[J].史學季刊,1940,(1).
[11] 王先謙.漢書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2] 王先謙.后漢書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4.